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如果隻是有"理",那就隻能有"形而上"的世界。要造成我們這個具體的物質世界,必須有"氣",並在氣上麵加上"理"的模式,才有可能。朱熹說;"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後有性;必稟此氣,然後有形。"(《答黃道夫書》,《文集》卷五十八)他又說:"疑此氣是依傍這理行。及此氣之聚,則理亦在焉。蓋氣則能凝結造作;理卻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若理則隻是個淨潔空闊的世界,無形跡,他卻不會造作。氣則能醞釀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氣,則理便在其中。"(《語類》卷一)我們在這裏看出,朱熹是說出了張載可能要說而沒有說的話。任何個體事物都是氣之凝聚,但是它不僅是一個個體事物,它同時還是某類事物的一個個體事物。既然如此,它就不隻是氣之凝聚,而且是依照整個此類事物之理而進行的凝聚。為什麼隻要有氣的凝聚,理也必然便在其中,就是這個原故。
關於理相對地先於氣的問題,是朱熹和他的弟子們討論得很多的問題。有一次他說:"未有這事,先有這理。如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未有父子,已先有父子之理。"(《語類》卷九十五)一個理,先於它的實例,朱熹這段話已經說得十分清楚了。但是一般的理,是不是也先於一般的氣呢?朱熹說:"理未嚐離乎氣。然理形而上者,氣形而下者。自形而上下言,豈無先後?"(《語類》卷一)另一個地方有這樣一段:"問:有是理便有是氣,似不可分先後。曰:要之也先有理。隻不可說今日有是理,明日卻有是氣。也須有先後。"(同上)從這幾段話可以看出,朱熹心中要說的,就是"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同上)沒有元氣的時候。由於理是永恒的,所以把理說成是有始的,就是謬誤的。因此,若問先有理,還是先有氣,這個問題實際上沒有意義。然而,說氣有始,不過是事實的謬誤;說理有始,則是邏輯的謬誤。在這個意義上,說理與氣之間有先有後,並不是不正確的。
另一個問題是:理與氣之中,哪一個是柏拉圖與亞力士多德所說的"第一推動者"?理不可能是第一推動者,因為"理卻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但是理雖不動,在它的"淨潔空闊的世界"中,卻有動之理,靜之理。動之理並不動,靜之理並不靜,但是氣一"稟受"了動之理,它便動;氣一"稟受"了靜之理,它便靜。氣之動者謂之陽,氣之靜者謂之陰。這樣,照朱熹的說法,中國的宇宙發生論所講的宇宙兩種根本成分,就產生出來了。他說:"陽動陰靜。非太極動靜。隻是理有動靜。理不可見,因陰陽而後知。理搭在陰陽上,如人跨馬相似。"(《語類》卷九十四)這樣,太極就像亞力士多德哲學中的上帝,是不動的,卻同時是一切的推動者。
陰陽相交而生五行,由五行產生我們所知道的物質宇宙。朱熹在他的宇宙發生論學說中,極為讚同周敦頤、邵雍的學說。
心、性由以上可以看出,照朱熹的說法,有一個個體事物,便有某理在其中,理使此物成為此物,構成此物之性。一個人,也和其他事物一樣,是具體世界中具體的特殊的產物。因此我們所說的人性,也就不過是各個人所稟受的人之理。朱熹讚同程頤的"性即理也"的說法,並屢作解釋。這裏所說的理,不是普遍形式的理,隻是個人稟受的理。這樣,就可以解釋程顥那句頗有點矛盾的話;"才說性,便已不是性。"程顥的意思隻是說,才說理,便已是個體化了的理,而不是普遍形式的理。
一個人,為了獲得具體的存在,必須體現氣。理,對於一切人都是一樣的;氣使人各不相同。朱熹說:"有是理而後有是氣,有是氣則必有是理。但稟氣之清者,為聖為賢,如寶珠在清冷水中。稟氣之濁者,為愚為不肖,如珠在濁水中。"(《語類》卷四)所以任何個人,除了他稟受於理者,還有稟受於氣者,這就是朱熹所說的"氣稟"。
這也就是朱熹的關於惡的起源的學說。柏拉圖在很早以前就指出,每個個人,為了具有具體性,必須是質料的體現,他也就因此受到牽連,必然不能合乎理想。例如,一個具體的圓圈,隻能是相對地而不是絕對地圓。這是具體世界的捉弄,人也無法例外。朱熹說:"卻看你稟得氣如何。然此理卻隻是善。既是此理,如何得惡?所謂惡者,卻是氣也。孟子之論,盡是說性善;至有不善,說是陷溺。是說其補無不善,後來方有不善耳。若如此,卻似論性不論氣,有些不備。卻得程氏說出氣質來接一接,便接得有首尾,一齊圓備了。"(《朱子全書》卷四十三)所謂"氣質之性",是指在個人氣稟中發現的實際稟受之性。一經發現,如柏拉圖所說,它就力求合乎理想,但是總不相合,不能達到理想。可是,固有的普遍形式的理,朱熹則稱為"天地之性",以資區別。張載早已作出這種區別,程頤、朱熹繼續堅持這種區別。在他們看來,利用這種區別,就完全解決了性善性惡之爭的老問題。
在朱熹的係統中,性與心不同。朱子語錄有雲:"問:靈處是心抑是性?曰:靈處隻是心,不是性。性隻是理。"(《語類》)卷五)又雲:"問:知覺是心之靈固如此,抑氣之為耶?曰:不專是氣,是先有知覺之理。理未知覺,氣聚成形,理與氣合,便成知覺。譬如這燭火,是因得這脂膏,便有許多光焰。"(同上)所以心和其他個體事物一樣,都是理與氣合的體現。心與性的區別在於:心是具體的,性是抽象的。心能有活動,如思想和感覺,性則不能。但是隻要我們心中發生這樣的活動,我們就可以推知在我們性中有相應的理。朱熹說:"論性,要須先識得性是個什麼樣物事。程子'性即理也',此說最好。今且以理言之,畢竟卻無形影,隻是這一個道理。在人,仁、義、禮、智,性也,然四者有何形狀,亦隻是有如此道理。有如此道理,便做得許多事出來,所以能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也。譬如論藥性,性寒、性熱之類,藥上亦無討這形狀處,隻是服了後,卻做得冷、做得熱的,便是性。"(《語類》卷四)在第七章中我們看到,孟子主張,在人性中有四種不變的德性,它們表現為"四端"。上麵引的朱熹這段話,給予孟子學說以形上學的根據,而孟子的學說本身基本上是心理學的。照朱熹的說法,仁、義、禮、智,都是理,屬於性,而"四端"則是心的活動。我們隻有通過具體的,才能知道抽象的。我們隻有通過心,才能知道性。我們將在下一章看到,陸王學派主張心即性。這是程朱與陸王兩派爭論的主要問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