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品讀山水(5)(2 / 3)

然而,更多的時候,誠如這個黃昏,我帶著目標走進了無所追索的迷茫之中,我可能在明晨到來之前,登上一塊堅實的大地,也可能成為一樁慘然發生的沉船新聞中的一個不足掛齒的遇難者……生命,總是這樣要無端地交給他人,而且,這人是否值得信賴?不知道!

這次到海濱來,是參加一個會議。好心的主人,把我們安排在了緊鄰大海的一家賓館。賓館的後麵就是大海。會議閑隙,海灘就成了我們的自由世界。每日我們玩味了漲潮玩味落潮,更多的則是玩味落潮後的沙灘。

落潮後的沙灘是個天然廣場。在這個廣場上邁步,腳下是柔軟的,胸間是適意的,而視際卻是遼遠的。這時候,方才明白了昔日在書頁上讀到的海天一色是怎樣一種景象。放眼望去,海和天相交到了一起,弄不清是海的升騰,還是天的降落,反正,按照常規講,若沒有正常的升騰和降落,海和天是絕難連為一體的。然而,此刻當我們乘船向那海天一色奔去的時候,海依然是平穩的海,天依然是高朗的天,海沒有升騰,天也沒有降落,海天所以成為一體,隻是人的一種錯覺。這錯覺是人的一種生理障礙,一種生命局限,然而,這障礙和局限卻巧妙建構成了自然界也無法建構的奇特景象。

隻是,既是錯覺就免不了愚魯。站在海輪的甲板上,憑眺遠方永遠難以拉近的海天,回味在海灘上看沙珠的情景,就覺得自己蠢笨得可笑。午後的沙灘,往往比夜色中的沙灘多了些景致,滿眼散落的沙珠鋪陳開去,一下布滿了整個海水沉落下去的陸地。那珠粒不大不小,綠豆般的。我在海灘上踱步移目,很快發現了這作品出自海蟹。似乎是海蟹為自己築造生存的洞穴,把挖出的沙子滾成了珠璣般的沙粒。我感歎這海蟹的功力,早晨落潮後光潔的海灘,沒多時,就被它們裝點上了這麼豐富的珠寶。我也悲歎海蟹的舉止,不用多時,海水還會上來,抹去外在作品不說,還會填塞那賴以藏身的洞穴。這樣開挖和擁塞豈不使海蟹的生命充滿了悲劇?

那一個午後,我在海濱走了一程,困頓了,坐在沙灘上閉目歇息。坐著坐著,就覺得身邊有了簌簌的聲響,雖然,那聲音輕柔得像是北國數九寒天的落雪,可我還是感覺到了。睜開眼睛,看到我處在一片忙碌的海蟹中了。拇指般的海蟹正在締造沙珠。也就在這一刹間,我發現了自己對沙珠的錯覺。原來,那沙珠並非全是海蟹挖深洞穴的成果,一部分是它們吮吸過的殘渣。好個靈物,差一點哄騙了我,若不是行走的困乏,若不是坐下來歇息,我定然會帶著那個既定的錯覺回到北方,沒準還會向同事們炫耀這海濱的見聞。

怨怪海蟹嗎?不能!它,它們決然不會想到要誆騙我這樣一位心地不壞的旅人,更不會摸準了我某年某月某日到達此地的行程,專門為我設置這樣一個巧妙的騙局。海蟹隻是一如既往在進行著生存的過程,延續祖輩傳留下來的本能。而恰恰是這種生命的過程,或說生命的形式,成了一種不可捉摸的騙局。同時,我亦想到,我走來時所以看不見海蟹的勞作,是我的腳步,或者走動的身影和聲響,驚動了它們。它們為躲避強敵,愴惶逃進洞裏。此刻它們逃避過的強敵正坐在它們的身旁,僅僅因為他沒有聲響地坐著,它們便以為那是一個僵固的物體,這豈不也是一種錯覺。倘若我一時興起,伸手便可將它們當中的某一個攥進手裏。如果要解釋海蟹的錯覺,那似乎我也成了一個騙子,其實我像設置沙珠的螃蟹一樣,何嚐想過要行騙?我靜靜地坐在沙灘上休息,正是我在履行生命的另一種形式。而這無意的形式,竟然是不露痕跡的騙局。這不禁在提醒我,告誡我,塵世間那司空見慣的騙局所以難以消失斂跡,莫不是那騙局的主導者都是在展示生命的正常形式?隻是那自我以為的正常,恰恰是常態下的扭曲,本人操守習慣了,也就見慣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