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言女子非英物
光緒三十二年六月初六(1907年7月15日),女革命家秋瑾被浙江紹興知府貴福下令殺害。刑訊時,秋瑾別無供狀,隻揮筆寫下了沉痛悲憤的七個字——“秋雨秋風愁殺人”。
秋俠死後,曾有人對這句絕命詞的可信性表示懷疑:其一,農曆六月初六正當溽暑炎夏,何來“秋雨秋風”?其二,鑒湖女俠豪邁剛毅,視死如歸,雖酷刑加身,又豈肯言“愁”?她《寶劍行》中的偉句“死生一事付鴻毛,人生到此方英傑”,應該才是她一貫亢爽明決的態度。廣羅深掘的質疑者百思不得其解,最終得出結論:“清廷欲以此鬼蜮心機沮壞革命黨人之誌氣,隳損鑒湖女俠之英名。”
殊不知,“秋雨秋風愁殺人”的原始版權應歸屬清代嘉道年間婁江詩人陶澹人,原句出自其詩作《秋暮遣懷》,全詩如右:“人生天地一葉萍,利名役役三秋草。秋草能為春草新,蒼顏難換朱顏好。籬前黃菊未開花,寂寞清樽冷懷抱。秋雨秋風愁殺人,寒宵獨坐心如搗。出門拔劍壯槃遊,霜華拂處塵氛少。朝淩五嶽暮三洲,人世風波豈能保。不如歸去臥糟丘,老死蓬蒿事幽討。”秋瑾在生死關頭提筆援引陶澹人的詩句,自有其可信的地方。所謂“秋雨秋風”,並非簡單的即景之詞,而是借喻民心日窘,國勢日蹙。早在兩千多年前的《詩經》中,古人就以“風雨淒淒,雞鳴喈喈”的句子形容天下板蕩。秋瑾除了是本色的革命家,還是出色的詩人,她既已悲憤之至,又何待秋天而詠風雨?至於說革命家決不言愁,則顯然是後人故意將他們模式化了。本世紀初,章炳麟因在《蘇報》上發表反清言論,罵光緒皇帝為“小醜”,罵慈禧太後為“妖婆”,因而被捕係囚,他自料必死,遂吟就《獄中贈鄒容》一詩,有道是“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他又何曾向猙獰凶惡的滿清政府繳筆投誠?眾所周知,瞿秋白在監牢中撰寫過一篇《多餘的話》,他毫不留情地解剖自己的心靈世界,文章從頭至尾意緒消沉,筆調悲觀,但這並不妨礙他最終慷慨就義,從容笑談“人之公餘稍憩,為小快樂;夜間安眠,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
我們的目光還可以深入到更廣遠的異域去。在法國古代史上,最具有傳奇色彩的民族英雄無疑是聖女貞德。她剛滿十七歲就率領法國義軍抗擊英國侵略者,而且所向克捷。然而,陰暗邪惡的教會卻以“施行巫術”的罪名,將她殘酷地燒死在火刑柱上。貞德犧牲時年僅十九歲。像貞德那樣的巾幗英雄,也有過一次軟弱,當教會將她帶到聖奧恩墓地,以火刑相脅時,“她害怕了,便發誓認罪,聲言要痛改前非”。貞德簽字悔過之後,內心深感不安,僅過三天,“她終於恢複自我,宣告悔過作廢,以至於死”。由此可見,那些求仁取義的勇士,一旦生死交關,內心也不免有悲苦和掙紮。常言說,誰能笑到最後,誰就笑得最好。同樣的道理,誰能堅強到最後,誰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南社詩人柳亞子曾作《吊鑒湖秋女士》,一組共四首,末章頸聯為:“已拚俠骨成孤注,贏得英名震萬方。”秋瑾甘心拋灑一腔熱血,她真心裏最想贏得的肯定不是虛名,而是實績,即顛覆滿清專製王朝,締造中華民主國度。可惜她收獲的隻是前者。秋瑾無疑是國內甚至世間百年難遇的女中豪傑,正因為有這個“女”字,應該說,她對生死的敏感更勝過絕大多數須眉。要知道,她既是無所畏懼的義士,又是有所愛憐的母親,俠骨與柔腸,一身而兼具。試想,當訣別人世的最後時刻,她除了深憂國家的命運和前途,對遠在千裏之外的小小兒女(兒子十歲,女兒六歲)豈能不存絲毫牽掛?萬種悲情齊集三寸靈台,又怎一個“愁”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