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愛家人,推而至於也愛家人以外的人,這也就是行"忠恕之道",回過來說也就是行"仁",這都是孔子倡導的。這其間並無任何強迫,因為一切人的本性中都有惻隱之心,不忍看得別人受苦。這是"仁之端也",發展這一端就使人自然地愛人。但是同樣自然的是,愛父母,總要勝過愛其他一般的人,愛是有差等的。

儒家的觀點是這樣。墨家則不然,它堅持說,愛別人和愛父母應當是同等的。這會不會弄成薄父母而厚別人,且不必管它,反正是要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消除儒家的有差等的愛。孟子抨擊"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的時候,心中所想的正是這一點。

在愛的學說上,儒墨的上述分歧,孟子及其以後的許多人都很清楚地指出過。但是除此以外,還有一個更帶根本性的分歧。這就是,儒家認為,仁是從人性內部自然地發展出來的;而墨家認為,兼愛是從外部人為地附加於人的。

也可以說,墨子也回答了孔子沒有想到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人應當行仁義?不過他的回答是根據功利主義。他強調超自然的和政治的製裁以強迫和誘導人們實行兼愛,也與儒家為仁義而仁義的原則不合。若把第五章所引《墨子·兼愛》篇的話與本章所引《孟子》論"四端"的話加以比較,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這兩家的根本分歧。

政治哲學前麵我們已經看到,墨家的國家起源論,也是一種功利主義的理論。現在再看儒家的國家起源論,又與它不同。孟子說:"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媵文公上》)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在於有人倫以及建立在人倫之上的道德原則。國家和社會起源於人倫。照墨家說,國家的存在是因為它有用;照儒家說,國家的存在是因為它應當存在。

人隻有在人倫即人與人的關係中,才得到充分的實現和發展。孟子像亞力士多德,主張"人是政治的動物",主張隻有在國家和社會中,才能夠充分發展這些人倫。國家是一個道德的組織,國家的元首必須是道德的領袖。因此儒家的政治哲學認為,隻有聖人可以成為真正的王。孟子把這種理想,描繪成在理想化的古代已經存在。據他說,有個時期聖人堯為天子(據說是活在公元前二十四世紀)。堯老了,選出一個年輕些的聖人舜,教會他怎樣為君,於是在堯死後舜為天子。同樣地,舜老了選出一個年輕些的聖人禹作他的繼承人。天子的寶座就這樣由聖人傳給聖人,照孟子說,這樣做是因為應當這樣做。

君若沒有聖君必備的道德條件,人民在道德上就有革命的權利。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殺了君,也不算弑君之罪。這是因為,照孟子說,君若不照理想的君道應當做的做,他在道德上就不是君了,按孔子正名的學說,他隻是"一夫",如孟子所說的(《孟子·梁惠王下》。孟子還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孟子的這個思想,在中國的曆史中,以至在晚近的辛亥革命和中華民國的創建中,曾經發生巨大的影響。西方民主思想在辛亥革命中也發揮了作用,這是事實,但是對於人民群眾來說,本國的古老的有權革命的思想,它的影響畢竟大得多。

如果聖人為王,他的治道就叫做王道。照孟子和後來的儒家說,有兩種治道。一種是"王"道,另一種是"霸"道。它們是完全不同的種類。聖王的治道是通過道德指示和教育;霸主的治道是通過暴力的強迫。王道的作用在於德,霸道的作用在於力。在這一點上,孟子說:"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孟子·公孫醜上》)後來的中國政治哲學家一貫堅持王霸的區別。用現代的政治術語來說,民主政治就是王道,因為它代表著人民的自由結合;而法西斯政治就是霸道,因為它的統治是靠恐怖和暴力。

聖王的王道為人民的福利盡一切努力,這意味著他的國家一定要建立在殷實的經濟基礎上。由於中國經常占壓倒之勢的是土地問題,所以據孟子看來,王道最重要的經濟基礎在於平均分配土地,這是很自然的。他的理想的土地製度,就是以"井田"著稱的製度。按照這個製度,每平方裏(一裏約為三分之一英裏)土地分成九個方塊,每塊為一百畝。中央一塊叫做"公田",周圍八塊是八家的私田,每家一塊。八家合種公田,自種私田。公田的產品交給政府,私田的產品各家自留。九個方塊安排得像個"井"字,因此叫做"井田製度"(《孟子·媵文公上》)。

孟子進一步描繪這個製度說,各家在其私田中五畝宅基的周圍,要種上桑樹,這樣,老年人就可以穿上絲稠了。各家還要養雞養豬,這樣,老年人就有肉吃了。這若做到了,則王道治下的每個人都可以"養生送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孟子·梁惠王上》)。

這不過僅僅是王道之"始",因為它僅隻是人民獲得高度文化的經濟基礎。還要"謹庠序之教,中之以孝悌之義",使人人受到一定的教育,懂得人倫的道理,隻有這樣,王道才算完成。

行這種王道,並不是與人性相反的事情,而恰恰是聖王發展他自己的"惻隱之心"的直接結果。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孟子·公孫醜上》)在孟子思想中。"不忍人之心"與"惻隱之心"是一回事。我們已經知道,照儒家所說,仁,隻不過是惻隱之心的發展;惻隱之心又隻有通過愛的實際行動來發展;而愛的實際行動又隻不過是"善推其所為",也就是行忠恕之道。王道不是別的,隻是聖王實行愛人、實行忠恕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