滸灣再訪金溪書(1 / 3)

滸灣再訪金溪書

我要前往滸灣。

當地朋友一次次糾正我,說“滸”字在這裏不讀“hu”,讀“xu ”。他們對這個字是很認真的。他們不厭其煩地強調,詞典中就特別標注了滸灣這個地名的讀音。

屢屢犯錯,不禁有些慚愧了。其實,我是不應該誤讀的。十多年前第一次來滸灣,我就被人再三告知“滸”字的來曆。麵對這個字,怎麼就不長記性呢?

都是乾隆皇帝惹的禍。傳說,乾隆下江南,由鄱陽湖入撫河,到得油墨飄香的滸灣,不知是波光耀眼,還是酒旗敝目,楞是把個“滸”字認作了“許”字,脫口便呼:許灣。皇帝金口玉牙,誰敢冒犯?那就隻好把它看作欽定,將錯就錯吧,是非因此顛了個個兒。

傳說是當不得真的,不過,乾隆皇帝應該知道滸灣這個地方。因為,明清時期的金溪滸灣鎮已經以雕版印刷名揚天下,所謂“臨川才子金溪書”就包含了對它的讚譽。鎮上有平行並列的前、後兩條書鋪街,其街口石拱門的匾額上分別刻著“籍著中華”、“藻麗嫏轘”,盛名之下的滸灣,居然敢以天帝藏書處相比擬,當年的風雅由此可見一斑。

我在長長的雨巷裏辨識著舊日的書香。

我始終不肯相信,那麼儒雅的曆史在告別這個古鎮時,不會留下它的墨寶、它的贈言、它的叮嚀和繾綣。我把自己對滸灣的十分貧乏的模糊記憶,歸咎於第一次造訪的匆忙和草率。是的,我寧願怪罪自己,也不肯接受曆史杳無蹤跡的事實。我浪漫地懷想,曆史也許會像個頑皮的孩子,突然從他藏身的某個旮旯裏蹦出來,或者,像個沉默的老人,在警惕的打量之後,會悄悄地向我展示他的珍藏。

曆史對於滸灣,應該就是一冊冊發黃的書籍,一塊塊黢黑的雕板,一件件我們可以想象的印刷工具,以及一幢幢建築在書山學海上的老房子了。

在我被雨絲擾亂的目光裏,書鋪街顯得更老了,仿佛有銀絲紛紛飄落。建築的蒼老,就像人的衰老一樣,裏外都顧不得講究了,任由作為臉麵的門麵華落色衰,任由顯示襟抱的室內裝飾腐朽了去、破敗了去。然而,幾乎所有的老房子裏都胡亂地懸掛著、堆放著許多什物,這也頗像老人,腦子裏裝滿散亂的記憶,卻是無從梳理了。

來滸灣之前,我去過同屬金溪縣的竹橋村。那裏尚存的上百幢明清建築有一個特點引起我的注意,那就是牆體的牆裙部分多以大塊的青石壘砌,在三四層堅硬的青石之上再砌青磚,據說,這是為了防止盜賊破牆入室。鋪著青石板的村巷,貼牆處則留著深而又窄的明溝,夜裏若是不小心跌落下去,會摔得很慘,所以,村人也有理由認定它同樣具有防盜的功能。建築對防盜功能的重視,披露了男人們外出經商的曆史信息,由此,也可以想見竹橋當年的富庶;而此村的“養正山房”、“蒼嵐山房”等處,正是過去的雕版印書作坊,它證明經營文化曾是財富的來源之一。

滸灣的青磚大屋也保留著以大石塊為牆裙的建築特點,但在這繁華喧鬧的街市上,我更願意把它看作是基業堅固的象征。

這是光宗耀祖的基業。自南宋出了陸九淵兄弟三人,金溪一帶就被譽為“理學名教之區”,謂之“理學儒林裒然冠江右,忠賢相比,人文兢爽”,崇文重教的傳統在百姓的血脈裏代代相襲,對讀書藏書的喜好釀成了廣布民間的社會風尚,刻書業正是在如此儒雅的土壤中逐漸萌生,而後蓬勃發展。

這是盛極一時的產業。滸灣在最盛時竟聚集刻字工匠六七百人,書鋪街上的店鋪達六十多家,並且,它們順著水路把生意做到南昌、長沙、蕪湖、安慶、南京,甚而遠至北京。書籍裏有衣食溫飽,有滾滾財源,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大約到了這份上,才能真正成為現實吧?

那些滿腹經綸的文人有許多是精明能幹的。比如,三讓堂的主人吳會章,因為喜好書籍,遂以書肆為業。他於乾隆初年在湖南衡陽創辦三讓堂書局,道光六年又在長沙開設分店,同時在老家創辦三讓堂。在他的作坊裏,“梓行經史子集,鏤板堆積如山”。三讓堂經營二百餘年,所印書籍如《韻府群玉》等,被海內推為善本。

那些家財萬貫的老板有許多是學富五車的。那位吳會章與兒子都“知書識禮,廣交遊,結納名俊,終日與探討剖析古今典籍,野史稗乘,毫無倦容”。紅杏山房的創始人趙承恩更是學養深厚。雖然,他在鹹豐、同治、光緒朝曾三次被薦舉為孝廉方正皆不就,但是,這並不影響他作為一個學者勤奮地著書立說,其一生著述頗豐,有《周易諸言》、《詩註辨誤》、《性理拾遺》等多種。值得注意的是,他是為了便於自己著述付梓行世,而創辦紅杏山房的,既刻書銷售,又藏書自娛。從鹹豐年間起直至清末,紅杏山房刊刻了大量撫州鄉賢遺著,如《撫州五賢全集》、《陸象山全集》、《湯文正公全集》等,其刊印的《趙氏藏書》、《漢魏叢書》等,則為多種多卷本的大型叢書,素來為學者所重視。

為了自己出書、藏書的方便,不惜開個書鋪,辦個印書作坊,如此嗜書成癖,真是叫人歎為觀止。看來,在滸灣乃至金溪,這印書業原來是種心養心的產業,人們在木板上播種文字,為的是收獲天下的書籍、天下的才情!我覺得,他們應該稱得上是真正的儒商,這些儒商把生意做得瀟灑極了。比如,竹橋村的餘仰峰回鄉開辦印書房,他“刊書牌置局於裏門,晝則躬耕於南畝,暮則肆力於書局”,這種奇特的生活方式讓我感到,學會了經商的古人依然割舍不了對土地的眷戀,或者說,人們在經營土地、經營生意的同時,其實也在經營著自我的內心,經營著傳統文人的人格理想。

引我去竹橋村的吳老師,是縣文博所的所長,喜愛收藏。不過,隻收藏古籍和古錢幣,用他的話說,“也隻能收得起這些東西”。看得出來,言辭之間,對全縣曆史文化遺存如數家珍的吳老師,麵有窘色,心有隱痛。但是,當他把自己的藏書打開來後,卻見滿臉自豪。

每冊古籍也許都有一段顛沛流離的經曆,都有一個閱盡滄桑的故事。我小心翼翼地翻開它的封麵,翻開它的身世,我看到由滸灣舊學山房藏板的《詩經集註》、《古文觀止》,看到由舊學山房仿兩湖書院精本校刊的《地球韻言》和仍是由舊學山房梓行的《鑑略妥註》,看來,這個舊學山房在滸灣、在當時應是十分的顯赫。

果不其然,憑著刻在匾額上的“舊學山房”四個大字,我在滸灣的前書鋪街上很輕易地找到了它的高牆深宅。聽說前書鋪街的臨街門麵均為店鋪,印書的作坊則在宅院的後麵。站在街上探望舊學山房的內部,我的視線穿過窄小的前院,穿過昏暗的廳堂,經天井再往裏去,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黢黑。我不知道,那位叫謝甘盤的書商,是搖著蒲扇在前院裏擺著書攤子呢,還是閑坐廳堂品茗研讀,且等舟船泊岸顧客盈門?

舊學山房廣羅舊刻版本,精心校印,其刻印的《天傭子全集》、《太平寰宇記》、《謝文貞公文集》等,也是被學界所珍視的古籍。然而,舊時的書香門第大約早就換了主人,曾經的儒雅隻在建築中留有蛛絲馬跡。

當地的朋友領著我四下尋找兩副被縣誌所記載的對聯。問了青年問中年,或漠然搖頭,或茫然亂指,串了好幾戶人家,最後幸虧問到了一位坐在竹椅上養神的老婆婆,這樣,我才在尋常人家雜亂的廳堂裏,揭去新貼的紅紙對聯,讀到了刻在房柱上的文字。其一曰:“結繩而後有文章,種粟以來多著述”,其二稱:“玉檢金泥廣國華,琅留寶笈徵時瑞”。寥寥數字,卻是一部浩若煙海的文化史,透過字裏行間,我看到的是先人們麵對書山學海那謙恭而勤勉的情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