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兒一抹鼻涕,哭得越發厲害,“皇舅明明答應嫣兒立冬到了便去山上捉雪兔,說話不算數,”
李寒無奈,隻好別過頭去,輕歎口氣,沉默不語。
“還有紙鳶,皇舅紮了好多紙鳶,卻不讓嫣兒碰,他說要等一個人,等來了才能放,”嫣兒烏黑眼珠微轉,側頭問李寒,“李叔叔,皇舅是在等皇叔嗎,”
“小孩子別瞎問,”李寒嗔笑,鼻根一酸,高大男人險些當著小娃兒的麵落了淚。
深冬將至,巍峨驪山被皓皓白雪覆蓋,瓦上剔透瑩瑩,灞河結了冰,厚厚冰麵上有漁翁在鑿洞。兩岸不知何時竟發出許多梨樹,梨花勝雪,天越寒開得越盛,一副不肯凋零誓與風霜拚鬥的傲骨。
玄琰披了大氅站在殿前,漫天雪花落在肩上,連人也融進了無邊雪色裏。小宮女幾次來喚他進殿歇息,那人卻動也不動,隻默默望著山下棧道,像在等誰。
忽然一陣馬聲嘶鳴,明黃輿駕從遠處急急奔來,玄琰眸光一亮,不管不顧一腳踩進雪裏跌跌撞撞往山下去。小宮女在後頭著急呼喊,那人卻做未聞。
待輿駕停在眼前,車簾一掀,玄琰才看清來人。
“你怎的長靴也不換就跑下來了,當真急著見五哥?”玄玘悠然輕笑,說話間頭頂覆了一層薄雪,忙上前將玄琰往幹雪處拉,卻看出他眼裏一閃而過的失望。
“是啊,”玄琰也笑,“盼著五哥來陪我喝酒,”
玄玘入朝也已半年,當初受赫連宇親邀,從前的清王棄了皇室名號,進廟堂俯首稱臣,專司築堤治水,為朝廷贏得不少口碑,如今官拜工部侍郎,也算肱骨之一。
兩人進殿便遣了左右,玄琰脫下被雪水浸濕的靴子,低著頭不說話。玄玘心緊,轉而念道,“皇上最近欲在湘南大興水木,引河北上,若真成功了那可是造福子孫的大業,”
玄琰微微抿唇,點頭道,“我聽說了,”那人一舉一動他何曾漏過,翰林院修撰史冊的官員隻怕早已忙得不分晝夜,一筆一劃為他卓越功勳做記。也隻有這時,才覺那些強忍的思念和病痛竟如鵝毛般,不甚重要。
他要他做明君,他便勤勉勵政,分毫不懈。在許多個風雨急驟的夜,玄琰還能看見那人在搖曳燈花下奮筆到天明。
日日守候驪山的暮鼓晨鍾,一聲一聲,攜著初遇時長安繚繞的春風吹來,若還能等到冬雪消融,定要差人去尋他,那些紙鳶再擺可就染了濕氣,飛不了了。
第一抹青草自灞河畔悄悄露了頭,綿綿梨花也似開不完,遠遠望去宛若一道白幕,玄琰讓李寒搬來藤椅放在殿外,慵然躺著,任暖陽密密麻麻照在身上。
“爺...皇上說再過十天便來湯泉行宮避暑,”李寒低聲輕訴,
玄琰淡笑,“剛過完元宵便避暑,說出去想叫人笑話麼,你去備馬,挑三匹...待誠兒嫣兒來了,我帶他們去驪山深處獵虎,你見過白額大虎麼...那嘯聲能把樹葉震落......對了李寒,你還記得我當年獵的白虎皮麼,放在哪兒了...快去給我找來,我讓誠兒看看,還有那把刺金彎刀...許久不打磨,也不知利不利,還有......”一縷春風拂麵,玄琰緩緩閉上了眼,沉沉睡去。
半世興衰榮辱已成過眼雲煙,夢裏聲聲馬蹄不息,刀光劍影,血染山河,如指間沙悠悠然落幕。恍惚中,好像看見了江南碧湖青蓮,蓑衣小舟輕漾,白牆黑瓦,靡靡雨絲漸落,有人握住他的手,那厚重的溫暖曆久彌新,此生再不願放開。
早朝剛過,百官次第退出殿外。赫連宇剛步下丹墀,卻聞內侍來報,瑞王於昨日未時薨於驪山湯泉行宮。
眸底湧出的淚意再難掩住,赫連宇抬眸,一隻青鸞紙鳶自皇極殿飄起,搖搖直上九天。
“皇上!皇上——”內侍見赫連宇轉身飛奔離去,忙慌亂呼喊,卻見容大人早已備好馬匹,於零散宮人眼底打開皇宮一隅的側門,那襲玄黑龍袍便自門後策馬疾馳消失不見。
“都別叫!”容祿厲喝,在場宮人皆噤了聲不敢多言,他轉身命人封了皇極殿,於三刻後傳召朝中肱骨大臣,稱皇上已駕崩。
琰宇七年二月初三,夏帝崩,諡明武太宗皇帝,禪位詔書於同日頒告天下,新皇赫連誠於太和殿繼位,興“隆慶之治”,延盛世華章。
一騎青璁飛馳向北,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
驪山之巔,一人踏塵掠風,登上層層棧道,一瞬花開花謝,另一人迎麵而來。仿若多年前的回眸一瞥,那時他是年少風流的王爺,他是英武多情的儲君。
於那一朝人海初遇,從此永不分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