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沒結婚前就與那姑娘幹了那事兒。那時國還住在縣委招待所裏,那姑娘來了,剛認識不到半月,那姑娘來了,就不走了。她坐在國的房間裏扭著腰說:“李治國,來呀,你來呀,你抱我,把我抱到床上去。”國心裏說:去你娘那蛋吧!掂住就把她扔在床上了。床上有海綿墊兒,那姑娘“咚”一聲摔在床上,四肢彈動著叫道:

“哎呀太棒了!”國最恨城裏人說的這個“棒”字,就惡狠狠地撲上去……過後,國心裏說:“×他娘,假家夥!”可那姑娘卻柔柔地說:“李治國,你真野呀,真野!”國是結婚前一天又碰上老馬的,在街角上撿煙頭吸的老馬。國正在街上走著,忽然看見路口上有人在打架,一個很野的男人在打女人。那男人揪著女人的頭發,打得女人滿臉是血……街上來來往往有很多人,卻都在看熱鬧,沒人管。這時,國看見老馬衝過去了,老馬扔了手裏的煙頭,像狼一樣地撲上前去,神經兮兮地揪住那漢子:“你、你……為什麼打人?為什麼打人?!”那漢子冷不防,一下子懵了,忙鬆了那女人。瘦削的老馬俯身去攙那女人,小心翼翼地擦女人臉上的血。然而,那女人卻一下子跳起來,指著老馬罵道:“幹你事兒?俺兩口打架幹你盡事兒?

閑吃羅卜淡操心,流氓!”緊接著,那愣過神兒的野漢子抖手就是一巴掌,把老馬的眼鏡打飛了!打著還駕著:“叫你管閑事!……”可憐的老馬像狗一樣地趴在地上,兩手摸摸索索地在地上找眼鏡,摸著嘴裏還喃喃地說;“怎麼會哪?怎麼會哪……”惹得周圍人哄堂大笑。

在這一瞬間,國心裏存疑多年的疙瘩解開了。他明白梅姑為什麼會喜歡老馬了,他明白了。老馬是很窩囊,但老馬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國看見老馬慢慢地爬起來了,臉上腫著一塊青紫。這一刻,他很想走上前去,想把“結婚請柬”遞給老馬,正式邀請老馬參加他的婚禮。可“身分”阻止了他,身分。他摸了摸兜裏揣的印有大紅“喜”字的請柬,猶豫了一會兒,卻又塞回去了。他又想像往常那樣說一句:老馬算什麼東西!可他說不出來了,再也說不出來了……

國的婚禮十分隆重。結婚這天,縣委書記大老王是“月老”;市裏的主要領導都來了。縣裏的更不用說,有些“身分”的全都跑來祝賀。人們衣冠楚楚,麵帶微笑,連婚禮儀式中的逗趣地也是溫文爾雅的。處處是身分,處處是等級和矜持。人們笑著,笑著,笑著。國也裹在西裝裏與人們握手、點頭、微笑。女人“燦爛”地在人們眼前炫耀著她的服飾和高貴,不時“咯咯”地浪笑。而國卻像是在夢裏。他覺得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假的。在這些人中間,有衝著職務來的,有衝著關係來的,有衝著形式來的,當然也有朋友,那也是“職務”的朋友。有些人心存嫉妒:

有些人私下裏恨不得把你掐死!可他們全都笑著,像道具似地笑著,笑得很商品化。

場麵是很熱烈的,一切應有盡有了。可這裏唯一缺少的是親情。沒有親情。鄉人沒有來,一個也沒有來。國曾經想通知鄉人,可他最終又打消了這念頭。他沒臉兒通知鄉人,再說,這樣的場合對鄉人也是不適宜的。於是他周圍全是眼睛裏標著“假貨”的笑的招牌……

國覺得站在婚宴上與人頻頻敬酒的並不是他。這裏的一切也都不屬於他。他的婚禮似乎應該是在鄉間茅屋裏舉行的。那裏有嗚哩哇啦的喇叭聲;有鋪著紅炕席的大木床;有撒滿紅棗、柿子、花上的土桌;有推推搡搡讓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古老儀式;有鄉漢們那粗野的嬉笑挑逗;有嬸嬸嫂嫂拿腔作勢的攛掇;還有那必須讓新娘從上邊踏過的豆稈火!狗娃們會蹦著大叫:“親哪,再親哪,野親哪!狗×的你美了呀!”……可這裏沒有,這裏隻有楊市長、王書記、張部長、劉主任……

新婚之夜,國喝醉了。他坐在新房裏的沙發上,仍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應該說,城裏女人也是很能幹的。新房刷得跟雪洞一樣白,各樣東西都布置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冰箱、電視、還有那立體聲的音響都是城裏女人帶來的。城裏女人竟還帶來了床,很高級的席夢思床,粉色的窗簾,粉色的落地紗燈……他想,女人是跟他睡來了。女人每睡一次都說一聲“太棒了!”女人就是衝著這“棒”來的。女人帶來了一切全是為了“棒”。這會兒女人正在外間的客廳裏招待客人,女人的交際能力也是他不得不佩服的。在他的婚宴上,女人對付了所有的客人,免費奉送了很多的笑,女人說全是為了他。女人盼著他的職位再往上升—升。所以,女人在他喝醉之後仍然安排了晚宴,獨自去對付那些有職位的人了。女人的笑聲不時從客廳裏傳來。

帶著一股很濃重的脂粉氣。女人真能幹哪,女人在拿煙、敬酒、布菜、賣笑的同時,還能旋風般地衝進裏屋親他一下,像貼“印花”似地貼了就走。可國不由地問自己:

這是我的家麼?這就是我的家麼?

九點鍾的時候,女人匆匆地走進來,匆匆地對他說:“外邊有人找你,是個鄉下人。我看算了。你醉了,打發他走算了。”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紅著眼說:“那是我爹!”女人詫異了,女人說:“你爹?你不是說家裏沒人了麼?”國心裏想:我說過這話麼?我啥時說過這話?他沒再理女人,就搖搖地走出去了。

天黑下來了,外邊下著瀝瀝小雨,雨線涼涼的,國頓時清醒了許多。就著窗口的燈光,國一下子就看見了三叔,三叔縮縮地在門口的雨地裏蹲著,很老很小。

“三叔……”國熱辣辣地叫了一聲。

三叔湊湊地走過來,諾諾地叫道:“李部長……”這一聲叫得國無地自容!他抓住三叔的手說:“三叔你打我的臉呢,三叔……”說著,國看周圍沒人,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三叔說:“……走了,也沒個信兒。聽鄉裏苗書記說你要辦事了,鄉人喜哩。

得信兒晚了,鄉人窮,一時也湊不出啥。這是你爹死後剩下那二百塊錢,我給你捎來了。都說國做大官了,不講俗禮了。鄉人們弄了點花生、棗、棉籽,也是圖個吉祥……”三叔說著,把一疊錢塞到國手裏,又從身後拖出個鼓鼓囊囊的小布袋……

國說不出話來了。多少年了,吃鄉人的,喝鄉人的,鄉人並沒記恨他。鄉人按俗禮給他送來了“早生子”(花生、紅棗、棉籽),還送來二百塊錢,鄉人厚哇!那錢雖是理他娘時剩下的,可多少年來,鄉下一分一厘都沒動過……國不接錢,拽住三叔一聲聲說:“三叔,上家吧,上家吧。”三叔不去,三叔惶惶地往後掙著身子,說:“不了,不了,都是官麵上的人……”國說:“走了恁遠的路,怎能不上家哪,上家吧……”三叔更慌了,死死地往後掙著……

國見三叔執意不去,就匆匆地跑回屋,想拿些好煙好酒讓三叔捎回去,可等他跑出來的時候,三叔已經走了。院裏放著裝有花生、紅棗、棉籽的布袋,布袋上擱著一疊錢……

國冒雨衝出院子,流著淚大聲喊:“三叔,等等哇,二叔……”可三叔已經走得沒影兒了。三叔走了四十八裏鄉路,送來了二百塊錢和“早生子”的祝願。他來了,又冒雨去了,連口水都沒喝。鄉人哪,鄉人!國站在雨地裏,內心一片淒涼。這時,他聽見燈紅酒綠的新房裏女人在喊:

“李治國,快進來呀,小心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