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僅僅用了三天時間,大李莊的計劃生育工作奇跡般地結束了。國勝利了。
他的方法又很快地推廣到全鄉,在一個冬天裏,王集鄉的計劃生育工作一躍而成為全縣第一名,於是黑旗換成了紅旗。
然而,國卻是偷偷離開大李莊的。臨走前,國以為三叔會罵他一聲“王八蛋!”村人們會用唾沫唾他!可三叔沒有罵,三叔默默地,一村人都默默地……
第二年春上,國當上了鄉長。
十
當上鄉長了,可國卻無法麵對鄉人,更無法麵對自己。每當夜深人靜時,拷問就開始了……
他問自己,這樣做對不對?
對的。麵對國家的時候你是對的。你是鄉長,你必須這樣做。不這樣人口就降不下來,不這樣人口就會產生大爆炸,國家會越來越窮,到時候大家都會沒飯吃。
而且你僅僅是一個齒輪,國家才是機器,一個齒輪是無法轉動國家機器的,隻有隨機器轉動。機器對齒輪下達的每一道指令都是絕對正確的,不容有絲毫的遲疑。當整個機器開動起來的時候,一個小小的齒輪能停止轉動嗎?
那麼,在方式方法上,並沒人要求你這樣做。是你自己要這樣做的。在王集鄉,你采取了極端的形式,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麼?譬如,像老黃那樣,甚至比老黃更耐心地去做工作,說服他們。難道你不該比老黃更耐心更細致麼?
沒有更好的方法。你比老黃更了解他們。在這塊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根深蒂固的,鄉人們有自己的道理。他們一代一代地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他們沒有更多的盼頭,喉一的就是生娃。如果你還在鄉下,你也會和他們一樣的。除此外,還有別的樂趣嗎?你無法改變他們,尤其是短期內你無法改變他們。鄉下人不怕吃苦,他們要的是傳宗接代,生生不息。鄉下人也不考慮村子以外的事體,他們在極狹小的範圍裏勞作,不曉得什麼叫人滿為患。在這裏,當他們還扛著鋤頭下地的時候,你無法讓他們明白計劃生育的好處。克服愚昧是需要時間的,那需要很多人一天天一年年的努力。任務是緊迫的,你沒有說服他們的時間。即使有時間,你也無法說服他們。
你沒有這種力量。你僅僅是一個黃土小兒,假如沒有鄉長的框子,在他們眼裏你永遠是黃土小兒。方法不是最重要的,你僅僅使用了鄉長的權力。
那麼,這樣做是不是太殘酷了?
是殘酷。既然不能說服,就必須強迫。柿子長在樹上,柿子還沒有熟,可你不能等了,你不能等熟了再摘,熟了就會掉在地上,就會爛掉。你隻能在它還長的時候摘,你把澀柿子擰下來,放在罐子裏捂、熏、蒸……然後拿出來就能吃了。這也是一種強迫。可你必須強迫,沒有強迫,就沒有果實。
政策是不容許使用強迫手段的,政策要求說服。可工作起來就顧不上這麼多了。
老黃按照政策使用說服的方法,可老黃被撤職了,成了一個廢齒輪。你采用了極端措施,於是你成功了,當上了鄉長。難道老黃的教訓不該吸取麼?
但是,良心,良心哪?
鄉親們待你恩重如山,你怎麼能下得手哪?你欠下了那麼多的人情債,你該還的,可你沒有還。你也知道無法償還。那就該好好地待他們,好好給他們講道理。
再不行就給他們磕頭,從村東磕到村西,一家一家地給人下跪。你看見了,你什麼都看見了,你看見他們屋裏放著你用過的小木碗,看見了你蓋過的破被子,看見了你藏過身的草垛……可是,你卻變本加厲地對待鄉人,你嚇唬他們,威逼他們,斷人家的香火,你是有罪的呀,你罪上加罪!你沒有私欲麼?你有。你當了副鄉長了,你又想當鄉長。你看不起老苗老胡老黃,你想幹出成績來,想一鳴驚人。這還不算哪,這還不算。你一直害怕見鄉人,你不敢麵對鄉人的眼睛。在你內心深處我著恐懼,對鄉人欠債的恐懼。你伯人家說你忘恩負義,總想擺脫“黃土小兒”的壓迫。於是你變壓迫為壓迫,用權力的大坎攔住了無邊際的鄉情……你沒有為鄉人辦任何事情。你辦的頭一件事是回去搞計劃生育。搞計劃生育時你扼殺了你的過去,扼殺了鄉人對你的期待,你可以說你是為了國家、民族、鄉人,你不得不這樣做。可是……
你得到了什麼?不錯,你得到了鄉長的職位。可你卻未去了最最要緊的東西,你切斷了你的根。你再也無臉回大李莊了,再也無顏見鄉親父老了。你嚇唬他們的時候,他們沒有人吭一聲,他們沉默著,沉默著,沉默著……縱然到了這時候,他們也沒有提起你的過去。可你害怕這沉默,心裏伯。你硬撐搞了,你六親木認,可你的心在淌血!你把血吞下去,卻無法吐出來。你成了一個遊魂,斷了根的遊魂。
當了鄉長了,人們眼熱你嫉妒你,可你心裏的痛苦向誰訴說呢?你無法訴說,也無處訴說。
你又見到了梅姑,用血肉之軀給你暖過身子的梅姑。你眼睜睜地看著梅姑被拽進了鄉政府大院,那就是你的極端措施被推廣後造成的。梅始已被男人折磨得不像人樣了。她像驢樣地躺在地上打滾痛哭,淒然地嚎叫著……那時候你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你無動於衷嗎?假如一切都還可以解釋,對梅姑你又能說什麼呢?梅姑做完手術後不敢回家,她怕男人揍她,就在鄉政府的門口坐著哭……你為什麼不送她回去?為什麼?你該跪下來請求梅姑的寬恕,用心去跪。你該說一聲:“梅姑,原涼我吧。”縱是盡忠不能盡孝,你也該有句話的。可你沒有啊!假如梅姑有知,會寬恕你麼?
良心哪,良心……好好工作吧,好好工作。假如鄉人能富起來,有了過好日子的一天,你的無情還可以得到寬恕,不然……
在鄉政府大院裏,國笑著應付日常事務,可他靈魂深處的拷問一天也沒有停止過。他無法承受那曠日持久的追索,更無法填補精神上的空白。他覺得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他會發瘋的。於是他一連打了三次請調報告,又專門跑到城裏去找縣委書記大老王。大老王說:“幹得好好的,動什麼?”國懇求說:“我不能呆在王集了,不能再在王集幹了。王書記,你給我動動吧。”大老工聽了,眯著眼說:
“不行,服從分配!”國笑笑,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此後,國卻很快調出了王集,到縣裏當組織部副部長去了。
十一
國結婚了。
國是調到縣城後的第二年結婚的。媒人是縣委書記大老王。那姑娘長相一般,卻有足夠的時髦和足夠的優越。她是一位副市級幹部的女兒,人很浪漫又很現實,條件是很苛刻的,一要文憑二要水平,這些國都不缺,於是浪漫就撲進了國的懷抱。
每當國和這姑娘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國就想起梅姑年輕時候的鮮豔。他覺得這豔妝濃抹連梅姑年輕時的小腳指頭都抵不上!國更無法忍受的是她的做作,她常常莫名其妙地問國:“你喜歡維納斯麼?”國沒好氣地說:“我喜歡牛糞!”於是這姑娘就跳起來說:“太棒了,太棒了!”國心裏說,“棒”你娘那蛋!有啥“棒”的?有時候,兩人在大街上走著,這姑娘突然就背過險去,手指著一群光脊梁鄉下漢說:“你看你看,鄉裏人太沒教養了!”國惱了,他板著臉說:“鄉下人怎麼了?
老子就是鄉下人,不願去!”那姑娘哭了,爾後給國道歉,再不敢說這話。應該說,這“豔妝濃抹”在縣城裏還是很招人的,總有人跟著看。可國不適應,連那甜甜的普通話也覺得惡心。每次上街,國都梗著脖子往前走,甚也不看。走著走著就把這姑娘甩下來了,那姑娘就喊:“李治國,等等我呀……”國心裏一直是不情願的,他覺得他還能找一個更好的姑娘,不抹珍珠霜就漂亮的姑娘,像梅姑年輕時那樣的。不是假貨。可他還是接受了。他不能不接受。也沒有理由不接受。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