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一樣的大海,一樣的加拿大皇後號郵輪,甚至連潘玉良的心情都是相同的,這片讓她無法找到做人尊嚴的國土,還是遠離為佳。快樂不複存在,心情比天上的積雨雲還要沉重幾分。這一別,告別讚化,告別世間惟一的親人,何時才能歸來?如果她能料想到,這一別竟是永訣,也許就不會走得那麼匆忙。
到了巴黎,她仍舊住在米斯太太家,這位異國房東,為人純樸熱誠,她們相處得相當融洽。她有時去母校巴黎美專的畫苑作畫,有時到郊外寫生,猶如釀酒人,有了得意之作,她就珍藏起來,隻出售一些次要的畫作維持生計。她的心情宛如一片空穀,裏麵不僅沒有香草奇花,鳥鳴蝶舞,連輕輕的足音也聽不到,惟有潘讚化的身影出沒於夢境之中,使她醒覺後悵然若失。隔著萬裏關山,愛是不可觸及也不可言說的,內心深處的孤獨彌漫全身,最終涼透了骨髓,絲絲縷縷抽繹不盡。所幸她的學生王守信對老師的藝術創作和日常生活關懷備至,王守信畢業於南京中央大學藝術係,為人善良,富有同情心,僑居法國巴黎。工作之餘,他常去看望潘玉良,陪她到公園散步,有時一同前往中國餐館用餐。他還為老師修理漏雨的畫室,解一解燃眉之急。通過他的大力推薦,中國樂園的主持李林先生專程找上門來,向潘玉良訂做一座格魯賽雕像,報酬六千法郎,為期三個月。為了出色完成這尊高品味的雕像,她傾注大量心血,葉賽夫先生對東方美術頗有研究,是權威的鑒賞家,一向以嚴格挑剔著稱,當他看完這件作品後,也忍不住翹起大拇指,連連稱讚:“好極了!好極了!”後來,他還研究了潘玉良的重要畫作,發表了中肯的評價:“她的作品融中、西繪畫之所長,又賦予它們強烈的個性色彩。她的素描具有中國書法的筆致,以生動的線條來形容實體的柔和與自在,這是潘夫人的風格。她的油畫含有中國水墨畫技法,用清雅的色凋點染畫麵,色彩的深淺疏密與線條相互依存,很自然地顯露出遠近、明暗、虛實,氣韻生動……”
一方麵是藝術造詣的日益精進,另一方麵卻是故國山河的日益沉淪。1937年底,日本侵略軍占領南京,玉良與親友失去了聯係。讚化還活著嗎?她既渴望收到故鄉的來鴻,又害怕聽到可怕的凶耗。此時此際,多虧王守信陪伴她,安慰她,才好歹度過了那段揪心的苦日子。一次,她與王守信去塞納河邊寫生,後者捧出真誠的愛意,向她求婚,玉良很感動,眼中噙滿淚花,好一陣沉默後,她喟然歎息道:
“守信,你比別人更了解我的心境。我隻能抱歉地告訴你,我沒有這個權利,我比你大十歲,何況我早已成家!”
“那又有什麼關係,年齡不是問題,至於你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你頭一次來巴黎是為了求學,你第二次來巴黎又是為什麼?你有痛苦,有不幸,有難言之隱,這是瞞不了我的,我愛你勝過世上的一切!”
潘玉良滿以為今生已與舊愛無緣,卻想不到在花都巴黎又遭遇了新的激情,她是高興?苦惱?還是憂傷?是接受?冷處理?還是幹脆拒絕?她不願傷害心地善良的王守信,卻又不得不講真話:
“朋友,我不諱言,我有痛苦,但也有寬慰,那就是讚化和我真誠相愛,我與他之間雖然遙隔著茫茫海天,但我不能辜負他啊!”
盡管王守信無可奈何地收卷起雪月情懷,但他仍然給自己心愛的人送上了一大簇鮮豔欲滴的玫瑰,他認潘玉良為他的義姐。從此,他便是她的學生和義弟,這樣也好,他仍然盡心盡力地照顧自己心愛的女人。
1950年,潘玉良去瑞士、意大利、希臘、比利時四國巡回畫展,曆時九個多月,獲得了一枚比利時皇家藝術學院的藝術聖誕獎章。她載譽回到巴黎,偶然在《晚郵報》上看到一則消息:“中共重用藝術家,徐悲鴻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劉海粟任華東藝術專科學校校長。他們的個人畫展,由官方分別在北京、上海舉辦,盛況空前。”戰爭的陰雲消散了,玉宇澄清,一切正變得美好而光明,她最感覺欣慰的是收到了潘讚化從中國大陸寄來的筆歌墨舞的家書,千言萬語一句話,祖國統一安定了,盛世必重文藝,希望她早日歸國!
她很高興,也不無躊躇,聽說新中國實行一夫一妻製,她與潘讚化的關係已不受法律承認,她此時回去,就算是潘讚化肯與大太太離婚,也會激起物議沸騰,她可不願別人再拿著她的青樓出身大做文章,她也不想再看到那些專以潑灑汙水為快事的卑鄙小人在她神聖的畫作上偷貼“婊子”和“妓女”之類的字樣。況且,她要潛心創作,同時為幾個畫展準備作品,也不是短期內可以抽身的。此後,潘讚化的熱情消退了,書信也減少了,不是幹巴巴的三言兩語,就是索然寡味的客套話,什麼“彙款收到了,家中還好”、“謝謝你的支持,望善自保重”、“政府英明,給我照顧”之類。再後來,幹脆音信杳然。莫非他有難言之隱?玉良從法文報紙上看到了“中共清洗知識分子,藝術家劉海粟以‘右派’罪名遭清洗”的消息,心底好一陣悸動,即刻生出不祥的預感。何謂“右派”?“清洗”是怎麼回事?為何要清洗知識分子?她如墮五裏雲中,一頭霧水。別的人她不敢打保票,但她堅信劉海粟校長那樣的藝術家是良知灼然的,是品德無虧的,是大好人,這個評判絕不會有錯。當夜,她就給潘讚化寫了一封長信,提出不少問題,想了解更詳細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