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照孟子所說,王道並無奧妙,也不難。《孟子·梁惠王上》中記載。有一次齊宣王看見一頭牛被人牽去作犧牲,他"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因而命令用羊替換它。於是孟子對宣王說,這就是他的"不忍人之心"的例子,隻要他能夠把它推廣到人事上,他就是行王道。宣王說他辦不到,因為他有好貨、好色的毛病。孟子說,人人好貨、好色,王如果由知道自己的欲望,從而也知道他的所有人民的欲望,並采取措施盡可能滿足這些欲望,這樣做的結果不是別的,正是王道。

孟子對宣王所說的一切,沒有別的,就隻是"善推其所為",這正是行忠恕之道。在這裏我們看出,孟子如何發展了孔子的思想。孔子闡明忠恕之道時,還隻限於應用到個人自我修養方麵,而孟子則將其應用範圍推廣到治國的政治方麵。在孔子那裏,忠恕還隻是"內聖"之道,經過孟子的擴展,忠恕又成為"外王"之道。

即使是在"內聖"的意義上,孟子對於這個道的概念,也比孔子講得更清楚。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上》)這裏所說的"心"就是"不忍人之心",就是"惻隱之心"。所以充分發展了這個心,也就知道了我們的性。又據孟子說,我們的性是"天之所與我者"(《孟子·告子上》),所以知道了性,也就知道了天。

神秘主義照孟子和儒家中孟子這一派講來,宇宙在實質上是道德的宇宙。人的道德原則也就是宇宙的形上學原則,人性就是這些原則的例證。孟子及其學派講到天的時候,指的就是這個道德的宇宙。理解了這個道德的宇宙,就是孟子所說的"知天"。一個人如果能知天,他就不僅是社會的公民,而且是宇宙的公民,即孟子所說的"天民"(《孟子·盡心上》)。孟子進一步區別"人爵"與"天爵"。他說:"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孟子·告子上》)換句話說,天爵都是在價值世界裏才能夠達到的境地,至於人爵都是人類世界裏純屬世俗的概念。一個天民,正因為他是天民,所關心的隻是天爵,而不是人爵。

孟子還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怨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上》)換句話說,一個人通過充分發展它的性,就不僅知天,而且同天。一個人也隻有充分發展他的不忍人之心,他才內有仁德。要達到仁,最好的方法是行忠恕。通過行忠恕,他的自我、自私,都逐步減少了。一旦減無可減,他就感覺到再也沒有人與我的分別,再也沒有人與天的分別。這就是說,他已經同天,即與宇宙同一,成為一個整體。由此就認識到"萬物皆備於我"。從這句話我們看到了孟子哲學中的神秘主義成分。

若要更好地了解這種神秘主義,就得看一看孟子對於"浩然之氣"的討論,在其中,孟子描述了自己的精神修養發展過程。《孟子·公孫醜上》告訴我們,有一位弟子問孟子有什麼特長,孟子回答說:"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這位弟子又問什麼是浩然之氣,孟子回答說;"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浩然之氣"是孟子獨創的名詞。到後來,孟子的影響日益增大,這個名詞也就不罕見了,但是在先秦僅此一見。至於它到底意指什麼,連孟子也承認"難言也"(同上)。可是這段討論,先講了兩個武士和他們養氣的方法。從這一點我推測出,孟子的"氣"也就是"勇氣"的氣,"士氣"的氣。它和武士的勇氣、士氣性質相同。當然也有所不同,就是它更被形容為"浩然",浩然是盛大流行的樣子。武士所養的氣是關係到人和人的東西,所以隻是一種道德的價值。但是浩然之氣則是關係到人和宇宙的東西,因而是一種超道德的價值。它是與宇宙同一的人的氣,所以孟子說它"塞於天地之間"。

養浩然之氣的方法有兩個方麵。一個方麵,可以叫做"知道"。道就是提高精神境界的道。另一方麵,孟子叫做"集義",就是經常做一個"天民"在宇宙中應當做的事。把這兩方麵結合起來,就是孟子說的"配義與道"。

一個人能夠"知道"而且長期"集義",浩然之氣就自然而然地產生。絲毫的勉強也會壞事。就像孟子說的:"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偃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同上)一個人種莊稼,一方麵當然要培育它,但是另一方麵千萬不可"助長"。養浩然之氣正像種莊稼,當然要做些事,那就是行仁義。雖然孟子在這裏隻說到義,沒有說到仁,實際上並無不同,因為仁是內部內容,其外部表現就是義。一個人若是經常行義,浩然之氣就會自然而然從他的內心出現。

雖然這種浩然之氣聽起來怪神秘,可是照孟子所說,它仍然是每個人都能夠養成的。這是因為浩然之氣不是別的,就是充分發展了的人性,而每個人的人性基本上是相同的。人性相同,正如每個人的身體形狀相同。孟子舉了個例子,他說,鞋匠做鞋子,雖然不了解顧客的腳實際有多大,但是他做的總是鞋子,而不是草籃子(《孟子·告子上》),這是因為人的腳都是大同小異的。人性的情況也一樣,聖人的本性與其他人的也相同。所以每個人都能夠成為聖人。隻要他充分地發展他的本性就行了。正如孟子斷言的:"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這是孟子的教育學說,曆來的儒家都堅持這個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