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軍隊集結長安城下已逾兩日,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君王在等什麼。大軍臨城,即刻便能破城而入,以討伐之名逼攝政王放下手裏的皇權,而後新君更迭,江山易主,霸業即成就在眼前。
赫連宇掀開營帳,側身進去,床榻上的人還酣然未醒,臉上恬靜淡漠。自那夜重逢後又忽然發起熱來,說要小憩一會兒,這一憩便是兩天兩夜。過去替他掖了掖被角,一身鐵甲已被卸下,赫連宇這才看見玄琰白色內衫上已然凝固的血漬。肩胛一抹箭傷,後背蝴蝶骨處一道半寸長的絳褐色疤痕,撕裂的虎口,小指剝落的指甲。不是致命傷,卻都傷在了極疼之處。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傷痕。赫連宇眼眶脹痛酸澀,靜靜守在榻邊,不吃不喝,就這麼守著。容祿進來喚他,遞了封折子便又退了下去,臨走時輕歎一聲,忍不住輕言道,“皇上,將軍隻是累了,不久便會醒,倒是您這麼硬撐著......”
“出去吧,”赫連宇淡淡開口,清凜身影凝成一尊塑像,目光卻停在玄琰倦乏的眉目,久久流連。
他疼惜地看他,沉澱十年的感情此刻竟會如此迫切強烈,再沒有一絲雜質,太多言語早已無從表露,他沒有說出口的,那人都懂。眷戀,欣賞,歉意,還有愛...慢慢熬成一壺老舊的陳釀,耗盡他半生感情,終於如血肉一般無法抽離。
“小六,等你睡夠了,我帶你去朱雀大街看花燈,今年上巳節沒能趕上,待來年讓容祿提早備好船舫,咱們沿河一路遊曆到江南,可好?你不是說最喜金陵棗花蜜餞,到時叫你吃個夠,”赫連宇微微俯下身,眸間寵溺無處可藏,“再把誠兒和嫣兒帶上,晞兒還太小,等他長大一些定會讓你教他騎馬狩獵,別又把三個小娃兒扔給我,自己跑去玩樂,不管你跑到哪兒...我都會抓你回來,”
許多年華如水逝去,窗外的風悄然沉默,隻聞誰在低聲訴說,似一場將醒的夢。
天和二年三月二十九,大周攝政王於皇極殿行登基大典,禮前自明光宮出,還未行至宮門便薨於龍輦。後羽林騎都統許光清提其項上人頭出城覲見夏主,願俯首稱臣。
“攝政王以矯詔妄奪天命,如此亂臣賊子天亦不容,下官夜觀天象,東方紫微星衝於正天,乃明主帝臨之兆,下官承遵天命,特此恭迎吾皇——”許光清興奮的雙瞳泛著血色,諂媚之姿不亞當年,宵小嘴臉畢現,惹得在場眾人無不嗤之以鼻。
赫連宇掃了一眼地上帶血的人頭,淡笑道,“天命?隻怕這人是讓你毒死的吧,”玄玧身首異處雙眸大睜,嘴唇發黑,一代梟雄毀在心腹手中,至死不瞑目。
“下官不敢!”許光清嚇出一身冷汗,駭然叩頭。
赫連宇緩緩抬眸凝視那座近在咫尺的皇宮,狂風卷起寬大玄黑龍袍,沉聲吩咐道,“大軍明日卯時入城,願歸降大夏者賜籍入閣,前塵恩怨既往不咎,”
一夕詔令下達,長安徹夜無眠。
有百姓圍坐燈火榻旁,絮叨著大周種種,說那年先帝登基何等盛大,怎的自哀帝後便一蹶不振了,還有人記得當年碩寧公主遠嫁,和親隊伍綿延數裏,嫁妝紅綢鋪滿整條朱雀大街。
“瑞王那回出征突厥大捷歸來,先帝率眾王親迎,嘖嘖,那場麵,那氣勢!皇輿都擺了好幾駕,我和阿姊躲在城樓後頭可親眼看見了,當真天家風流,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恁的那麼俊!”
一旁的少婦羞紅了臉,攏著懷裏的孩子附和道,“是啊,這輩子還沒見過皇家的人,一見真覺不似凡人,”
“比大牛姐夫強不少吧?”青年逗笑道,嘬了口酒,
“哎呀,哪裏能比!”少婦嗤笑,講到興頭嘴也合不攏,“周朝太後你們可見過,聽說過幾日就下殯了,不少珠寶玉器陪葬吧,皇家就是好,死了還有那麼多寶貝,隨便一件夠我十年衣料錢,”
說話間門砰地一響,皮膚黝黑的漢子進了屋,小聲喝斥道,“還周朝先帝,得叫前朝!讓人聽見不把你們抓了去,”
青年訕笑著將茶碗斟滿酒,遞過去,“姐夫怕啥,咱說自家話呢,那夏朝皇帝好得很,一路打到長安不見傷著平民,還開倉賑濟,登基了沒準還大赦,今年收成可保住了,”
一屋子低聲笑語不見散去,這天下興衰榮敗,龍椅上坐的又是何人,從不由百姓操心。隻那九重宮闕上演一幕幕羨煞眾生的好戲讓世人深深癡迷,百年千年,流傳成無數唱詞段子。到那時,誰還記得陌上少年足風流,誰還記得深閨幽蘭吐風華,隻怕誰都會忘了,忘了......
玄琰醒來時看見案上溫著一盞酒,帳外天光漏進,赫連宇端坐一旁批閱折子,渾然未覺有人在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