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康書15(1 / 3)

說善

我們現在普遍認可的善,其實包括以下兩種:

一曰社會善;

二曰人性善。

我們的祖先,由於他們所處的曆史局限,既無法接觸到全球化的命題,而人類危機更不像如今這樣的迫在眉睫,所以他們對善的思考也隻能放置在一個封閉的社會環境之中。比如家庭、社區、民族、國家。他們對善的定義,隻要是有利於維係這個或大或小的社會結構的穩定即可。

既然社會屬性並非人類專屬,那麼,社會善也很容易從其他動物身上找到。如忠孝節義、仁義禮智信這些世代傳誦的善德,我們同樣可以觀察到比如忠犬殉主、慈鳥反哺、禽失其偶而不飲不食啼號至死、群狼搏食無一畏縮、蜂尾蟄敵死而後已,還有萬裏南歸雁、千水洄遊魚……而動物護幼撫幼訓幼的“仁德”更加為我們所熟知。近世動物學家的大量研究已經告訴我們,人類附著有社會屬性的善,諸如忠孝節義,幾乎都能夠在其他動物中間找到相近相似的行為。由此可以推斷:社會善並不是人性區別於物性的分水嶺,當然更不是在人類麵臨與大自然失和的危機時刻,人類能夠賴以自救的力量源泉。

唯有人性善,才是人類僅有,萬物皆無的本性。

人性善是超社會的,超世俗的。

它突破了親緣、地緣、科層等所有世俗關係。孟子所說的“今人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也就是說,看到一個小孩子就要掉到井裏,(正嚇得哇哇哭叫),人人都難免要觸動不忍之心(而出手相救),這種行為既不是為了示好於孩子的父母,也不是為了在人群中博得名聲,也不是因為討厭小孩子的哭叫聲,這種行為完全擺脫了世俗的是非觀、價值觀、道德觀,因而就使它具有了人性善的這部分屬性——超社會的,超世俗的屬性。雖然如此,我們還不能夠立刻就將之歸入人性善的範疇,那是因為護、救幼禽幼獸的行為在動物界同樣存在。隻有再加上其他要素之後,這類行為才可以從物性的母愛上升為人性之善。

人性善是絕無功利心和計算心的。

所謂善有善報,一切為求報而行的善,無論所求的回報是物質的或者精神的,皆不可加入人性善之列。人性善是一種純粹的給予和付出。歌詞裏唱的“路見不平一聲吼”,此時此刻的吼聲發之肺腑,純屬天然,即是人性善的迸發;可以說,人性善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是天良外泄,是沒有經過,或者說是越過了理性判斷的直接反應:此時此刻的一聲大吼,非但沒有功利企圖,而且明知可能禍延己身,也已經全然不顧。

人性善是“損不足以補更不足”的行為。

它不是那種人們世空見慣的反饋式的行善、抽頭式的行善、作秀式的行善、以避稅為目的的行善。雖然,比爾·蓋茨和巴菲特將自己財產的很大部分拿出來做善事非常感人,可惜我還是不能將他們的行為歸入人性善:他們的慈善行為是在“損有餘以補不足”,但是這個有餘已經和人性善產生了根本性的抵觸,為人性善所不容。任何有餘的積累過程,就算不是“每個毛空裏都滴著血和肮髒”,就算完全合法,完全正當,但是這個過程終於還是突破了既足不爭的界限,從而為人類失和於大自然埋下了禍根:

“這些‘有錢的好人’……特別屬於狄更斯的早期樂觀主義階段。他往往是個‘巨商’……他總是個超人式的心腸仁慈的老先生,他來去匆忙,提高職員薪水,拍拍孩子腦袋,把欠債的保出監獄,總而言之,像個童話裏的教母。當然,他純粹是個夢中人物……任何那麼心急地要把錢送掉的人,首先是不可能得到這麼多錢的。”喬治·奧威爾:《英國式謀殺的衰落》,第29~30頁。

為了救助災民,普通人從日常開銷上省下來的幾元、幾十元捐款,撿破爛的貧民掏出來的一把鋼鏰兒,那才真正屬於人性之善。

人性善是不受物種限製的,是不僅僅以同類為行善對象的行為。

正因為它的行為對象並不僅僅局限於人類的內部,因而是一種廣博的善。人性善尊重一切生命形態,即使微賤如螻蟻,也不忍無端傷其性命。佛祖的割肉飼鷹、以身飼虎雖然屬於極端,非常人所能及,但是究其本質,乃是平等對待一切生命形式,尊重和厚待一切生命,而不是將這種尊重和厚待的對象狹隘地局限在自己的同類。而唯有抱持這樣的善念,人類才能夠真正與大自然和諧共處。

社會善和人性善之間的區別極大。我們都知道“恒河沙數”的佛典,大意是說:宇宙間的星球像恒河裏的沙一樣多。即使將所有這些星球上的珠寶全都取來奉獻給佛,它的功德也不如有人講頌一遍《金剛經》的功德大。以此來闡述社會善和人性善的差別真是再貼切不過:大富翁們捐出億萬家財,並不及一個窮人捐出半個月的生活費,或者一個餓漢撥出碗裏的幾口飯給更可憐的人的功德大。其間的區別猶如天壤之別:前者是既足能讓,並沒有超出物性善的範疇;後者卻是未足能讓,從而超出了物性、達到了人性善的範疇。自己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還能夠去幫助別人;自己還填不飽肚子,卻從碗裏分出去給別人,這才是除人類之外任何其他生物所無的行為。耶穌說寡婦獻的兩個小錢比眾人獻的更多,然也!有一個窮寡婦來,往裏投了兩個小錢,就是一個大錢。耶穌叫門徒來,說,我實在告訴你們,這窮寡婦投入庫裏的,比眾人所投的更多。因為他們都是自己有餘,拿出來投在裏頭。但這寡婦是自己不足,把她一切養生的都投上了。

雖然,社會善也是善,隻不過它更接近荀子所定義的,是一種偽。

偽的本義當然是假的意思,可是將我們世代奉為珪旨的善行說成是假善,相信大多數人的神經都受不了。所以曆代的分析家們非常默契地將偽拆解成“人為”之義,可謂匠心獨運。不管怎麼說,假善也好,人為善也好,社會善必是一種後天的行為,是經過理智的權衡之後所選擇的行為,是在社會價值觀和道德觀的標示和指引之下所采取的行為,或者說,行社會之善是有動機的。而各種各樣的動機,則因人而異,因環境而異,因曆史背景而異。

即以儒家在所有善行中最推崇的仁而言,毫無疑問,行仁的最佳實踐者當以帝王為首。帝王一仁之念常可惠及天下,可謂善莫大焉。但是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皇帝們隻是在用一己之仁,換取滿朝大臣的忠誠,以及黎民百姓的愛戴,最後達到維持一姓江山的穩固。如此而已,豈有他哉?放眼去看曆史,凡是他們要謀奪江山,或剛剛坐上龍椅的時候,那必定是要大行仁義:或輕徭薄賦,或勤政愛民,或招賢納諫;可是一旦江山坐穩,天下歌舞升平,仁字就被撇在腦後,即使有人以死相諫也還是難為所動,最後落得個“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如此循環往複,未有盡時。孟子敘述的梁惠王的故事就很能說明問題。為了祭奠,一頭牛正哆嗦著被送去宰殺。惠王見了不忍,下令饒了牛,改殺一隻羊。他對孟子說:“我其實隻是做給臣民們看的,以此博取仁的名聲而已。”孟子的回答更有趣:“無傷也(沒關係啊)!是乃仁術也(仁之術),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君王之仁,盡多做秀的成分,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