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2
艾伯特離開了那片傷心地,但他的心裏依舊滿懷仇恨。他把自己關在船艙裏,終日忍受著酒精的麻醉,和下等艙難聞的味道,雖然,到了後來他已經習慣了。整整一周,他隻吃了些自備的幹糧,那些已經凍成石塊的麵包,大概隻有快餓死的人才吃得下去。除此之外,他一直躺在那張硬梆梆的床板上,老實說,這裏也沒什麼地方可以去的。如果你站在甲板上,隻能感覺到凜冽的北風,和一望無際的大海。
短短的一周讓他難以忍受,倒不是獨處的孤獨,而是整天讓他頭昏腦脹的威士忌。雖然窩在船艙裏,但下等艙還是非常的寒冷。那裏隻有一條破洞的毯子,那可不是什麼上好的羊毛毯。在那樣的房間裏,他終日靠著酒精取暖,然那還不足以讓他暖和起來,他把毯子裹在身上,不停的摩擦胸口,他相信那樣會讓他好受一些。幸運的是,他一周的煎熬之後,他還是活了下來,他終於到達了夢中的彼岸。
然而,那並不是一個天堂。在冬季的濃霧之中,他們抵達了加拿大一個小小的無名港口。海岸邊隻架著一條,寬度不足十五英尺的木板,走在上麵,還會時不時發出驚悚的“吱呀”聲,好像每個人隨時都會落入水中。他走出船艙的時候,還是黎明時分,空氣中還彌漫著安靜的淡藍色,和大海的顏色融為一體。和他一起抵達這裏的,都是在英國無法生存的人們。他們都穿著破舊的衣服,緩慢的從穿上走下,他們安靜極了,就像是回家一樣。
這座寧靜的小鎮,又一次喧鬧起來,這裏的人原本會為之感到高興,但他們很快就會明白,他們都隻是白白興奮。來到這裏的所有人,都是身無分文,而且大多數都是老弱病殘,他們圍坐在道路兩邊,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所有的人,都遠遠的躲開了,不足三天,那些外鄉人就死掉了一半,當地人還不得不把那些屍體全部燒掉,因為,想要很快把屍體埋葬,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不到三天的時間,艾伯特就吃完了所有的幹糧,他又一次必須麵對艱難的抉擇,但似乎他已經沒有了選擇。他不能總是把命運交給那些好心人,他必須找到一份工作,但沒有人會收留一個骨瘦如柴的跛子。他站起身,左右看了看,漫地都是沉默的人群,和還沒有來得及處理的屍體。由於是冬天,反而很容易辨別哪些人已經離開了,他們臉色慘白,仿佛剛從冷櫃裏拿出來,臉色和嘴唇慘白慘白的,就連眉毛也被打上了一層白霜。
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尋找出路,那麼不久之後,他就會和那些人一樣,別人會捂著鼻子把他放在板車上,然後和其他人一起化為灰燼,沒有人會認出他來。於是,他來到了鎮子上唯一的教堂。此時,神甫正在傾聽別人的禱告和抱怨,幾乎所有人,都在為那些外鄉人的事情而發愁。因此,他們不能好好的生活,甚至不得不放下打漁的工作,一起幹那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但他們的談話很快就被艾伯特打斷了,他本想再等上一會兒,禮貌地等他們把話說完,可他還是無法忍受自己的腸胃,從今天早上,他就再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他站在神甫的背後,輕輕咳嗽了一聲,神甫回過頭看了看那個孩子。他以為艾伯特也是來懺悔的,於是告訴他,得一個一個來,隨後又把頭轉了過去。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個瘦弱的孩子,艾伯特又耐心的等了一會兒,當那些當地人又開始抱怨的時候,他不知道那裏來的力量,衝著那些人大聲咆哮著:我來幫你們搬運屍體,隻要你們給我些吃的。
當他說到後半句的時候,他的音量明顯降低了不少,他不知道,那些素不相識的人,會不會聽他的。但他的話似乎起到了作用,所有的人都看著那個孩子,就連神甫也瞪大了眼睛,回過頭打量著那個陌生的孩子。他把艾伯特拉到了自己的房間,然後拿出了幾個烤土豆,讓他好好休息,除此之外,他並沒有再說什麼,而是轉身走了出去。神甫又回到了那些人的身邊,他們繼續說著什麼,艾伯特無法聽見他們說的,這讓他格外的擔心。
漫長的一天過去了,直到傍晚的時候,神甫才有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脫掉外套,然後沉靜的在爐子裏升火。雖然木炭燃燒的聲音,房間裏變得暖和起來,這是艾伯特一周來,第一次見到燃燒的火焰,那溫暖的火苗在壁爐裏跳動著。神甫依舊一言不發,像是在思考著什麼,直到他準備好的晚餐。他走到艾伯特麵前,看了看他那條受傷的右腿,然後,他把桌子搬到椅子前,他享受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你從哪裏來?有什麼打算?”一邊吃飯,神甫一邊問道。特納低著頭,告訴他自己來的地方,還說自己不知道將來幹什麼。於是,神甫又問他:“你什麼都肯做嗎?”
“當然,任何事情。”他放下手中的刀叉,滿懷期待的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知道,這可能是他最後的希望。
“今天晚上,你把那些人全部殺掉。”艾伯特原先憧憬的眼神完全不見了,他完全無法理解那個指令。
“為什麼?”他眉頭緊鎖,小心翼翼的放下手中的刀叉,然後,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告訴他,自己永遠都不會那樣。
“那些人注定會死去,最多兩天吧。”的確,那些人來的時候就是滿身疲憊,他們沒有力氣重新開始,和所有人一樣,他們都在等待。
“你相信上帝嗎?”艾伯特問神甫,如果別人說出這番話,他完全可以理解,直到後來,他依舊無法相信,那些話是他說的。
“信仰是我的工作。”多少年之後,艾伯特才真正懂得他說的話,如果再等上兩三天,其實也不用在等幾天,這裏將會發生更加恐怖的事情。
走出教堂,特納在鎮上遊蕩了大半夜,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樣做,後來,他感覺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重。往事一幕幕浮現在他的眼前,既然自己曾經殺過人,再殺一些又有何妨。可是,當他準備下手的時候,他卻又一次猶豫了,那些都是無辜的人,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也可以說,那些人都是他的家人。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操著同樣的口音,都有淩亂的棕發,和深藍色的眼眸,實在是漂亮極了。
到了後半夜,幾經糾結之後,他想到了來到這裏的目的,為了生存,有朝一日可以將那個可恨的弗蘭克繩之以法,雖然,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管怎樣,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解決掉那個可恨的人,於是,他又開始用“繩之以法”來麻痹自己,讓自己覺得那是個正確的選擇,他必須做出妥協。他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長劍,在夜幕之中,他隱約的看見牆角躺著位老人,他舉起劍朝著他刺了過去。
一股粘稠的液體,朝著他的臉上撲來,他嗅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他本能的感覺到,那個人已經被他殺死了。但他卻不知道,那位老人早在幾小時前,就在饑寒交迫中去世了。由於這些人的到來,這座小鎮上的居民,一到晚上就閉門不出,他們把腦袋埋在被子裏,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那一晚,偶爾會從窗外傳來嚇人的驚叫聲,但他們卻沒有一個人出門去,哪怕隻是看一看。
到了第二天清晨,鎮上的街道空空蕩蕩的,白色的輕舞籠罩著這裏,艾伯特用了一晚上的時間,殺光了所有的人,並將所有人的屍體埋進了深坑。當鎮上的人們醒來的時候,都驚詫的看著街道上的一切,沒有人了解昨晚的那場屠殺。原先,街道上擠滿的人群,在幾個小時裏就消失的無隱無蹤,仿佛整個小鎮都死去了一般。當艾伯特回到了教堂,他渾身都浸透了鮮血,他的眼睛通紅,顧不上清洗身上的汙垢,就一頭倒在床上失聲痛哭。
他幾乎哭了整整一個上午,直到中午的時候,他才因為體力不知進入了夢想,顯而易見,他這一覺睡得並不好。一個下午,他都被噩夢纏繞著,他看見了全世界都變成了紅色,仿佛母親的紅色風衣。她朝著艾伯特走來,拉著他的手,看著花園裏血紅的玫瑰。然後,從一片紅光之中走來了一個男人,那個身影十分模糊,他拿著槍朝著母親射擊,他的母親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突然驚醒了過來。
神甫正待在他的身邊,想要說些什麼,可艾伯特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獨自一人離開了教堂。他走到海邊,看著海水中的自己,扭曲而恐怖,他這樣堂而皇之的走在街上,嚇壞了很多當地居民,有很多人說他是瘋了。他用海水將自己的臉洗幹淨,沒有理會圍觀的婦女,他又一次回到了教堂。神甫已經為他準備了一身新衣服,從那天起,他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但他的確是變了個人,再也不和任何人說話,別人都說他是一個怪胎。
艾伯特的努力“付出”,終於得到了回報,他擺脫了飄忽不定的生活,被那位神甫收養下來,不久之後,他就被送到了當地的教會學校。那是鎮上最大的學校,但在他看來,這裏比不上倫敦的任何一所學校。教學樓隻有兩層,如果不算上東側的塔樓,塔頂上是教會的鐵十字架。進入那所學校,是艾伯特自己的意願,他正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一步實施著自己的計劃。隻有進入那裏,才可能真正接近英國的上流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