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的婚姻隻是一場交換。認識他時,她29歲,女人到了這個年齡,多數都失去了對愛情憧憬和向往的能力,更何況,因為腿疾,二十多年來她根本不曾體味過愛情真正的滋味。他32歲,自幼家貧,父母雙亡,為供兩個妹妹讀書,至今未婚。她的父親開著幾家公司,生意做得有聲有色,獨獨放不下這個寶貝女兒。為了這樁婚事,她父親答應給他們一套裝修豪華的房子,在公司裏為他剛畢業的妹妹安排了職位,條件是:他必須照顧好自己行動不便的女兒。這種一開始就利害分明彼此牽製的婚姻,也未必就真的不好。他是個溫和幹淨的男人,不大說話,臉上總是有溫暖隨和的笑容。男人隻用了兩天,便學會了使用家裏所有的電器;又用了兩天,熟悉了周圍的超市菜市場銀行郵局以及她喜歡吃的肯德基的位置。於是男人便和她商量辭掉家裏的保姆,她猶豫:那些事情,繁瑣的點點滴滴,他一個大男人,能做得好嗎?況且,又不缺那個錢。可是他說,這些事,我來做會更好一些。
他果然做得很好,為她洗澡按摩,把她從六樓上背下來,推著她去看海;甚至,逼著她每天早起鍛練,哪怕隻是扶著他勉強走幾步。她在電腦前寫字或者玩遊戲的時候,他就在廚房裏,照著菜譜,做她喜歡的紅燒魚,煲各種各樣的粥。每天晚上,他把她浮腫的腳握在懷裏,一寸一寸細致地按摩……所有的人都說她運氣好,如今這時代,好男人都跟大熊貓似的,屬於珍稀動物。而她如此歪打誤撞,居然遇上一個溫柔體貼的新好男人,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她聽了,淡淡地笑,心裏並不覺得虧欠他,不過各取所需罷了。況且,男人沒有文化,不懂文學不懂藝術,更不懂得她的心。他們在一起,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婚後第三年,父親的公司因為投資失誤,在規定的期限內沒有還上巨額貸款,所有的資產都被抵押了出去,包括他們住的房子。父親一急之下,心髒病突發,竟撒手而去。這麼多年來,她就像溫室裏的花,一直在父親的庇護下生活。父親的愛,是她賴以生存的生命源水,而今,突然斷了水源,她就像失了水的花,一天天地憔悴枯萎下去。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她心裏一點底都沒有。男人帶著她,在市郊租了一套很小的房子,光線很差,電腦接不上寬帶。她走不出去,平時的工作就靠網絡,跟男人說了幾次,讓他找電信局的人想辦法。每次男人都答應得好好的,我明天就去電信局。但是轉天,又總是把答應好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那段時間男人變得特別忙碌,不再圍著她轉,每天早上做好一天的飯,放進冰箱裏,晚上她睡醒一覺了,還不見他回來。終於,在她又一次洗腳時不小心將腳盆弄翻,眼看著漫延到床上的水,將床單被褥一點點浸濕,她的心,也一點點地冷了下去。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更何況,他們原本隻是相互交換,而今,她沒了籌碼一無所有,他當然不會再顧及她,要飛出去找自己的路了。那天晚上,她擬好了離婚協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等到九點,男人仍然沒有回來。她突然就很憤怒,再也沒有耐性等他回來,打電話讓表妹來接她。表妹推著她,從那條街走出來,正要打的,突然,在街角的地方,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他,在那家生意火爆的燒烤攤前,她看到他正滿頭大汗,一手端著一盤魚,一手端著滿滿一盤羊肉串,穿過吆五喝六的食客,把東西小心放在客人的桌子上,又飛快地轉身,奔向另一桌,謙卑地笑著送走客人,手腳麻利地收拾著桌子上殘肴……她呆呆看著,淚水不爭氣地湧了出來。表妹早已失聲喊了出來,姐夫,你怎麼在這裏?男人看著突然出現的她,有些不知所措,尷尬地搓著雙手,半天才說,我去電信局問過了,人家說裝寬帶要一次繳清一年的費用……他又急急地掏自己的口袋,掏出一大把零碎的票子:諾,再差五十就夠了,你再等兩天,兩天後,保證讓你能上網……又低了頭,輕聲說,爸爸去了,我得照顧好你。可是我,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好……他從來沒有和她說過這麼多話,話說得有點急,臉漲得通紅。她上前,緩緩抱住他的腰,把頭埋進他的胸前,淚水迅速洇濕了他的衣襟。他的手輕輕撫過她的長發,很溫柔的聲音,語無倫次地說,知道你委屈,都是我不好,乖,不哭不哭……她的淚越發恣意橫流,她知道,她重新找到了愛的源頭,泊泊流淌的愛之水,正洶湧地將她淹沒。那水,是從他的心底流出的,每一個分子,都浸潤著他濃濃的愛,是她享用一生的愛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