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中國哲學家表達自己思想的方式初學中國哲學的西方學生經常遇到兩個困難。一個當然是語言障礙;另一個是中國哲學家表達他們的思想的特殊方式。我先講後一個困難。

人們開始讀中國哲學著作時,第一個印象也許是,這些言論和文章都很簡短,沒有聯係。打開《論語》,你會看到每章隻有廖廖數語,而且上下章幾乎沒有任何聯係。打開《老子》,你會看到全書隻約有五千字,不長於雜誌上的一篇文章;可是從中卻能見到老子哲學的全體。習慣於精密推理和詳細論證的學生,要了解這些中國哲學到底在說什麼,簡直感到茫然。他會傾向於認為,這些思想本身就是沒有內部聯係吧。如果當真如此,那還有什麼中國哲學。因為沒有聯係的思想是不值得名為哲學的。

可以這麼說:中國哲學家的言論、文章沒有表麵上的聯係,是由於這些言論、文章都不是正式的哲學著作。照中國的傳統,研究哲學不是一種職業。每個人都要學哲學,正像西方人都要進教堂。學哲學的目的,是使人作為人能夠成為人,而不是成為某種人。其他的學習(不是學哲學)是使人能夠成為某種人,即有一定職業的人。所以過去沒有職業哲學家;非職業哲學家也就不必有正式的哲學著作。在中國,沒有正式的哲學著作的哲學家,比有正式的哲學著作的哲學家多得多。若想研究這些人的哲學,隻有看他們的語錄或寫給學生、朋友的信。這些信寫於他一生的各個時期,語錄也不隻是一人所記。所以它們不相聯係,甚至互相矛盾,這是可以預料的。

以上所說可以解釋為什麼有些哲學家的言論、文章沒有聯係:還不能解釋它們為什麼簡短。有些哲學著作,像孟子的和荀子的,還是有係統的推理和論證。但是與西方哲學著作相比,它們還是不夠明晰。這是由於中國哲學家慣於用名言雋語、比喻例證的形式表達自己的思想。《老子》全書都是名言雋語,《莊子》各篇大都充滿比喻例證。這是很明顯的。但是,甚至在上麵提到的孟子、荀子著作,與西方哲學著作相比,還是有過多的名言雋語、比喻例證。名言雋語一定很簡短;比喻例證一定無聯係。

因而名言雋語、比喻例證就不夠明晰。它們明晰不足而暗示有餘,前者從後者得到補償。當然,明晰與暗示是不可得兼的。一種表達,越是明晰,就越少暗示;正如一種表達,越是散文化,就越少詩意。正因為中國哲學家的言論、文章不很明晰,所以它們所暗示的幾乎是無窮的。

富於暗示,而不是明晰得一覽無遺,是一切中國藝術的理想,詩歌、繪畫以及其他無不如此。拿詩來說,詩人想要傳達的往往不是詩中直接說了的,而是詩中沒有說的。照中國的傳統,好詩"言有盡而意無窮。"所以聰明的讀者能讀出詩的言外之意,能讀出書的"行間"之意。中國藝術這樣的理想,也反映在中國哲學家表達自己思想的方式裏。

中國藝術的理想,不是沒有它的哲學背景的。《莊子》的《外物》篇說:"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與忘言之人言,是不言之言。《莊子》中談到兩位聖人相見而不言,因為"目擊而道存矣"(《田子方》)。照道家說,道不可道,隻可暗示。言透露道,是靠言的暗示,不是靠言的固定的外延和內涵。言一旦達到了目的,就該忘掉。既然再不需要了,何必用言來自尋煩惱呢?詩的文字和音韻是如此,畫的線條和顏色也是如此。

公元三、四世紀,中國最有影響的哲學是"新道家",史稱玄學。那時候有部書名叫《世說新語》,記載漢晉以來名士們的佳話和韻事。說的話大都很簡短,有的隻有幾個字。這部書《文學》篇說,有位大官向一個哲學家(這位大官本人也是哲學家)問老、莊與孔子的異同。哲學家回答說:"將無同?"意思是:莫不是同嗎?大官非常喜歡這個回答,馬上任命這個哲學家為他的秘書,當時稱為"掾",由於這個回答隻有三個字,世稱"三語掾"。他不能說老、莊與孔子毫不相同,也不能說他們一切相同。所以他以問為答,的確是很妙的回答。《論語》、《老子》中簡短的言論,都不單純是一些結論,而推出這些結論的前提都給丟掉了。它們都是富於暗示的名言雋語。暗示才耐人尋味。你可以把你從《老子》中發現的思想全部收集起來,寫成一部五萬字甚至五十萬字的新書。不管寫得多麼好,它也不過是一部新書。它可以與《老子》原書對照著讀,也可以對人們理解原書大有幫助,但是它永遠不能取代原書。

我已經提到過郭象,他是《莊子》的大注釋家之一。他的注,本身就是道家文獻的經典。他把《莊子》的比喻、隱喻變成推理和論證,把《莊子》詩的語言翻成他自己的散文語言。他的文章比莊子的文章明晰多了。但是,莊子原文的暗示,郭象注的明晰,二者之中,哪個好些?人們仍然會這樣問。後來有一位禪宗和尚說:"曾見郭象注莊子,識者雲:卻是莊子注郭象"(《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二十二)。

語言障礙一個人若不能讀哲學著作原文,要想對它們完全理解、充分欣賞,是很困難的,對於一切哲學著作來說都是如此。這是由於語言的障礙。加以中國哲學著作富於暗示的特點,使語言障礙更加令人望而生畏了。中國哲學家的言論、著作富於暗示之處,簡直是無法翻譯的。隻讀譯文的人,就丟掉了它的暗示,這就意味著丟掉了許多。

一種翻譯,終究不過是一種解釋。比方說,有人翻譯一句《老子》,他就是對此句的意義作出自己的解釋。但是這句譯文隻能傳達一個意思,而在實際上,除了譯者傳達的這個意思,原文還可能含有許多別的意思。原文是富於暗示的,而譯文則不是,也不可能是。所以譯文把原文固有的豐富內容丟掉了許多。《老子》、《論語》現在已經有多種譯本。每個譯者都覺得別人的翻譯不能令人滿意。但是無論譯得多好,譯本也一定比原本貧乏。需要把一切譯本,包括已經譯出的和其他尚未譯出的,都結合起來,才能把《老子》、《論語》原本的豐富內容顯示出來。

公元五世紀的鳩摩羅什,是把佛經譯為漢文的最大翻譯家之一,他說,翻譯工作恰如嚼飯喂人。一個人若不能自己嚼飯,就隻好吃別人嚼過的飯。不過經過這麼一嚼,飯的滋味、香味肯定比原來乏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