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滾散著牛糞的氣味,也散著小麥的熟香。石滾跟著老牛在麥場上滾動,沉重而又溫柔地軋著麥穗兒,麥粒兒就歡歡她從殼裏跳出來,散一地金黃。爾後石滾就蹲在場邊上,再也不動了……
三叔的大褲襠扔在黑汙汙的被子上,隨著三嬸的鼾聲時起時伏。三叔的煙鍋早已熄了,可煙杆仍在嘴裏含著。隻有蛐蛐一聲聲短叫……
三叔沒有說話。
三叔一句話也沒說。
三叔耷蒙著眼皮,就那麼默默地坐著,像化了似的坐著。
國扭身走出去了。
夜靜了。誰家的狗咬了兩聲,似覺出是自己人,也就住了。秋夜的天字十分闊大,星兒在天空中閃爍,月兒高挑著一勾銀白,涼涼的風從田野上刮過來,沁著醉人的泥土氣息。月光像水一樣地柔,土地在月光下舒伸著向久遠的平展。穎河水嘩嘩地流淌著,仿佛一把古老的琴在吟唱。堤上的柿樹在朦朧中凸著深深淺淺的油黑,葦叢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悄悄送出小小蟲兒的呢喃。遊動的夜氣裏彌漫著秋莊稼的熟甜,淡淡是穀子,濃濃是玉米,偶爾一縷是芝麻。這是一個清亮亮的夜,墨黑在月光中淡化了。連那遠遠近近的鬼火都一下子顯得很頑皮,娃兒似地蕩著,一時東,一時又西,仿佛在說:老哥,你回來了?
國踏著月光往回走,不知怎的,走著走著,頭就不那麼脹了。這時,他似乎聽見身後有“趿啦、趿啦”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堅實地碎著,一時貼近了,一時又顯得很遙遠……
國沒有回頭,很久很久之後,他恍恍惚惚地聽見身後有人說:
“要是混不下去,就回來吧。”國不再想了,什麼也不想。他走回公社,把身於撂在床上,一覺睡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縣委組織部的人找他談話,國一口咬定沒有這事,沒有……
五天後,大老王回來了,公社大院裏立時熱鬧起來。老苗老胡老張老馬……都跑過來迎接他,一口一個“王書記”,親親地叫著說:“王書記回來了?”“王書記累了吧?”“王書記,幾天不見,怪想作哩……,”大老王也笑著說:“回來啦。
不累,不累。”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半年後,大老工的調令來了,調他到縣委組織部當部長。臨走時,他才對國說:
“國,你願不願意跟我到縣裏去?”國心裏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他心裏說:幸虧沒有揭發,幸虧沒揭發呀!可他始終不明白,他是怎樣走回村去的?他為什麼要到那裏去?那股神秘的力量究竟來自何處呢?
多年之後,他仍然不明白。
八
五年後,一紙下來,國當上了副鄉長。
在這五年裏,大老王把他帶進了一個更為窄小又更為廣闊的天地。國跟著大老王進入了縣城較高層的政治生活圈子。在這個生活圈子裏,國學到了更多的不為常人所知的東西。在這裏,他知道了什麼是該說的,什麼是不該說的;知道哪些地方是能去的,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這生活使他興奮,也使他感到危機四伏……
在縣裏,國先是在縣委招待所當了兩年合同工。鄉下人到城裏來,自然是被人瞧不起的。國就拚命幹活,一句閑話也不說,也從不給大老王找麻煩。臨來時,大老王曾嚴厲地告誡過他,大老王說:“國,我讓你來,是看你對原則問題不含糊,是個苗子。這是組織上的培養,不是個人的事,知道麼?”所以,在公開的場合,大老王一直對國很嚴厲。然而,私下裏,大老王卻對國一直十分關照,有時候開會開到半夜還繞到他那裏坐坐,摸摸被子薄不薄,待他像小弟弟一樣。日子久了,知道城裏人事關係複雜,於是國學會了隱藏。隱藏是一門很高超的藝術,臉上空空的,胸中卻包羅萬象。笑的時候也許正是不想笑的時候,不笑的時候也許正應該開懷大笑。誰能把臉變成機器呢?國正做著這種努力。不痛快的時候,他也曾關上門掉幾滴眼淚。可出了門,他就對自己說:“娃子,笑吧。在城裏不好混,你笑吧。”於是就笑了。大老王知道國的嘴嚴,有時也跑到他那兒發幾句牢騷。有一次,大老王感慨地說:“國呀,這官不好做呀!”國說:“有啥不好做的?論你的能力,當縣委書記都行!”大老王的臉立時沉下來了,喝道:“胡說!”國愣了,問:“私下也不能說呀?”大老王嚴肅地說;“私下也不能說。這是組織上的事!”過一會兒,大老王站起來,敲著國的頭說:“國呀,你個國呀,猴兒一樣!”大老王笑了,國也笑了。
過了一段時間,國很快轉成了國家幹部,入了黨。事隔不久,大老王又把他送到省委黨校學習去了。臨行前,國帶了兩瓶好酒去看大老王,那酒是在縣委招待所買的平價茅台,是一般人舍不得喝的,整整花費了國兩個月的工資。可大老王看見酒就火了,當著客人的麵狠狠把他熊了一頓!大老王罵道:“?誰教你的?你給我說誰教你的?你是黨員麼?我開除你的黨籍!毛灰,你拿兩瓶酒來,你當你還是農民娃子呢?你是幹部!組織上考慮的事兒兩瓶酒就解決了?掂回去!……國含著兩眼淚,一句話也不敢說,乖乖地把酒掂回去了。當天夜裏,大老王敲開了國的門,拍著他的肩膀說:“國呀,罵了你,你不服是不是?”國勾著頭一聲不吭。大老王歎口氣說:“送你上學的事是縣委常委集體研究的,不是哪個人的事。就是我讓你去,也代表組織嘛,不要瞎胡想。”過了一會兒,大老王說:“國呀,你還年輕哇。一個人的立身之本還是看工作呀!……”爾後,大老王手一揮說:“好了,好了。國,喝一杯,為你送行!”大老王掂出一瓶酒來,倒在兩個茶杯裏,端起來一飲而盡,國也默默地把酒喝了……
國在省委黨校裏學習了兩年,輕輕鬆鬆地弄到了一張大專文憑。那時候,上頭正提倡專業化、知識化、年輕化,一張大專文憑是十分金貴的。而這時大老王恰好當上了縣委書記。於是一紙公文下來,國又回到了出發地王集,當上了王集鄉副鄉長。
回王集的當天,國很想回村去看看。五年了,他越走越遠,鄉情卻越來越重。
他常常回憶起早年吃奶時的情景,那些裸露著的鄉下女人的奶子經過想象的渲染一個個肥滿豐腴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在夜夢裏,他的嘴前總晃著一個個黑葡萄般的“奶豆兒”,他用手去抓,抓了這個,又抓那個;吮了這個,又吮那個……國覺得應該回去看看了。離村隻有九裏路,不回去是說不過去的。可他又覺得他是副鄉長了,有點身分了,不說衣錦還鄉,這多年沒回去,是不是該買點啥?該買的,他覺得該買。鄉人們待他不錯,既然回去了,就該買些禮物才是。
國匆匆出了鄉政府大院,可走著走著,他又站住了。不是沒什麼可買,這些年鎮上變化很大,很熱鬧,賣東西的鋪子很多,各樣貨色都齊全……而是沒法買。國在心裏算了一筆帳,回去一趟,三叔那裏得去,四叔那裏也得去,還有七叔、八叔,三奶奶四奶奶五奶奶,六爺七爺八爺,還有一群的嬸一群的嫂……他欠的不是一個人的債,一個人的情好還,他欠的是一村人的養育之恩。若回村去,人們見了他會說:“國,你忘了麼,你吃過我的奶呀!”“國,你當赤肚孩兒時怎樣怎樣……”“國,你上學那年怎樣怎樣……”國怕了,他拿不出那麼多錢去買禮物。這些年他掙錢不多,縣城裏人事關係重,他的工資大多都花在交往上了。而一個堂堂的副鄉長,又怎能空手回去呢?人們會恥笑他的。
國站在街口上,耳聽著周圍那些熱熱鬧鬧的叫賣聲,遲疑了半晌才說:應個人老不容易呀。緩緩吧,緩緩。
二天,一位本地的鄉幹部問他:“李鄉長,咋不回家看看哪?”國隨口說:
“家裏沒人了。”可過後他又問自己:家裏沒人了麼?鄉人們待你這麼好,他們不是人麼?你是沒爹沒娘不假,可你從小是吃百家姑長大的呀!……國突然感到了恐怖,從未有過的恐怖。他欠了那麼多人情債,怎麼還呢?用什麼去還呢?無法償還哪,無法償還!他在鄉裏工作,總是要見鄉人的,見了麵又怎麼說?
此後,國曾想等化肥、柴油指標下來了再回去。那時,他可以給鄉人們多弄些化肥、柴油票。鄉下缺這些東西,捎回去讓三叔給大夥分分,也算有個交待了。然而,等化肥、柴油指標下來的時候,縣上鄉裏又有很多人來找他。有的人拿著縣裏領導寫的條子,有的人又因為種種原因不能不給,這麼一弄,手裏的東西就所剩無幾了。那些天,國的怨氣特別大,一時恨鄉長太攬權,給他的化肥、柴油指標太少;一時又埋怨鄉人們不來找他,要早早來人纏著他要,也不會到這一步。再後,國把所剩很少的化肥、柴油票撕了,他說:“去他娘的吧!”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國很想回去,卻沒有回去。有一天,他在街上走著,突然看見了四嬸。四嬸到鎮上賣豬來了,一雙小腳仄歪歪地擰著,吃力地拉著架子車。四嬸老多了,蒼蒼白發在風中散著,走著還與車上的豬說著話兒,那豬直直地在車上站著,一個勁地吼叫!這一刻,國緊走了幾步,很想跑過去幫幫四嬸。可他卻拐到一個巷子裏去了。他在巷子裏轉過臉去,背對著路口吸了一支煙,待豬的吼叫聲漸遠的時候,他才走出來。國心神不定地走回鄉政府,一上午都恍恍惚惚的,像偷了人家似的。有好幾次,他跑出鄉政府大院,遠遠地望著生豬收購站。四嬸的架子車就在收購站門口放著,四嬸正坐在車杆上啃幹漠呢。那餅一定很硬,四嬸很艱難地吞咽著,像老牛倒沫似地反複咀嚼。假如國走過去說幾句話,四嬸就不用排隊了。可國默默地站著,掉了兩眼淚,卻沒有過去。國又快快地走回鄉政府大院,他心裏明白,他怕見四嬸。為什麼怕呢,那又是說不清的。
又有一次,鄉裏要開各村的幹部會。國知道三叔要來,就借口上縣裏開會躲出去了。會後,他問有人找他沒有?人們說沒有。國悵悵的,再沒說什麼。國心裏是想見三叔的,可又怕見三叔,怕見大李莊的任何人。要是見了麵,三叔問地:“娃子,離家這麼近,咋就不回去呢?”他說什麼,怎麼說?要知道,在他們眼裏,他永遠是黃土小兒呀!黃土小兒,黃土小兒,黃土小兒……
躲是躲不過的。好在國碰上的是二妞,嫁出村去的二妞。在街上,他看見一個女人嫋嫋婷婷地從出租車裏走出來,燙著波浪長發,身上香噴噴的,也拎著洋包。
這女人叫他“國哥”,他愣愣地站住了,不曉得這漂亮女人是誰。漂亮女人說:
“我是二妞呀。”國“呀”了一聲:“二妞?”二妞笑著說:“俺那死貨承包了個礦……”往下的話,國聽不見了。國沒想到二妞竟是這樣的出眾!他想,人富了,也就顯得漂亮了。二妞出嫁時他幫著招過嫁妝,二妞是哭著走的,現在人家笑著回來了。這才叫農錦還鄉。二妞帶了好多禮物,還雇了車,漂亮得叫人不敢看。國覺得那“的的”的皮鞋聲就像踩在他的心上!他知道二妞要回村去,於是就生怕二妞問他回去不?好在二妞沒問,他算是又躲過去了。心裏卻很不平靜。待二妞走過去的時候,國聞到了一股煙煤的氣味,大唐溝的煤,這才稍稍好受些。
國試圖修改他的記憶。他悄悄地對自己說:鄉人們對他也不是那麼好,那時候他也常常挨餓。冬天裏,人家都有爹有娘有人管,他沒人管,常常餓得去地裏扒紅薯。有時候也在煙炕裏住,大雪天,抱一捆幹草睡,凍得他渾身打哆嗦……但另一種聲音仿佛來自天庭,那聲音說:國,拍拍良心吧,拍拍你的良心!不回去也罷了,怎能這樣想呢?天理不容啊!你光肚肚兒從娘肚裏爬出來,娘就死了,你沒有一個親人,姥姥舅舅都不管你!你是怎麼長大的?你說呀,你是怎麼長大的?!你該回去的,國,你該回去呀……國又小心翼翼地對自己解釋說:我也想回去呀,我早就想回去。可我怎麼回去呢,回去說什麼呢?那麼多的鄉鄰,哪家該去,哪家不去呢?
都欠人家的情啊,都欠……
國沒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