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煙散盡說美齡
隨著全球經濟的持續增長、生活水平的大幅提高、醫療條件的根本改善、和平時期的穩步延伸,人類的平均壽命已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上升空間。然而即便如此,堪稱“人瑞”的世紀老人仍屬珍稀品類,可謂鳳毛麟角。宋美齡(1897—2003)身曆三個世紀,活足一百零六歲,可算是一個不小的奇跡。須知,困於貧窮者固然容易夭殤,驕於富貴者也同樣難以長壽。宋美齡曾富擁金山,貴為國母,遍閱炎涼,飽經世變,她居然能夠打熬住這麼久的筋骨,絕對有她的過人之處。論出身,她是名門閨秀;論教養,她是中西合璧;論才智,她是不二之選;論聲望,她是舉世皆知。但這些尋常女性所無法通備的先、後天條件並未囊括盡她的全部優勢,至少還可補充以下幾點:性情開朗;心地光明;處事公道;待人熱忱;悟性極高,心理調節能力特強,即便是從峰巔墜落穀底,其精神亦能釋然,不自苦,不自憐,更不自棄,冷靜看透勢權如積雪、富貴若浮雲的那一麵。
宋美齡的一生絕對值得曆史學家仔細考量,她所書寫的個人傳奇是二十世紀中國女性成長史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章節,她對中華民國(1912—1949)的政治、外交、軍事所施加的強力影響,今人認識得還很不充分,僅僅將她視作蔣介石的“政治花瓶”是輕佻的,僅僅將她視作貪權好利的女人是膚淺的,她身上具有中國現代第一批深刻覺醒的女性力求實現自我極值的強烈意願:參與政治,改造社會,關注國計民生。她遭逢亂世,一方麵固然給她提供了不少施展才智和魅力的機會,另一方麵也使她的政治理想高開低走,終至鏡花水月,完全落空,這顯然不隻是她的個人悲劇,也是時代悲劇。
如今嵐煙散盡,青山在目,我們從容評說這位早已洗盡鉛華的世紀老人,也許可以較以往更加客觀一些。
二十世紀初葉,中國社會處於急劇轉型的關口,但一時間男權軸心地位並未出現根本上的動搖。中國傳統的倫理規範講求的是女子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既然女子的開步階段必須從父,她們就得攤上一位才能出眾、卓爾不凡的老爸,才可望與幸福人生搭界挨邊,否則,連造化的門環都休想摸著。宋美齡的父親宋曜如(字嘉澍,英文名為查理)出生於廣東文昌(今屬海南省),早年隨舅舅闖蕩美國,當過茶葉店的夥計,做過緝私船的水手,讀過萬特比爾特大學的神學院,最終成為基督教衛理公會的傳教士。豐富的閱曆使他認識到,改造社會必須從革新政治入手,他對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畢生所倡導的“三民主義”思想(民有,民治,民享)抱有發自內心的崇敬和好感,並將它視為放之四海皆可行的真理。這樣一個人,作為公民,他注定不會成為孱弱之徒和平庸之輩;作為父親,他絕對不會聽任子女重蹈前人的覆轍,去走那條又黑又險的老路,做穩奴隸,或欲做奴隸而不可得,與成為對社會有用有益的公民,二者是完全不能等量齊觀的。
宋曜如頭腦發達,精力充沛,性格耿直。1886年初,他作為傳教士回到上海,由於與教會首領林樂之多有齟齬,很快就煙消了傳教的興趣,轉而經營實業,創辦麵粉廠和印刷廠,代辦機器進口業務,在上海這個“冒險家的樂園”,他幾乎沒怎麼勞心費力就成為了百萬富翁。有了錢,他沒急著奢侈享受,而是給子女提供當時世界上第一流的教育,他先後將六個子女送去美國留學,這其中便有宋氏三姐妹。宋查理蔑視男尊女卑的傳統偏見,主張男女平等,他以斯巴達精神砥礪三個女兒,有意將她們培養成公民而不是公主,讓她們解放手腳,不刺繡,不纏足,像男孩子一樣玩勇敢者的遊戲,甚至淋雨,“沐於大麓,烈風雷雨而不迷”。
據文獻記載,中國最早出洋求學的女子是江西的康愛德和湖北的石美玉,早在1892年她們就留學美國,梁啟超曾在《變法通議·女學》中盛讚康、石二人學業、品德優秀,“雖西域耆宿,猶歆羨之”。宋曜如得風氣之先,也不甘人後,1904年,他送剛滿十四歲的大女兒藹齡飄洋過海,去美國南方喬治亞州梅肯市的教會貴族學校威斯裏安女子學院讀書,三年後,他又將十四歲的慶齡和九歲的美齡送去與大姐會合。完全徹底的美國化使三姐妹的學識、眼界和心氣遠遠高出同時代的中國女子。
宋美齡在威斯裏安女子學院讀書期間,學業門門優秀,其熱忱活躍的性情廣獲人緣,比靦腆羞澀的二姐慶齡更得老師和同學的好感。在三姐妹中,她美國化的程度最深,學曆也最高。與祖國闊別多年,宋美齡重返上海,曾不無自豪地承認:“隻有我的臉像個中國人!”她講英語時帶有濃重的美國南方口音,她的中文竟是回國之後才囫圇學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