他認路的本事奇佳,山路崎嶇難平,馬車顛顛倒倒,卻也在兩柱香時間之後趕到了火鱗觀口。
山坡之上平淡無奇的火鱗觀隻有數間供奉祖師的小屋,屋裏一片寂靜,大門緊閉,門上貼著一張白紙“自刺一刀,方入此門”。
唐儷辭驅車緩緩向道觀門口行去,馬匹走到門前,他鞭稍一卷,那張白紙便被撕了下來,接著連鞭帶紙往門上一揮一帶,那道觀的木門轟然開裂,咯咯往後打開。他麵上並沒有太多表情,馬鞭一揚,馬車帶著單薄的車廂一步一步走進了道觀之中。
那張寫著“自刺一刀,方入此門”的紙條半空飛起,隨即碎成了半天蝴蝶,四下飛散。
道觀的院中站著七八名少年,晨光之中,那挺拔矯健的姿態充滿力量與堅定,地上橫躺著兩人,一個是瑟琳、一個是柳眼,兩人仰躺在地,顯是被點了穴道,一動不動。而鳳鳳卻被小心翼翼的抱在一位少年懷裏,正安靜的看著破門而入的唐儷辭。
唐儷辭從馬車上一步一步走了下來,那七八名少年未曾想到他竟敢破門而入,都有些呆愣,但手中刀劍不約而同的都架在了瑟琳和柳眼的頸上,其中一人喝道,“站住!你再往前一步,我就砍了他的頭!”
唐儷辭依言站住,晨曦之下,他衣不沾塵,發絲不亂,渾然不似在山中行走多日的人,在清朗晨光中這麼一站,便如畫中人一般。
那七八名少年穿的是一樣的衣服,都是白色為底,繡有火雲之圖。唐儷辭的目光從第一人身上慢慢掠過,一直看到第八人,隨即笑了笑,“火雲寨?”
那為首的少年背脊挺得極直,麵色如霜,冷冷的道,“原來你還記得火雲寨?”
“記得。”他輕聲回答,雖然他從未真正踏上梅花山、不曾親眼見過火雲寨鼎盛時期的風采,而終此一生再與梅花山無緣。
“寨主的一條命!軒轅大哥的一條命!以及我火雲弟兄三十三條人命,今日要你以命償命!”那少年厲聲道,“你這陰險卑鄙的毒狗!風流店的奸細!晴天朗日容不下你!我池信更容不下你!”
唐儷辭凝視著他,少年身材高大,手中拿著的並非尋常刀劍,而是一柄一尺三寸三分的飛刀,“你是池雲什麼人?”他緩緩的問,語調不疾不徐,無悲無喜。
池信冷笑道,“寨主是我義兄,我的名字是寨主起的,我的武功是寨主親自指點,寨主縱橫江湖救人無數,你這——你這忘恩負義卑鄙無恥的毒狗——”他滿腔悲憤的怒吼,“你怎能下得了手殺了他?他為助你一臂之力,孤身離開火雲寨,你竟設下毒局害死他!你怎能下得了手?你怎能下得了手?”
你怎能下得了手?唐儷辭凝目看著這少年,這少年年不過十六七,身材雖高,麵容仍是稚氣,他身旁一幹少年也都相差仿佛,看了一陣,他微微動了動唇角,“是誰叫你們在此設伏攔我?”
他居然對池信方才那段喝問置之不理,池信狂怒至極,“唐儷辭!你滿手血腥欺人太甚!”他揚起手中飛刀,一刀往瑟琳身上砍落,“從現在開始,我叫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一句不聽,我就在她身上砍一刀!”他在火雲寨數年,手下並不含糊,唰的一聲,飛刀夾帶風聲,筆直劈落。
“當”的一聲脆響,飛刀堪堪觸及瑟琳的衣裳驀地從中斷開,半截飛刀反彈飛射,自池信額頭擦過,劃開一道血跡。池信瞬間呆住,隻見一樣東西落在瑟琳衣裳褶皺之中,卻是一粒光潤柔和的珍珠。
對麵用一粒珍珠打斷飛刀的人輕輕咳了一聲,微微晃了一下,舉起衣袖慢慢的抹拭唇上的血跡,隻聽他道,“是誰叫你們在此設伏攔我?”
池信幾人麵麵相覷,麵上都有了些駭然之色,一位長劍就架在柳眼頸上的少年一咬牙,劍上加勁,便要立刻殺了他。不料手腕剛一用力,手指長劍錚的一聲應聲而斷,半截劍刃不偏不倚反彈而起,掠過自己的脖子,抹開一道不深不淺的血痕。
另一粒珍珠落在地上,光潔如舊,絲毫無損,對麵的人緩緩的問:““是誰——叫你們在此設伏攔我?”
池信探手按住腰間第二隻飛刀,然而手指卻開始發抖——這人——這人的能耐遠在計劃之外,自己幾人的功夫在他眼裏就如跳梁小醜一般。他開始意識到如果唐儷辭不是手下留情,單憑他手中珍珠便可以將自己幾人殺得幹幹淨淨一個不留,“你——”
“是、誰、叫、你、們、在、此、設、伏、攔、我?”他語氣低柔,有些有氣無力,然而一字一字這麼問來,池信忍不住脫口而出“是……劍會發布的信函,說你前往嵩山,所以我們就……”
唐儷辭平淡的看了他一眼,伸出手來,“孩子還我。”
抱著孩子的那位少年驚恐的看著他,全身突然瑟瑟發抖。
唐儷辭微微閉了閉眼睛,隨即睜開,十分具有耐心的道,“還我。”
那人被他看了這一眼,突然就如見了鬼一樣把鳳鳳遞還給他。幾位用刀劍架住瑟琳和柳眼的少年也收了刀劍,都是麵如死灰,這人如此厲害,宛如鬼魅,還不知會如何對待他們。
唐儷辭抱住鳳鳳,鳳鳳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裳,一雙眼睛睜得很大,卻並不哭,隻把下巴靠在他肩上,貼得很牢。他抱著鳳鳳,仍舊對池信伸出手,“解藥。”
池信的嘴唇開始有些發抖,“解藥我是不會給你的。”他是背著二位寨主,帶了幾位兄弟下山尋仇,他恨了唐儷辭如此之久,怎能就此莫名其妙的全盤潰敗?
唐儷辭再度咳了一聲,頓了一頓,“今日之事,池雲地下有知,必以為恥。”他淡淡的看著這一群少年,“你們是希望火雲寨以你們為榮,或是以你們為恥?殺池雲的是我,以這樣的手段傷及無辜,便是火雲寨素來的快意江湖麼?”
他的聲音低柔平和,並不響亮,甚至其中並不包含什麼感情,既非痛心疾首,也非恨鐵不成鋼,隻是疲憊的複述了一遍盡人皆知的常理,空自一股索然無味。
池信卻是怔了好一會兒,幾人手中的刀劍都放了下去,有一人突然叫道,“大哥!”池信揮了揮手,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瓶,陰沉著一張臉扔給唐儷辭,“接著。”
唐儷辭接住解藥,將鳳鳳先放在馬車上,隨即一手一個架起瑟琳和柳眼,將他們送上馬車,自池信交出解藥之後,在他眼裏便宛然沒有這幾個人了。
池信幾人呆呆的一邊站著,看著他便要駕車離去,鬼使神差的,池信喊了一聲,“且慢!”他古怪的看著唐儷辭,“你……你就這樣……放過我們?”
唐儷辭登上馬車,調轉了馬頭,並不回答他的問題,他並沒有即刻離去,微微抬起頭望著晨曦中的深山密林那蒼曠的顏色,突然道,“你問我怎麼下得了手?”
池信一呆,隻聽他極平淡的道,“因為寧可天下人恨我,不可天下人恨他。”他淡淡的道,“回去吧。”
馬蹄聲響,那輛簡單的馬車快速往山中行去,池信站在道觀中和幾位兄弟麵麵相覷,呆了好一會兒,突然他招了招手,低聲道,“我們……跟上。”
唐儷辭驅車離開,返回昨夜的篝火旁休息了片刻,給眾人服下解藥,解開穴道。幾人全都中毒,服下解藥後一時不醒,他抱著鳳鳳靜靜坐在車中,一隻手兜在袖裏,一動不動。
鳳鳳緊緊地抱著他,也不出聲。
過了一會兒,唐儷辭抱著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輕輕撫了撫他的背。“哇”的一聲,鳳鳳突然轉過頭大哭起來,緊緊抱住他,濕漉漉的眼睛可憐兮兮的看著唐儷辭,哭得抽聲抽氣,仿佛有天大的委屈一般。
他唇角微微一動,似乎是想微微一笑,卻終是沒笑。鳳鳳的眼淚蹭得他臉頰胸口一片混亂,他也不動,於是小娃娃越發大膽起來,對準他不動的右手狠狠地咬了下去,隨即哭得越發大聲,活像是他自己被咬了一樣。
他抬起右手,雙手將鳳鳳撐了起來,好好地抱在懷裏。哭得聲嘶力竭的小東西似乎感到有些滿意,聲音小了起來,在他懷裏蹭來蹭去,準備著睡覺的位置,想和從前一模一樣。唐儷辭抱著他,本還有些僵硬,終是慢慢的放鬆了身體,安靜的抱著鳳鳳,像從前一樣。
曆經曲折,也隻有懷裏這個小東西,還希望和自己像從前一樣。他閉上了眼睛,靜聽著四周的變化,沒有人知道——方才他袖中的珍珠隻有那兩顆。
其餘的珍珠在什麼時候遺落到哪裏去了?他根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