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僅僅一夜之間,秋瑾內心所存的幻想就驟然破滅了。她原先的擔心——“但恐所好殊,不遇知音賞”——也被不幸而言中。王廷鈞原屬蒲柳弱質,身子骨瘦瘦纖纖,哪有一點男子漢的雄壯之風和陽剛之氣?他出生於富商之家,長成於保姆之手,從小受到百般溺愛,哪裏識得人世艱難?種種紈絝習性在他身上早已浸染極深,嫖賭逍遙,他無所不能;詩詞歌賦,卻一竅不通。其性格中還有令秋瑾更為鄙夷不屑的一麵,那就是怯懦軟弱,簡直膽小如鼠。平日,秋瑾口無遮攔,喜歡縱談曆史,橫議現實,即便在家中密室,他聽了,也會趕緊關窗,惶惶然如驚弓之鳥。他一再提醒夫人,這年月,講話不留神,可是要掉腦袋的!你婦道人家,閑時做做女紅,小心侍奉公婆就行了,頂多再舞舞劍,寫寫詩,幹嗎非要招惹口舌之禍?兩人的誌趣和性情有如此之大的反差,自然是圓枘方鑿,兩不相就,夫妻之間應有的和諧恩愛根本無從談起。
徐自華女士撰《鑒湖女俠秋君墓表》,稱讚秋瑾:“不拘小節,放縱自豪,喜酒善劍,若不可繩以禮法。平生亢爽明快,意氣自雄;讀書敏悟,為文章,奇警雄健如其人;尤好劍俠傳,慕朱家、郭解為人。”這樣的奇女子,誌氣之大,眼界之高,一世無幾,又怎肯唯唯諾諾長守閨闥,米鹽瑣屑以終其身?秋瑾厭惡王家以錢衡物的商賈作風,常常說:“我怕熏銅臭氣,我痛恨現在的局麵。”她悵歎命運乖違,嫁給了無能無藝無膽無識的王廷鈞,連尋常情趣也不可得。秋瑾曾在詩中自傷自憐:“知己不逢歸俗子,終身長恨咽深閨。”這就不奇怪了,她特別同情與自己一樣遇人不淑的好友徐自華,為此寫過兩句令普天下才女心有戚戚然、最能產生共鳴的恨語:“可憐謝道韞,不嫁鮑參軍!”謝道韞是東晉大臣謝安的侄女,才名早著。有一天,謝安正與家中子侄講論文義,忽見門外大雪紛飛,便欣然出題考試晚輩的才情。他問道:“白雪紛紛何所似?”侄兒謝朗應聲而答:“撒鹽空中差可擬。”這樣繪景極度平庸。謝安的侄女謝道韞別出心裁,道是“未若柳絮因風起”。對這一妙想天成的佳句,謝安擊節久之,讚不絕口。此後,“詠絮”二字便專門用來稱讚女子工於詩詞。謝道韞有幸,其實是大不幸,“不意天壤外有王郎”,她嫁給了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請注意,也是王家的人)。偏偏這王凝之是“書聖”幾個兒子當中最陋弱最顢頇的一個,他從小恪信五鬥米道(當時的一種邪教),駐守會稽時,匪軍孫恩前來攻城,情況萬分危急,王凝之卻按兵不動,他對眾人說:“無須防備,我已請了天神,他答應派鬼兵來救我,這些叛賊將不攻自破。”結果慘了,他被亂兵砍掉了迷信的腦袋,謝道韞被俘,兩個兒子被殺。鮑參軍是南朝的大詩人鮑照,盡管他才高八鬥,心雄四方,但出身寒門,終其一生偃蹇不遇。謝道韞與鮑參軍異代不同時,秋瑾這樣寫,更別有一種恨憾蘊藏於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