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存在於宇宙的每一事物,需要整個宇宙為其存在的必要條件。可是它的存在並不是直接由任何另外某物造成的。隻要一定的條件或環境出現了,一定的物就必然產生。但是這並不是說它們是任何唯一的造物主或個體造成的。換句話說,物是一般的條件造成的。不是任何另外特殊的物造成的。比方說,社會主義是一定的一般經濟條件的產物,而不是馬克思或恩格斯製造的,更不是《共產黨宣言》製造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物自生,而不是他物所生。

所以物不能不是它已經是的樣子。向郭注說:"故人之生也,非誤生也;生之所有,非妄有也。天地雖大,萬物雖多,然吾之所遇,適在於是","故凡所不遇,弗能遇也;其所遇,弗能不遇也。凡所不為,弗能為也;其所為,弗能不為也。故付之而自當矣。"(《德充符》"死生存亡……"注)社會現象也是如此。向郭注說:"物無非天也,天也者,自然者也。……治亂成敗……非人為也,皆自然耳。"(《大宗師》"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注)"皆自然耳",向郭是指它們都是一定條件或環境的必然結果。《莊子》《天運》篇講到聖人亂天下,向郭注說:"承百代之流,而會乎當今之變,其弊至於斯者,非禹也,故曰天下耳。言聖知之跡非亂天下,而天下必有斯亂。"(《天運》"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注)製度和道德向郭認為宇宙處於不斷的變化之中。他們說:"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嶽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複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常守故哉!"(《大宗師》"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注)社會也是處於不斷的變化之中,人類的需要都是經常變化的,在某一時代好的製度和道德,在另一時代可能不好。向郭注說:"夫先王典禮,所以適時用也。時過而不棄,即為民妖,所以興矯效之端也。"(《天運》"圍於陳蔡之間……"注)又說:"法聖人者,法其跡耳。夫跡者,已去之物,非應變之具也,奚足尚而執之哉!執成跡以禦乎無方,無方至而跡滯矣。"(《胠篋》"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注)社會隨形勢而變化。形勢變了,製度和道德應當隨之而變。如果不變,"即為民妖",成為人為的桎梏。新的製度和新的道德應當是自生的,這才自然。新與舊彼此不同是由於它們的時代不同。它們各自適合各自時代的需要,所以彼此並無優劣可言。向郭不像老莊那樣,反對製度和道德本身。他們隻反對過時的製度和道德,因為它們對於現實社會已經不自然了。

"有為"和"無為因此向郭對於先秦道家天、人的觀念,有為、無為的觀念,都作了新的解釋。社會形勢變化了,新的製度和道德就自生了。任它們自己發展,就是順著天和自然,就是無為,反對它們,固執過時的舊製度和舊道德,就是人和人為,就是有為。向郭注說:"夫高下相受,不可逆之流也;小大相群,不得已之勢也;曠然無情,群知之府也。承百流之會,居師人之極者,奚為哉?任時世之知,委必然之事,付之天下而已。"(《大宗師》"以知為時者……"注)一個人在他的活動中,讓他的自然才能充分而自由地發揮,就是無為,反之是有為。向郭注說:"夫善禦者,將以盡其能也。盡能在於自任。……若乃任駕驥之力,適遲疾之分,雖則足跡接乎八荒之表,而眾馬之性全矣。而惑者聞任馬之性,乃謂放而不乘;聞無為之風,遂雲行不如臥;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莊生之旨遠矣。"(《馬蹄》"饑之渴之……"注)雖然這樣批評,其實這些人對莊子的理解似乎並不是錯得很遠。不過向郭對莊子的解釋,的確是高明的創見。

向郭還對先秦道家的"純素之道"作出了新的解釋。他們說:"苟以不虧為純,則雖百行同學,萬變參備,乃至純也。苟以不雜為素,則雖龍章鳳姿,倩乎有非常之觀,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質而雜乎外飾,則雖犬羊之鞟,庸得謂之純素哉!"(《刻意》"故素也者……"注)知識和模仿老莊都反對社會上通常公認的那種聖人。在先秦道家文獻中,"聖人"一詞有兩個意義,一個意義是完全的人(按道家的標準),一個意義是有一切種類知識的人。老莊攻擊知識,因之也攻擊這後一種聖人。但是由上述可知,向郭沒有反對那些是聖人的人,他所反對的是那些企圖模仿聖人的人。柏拉圖生來就是柏拉圖,莊子生來就是莊子。他們的天資就像龍章鳳姿一樣地自然。他們就像任何一物一樣地純素。他們寫《理想國》,《逍遙遊》,也若無事然,因為他們寫這些東西,不過是順乎自己的自然。

這個觀點在向郭注中是這樣闡明的:"故知之為名,生於失當,而滅於冥極。冥極者,任其至分而無毫銖之加。是故雖負萬鈞,苟當其所能,則忽然不知重之在身。"(《養生主》"而知也無涯"注)如果按這個意義來理解知識,那麼,不論是柏拉圖還是莊子,都不能認為是有任何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