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能不佩服董竹君的精明幹練,也不能不佩服她的爛漫天真,還不能不佩服她的無私慷慨。上海解放後,她遵照上海市公安局和市委的指令,以錦江兩店的人員為班底,以十三層樓的華懋大廈(英國猶太人沙遜的大廈)為場地,創立錦江飯店。董竹君將自己含辛茹苦十六年所賺得的資產十五萬美元(折合當時黃金三千兩,折合現在人民幣約一千三百萬元)全部奉送給國家,還交出了自己的花園住宅,她隻保留了郭沫若手書的一首《沁園春》詞和一套紅木的文房四寶。可後來,潘漢年(時任上海市副市長)卻對董竹君的實際困難(工資隻有一百六十多元,要養活一家,還要周濟朋友)視若無睹,置若罔聞,她隻好再次以典押物品來過一種相對體麵的生活。更可氣的是,作為錦江飯店的創始人,她是首席董事長兼總經理,卻被莫名其妙地排擠出去(那些搶班奪權者得到潘漢年的撐腰),甚至給不出一條令人信服的理由。到了八十年代中後期,錦江飯店還割斷其前身——錦江兩店的曆史,尤其令她吃驚。她的四個女兒提出要求——自費立碑刻寫錦江飯店的來龍去脈,也被有關方麵斷然拒絕,認為董竹君有為自己樹碑立傳之嫌。1991年錦江飯店開紀念會,這位創始人仍被遺忘,很顯然,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一直想磨滅曆史,這隻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片麵。
一位出身卑賤而能自尊、自強、自立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一位決不苟且、決不退縮、決不屈服於命運淫威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一位敢於在冒險家的樂園白手起家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一位能將四個女兒全部送往美國留學的母親是值得尊敬的,一位能捐出大筆家產給國家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一位曾遭受兩次牢獄之災(舊社會為地下黨保存宣傳品,囚禁四個多月;新社會則被扣上“特務嫌疑”的帽子,囚禁六年)而能憑仗超凡的意誌力挺過難關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一位終生樂善好施、急公好義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
董竹君是名副其實的世紀老人,她洞悉世事,練達人情,卻又不失赤子之心。在將近百歲高齡上,她仍以驚人的毅力和記憶力完成四十餘萬字的長篇自傳《我的一個世紀》,用平和從容的筆調講述百年滄桑,無論苦樂悲欣,均娓娓道來,敘事講理,質疑發問,都令人耳目一新。讀完她的自傳,我不禁想:假如這樣一位綜合素質極高的優秀女人還不能成功,就真的沒有什麼女人能取得成功了。頻仍的苦難之所以摧毀不了董竹君長年編織的夢想,那是因為她始終堅信不疑:有黑暗的地方就會有光明,有失敗的地方就會有成功,有悲泣的地方就會有歡笑,有不能的地方就會有可能。
1951年初,四川合江縣人民政府公開宣判夏之時為“反革命分子”,這位民國元老被就地槍決。噩耗傳來,董竹君未置一詞,表麵上,他們之間早已情斷義絕,但她內心仍隱隱地感到哀傷,要不然,她為何一直將那張結婚照安放在臥室的床頭?對此,隻可能有一種合理的解釋,那就是:她對夏之時一直懷著深深的感銘,當初正是他改變了她的命運。許多年後,被冤殺的夏之時得到平反昭雪,新的稱號是“辛亥革命義士”,在其人生悲劇之上又增添了一抹鮮亮的喜色。不管取怎樣的角度去考量,他參演的那場風花雪月劇都是董竹君人生的關鍵之關鍵,他以反向的“愛”成全了自己的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