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在偌大一個滸灣,能夠鮮明地印證曆史的文化遺存已經十分稀罕。想來,這裏最富有的該是雕板了,過去的六十多家店鋪,哪家不曾是書板盈架呢?然而,如今要想在這裏找塊雕板看看,卻是不易了。
當地朋友把我帶到他的老師家,說這位老師收藏有《康熙字典》的雕板。不料,主人最近已把雕板全都賣光了,賣的是“跳樓價”,一共隻賣得區區二百元錢。橫下心來處理它的理由是,經常有學者登門來看書板,還要耐著性子聽任他們拍照,主人嫌煩了。當我為之惋惜時,主人便有些羞惱,嘟噥著抱怨道,你們光來看又不開發。也許是畢竟當過老師的緣故吧,他接著理直氣壯地聲稱,雕板遭蟲蛀快爛掉了,一抹便是一層的朽木屑。也是,畢竟閑置了許多年。
是印刷業的進步決定了雕版印刷業的凋零,新興的鉛字印刷成為雕版印刷曆史的終結者。清末以後,滸灣的書鋪街就門庭冷落日漸衰微了,大約艱難撐持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還是免不了曲終人散。如三讓堂便於1935年繼長沙書局倒閉後,接著關門大吉。但是,在為我擔當向導的當地朋友的兒時記憶裏,家家都有成堆的雕板,家家都拿雕板當柴火燒鍋。他大概四十多歲,也就是說,盡管雕版印刷早已壽終正寢,但滸灣人家仍將書板保存了幾十年,直到三四十年前才迫不得已填進了灶膛。
我驚訝於這個事實。原來,文化的情感始終盤桓在滸灣的記憶之中,纏綿在書鄉子弟的內心深處。幾十年的默默相對,幾十年的依依不舍。世上還有什麼樣的情感,能在無情的現實麵前,無助地守望這麼久,無奈地緬懷這麼久?
從此,一旦走進古村鎮,我將叮囑自己:麵對已消亡或被破壞的民間文化,不要輕率地歸咎於那裏的人們,不要想當然地指責人們的麻木和無知,其實,珍視的情感天生就存活於人們的血脈中,否則,很難解釋當線裝書作古之後人們保存書板的那份自覺,隻是拗不過漫漫歲月,躲不過凜凜世風,人們心灰意冷罷了。在很多情況下,他們也是無辜的受害者,他們的內心一定會隨著書板被掃蕩淨盡而變得空虛落寞,曾經的驕傲灰飛煙滅,曾經的儒雅斯文掃地。
聽說,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省裏來金溪收購古籍圖書,是在滸灣集中打包而後運往南昌的,那一次就裝滿了二三條船。我不知道在此之後滸灣是否還有古籍這麼隆重地登船離去,若然,它們便是十分幸運的了。
我總禁不住自己,想象吃飽了油墨的書板在灶膛裏火色怎樣。它會像含有油脂的幹柴那樣嗶剝炸響嗎,會像潮濕的鬆毛柴那樣濃煙彌漫嗎?或者,像燒透的木炭,紅紅的火光裏舒展著藍藍的火苗?
燃燒文字蒸出來的米飯,會不會有某種異樣的氣息?燃燒著述熬出來的菜湯,會不會有某些苦澀的味道?
雨淋濕了撫河,也淋濕了河邊的古鎮。空空的長街上,隻有雨在行走。偶遇行人匆匆穿過,恍惚之間,我不知道眼前的景象如夢,還是我的懷想如夢。
二十多年前,金溪縣文聯曾經辦過一份文學刊物,刊名就叫《金溪書》。在某個職稱評審會上,當討論到一位曾任該刊編輯的金溪人氏時,有評委嘖嘖讚歎:這人了不得!金溪書原來是他編的,金溪書誰不知道啊,可有名啦!
我無意取笑別人。他的讚歎其實很生動地道出了一個叫人心酸的事實。雖然,“臨川才子金溪書”的標榜像一個文化口訣廣泛流傳,但是,究竟有多少人了解它的內涵,甚至具體所指呢?因此,有人把特指古代雕版印刷的“金溪書”,當作一本在猴年馬月產生過影響的書刊,也就不奇怪了。
前書鋪街那自詡“籍著中華”的拱門外,兩座墨池長滿了豐茂的水草;後書鋪街那誇耀“藻麗嫏轘”的拱門中央,刷在涼亭牆上的“洗澡”廣告分外搶眼,那字跡和指示箭頭血一樣鮮紅,藏在哪個旮旯裏的澡堂子不會拿過去貯墨的石盆當作浴盆吧?
看來,尋訪舊日的書鄉,隻能前往夢鄉了。
叩問石塘尋洛陽
石塘鎮在鵝湖書院的前方,在永平銅礦的前方,在橫亙於閩贛邊界的武夷山下,在一條滿是鵝卵石的河流上遊,在厚厚的故紙堆裏,在薄薄的折扇之中。
石塘鎮是一本本奏章,一冊冊典籍,一頁頁契文,一軸軸書畫……對了,石塘鎮是紙上的古鎮,紙上的家園,為紙而聚居於紙上,因紙而揚名於紙上。
我通過紙的傾訴,得知了石塘;
通過石塘,我要叩問紙的消息。
河床無語。雖然,因道路泥濘我不得不繞行,此時依然下著小雨,而那麼寬的河麵上,卻隻有一線細流蛇一般遊走,團團簇簇的茅草齊人高,草秸上飄搖著上次山洪留下的紀念物。滿床的石頭更是曆次山洪的見證。
枯槁的河流是一種暗示。暗示著石塘已經老去,紙的曆史已經發黃。因為,水是紙的生身父母,是紙的肉體和靈魂。不信,請讀清人程鴻益所作的《鉛山竹枝詞》——
未成綠竹取為絲,三伐還須九洗之。
煮罷皇鍋舂野礁,方才盼到下槽時。
雙竿入水攬紛紜,渣滓清虛兩不分。
掬水撈雲雲在手,一簾波蕩一層雲。
這首詞,生動形象地描寫了鉛山紙包括石塘紙的製作全過程,民諺則稱之為“措手七十二,一紙方蕩成”,而在造紙的這麼多道工序中,始終離不開水。石塘鎮是紙做的,而紙又是水做的。
那麼,我為幹涸的河床而感傷,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流水有情。原來,水早已走街串巷,登門入戶。它在古鎮的長街邊徜徉,在許多人家的庭院裏流連。像一個嫋嫋娜娜的女子,在雨巷中時而隱沒,時而顯現,狐媚一般;又像一幫捉迷藏的孩子,紛紛藏進別家的門戶,甚至誰的床下,終是憋忍不住,在大門前探出明澈的大眼睛。
這是一條長達二千米的官圳,明嘉靖年間由鉛山知縣倡建。官圳在南麵的石塘河上遊引水,入口處的來龍山嘴正好有一塊龜背形烏石,人們因地製宜鑿石開洞,借用烏石的堅固,使之成為控製來水的閘口。河水沿著鵝卵石與三合土拌漿嵌砌的官圳,經鎮東一片民居的地下蜿蜒穿過,而後分流成“人”字形,沿潘家弄和下街流去。每戶人家的青石板下都有潺潺水聲,有的人家索性引水入院,形成一個個方便盥洗的內官坑。
流水認識每一張人麵桃花。流水也記住了枕邊所有的呢喃和夢囈。官圳為人們的生活提供便利那是無疑的了,我想探問的是,這源源活水,是否也傾注了以紙為業的人們對水的膜拜和感恩,對財富的來勢的渴盼呢?若然,這是多麼虔敬的膜拜,多麼真摯的感恩,多麼生動的渴盼!
我追溯著石塘河水的來路,探究石塘的造紙曆史。
早在元代,這裏就有紙槽雲集。至明代中葉,造紙業已十分興旺,工藝水平也大為提高,當時,每年產紙上千萬張,其中三十餘萬張作為奏本用紙被官府收購,其餘則投放市場。正因為石塘及該縣的陳坊和楊村一帶紙業發達,明代的鉛山縣成為我國江南地區的“五大手工業區域”之一,與鬆江的棉紡織業、蘇杭的絲織業、蕪湖漿染業和景德鎮的製瓷業一道名揚天下。清乾隆、嘉靖年間,印書製紙的大量需求推動了石塘紙業的進一步發展,其時,從事紙業者竟占當地總人口數的十分之三,最盛時僅撫州籍工人就有三千人。各地商賈自然紛至遝來,那早已傾圮的山陝會館,那依然幸存的饒州會館、撫州會館,便是當年紙醉金迷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