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有一個墨子的故事與此有關,很有趣味。故事說:"子墨子有疾。跌鼻進而問曰:先生以鬼神為明,能為禍福,為善者賞之,為不善者罰之。今先生聖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雖使我有病,鬼神何遽不明?人之所得於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勞苦。百門而閉一門焉,則盜何遽無從入?"(《墨子·公孟》)如果用現代邏輯的術語,墨子可以說,鬼神的懲罰是一個人有病的充足原因,而不是必要原因。

一種似是而非的矛盾現在正是個適當的時候來指出,不論墨家、儒家,在對待鬼神的存在和祭祀鬼神的態度上,都好像是矛盾的。墨家相信鬼神存在。可是同時反對喪葬和祭祀的縟禮,固然好像是矛盾的。儒家強調喪禮和祭禮,可是並不相信鬼神存在,同樣也好像是矛盾的。墨家在談到儒家的時候,自己也十-分明快地指出過這種矛盾。公孟子是個儒家的人。"公孟子曰'無鬼神',又曰'孟子必學祭祀'。子墨子曰:'執無鬼而學祭禮,是猶無客而學客禮也,是猶無魚而為魚罟也。"(《墨子·公孟》)儒家、墨家這些好像是矛盾的地方,都不是真正的矛盾。照儒家所說,行祭禮的原因不再是因為相信鬼神真正存在,當然相信鬼神存在無疑是祭禮的最初原因。行禮隻是祭祀祖先的人出於孝敬祖先的感情,所以禮的意義是詩的,不是宗教的。這個學說後來被荀子及其學派詳細地發揮了,本書第十三章將要講到。所以根本沒有什麼真正的矛盾。

同樣在墨家的觀點中也沒有實際的矛盾。因為墨子要證明鬼神存在,本來是為了給他的兼愛學說設立宗教的製裁,並不是對於超自然的實體有任何真正的興趣。所以他把天下大亂歸咎於"疑惑鬼神之有與無之別,不明乎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並且接著問道:"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則夫天下豈亂哉?"(《墨子·明鬼下》)所以他的"天誌"、"明鬼"之說都不過是誘導人們相信:實行兼愛則受賞,不實行兼愛則受罰。在人心之中有這樣的一種信仰也許是有用的,因此墨子需要它。"節用"、"節葬"也是有用的,因此墨子也需要它。從墨子的極端功利主義觀點看來,需要這兩種東西是毫不矛盾的,因為兩者都是有用的。

國家的起源人們若要實行兼愛,除了宗教的製裁,還需要政治的製裁。《墨子》有《尚同》三篇,其中闡述了墨子的國家起源學說。照這個學說所說,國君的權威有兩個來源:人民的意誌和天帝的意誌。它更進一步說,國君的主要任務是監察人民的行動,獎賞那些實行兼愛的人、懲罰那些不實行兼愛的人。為了有效地做到這一點,他的權威必須是絕對的。在這一點上,我們可能要問:為什麼人們竟然自願選擇,要有這樣的絕對極威來統治他們呢?

墨子的回答是,人們接受這樣的權威,並不是由於他們選中了它,而是由於他們無可選擇。照他所說,在建立有組織的國家之前,人們生活在如湯瑪斯·霍布士所說的"自然狀態"之中。在這個時候"蓋其語,曰天下之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天下之亂,若禽獸然。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亂者,生於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墨子·尚同上》)如此說來,國君最初是由人民意誌設立的,是為了把他們從無政府狀態中拯救出來。

在另一篇中,墨子又說:"古者上帝鬼神之建設國都、立正長也,非高其爵、厚其祿、富貴佚而錯之也,將以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貧、眾寡、安危、治亂也。"(《墨子·尚同中》)照這個說法,國家和國君又都是通過天帝的意誌設立的了。

不論國君是怎樣獲得權力的,隻要他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照墨子所說,天子就要"發政於天下之百姓,言曰:聞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墨子·尚同上》)這就引導出墨子的名言:"上同而不下比"(同上),就是說,永遠同意上邊的,切莫依照下邊的。

如是墨子論證出,國家必須是極權主義的,國君的權威必須是絕對的。這是他的國家起源學說的必然結論。因為國家的設立,有其明確的目的,就是結束混亂,混亂的存在則是由於"天下之人異義"。因此國家的根本職能是"一同國之義"(均見《墨子·尚同上》)。一國之內,隻能有一義存在,這一義必須是國家自身確定的一義。別的義都是不能容忍的,因為如果存在別的義,人們很快就會返回到"自然狀態",除了天下大亂,一無所有。在這種政治學說裏,我們也可以看出,墨子發展了俠的職業道德,那是非常強調團體內的服從和紀律的。它無疑也反映了墨子時代的混亂政治局麵,使得許多人向往一個中央集權的政權,哪怕是一個專製獨裁的也好。

這樣,就隻能夠存在一義。義,墨子認為就是"交相兼",不義就是"交相別"。這也就是唯一的是非標準。通過訴諸這種政治製裁,結合他的宗教製裁,墨子希望,能夠使天下一切人都實行他的兼愛之道。

墨子的學說就是如此。與墨子同時的一切文獻,一致告訴我們,墨子本人的言行,就是他自己學說的真正範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