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3 / 3)

按照這樣的路線進行推論,我已經在《新理學》中能夠演繹出全部的中國哲學的形上學觀念,把它們結合成為一個清楚而有係統的整體。這部書被人讚同地接受了,因為對它的評論都似乎感到,中國哲學的結構曆來都沒有陳述得這樣清楚。有人認為它標誌著中國哲學的複興。中國哲學的複興則被人當作中華民族複興的象征。

程朱理學中,如我們在前一章看到的,是有一定的權威主義、保守主義成分,但是在《新理學》中把這些都避開了。按我的意見,形上學隻能知道有"理",而不知道每個"理"的內容。發現每個"理"的內容,那是科學的事,科學要用科學的實驗的方法。"理"自身是絕對的、永恒的,但是我們所知道的"理",作為科學的定律和理論,則是相對的,可變的。

"理"的實現,要有物質基礎。各種類型的社會都是實現社會結構的各種"理",實現每個"理"所需要的物質基礎,就是一定類型的社會的經濟基礎。所以在曆史領域,我相信經濟的解釋。在《新事論》中,我應用這種解釋於中國的文化和曆史,我也應用於本書的第二章。

我認為,王國維在哲學中的苦惱,是由於他未能認識到,每門知識各有其自己的應用範圍。人們不需要相信對實際作很多肯定的任何形上學學說。它若作這樣的肯定,它就是壞的形上學,也同樣是壞的科學。這並不意味著,好的形上學是不可信的。這隻意味著,好的形上學是明明白白的,不需要說相信它,就像不需要說相信數學一樣。形上學與數學、邏輯的區別,在於後二者不需要以"有某種事物"為出發點。"有某種事物"是對實際的一個肯定,也是形上學需要作的唯一的肯定。

哲學的性質我在《新理學》中用的方法完全是分析的方法。可是寫了這部書以後,我開始認識到負的方法也重要,這在本書第二十一章已經講了。現在,如果有人要我下哲學的定義,我就會用悖論的方式回答:哲學,特別是形上學,是一門這樣的知識,在其發展中,最終成為"不知之知"。如果的確如此,就非用負的方法不可。哲學,特別是形上學,它的用處不是增加實際的知識,而是提高精神的境界。這幾點雖然隻是我個人意見,但是我們在前麵已經看到,倒是代表了中國哲學傳統的若幹方麵。正是這些方麵,我認為有可能對未來的世界的哲學,有所貢獻。往下我將就這些方麵略加發揮。

哲學,和其它各門知識一樣,必須以經驗為出發點。但是哲學,特別是形上學,又與其他各門知識不同,不同之處在於,哲學的發展使它最終達到超越經驗的"某物"。在這個"某物"中,存在著從邏輯上說不可感隻可思的東西。例如,方桌可感,而"方"不可感。這不是因為我們的感官發展不完全,而是因為"方"是一"理",從邏輯上說,"理"隻可思而不可感。

在這個"某物"中,也有既不可感,而且嚴格說來,亦不可思者。在第一章中,我說,哲學是對於人生有係統的反思的思想。由於它的反思的性質,它最終必須思想從邏輯上說不可能成為思想的對象的"某物"。例如,宇宙,由於它是一切存在的全體,從邏輯上說,不可能成為思想的對象。我們在第十九章已經知道,"天"字有時候在這種全體的意義上使用,如郭象說:"天者,萬物之總名也。"由於宇宙是一切存在的全體,所以一個人思及宇宙時,他是在反思地思,因為這個思和思的人也一定都包括在這個全體之內。但是當他思及這個全體,這個全體就在他的思之內而不包括這個思的本身。因為它是思的對象,所以與思相對而立。所以他思及的全體,實際上並不是一切存在的全體。可是他仍須思及全體,才能認識到全體不可思。人需要思,才能知道不可思者;正如有時候人需要聲音才能知道靜默。人必須思及不可思者,可是剛一要這麼做,它就立即溜掉了。這正是哲學的最迷人而又最惱人的地方。

從邏輯上說,不可感者,超越經驗;既不可感又不可思者,超越理智。關於超越經驗和理智者,人不可能說得很多。所以哲學,至少是形上學,在它的性質上,一定是簡單的,否則它又變成了簡直是壞的科學。它雖然隻有些簡單的觀念,也足夠完成它的任務。

人生的境界哲學的任務是什麼?我在第一章曾提出,按照中國哲學的傳統,它的任務不是增加關於實際的積極的知識,而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在這裏更清楚地解釋一下這個話的意思,似乎是恰當的。

我在《新原人》一書中曾說,人與其他動物的不同,在於人做某事時,他了解他在做什麼,並且自覺他在做。正是這種覺解,使他正在做的對於他有了意義。他做各種事,有各種意義,各種意義合成一個整體,就構成他的人生境界。如此構成各人的人生境界,這是我的說法。不同的人可能做相同的事,但是各人的覺解程度不同,所做的事對於他們也就各有不同的意義。每個人各有自己的人生境界,與其他任何個人的都不完全相同。若是不管這些個人的差異,我們可以把各種不同的人生境界劃分為四個概括的等級。從最低的說起,它們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一個人做事,可能隻是順著他的本能或其社會的風俗習慣。就像小孩和原始人那樣,他做他所做的事,而並無覺解,或不甚覺解。這樣,他所做的事,對於他就沒有意義,或很少意義。他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說的自然境界。

一個人可能意識到他自己,為自己而做各種事。這並不意味著他必然是不道德的人。他可以做些事,其後果有利於他人,其動機則是利已的。所以他所做的各種事,對於他,有功利的意義。他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說的功利境界。

還有的人,可能了解到社會的存在,他是社會的一員。這個社會是一個整體,他是這個整體的一部分。有這種覺解,他就為社會的利益做各種事,或如儒家所說,他做事是為了"正其義不謀其利"。他真正是有道德的人,他所做的都是符合嚴格的道德意義的道德行為。他所做的各種事都有道德的意義。所以他的人生境界,是我所說的道德境界。

最後,一個人可能了解到超乎社會整體之上,還有一個更大的整體,即宇宙。他不僅是社會的一員,同時還是宇宙的一員。他是社會組織的公民,同時還是孟子所說的"天民"。有這種覺解,他就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種事。他了解他所做的事的意義,自覺他正在做他所做的事。這種覺解為他構成了最高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說的天地境界。

這四種人生境界之中,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的人,是人現在就是的人;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人,是人應該成為的人。前兩者是自然的產物,後兩者是精神的創造。自然境界最低,其次是功利境界,然後是道德境界,最後是天地境界。它們之所以如此,是由於自然境界,幾乎不需要覺解;功利境界、道德境界,需要較多的覺解;天地境界則需要最多的覺解。道德境界有道德價值,天地境界有超道德價值。

照中國哲學的傳統,哲學的任務是幫助人達到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特別是達到天地境界。天地境界又可以叫做哲學境界,因為隻有通過哲學,獲得對宇宙的某些了解,才能達到天地境界。但是道德境界,也是哲學的產物。道德行為,並不單純是遵循道德律的行為;有道德的人也不單純是養成某些道德習慣的人。他行動和生活,都必須覺解其中的道德原理,哲學的任務正是給予他這種覺解。

生活於道德境界的人是賢人,生活於天地境界的人是聖人。哲學教人以怎樣成為聖人的方法。我在第一章中指出,成為聖人就是達到人作為人的最高成就。這是哲學的崇高任務。

在《理想國》中,柏拉圖說,哲學家必須從感覺世界的"洞穴"上升到理智世界。哲學家到了理智世界,也就是到了天地境界。可是天地境界的人,其最高成就,是自己與宇宙同一,而在這個同一中,他也就超越了理智。

前幾章已經告訴我們,中國哲學總是傾向於強調,為了成為聖人,並不需要做不同於平常的事。他不可能表演奇跡,也不需要表演奇跡。他做的都隻是平常人所做的事,但是由於有高度的覺解,他所做的事對於他就有不同的意義。換句話說,他是在覺悟狀態做他所做的事,別人是在無明狀態做他們所做的事。禪宗有人說,覺字乃萬妙之源。由覺產生的意義,構成了他的最高的人生境界。

所以中國的聖人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中國的哲學也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隨著未來的科學進步,我相信,宗教及其教條和迷信,必將讓位於科學;可是人的對於超越人世的渴望,必將由未來的哲學來滿足。未來的哲學很可能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在這方麵,中國哲學可能有所貢獻。

形上學的方法論在《新知言》一書中,我認為形上學有兩種方法;正的方法和負的方法。正的方法的實質,是說形上學的對象是什麼;負的方法的實質,則是不說它。這樣做,負的方法也就啟示了它的性質和某些方麵,這些方麵是正的描寫和分析無法說出的。

前麵第二章我表示讚同諾思羅普教授說的:西方哲學以他所謂"假設的概念"為出發點,中國哲學以他所謂"直覺的概念"為出發點。其結果,正的方法很自然地在西方哲學中占統治地位,負的方法很自然地在中國哲學中占統治地位。道家尤其是如此,它的起點和終點都是混沌的全體。在《老子》、《莊子》裏,並沒有說"道"實際上是什麼,卻隻說了它不是什麼。但是若知道了它不是什麼,也就明白了一些它是什麼。

我們已經看到,佛家又加強了道家的負的方法。道家與佛家結合,產生了禪宗,禪宗的哲學我寧願叫做靜默的哲學。誰若了解和認識了靜默的意義,誰就對於形上學的對象有所得。

在西方,康德可說是曾經應用過形上學的負的方法。在他的《純粹理性批判》中,他發現了不可知者,即本體。在康德和其他西方哲學家看來,不可知就是不可知,因而就不能對於它說什麼,所以最好是完全放棄形上學,隻講知識論。但是在習慣於負的方法的人們看來,正因為不可知是不可知,所以不應該對於它說什麼,這是理所當然的。形上學的任務不在於,對於不可知者說些什麼;而僅僅在於,對於不可知是不可知這個事實,說些什麼。誰若知道了不可知是不可知,誰也就總算對於它有所知。關於這一點,康德做了許多工作。

哲學上一切偉大的形上學係統,無論它在方法論上是正的還是負的,無一不把自己戴上"神秘主義"的大帽子。負的方法在實質上是神秘主義的方法。但是甚至在柏拉圖、亞力士多德、斯賓諾莎那裏,正的方法是用得極好了,可是他們的係統的頂點也都有神秘性質。哲學家或在《理想國》裏看出"善"的"理念"並且自身與之同一,或在《形上學》裏看出"思想思想"的"上帝"並且自身與之同一,或在《倫理學》裏看出自己"從永恒的觀點看萬物"並且享受"上帝理智的愛",在這些時候,除了靜默,他們還能做什麼呢?用"非一"、"非多"、"非非一"、"非非多"這樣的詞形容他們的狀態,豈不更好嗎?

由此看來,正的方法與負的方法並不是矛盾的,倒是相輔相成的。一個完全的形上學係統,應當始於正的方法,而終於負的方法。如果它不終於負的方法,它就不能達到哲學的最後頂點。但是如果它不始於正的方法,它就缺少作為哲學的實質的清晰思想。神秘主義不是清晰思想的對立麵,更不在清晰思想之下。毋寧說它在清晰思想之外。它不是反對理性的;它是超越理性的。

在中國哲學史中,正的方法從未得到充分發展;事實上,對它太忽視了。因此,中國哲學曆來缺乏清晰的思想,這也是中國哲學以單純為特色的原因之一。由於缺乏清晰思想,其單純性也就是非常素樸的。單純性本身是值得發揚的;但是它的素樸性必須通過清晰思想的作用加以克服。清晰思想不是哲學的目的,但是它是每個哲學家需要的不可缺少的訓練。它確實是中國哲學家所需要的。另一方麵,在西方哲學史中從未見到充分發展的負的方法。隻有兩者相結合才能產生未來的哲學。

禪宗有個故事說:"俱胝和尚,凡有詰問,惟舉一指。後有童子,因外人問:'和尚說何法要?'童子亦豎起一指。胝聞,遂以刃斷其指,童子號哭而去。胝複召子,童子回首,胝卻豎其指,童子忽然領悟。"(《曹山語錄》)不管這個故事是真是假,它暗示這樣的真理:在使用負的方法之前。哲學家或學哲學的學生必須通過正的方法;在達到哲學的單純性之前,他必須通過哲學的複雜性。

人必須先說很多話然後保持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