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
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
我個人認為,秋瑾的這首《對酒》是中國近代詩歌中最豪邁的七言絕句,這首詩可令無數縈懷於雞蟲得失的男兒為之汗顏。同樣以豪邁論,秋瑾的代表作——《黃海舟中日人索句並見日俄地圖》——則可排在第二名,時過境遷,熱血沸響的詩句猶然未冷:
萬裏乘風去複來,隻身東海挾春雷。
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
濁酒不銷憂國淚,救時應仗出群才。
拚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
秋瑾祖籍浙江紹興,生長於臥薪嚐膽之地和報仇雪恥之鄉,一身越東女子的豪邁氣概。她的詩作激情豐沛,勁氣充盈,仿佛布下了橫掃千軍的筆陣,簡直銳不可當啊!“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秋瑾原名閨瑾,留學日本後,她剔掉那個柔弱的“閨”字,單名為“瑾”,字璿卿,號“競雄”,又別署“鑒湖女俠”。在金甌殘缺的亂世,她有足夠的血性,敢與五湖四海的英烈男兒一較高低。
光緒十八年(1892年)的冬天山寒水瘦,秋瑾的父親秋壽南從廈門調任來湘,初為常德厘金局總辦,三年後轉為湘鄉厘金局總辦。按自古定下的禮俗,男子二十而加冠,女子十五而及笄,算是成年人了,即可談婚論嫁。秋壽南何嚐不想挑個王羲之那樣坦腹東床的乘龍快婿,可宦海浮沉,萍蹤浪跡,總沒安妥停當下來,因此耽誤了女兒的花信年華。這回他到了湘鄉(治所在湘潭),上任伊始,人地生疏,常接觸的,較熟識的多是一些做生意的商戶。封建社會的門第等級觀念中有一條,官家千金嫁給商戶之子,絕對是掉價了,吃虧了。再說,商戶後裔通常子承父業,“商人重利輕別離”,也不算什麼好對象。但具體到湘潭城裏的首富王黻臣這人身上,情況又容或有些不同,就算他的兒子是花崗岩腦袋,不肯讀那些孔仁孟義的聖賢典籍,永無登科及第的指望,王黻臣也必然不會讓他淪為持籌握算的商賈,這位曾側身曾(國藩)府、眼界不低的富家翁,有朝一日為愛子謀求一官半職,他絕對舍得花錢。晚清官場如市場,賣官鬻爵正歡,誰肯出高價,準能得美差。這樣一來,王黻臣雖是商戶,他兒子的前程卻不用擔憂。經過一番權衡,秋壽南拿定主意,請人作伐,將秋瑾許配給了王黻臣的兒子王廷鈞(字子芳)。
惟有秋瑾是憂傷的,甚至是憤怒的。在十九世紀末,“女權”尚是中國人異常陌生的字眼,麵對無法自主的婚姻所造成的厄運,女子除了逆來順受,別無解脫之方。“到了擇親的時光,隻憑著兩個不要臉媒人的話,隻要男家有錢有勢,不問身家清白,男人的性情好壞,學問高低,就不知不覺應了。”(秋瑾《敬告中國二萬萬女同胞》)這就是當年訂婚一節的真實寫照。秋瑾的性情再怎麼火烈刀剛,要忤逆父母之命,要砸開封建禮教的萬噸鐵閘,仍屬枉然。最終,她隻能在內心深處抱持一縷遊絲樣的幻想:但願那位從未謀麵的夫婿王公子不至於太鄙陋,太猥瑣,太庸俗,就算不是豪邁的男兒、卓犖的丈夫、倜儻的才子,也別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繡花枕頭”和“紅漆馬桶”才好。她這樣翻來覆去地懸想和猜測,一忽兒疑慮重重,一忽兒憂心忡忡。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到了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農曆四月五日,二十一歲的秋瑾頂著鮮豔的紅蓋頭,被人扶上一乘大花轎,在鞭炮聲、哭嫁聲和喜笑聲中,與比自己小兩歲的王廷鈞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同入洞房。
傳言不虛,湘潭王家的確堪稱當地數一數二的富戶。王廷鈞的父親王黻臣,諢名“王二胖子”,是曾國藩的表弟,在曾府中當過一段時間的賬房先生。曾國藩攻破南京後,其弟曾國荃征用十餘隻大船,運送金銀珠寶奇器珍玩回湘鄉老家。曾氏兄弟倒也不是什麼慳吝之徒,對各路親戚朋友均齎送豐厚。王黻臣的賬目管得泉水樣清明,則既歸親戚之行,又屬功臣之列,自然所得更多。王黻臣一夜之間發了橫財,於是廣置田產,多開店麵,先後在湘潭、株洲、漢口等地開了數家當鋪與錢莊。眼下,能攀結到秋家這門親事,王黻臣自然笑得合不攏嘴,一則,親家秋壽南時任湘鄉厘金局總辦,是位財權在握的官爺,凡事好有個照應;二則,新媳婦秀潤健朗,絕對是椒蓼多子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