滸灣再訪金溪書(3 / 3)

我追尋著石塘河水的去路,攝取石塘遠行的背影。

在這裏,滿山竹海是造紙取之不竭的原料,茂盛的植被中富有各種可為紙藥的植物,來自山中的流水不僅為製料抄紙提供了優質水源,這條石塘河還與古驛道聯手,把石塘紙的美譽播撒到四方。石塘紙“名色亦異”,品種繁多,有關山、連史、京川、貢川和毛邊,等等。關山紙作為石塘的名產,用途較廣,尤為北方市場所青睞。民國時期,石塘造紙廠生產的毛邊、關山等紙,運往外地銷售時都要打上“江西鉛山石塘造紙廠”的珠紅鈐記,其中“石塘”二字稍有歪斜。聽說,建國初有一批關山紙銷往香港,當時的紙廠辦事人認為原鈐記上的“石塘”二字歪斜不美觀,便重新雕刻了一枚“江西鉛山石塘造紙廠”的印章加蓋於上。不料,香港商家竟據此認為是假冒產品,要求退貨,經廠方致書說明,那批紙張才被收下。這件事給了石塘一個教訓,此後,外銷之紙,一如既往使用老印章。誰讓那歪斜的鈐記早就成了石塘紙的身份證呢?

沿著有水聲相伴的街巷,我進入紙上的曆史,紙上的生活。雕刻精美的門麵就是它的封麵,敞亮氣派的廳堂就是它的內容,居家生活的場景就是它的插圖。對了,如今在石塘能夠看到的,就是一座座古民居了。那些老房子依然以紙號為標榜,它們的門匾依然陶醉在“賴家字紙行”、“查家紙行”、“複生源紙行”、“金鴻昌紙行”、“鬆泰行”的榮耀裏。在眾多紙行中,“複生源”名氣尤大,杭州、天津乃至黑龍江均有其分號,北方有不少紙店都以掛牌經銷“複生源”紙品的辦法來招攬顧客,而鉛山縣城所在的河口街上,一些錢莊則以與該紙號有業務往來為榮幸。

鱗次櫛比的建築曾是財富的紀念碑,如今,它們正在老去,正在頹敗,便成了金錢的墓誌銘。

年三十夜弄、商會弄、天後宮巷這樣的地名,連接的是商賈輻輳、市聲擾攘的舊日繁華;而在一座月亮門之上,“品重洛陽”的匾額指向的卻是,石塘紙的質地,古鎮生活的質地。

紙的質地,讓石塘的驕傲底氣十足;紙的質地,來自複雜的工藝和講究的選料。在石塘,紙品不同,選料、製料方法也不同,次等紙用的是生料,即用石灰等醃製嫩竹為料;而連史、關山等上等紙則用熟料,即以嫩竹製成竹紙後,還要經蒸煮、漂白等道工序方可下槽抄紙。生產連史紙所用的嫩竹,於立夏前後砍伐取用,紙料需經過幾個月日曬雨淋而自然漂白,生產周期為一年,紙質潔白瑩輝,細嫩柔韌,有隱約簾紋,防蟲耐熱,永不變色,有“壽紙千年”之譽,舊時,貴重書籍、碑帖、契文、書畫、扇麵多用之。關山紙的主要原料除了竹絲,還需稻草,而且,必須是一季晚稻的稻草。加工的每道工序也是非常嚴格的,如抄紙時,每張紙隻能用簾在槽中抄二次半,同時規定,第一次隻準抄半簾,即簾床簾皮在槽中沒水二分之一的麵積就要立即提起,第二次、第三次方可抄全簾,這樣,才能確保每張濕紙厚薄均勻如一。

因為資源豐富,曆史上的江西有許多地方都是紙產地。如永豐縣的毛邊紙也是較為著名的紙品。它的原料也是沒開枝、沒長大的嫩竹,當地人稱為“竹麻”。每年立夏前後半個月砍伐竹麻,放在池塘裏加生石灰腐漚四十天,而後,洗淨石灰,再用清水浸泡發酵三十天,就成了造毛邊紙的原料。這時,要手工剝去青皮、竹節等,放在一種特製的工具上憑著腳踩搗爛,再用竹簾在水中抄製。紙張基本成型後,刷在風房的火牆上焙幹,焙幹後的紙張是白色的,光滑、勻細、韌性好,吸水性強、不淡墨,字跡經久不變,而且,百年不蛀不變色,是書寫、印刷之佳品,故有記載說:“凡印書,永豐綿紙為上。” 據說,永豐在唐代就曾用蕨類植物纖維製成“陟厘紙”,被列為宮廷用紙。到明代,永豐的竹紙則因倍受一位常熟人的青睞而揚名,那人名叫毛晉,以經營校勘刻書為業,他印書所用的紙張都是在江西定做的,采買之後,他喜好在紙邊蓋一個篆書“毛”字印章,永豐“毛邊紙”就此得名。

憑著道聽途說,我不厭其煩地記下造紙工藝之皮毛。我之所以如此好奇,是因為傳統工藝不僅僅是單純的生產技術手段,其中還充溢著中國傳統文化和哲學的基本精神。中國最早的工藝典籍《考工記》中有言稱:“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後可以為良。”原來,工藝就是合天時、地氣、材美、工巧四者的造物過程,工藝,本是一個蘊有天地造化的生動而美妙的名詞。這種工藝創造觀,是“天人合一”精神的闡釋和體現,顯示了一種力圖全麵把握、協調宇宙萬物相互關係的高遠意圖。

傳統的造紙工藝顯然也浸潤著這一工藝思想。眺望歲月的遠方,但見那裏是新筍拔節、清泉潺潺,是波光瀲灩、霧氣氤氳。造紙的生產時空與自然順應不悖,造紙的行工技藝與物材性理順應不悖,紙張的文質品性與人格身心也是順應不悖的,追求紙質潔白瑩輝、細嫩柔韌的那番匠心,何嚐不曾滲透對幽雅、高潔的人生境界的崇尚呢?

我又想到了水。所謂“地氣”就是水了吧?在許多的傳統工藝中,水都是必不可少的。因為,柔軟的水,其實是特別有力量的。經水淬火,煆打的鐵器無堅不摧;經水淘洗,寶貴的礦石露出真容;同樣,經水漚泡,堅硬的竹材化為玉帛。

於是,我更願意把官圳的源源活水,看作是石塘人對水的膜拜和感恩。這番虔敬,我在廣豐十都村的王家大屋裏曾經領略過。王家大屋建於清乾隆年間,祖籍山西的屋主人王直賢正是因經營紙業而定居此地。整個建築群占地四十餘畝,除廳堂外還有房間一百零八間,三十六個天井和四個水池相嵌在大屋的回廊之間。如此規模宏大、結構繁複的大院內,所有建築隻有一個榫頭。因此,盡管長期無人修繕,它依然能巍巍然櫛風沐雨。最讓我感興趣的,是那用石頭壘砌的水池,據說,它們連著村邊的豐溪河水脈,河中水漲,池中水滿,河中水落,池中的水卻也不會幹涸。盡管,昔時賞月觀魚、吟詩賦句的清靜之地,如今已被居住在其中的村民因地製宜,利用水池養魚、養水浮蓮,然而,在我看來,那步入大屋中的水脈,該是當年王老爺家的座上客了,四座水池便是四把飾以精美石雕的太師椅,水端坐在王家親切的目光裏,像一尊尊神明被那虔誠的眼神供奉著,禱祝著。

石塘的官圳,則是所有庭院共同的好友。它依然流連在家家戶戶的門前,日夜和人們促膝交談,可是,它的話題已不再是造紙帶給古鎮的生氣,流水所象征的財勢。

磚木有心,流水有意,它們該是在訴說自己對“品重洛陽”的緬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