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家族製度農隻有靠土地為生,土地是不能移動的,作為士的地主也是如此。除非他有特殊的才能,或是特別地走運,他隻有生活在他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那也是他的子子孫孫續繼生活的地方。這就是說,由於經濟的原因,一家幾代人都要生活在一起。這樣就發展起來了中國的家族製度,它無疑是世界上最複雜的、組織得很好的製度之一。儒家學說大部分是論證這種製度合理,或者是這種社會製度的理論說明。

家族製度過去是中國的社會製度。傳統的五種社會關係: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其中有三種是家族關係。其餘兩種,雖然不是家族關係,也可以按照家族來理解。君臣關係可以按照父子關係來理解,朋友關係可以按照兄弟關係來理解。在通常人們也真地是這樣來理解的。但是這幾種不過是主要的家族關係,另外還有許許多多。公元前有一部最早的漢語詞典《爾雅》,其中表示各種家族關係的名詞有一百多個,大多數在英語裏沒有相當的詞。

由於同樣的原因,祖先崇拜也發展起來了。居住在某地的一個家族,所崇拜的祖先通常就是這個家族中第一個將全家定居此地的人。這樣他就成了這個家族團結的象征,這樣的一個象征是一個又大又複雜的組織必不可少的。

儒家學說大部分是論證這種社會製度合理,或者是這種製度的理論說明。經濟條件打下了它的基礎,儒家學說說明了它的倫理意義。由於這種社會製度是一定的經濟條件的產物,而這些條件又是其地理環境的產物,所以對於中華民族來說,這種製度及其理論說明,都是很自然的。因此,儒家學說自然而然成為正統哲學。這種局麵一直保持到現代歐美的工業化侵入。改變了中國生活的經濟基礎為止。

入世和出世儒家學說是社會組織的哲學,所以也是日常生活的哲學。儒家強調人的社會責任,但是道家強調人的內部的自然自發的東西。《莊子》中說,儒家遊方之內,道家遊方之外。方,指社會。公元三、四世紀,道家學說再度盛行,人們常說孔子重"名教",老、莊重"自然"。中國哲學的這兩種趨勢,約略相當於西方思想中的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這兩種傳統。讀杜甫和李白的詩,可以從中看出儒家和道家的不同。這兩位偉大的詩人,生活在同一時期(公元八世紀),在他們的詩裏同時表現出中國思想的這兩個主要傳統。

因為儒家"遊方之內",顯得比道家入世一些;因為道家"遊方之外",顯得比儒家出世一些。這兩種趨勢彼此對立,但是也互相補充。兩者演習著一種力的平衡。這使得中國人對於入世和出世具有良好的平衡感。

在三、四世紀有些道家的人試圖使道家更加接近儒家;在十一、二世紀也有些儒家的人試圖使儒家更加接近道家。我們把這些道家的人稱為新道家,把這些儒家的人稱為新儒家。正是這些運動使中國哲學既入世而又出世,在第一章我已經指出了這一點。

中國的藝術和詩歌儒家以藝術為道德教育的工具。道家雖沒有論藝術的專著,但是他們對於精神自由運動的讚美,對於自然的理想化,使中國的藝術大師們受到深刻的啟示。正因為如此,難怪中國的藝術大師們大都以自然為主題。中國畫的傑作大都畫的是山水,翎毛,花卉,樹木,竹子。一幅山水畫裏,在山腳下,或是在河岸邊,總可以看到有個人坐在那裏欣賞自然美,參悟超越天人的妙道。

同樣在中國詩歌裏我們可以讀到像陶潛(372-427年)寫的這樣的詩篇: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道家的精髓就在這裏。

中國哲學的方法論農的眼界不僅限製著中國哲學的內容,例如"反者道之動",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還限製著中國哲學的方法論。諾思羅普(Northrop)教授說過,概念的主要類型有兩種,一種是用直覺得到的、一種是用假設得到的。他說,"用直覺得到的概念,是這樣一種概念,它表示某種直接領悟的東西,它的全部意義是某種直接領悟的東西給予的。'藍',作為感覺到的顏色,就是一個用直覺得到的概念。……用假設得到的概念,是這樣一種概念,它出現在某個演繹理論中,它的全部意義是由這個演繹理論的各個假設所指定的。……'藍',在電磁理論中波長數目的意義上,就是一個用假設得到的概念。

諾思羅普還說,用直覺得到的概念又有三種可能的類型:"已區分的審美連續體的概念。不定的或未區分的審美連續體的概念。區分的概念"(同上,187頁)。照他說,"儒家學說可以定義為一種心靈狀態,在其中,不定的直覺到的多方麵的概念移入思想背景了。而具體區分其相對的、人道的、短暫的'來來往往'則構成了哲學內容"(同上,205頁)。但是在道家學說中:"則是不定的或未區分的審美連續體的概念構成了哲學內容"(同上)。

諾思羅普在他這篇論文中所說的,我並不全部十分同意,但是我認為他在這裏已經抓住了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之間的根本區別。學中國哲學的學生開始學西方哲學的時候,看到希臘哲學家們也區別有和無,有限和無限,他很高興。但是他感到很吃驚的是,希臘哲學家們卻認為無和無限低於有和有限。在中國哲學裏,情況則剛剛相反。為什麼有這種不同,就因為有和有限是有區別的、無和無限是無區別的。從假設的概念出發的哲學家就偏愛有區別的,從直覺的價值出發的哲學家則偏愛無區別的。

我們若把諾思羅普在這裏指出的,和我在本章開頭提到的聯係起來、就可以看出,已區分的審美連續體的概念,由此而來的未區分的審美連續體的概念以及區分的概念(同上,187頁),基本上是農的概念。農所要對付的,例如田地和莊稼,一切都是他們直接領悟的。他們純樸而天真,珍貴他們如此直接領悟的東西。這就難怪他們的哲學家也一樣,以對於事物的直接領悟作為他們哲學的出發點了。

這一點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在中國哲學裏,知識論從來沒有發展起來。我看見我麵前的桌子,它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它是僅僅在我心中的一個觀念還是占有客觀的空間,中國哲學家們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這樣的知識論問題在中國哲學(除開佛學,它來自印度)裏是找不到的,因為知識論問題的提出,隻有在強調區別主觀和客觀的時候。而在審美連續體中沒有這樣的區別。在審美連續體中認識者和被認識的是一個整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