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暫時做不了曹雪芹,那就做回自己。既然不能全麵展示少女蘭馨那粉紅色的世界,那就抒寫她綠色的希冀吧。——基於對自己母親的天然崇敬與敬畏,作者顯然會表述得無比小心與耐心——透過一張張美麗的格子紙,我們看到作為少女的蘭馨那絲絲可愛的狡黠、縷縷天真的幻想;陽光穿越茅草的罅隙,我們看到少女蘭馨將綠油油的期待變成金燦燦的碩果時所折射的剛強與堅毅;掉進冰冷的水裏,我們揪心地看到少女蘭馨的羞怯與無奈;無奈的輟學、脆弱生命難以承受之重,我們又看到少女蘭馨的隱忍與體貼……真實的作者是基於對事實的胸有成竹,將原材料進行高度的凝練和內斂的表述,宛如家鄉原野上吹來一股股清新的風。這股清新的風為何洋溢著濃鬱的芬芳並夾雜著淡淡的憂傷?因為作者用自己的鋒利的筆尖以淩厲之勢劃過堅實厚重的高沙之泥,犁開了半個多世紀前的貧瘠黃土,那裏埋葬了少女蘭馨的曼妙夢想,儲蓄了少女蘭馨的愛與哀傷。
作為媳婦的蘭馨:貧困夫妻萬事哀?
平心而論,家長裏短、婆媳之爭、妯娌之鬥雖然無時不有無處不在,但大凡想在當代文學史中留下隻言片語的作家往往是不屑且不願為之的,因為這常常會落入一地雞毛的無趣且無聊的傳統窠臼。更何況,倘若掌控失當易於招致進退失據、業內失聲,有被文藝批評家指為“膚淺”“肥皂劇”“庸俗媚俗”“懶婆娘的裹腳布”的嫌疑和可能,這顯然是吃力卻不討好的糗事。程朱理學的威力固然強大,但陽明心學的光彩同樣熠熠生輝。清官尚且難斷家務事,作為時代的留聲機與擴音器,作家倒是樂於表現大題材、弘揚主旋律、揭示大尺度。一句話,寧做政治財經新聞裏的鳳尾,也不當娛樂八卦緋聞中的雞頭。
其實,家庭瑣事雖看似無奇,但於平淡之中寫出奇崛才是對一位作家思想、情懷、擔當、布局以及技巧的綜合考核。青藏高原上的一座七千米的山峰不足為奇無人問津,江海平原上的海拔僅一百餘米的狼山才引人注目甚至頂禮膜拜。也許是作者心中一吐為快的強烈訴求,也許為了表達對自己的母親的敬意,也許為了檢驗自己的敘事能力,朱洪海顯然是對所選話題進行了認真的審視和梳理,小心翼翼地把點滴碎片有機補綴而成一塊剔透水晶,他總是站在情感的高地上克製住自己,而沒有在道德的高地上陟罰臧否,看似隨意地客觀呈現如皋西鄉的風土人情,不露聲色地展示一個個圓潤豐滿的人物形象,也從未因自己的理性評騭而使文學作品的特質蒙塵,更未因自己的感性文字而平添讀者的怨氣甚或戾氣。
言歸正傳,作為相夫的媳婦蘭馨,沒有海誓山盟的轟轟烈烈,沒有海枯石爛的豪言壯語,有的隻是與丈夫李思文幾十年相濡以沫的默默互助與守望,雖然沒有舉案齊眉的經典鏡頭,到不乏患難與共、勇度時艱的曆曆圖景,不管風雨如晦,哪怕日月無光。作為媳婦(兒媳,如皋方言的媳婦就是兒媳)的蘭馨,她克服重重困難完成“輪飯”的農村規定動作,用夙興夜寐養蠶的部分收入為公婆縫製新衣,以德報怨精心維護妯娌關係,用自己的孝心、耐心甚至是禪心化解接踵而至的矛盾和衝突,與此同時,在順理成章之中完成了作為襯托人物出現的丁素美的心靈救贖。作為教子的媳婦蘭馨,不但審時度勢用最佳的捷徑治好了孩子的骨折,而且以潤物無聲的藝術方式幫助他順利走出躁動的陰影,趟過青春的沼澤,演繹一段平凡而不平庸的人生。
作為“人”的蘭馨:高貴在於靈魂
人是一株有思想的蘆葦,道理誰都明白。可在現實生活中,由於生命的無常與無助、自然的保守與頑強,帕斯卡爾這句哲思的中心語——“蘆葦”的磁場往往遮蔽了修飾語——“思想”的獨特功能,甚至讓人們陷入悲觀的虛無主義泥淖,抑或是走進惟科學技術的馬首是瞻的偏執誤區。正如肯·威爾伯所說:“藝術表達、內省、靈性、冥想、覺識、意義、價值、意向,所有這些內在向度的獨白,科學都不屑一顧……科學這頭蠻牛闖進了意識的瓷器店,把藝術、道德、冥想和靈性打翻在地。”殊不知,關於愛、勇氣、關懷、靈性、渴望、願景、正能量、核心價值……都是科學技術無法企及的場域,那是“人”的專屬領地,也是作為“人”的固有規定性與基本要素。
馬斯洛的“人”的需求層次理論認為,除卻生理、安全、社會等漸次提高的需求外,還有尊重、自我實現與超越等“人”的特有屬性。既然人都有獲得社會和他人尊重的需要,那麼實現價值、放飛夢想就是蘭馨心中亙古未變的心願。
作為“人”的蘭馨是寫實的,其間的過程洋溢著馥鬱的人間煙火氣息,一波三折而中途夭折的求學曆程,波瀾迭起而夙願成真的求藝縫紉,這是蘭馨成為更高層次的“人”的短期目標和必要手段。作為“人”的蘭馨是寫意的。認識大自然、改造大自然是人類生活品質得以不斷提升的普遍規律,蘭馨在自家宅地旁改造溝坎並結出的碩大甜美的南瓜實為她向雜亂荒蕪的土壤所下的宣言書,是她在西鄉縱橫的溝壑上書寫出的農技“論文”。雖說這樣的論文、宣言書遠不足以降服也永不可能征服自然,但有這樣的寫意藝術已經足矣。作為“人”的蘭馨是大寫的,在自我實現通向自我超越的踏冰之旅、飛翔之旅中,夫婦二人琴瑟和諧新建三間瓦房固然已經令人驚詫,但作者似乎不能滿足這樣的淺嚐輒止,克服重重困難自己製磚燒瓦蓋樓房(村裏第一家)把整部小說的情節推向高潮,同時也成為蘭馨登頂自我超越高峰的扛旗之舉。
就是這樣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蘭馨,她坦然麵對生活的坎坷,傲然逼視家庭的挫折,以時光為水,以苦難為鹽、以不幸為油、以堅忍為骨,以堅毅為蔥,不加其他佐料細火慢燉餘香縈繞曆久彌新的心靈雞湯,在不斷滋養芸芸眾生的同時完成從本我到自我再達超我的美妙涅!
往事曆曆在目:真不像小說
曆史是遺忘之海的孤島,文學是孤島上的明燈。對於過往的大凡小事,大方之家的汗青文字難免有掛一漏萬之憾,幸運的是,文學的鏡像宛如萬花筒包羅萬象。之所以說《蘭馨》真不像小說,是因為文中所描述的生產隊裏年終起魚分魚、母親在村口喊你回家吃飯、七八歲的男孩在“二八”自行車上搗貓洞、房屋上梁說鴿子等情節無不深情喚醒同齡人溫馨的記憶——此時此刻,作者文字的音符頻率和讀者的相同,於是我們感情的琴弦隨之而震動。往事越走越遠,偶爾也會轉過身來向你舉手招搖。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每當讀到劉長卿這首詩,那位風雪中的背影總是那麼的熟識而親切,恰似另一個自己。無獨有偶,是《蘭馨》好像一泓清冽的泉水,讓我再一次看清楚自己往昔的倒影:雙腳掉進小河冰冷的水裏而不敢和家人說,那種紮進骨髓的刺痛與害怕責打的恐懼又一次找上門來;李思文有驚無險地考取縣裏的內招班,奔波往返於學校教室和鄉間田裏,不但讓人看見自己父親那日趨佝僂的背影,還仿佛聽到啟蒙老師進編考試落榜後那一聲沉重的歎息。她使人,哪怕是一位感情高度近視的人,也能夠撥開工作與生活的層層迷霧,按時找到回家的路;
不開玩笑:還真是小說
根據文學概論的基本理論,小說應該是現實生活的鏡子,要源於生活而又要高於生活。如果僅把《蘭馨》當成有矛盾衝突驅動的散文集來讀,那麼顯然是不太合適的。《蘭馨》反映的曆史是有跨度的,主人公聽說了三民主義、趕上了社會主義,卻遭遇了“左傾”冒進主義,在主義幽靈強大的籠罩下,人物的命運時起時伏,個人的抗爭往往被無情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