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東麵的第一縷朝陽灑向金陵城時,謝貽香正在宮中內監的引領下,惴惴不安地行走在皇城右側的夾牆之間。雖然緊跟在她身後的便是裹覆在鬥篷裏的鬼穀傳人得一子,但一想到自己即將麵見皇城深處那位天下之主,難免千百種滋味湧上心頭,竟不知是喜是憂、是敬是恨。
恍惚中謝貽香不禁想起自己已然流逝的幼年。話說當時天下初定,四海戰事未平,正是朝中上下齊心協力之時,可謂是君臣和睦、同甘共苦,隨皇帝打下江山的一眾元勳家人,也時常奉召入宮,與皇帝、皇後和眾皇子聚會,自己和大姐二哥自然是其中常客。但伴隨著江山漸定,天下愈發興盛,皇帝和當年的這一眾老友反而越行越遠,不僅再無往日之相聚,甚至漸漸有了世人評說的“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意,要將這些勢力大、威望高、資格老的同伴一一拔除,從而替膝下一眾皇子鋪路,好讓他們坐穩江山。
於是伴隨著以青田先生為首的一眾開國元勳或戰死、或病逝、或問罪、或下獄,到頭來竟是一個也未能幸免。最後就連自己的父親謝封軒謝大將軍也無法善終,在除夕之夜收到皇帝禦賜的一隻蒸鵝,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病逝於家中。
所以對於謝貽香而言,此時的她心中可謂矛盾至極。真要細論家事,此時深宮中的這位皇帝,無疑便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即便自己不能殺他替父報仇,也絕不該再為他效力!可是若以國事論之,無論是先賢聖人的教誨還是自己從小到大懂得的“忠義”二字,麵對此番言思道夥同恒王造反這等不折不扣的大逆不道之舉、禍國殃民之行,且不論自己身為謝家子女,即便隻是江湖一介草莽,僅憑“為國為民”這四個字,也絕不能袖手旁觀。所以眼下的局麵,自己除了全力平叛、保家衛國,從而繼續效忠身為“殺父仇人”的皇帝,哪還有其它選擇?
想到最後,謝貽香心中的萬千心緒,隻能化作一聲長歎,在內監的帶領下一路穿行過大半個皇城,終於來到皇帝此時所在的寢宮。待到內監通稟完畢,寢宮門口便有一隊侍衛上前,再一次對謝貽香和得一子搜身查驗,眼見兩人並未挾帶兵刃,這才由宮中小太監領他們進到寢宮側殿,並低聲叮囑他們在此靜候,等皇帝批閱完奏章再行召見。
話說謝貽香和得一子二人此時所在的側殿,與寢宮的主殿本是聯通,僅僅隔著一張細紗帷幕。透過帷幕往內窺探,依稀可見主殿的臥榻之上,一個身形消瘦的男子身穿黃布粗衣,正斜靠著枕頭翻閱麵前幾案上的大疊奏章,同時還一心二用,留神傾聽殿中一名老太監為他誦讀其它奏章。謝貽香見到此人,心中頓時百感交集,喜怒哀樂相繼湧現,到頭來最先想到的一句話卻是:“不想轉眼已是多年未見,皇帝也老了……”
再看殿中正在誦讀奏章的那個老太監,不料也是熟人,乃是一向與父親謝封軒交好的太監總管徐公公。就連去年除夕夜的那隻蒸鵝,也是由這位徐公公親自送來大將軍府,不禁又令謝貽香回想起了父親之死,恍然中眼前也隨之模糊起來。隻聽徐公公誦讀奏章的聲音傳入耳中,細聲細氣地念道:“……而今假托恒王名號之逆賊,上不識皇恩之浩蕩,下不知黎民之疾苦,竟在背地裏行偷天換日、暗度陳倉之舉,以二十萬大軍之勢圍困我金陵皇城,實乃大逆不道、人神之所共憤是也!微臣蒙皇帝提攜於山野、拔擢於行伍,以卑賤之身竊居兵部尚書一職,至今已有六年零三月,逢此危急之秋、存亡之際,可謂捶胸頓足、怒發衝冠,誓要與城下之逆賊一決生死!今有肺腑之言、平亂之策,皆是微臣日夜所思所謀,不敢私藏,臨表述之於皇帝……”
念到這裏,徐公公不禁稍作停頓,眼見臥榻上的皇帝並無反應,這才繼續念道:“……眼下逆賊兵臨城下,將二十萬之數均分為四路,由賊首麾下古鎮海、唐先開、辜鴻漸和紀文峰四將各率五萬,依次分駐於金陵城東麵的三江口、南麵的橫山、西麵的琅琊山和北麵的龍池四地,從而以東、西、南、北四方的合圍之勢形成對金陵城的封鎖。微臣觀其狼子野心,隻怕不出數日,逆賊定會兵犯金陵、攻取皇城,是以務必嚴加看守、小心提防……”
“……再觀吾朝中軍馬,方今兵權在握者,不過漠北之趙王與西北之泰王二位皇子,卻因逆賊大軍暗施偷襲,出奇不意抵達金陵城外,這兩位皇子已是遠水難救近火,非得十天半月不可回師救駕,誠不可以為援也。至於金陵城南麵銅陵、宣城和湖州三地之駐軍,此番先是南下前往寧義城抵抗逆賊自福建方向的入侵,後又東行前往江浙平定倭寇之亂,再加上協助中秋之夜‘太湖講武’的調派,如今隻能勉強湊出兩萬餘人,雖欲北上救駕,卻為逆賊麾下有著‘不動鐵虎’之稱的唐姓將領,率五萬大軍在橫山駐紮抵禦,以至寸步難行,亦不可以為援也。除此之外,金陵周邊地界尚存的少量兵馬,或為逆賊攻破、或為逆賊拒阻,也皆不可以之為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