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的寧都(1 / 3)

節日的寧都

我因一位攝影家五彩繽紛的眼神而向往節日的寧都。他連年在節日裏造訪寧都,他的眼裏盡是關於民俗事相的影像。

節日的寧都是什麼樣子?從一些攝影作品裏,一些片斷的介紹裏,我捕捉著它的神韻,它的氣息。

節日的寧都是隆重的。它被纏繞在一根根竹篙上,是林立的鞭炮;被填充在一杆杆鳥銃裏,是喜慶的轟鳴;被粘貼在一隻隻彩燈上,是精巧的剪紙;或者,它端坐在一抬抬花轎裏,是形形色色的戲劇人物。

節日的寧都是鄉土的。它在一座座祠堂裏聽戲,笑得前仰後合;它在山路上、河堰上莊嚴地遊走,神聖的步履驚醒了冬眠著的土地;它在夜色籠罩的田野上狂歡,燈火長龍的舞蹈映紅了所有的臉、所有的心。

我在平日裏多次到過的地方,竟讓我如此陌生。看來,結識一方土地,需要抵達它的節日,抵達它的內心,抵達鄉村每個盛大典儀的現場。莊嚴的神情,是探問它的來路的方向標;歡樂的氛圍,是了解它的性格的說明書。

我好奇地走近節日的寧都。

第一次,我雖沒有進入,卻距離它很近很近了,就在中秋節的前夕。我看見一條細瘦的小溪,用自己淺淺的流水,在洗刷一座村莊。一河的板凳竹椅八仙桌,一河的桶盆砧板和床架。一河的老人和孩子,在清洗一河平凡的日子,清洗生活的每個旮旯。平常的風俗習慣,因為滿河的喜氣,宏大的場麵,而充滿了富有魅力的儀式感。

這個場麵一下子喚醒了我的記憶。把一個家搬到河邊、井邊,甚至拆下門板,洗刷一遍,用清潔的心情來迎接皎潔的月圓時分,曾是隨處可見的景象。少年時,我就曾在所有門板被洗得刷白的長街上,看十五的月亮怎樣把店鋪裏的月餅搶購一空。如今,這種純樸的風俗習慣,恐怕在別處鄉村已難得一見了。

沒想到,傳統習俗依然頑強地生長在寧都民間,且風姿不減。最是動人的當屬中秋之夜。月圓時分的寧都,是聚集在祠堂前的壯漢,他們高舉著的一竿竿竹篙火麓上,生長著一簇簇耀眼的火苗;是追逐著月光的孩子,他們手持的芋荷梗子上,插滿了禱祝平安的線香;是渾身彌散著擂茶芳香的婦女,正以皎潔的心情“迎月光姊姊”。

我因此驚奇大約算不上矯情的。於是,去歲,我忍不住走進了正月的寧都。

雖然是臨時動議,寧都的朋友很輕易地就把我的行程給安排得滿滿的——正月十三到達,晚上去黃石鎮聽寧都采茶戲;正月十四,上午訪問竹笮鄉的寧都道情,下午是石上村的“割雞”儀式,晚上有江背村的“扛燈”;十五那天有一些選項,比如,上午可看黃石中村的儺戲或田頭鎮的“妝古史”遊村,下午再赴石上村看鞭炮燃放儀式,傍晚是該村的擔燈遊村,這個元宵之夜更是精彩紛呈,形形色色的燈會遍布山野間,可惜,一年太長,一夜太短,我們隻能就近順便去觀賞增坊村的橋梆燈表演。

寧都讓我大飽眼福。好比正月間不怕來客,酒菜都是現成的,喜慶的民俗活動也是現成的,即便茫無目標地遊走在鄉間,或許也能碰上十分新鮮的活動。

我乘車前往田頭鎮的路上,就聽得連綿的丘陵間傳來一陣吹打、幾聲響銃,留意車窗外,隻見一群孩子站在山包上舉著神旗呐喊,趕緊停車看個究竟。原來這是一支抬菩薩遊村的隊伍,專為去年所建的新房驅邪祈福。

隊伍來到一幢新居門前。端坐於一抬抬神轎上的菩薩,在鞭炮中受用著屋主人的膜拜。其中有兩尊菩薩被抬進廳堂,一問,他們是“漢公”、“漢婆”,想來,守在門外的就是漢高祖的各位將軍了。遊曆贛南鄉村,時常可見漢帝廟。漢帝廟祀漢高祖劉邦及張良、樊噲、蕭何、韓信等,這是因為劉邦重農抑商、減輕刑法、輕徭薄賦、釋放奴隸,深得民心,故被尊為“米穀神”。盡管清代官府曾下令不宜祀奉漢高祖,但贛南的漢帝崇拜至今流風不絕,除了天高皇帝遠,恐怕也滲透了客家人對中原故裏的萬般繾綣吧?

抬菩薩遊村的隊伍,讓我想起先前聽說的“送甑蓋”、“謝甑蓋”、“打甑蓋”等獨特的婚俗禮儀。所謂“送甑蓋”,是指人們給頭年娶親的人家送禮的道賀形式,它的禮品是特定的,有紅漆的飯勺、筷子等,其中無疑蘊涵著生子添丁、兒孫滿堂的祝福;“謝甑蓋”則是收受方的答謝禮儀;而“打甑蓋”卻是道賀的讚頌禮儀。有意思的是,為了給新人道喜唱讚,正月的寧都鄉間居然活躍著一支支甑蓋隊,他們記住了去年鄰近村莊那些結婚的人家,於正月初四出動,走村串戶登門道賀。甑蓋隊的成員有手提甑蓋的喝彩師,專管鳴放鞭炮、接受紅包的總管人,還有六位吹鼓樂師。想想看,奔走在田野村舍間的這支喜氣洋洋的隊伍,又是多麼滑稽的隊伍。

甑蓋隊進門前先給東家放一掛炮竹,然後,由一手拿甑蓋、一手拿一紮紅漆筷子的喝彩師高頌讚語,同時以筷子敲打甑蓋,眾人應和:

甑蓋到你大門邊——好啊,

一對石獅笑連連哪——有啊,

石獅開口迎甑蓋吔——好啊,

榮華富貴萬萬年——有啊。

甑蓋隊接著到廳堂、廚房去喝彩,然後,把甑蓋舉到新郎、新娘、其父母以及其他直係長輩頭上敲打。敲打之間,也伴有唱彩,彩詞內容都是即興創作的吉利話。其時,屋裏擠滿看熱鬧的村人,他們跟著唱彩齊聲吆喝;好啊,有啊。

顯然,筷子寓意“早生貴子”,至於飯甑的甑蓋如何也成了道具,就不得而知了。大概是因地製宜吧?其實,在民俗活動中,很平凡的生活器具常被人們順手拈來。我在相鄰的於都縣,看過村民表演“甑笊舞”,人們手持甑笊環繞成圈,舞之蹈之,隊列逐漸收攏,擁作一團,隨著一陣吆喝,舉過頭頂的甑笊一起發出嘩嘩的響聲。所謂甑笊,就是用竹筒剖成的刷把。

田頭鎮的“妝古史”卻是講究。我趕到那裏的時候,城隍廟前已是人頭攢動。在一支鼓樂隊洋鼓洋號的引領下,一抬抬披紅掛彩的木轎擠進人群,停放在城隍廟與對麵的戲台之間。木轎以紅布遮頂,正麵裝飾得五光十色,富麗堂皇,剪紙、紮花、貼畫,有各種紋飾,還有人物、珍禽等圖案。每抬木轎都貼有不同的劇目名稱,如《天官賜福》、《劉玄德招親》、《女駙馬》、《朱砂印》、《錯路緣》、《三請梨花》等。一些男孩女孩分別化妝為各個故事的主角,聽任大人們把自己“裝”進曆史裏,有的委屈得哭了。

城隍,為古代神話所傳守護城池的神,被道教尊為“翦惡除凶,護國保安”之神,唐代郡縣皆祭城隍。田頭鎮的城隍廟始建於明萬曆年間,多次維修,至今香火旺盛。內中有一副楹聯甚是驚警,稱“城市鄉村極惡巨奸難逃油鍋刀山,隍鎮山莊慈善廣布易脫苦海血河”。人們禮拜神明,為的是保佑自身,可能是怕獨敬一個城隍還不保險吧,於是,又在城隍廟兩側建了東嶽廟和漢帝廟,旁邊還有七仙廟和老官廟。不管是哪路尊神,跪倒便拜,見廟便燒香,正是中國老百姓對宗教取實用主義態度的生動寫照。而在山多林茂、江河密布的江西,偏遠閉塞的地理環境、北人南遷帶來的駁雜的民俗信仰、湘楚文化與吳越文化的傳播交融,這些條件決定了這塊土地更是諸神狂歡的地方。寧都作為中原漢人南遷的早期定居地,各路尊神也在這裏比鄰落戶,和平共處,一同受用著俗世的香火。

朋友笑稱此地為“信仰超市”。想來也是,對於信眾,十分的方便。聽說,這裏每年正月十六要舉行“出神”活動,人們將漢帝廟、東嶽廟、七仙廟和老官廟所有的五十三尊神像洗刷一遍後,分別請入裝飾一新的木轎,在神旗、涼傘的引導下,遊遍鎮街和所轄的村莊。左鄰右舍一個也不得罪,想必能讓自己的禱祝多幾重保險。

我在正月十五所見的“妝古史”遊村,不知是否為次日“出神”的熱身。裝入“古史”的木轎,待到高蹺隊化妝完畢,隨一陣鞭炮炸響出發了。依然是鼓樂隊在前,接著是神旗、高蹺、木轎,殿後的是旱船、蚌殼和烏龜。踩高蹺的八個演員分別扮作《西遊記》、《八仙過海》等故事中的人物,有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我在取景框裏仰望著他們的氣喘籲籲。藏在蚌殼和龜甲裏的,是兩個年輕女子,蚌殼裏的女子很是得意,老是敞開自己任由人們拍照,扮烏龜的卻一直別扭著,我始終沒有看到她的臉。

隊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隊伍要在偌大的鎮上遊走一圈再回到城隍廟。為了讓高蹺演員休息,半路上準備了農用車,坐在車鬥上稍息即可,不必卸去高蹺。最悠閑愜意的,該是坐在木轎裏的大約五六歲的孩子,那些劉玄德、樊梨花們。但他們一個個表情懵懂,或有疑惑不安,似乎在為自己的裝束、為今天的熱鬧而納悶,好在都有自己的父母守護在四抬木轎邊。

田頭鎮的“妝古史”,讓我聯想起頭天夜晚看到的江背“扛燈”。那是一種大型花燈,用竹篾做成五層骨架,裝裱著吉祥寓意的剪紙、貼圖以及燈謎、聯語、詩詞等,花燈的上麵各層有門樓,額書戲名,內中裝置微型的戲劇人物,並用頭發係著人物,巧妙利用每層燈火的熱動力,使人物旋轉起來。聽說,如今江背村中隻有一位老人會做這種“扛燈”了,為做當晚用於遊村的九隻花燈,竟耗費了老人半年的時間。時間證明著工序的繁縟和技藝的精細。

回想那些旋轉在花燈中的戲劇人物,我忽然覺得,這“扛燈”何嚐不是一種“妝古史”呢?

寧都鄉間乃至整個贛南客家對“古史”的迷戀,非常生動地展示了一個地域的文化風貌和精神氣質。我以為,諸如“妝古史”之類的民俗活動,既是人們寓教於樂的一種教化手段,更是祈福納吉的一種儀式。“古史”中主角,被尊崇著、供奉著,人們像抬菩薩遊村似的,把附著於這些形象的祥瑞之氣播撒到每個人的心隅,很顯然,這些戲劇人物已經成為人們心目中的神靈。而且,由於他們所象征的仁義忠信等品德,正是民間理想中道德訴求的反映,因此,他們成了人們最可親近的神靈。

他們端坐在木轎裏,張望著狂歡的人間,天真的眼睛裏半是好奇半是詫異;他們行走在高蹺上,如行走在天地之間,小心翼翼的步履邁過了人生的坎坷。

節日的寧都人神同宴樂,節日的寧都心燈相映紅。是夜,正是元宵之夜,寧都又被裝置在形形色色的燈籠裏,是綻放在燈籠中的燈花,是裝裱在燈籠上的剪紙。所有的村莊都有穿梭的燈火,所有的水麵都有蕩漾的燈影。

暮色蒼茫中,我隨著石上村的擔燈隊伍出村,走過河堰,走上山岡,走近了增坊村的橋梆燈。那是一條浩浩蕩蕩的燈火長龍,它由二十多條大長凳連接而成,每條長凳置十餘隻方形燈籠,燈籠分紅白二色,白色的上貼紅色剪紙花樣。問起來,說法不一致,一說紅色象征婚育人家,一說紅色乃頭年喜添男丁戶所贈。究竟若何,當這條燈火長龍在田野裏狂舞起來,也就顧不得追問了。

寒夜裏的禾田是這條長龍的舞台。龍的舞蹈,其實是身體的遊戲,身體的狂歡。打頭的長凳就是龍首,殿後的則是龍尾,一夜的鬧燈要到龍首咬住龍尾方告結束,而龍尾豈肯輕易就範?於是,扛著橋梆燈的漢子們追逐著、躲閃著,長長的橋梆燈在滿是禾蔸的田裏盤旋翻騰。難怪有人說,耍橋梆燈需要武術步伐功底,不然難以支撐勝任。想來也是,在現場就不時有人被甩得踉踉蹌蹌。

龍首總是咬不住龍尾。元宵之夜因此而漫長無涯。人們好像沉浸在節日裏、陶醉在自己的祈願裏不肯出來。

節日的寧都,盡情享受著自己的節日。這是內心充滿信仰的人們才能享受到的歡愉嗬。

雞年新春看“割雞”

石上村橫臥在梅江邊。

正月十四的梅江,竟然在磨刀霍霍。一進村,便見磨刀人提著幾把菜刀離開碼頭,對他在“割雞”儀式上所擔當的角色我不禁有些疑惑,跟著他去到街上,見他進了鐵匠鋪這才恍然。爐火正旺,錘聲當當,許多的菜刀被鐵匠的手指鍍亮了,鋪子裏因淬火而激起的熱汽,透著凜凜威風。

村街卻是喜氣洋溢。一些纏繞著鞭炮的竹篙立於門前,一些忙碌的身影快樂地奔走,一些年輕母親陶醉在懷中孩子的臉上和午後的陽光裏。當然,也有幾張牌桌蠻不在乎地支在街中央,顧自讚歎各各的牌技和手氣。石上村的老街平直且寬闊,為我遊曆鄉村所僅見,想來往昔這裏一定是商賈雲集、車馬轔轔的水運碼頭。

我是專程來看“割雞”儀式的。所謂“割雞”,其實是石上村李氏為慶賀添丁所舉行的獨有的集體典儀。大年初九,村中的馬燈會邀集全村去年一年的添丁戶聚首於漢帝廟,會商儀式有關事項,抽簽決定進入漢帝廟“割雞”的順序。正月十三,親戚們攜著禮籃到來,新丁的外婆家還得送公雞、請來吹打樂隊,他們要在添丁戶家中吃住三天。正月十四下午,儀式開始,添丁戶先祭拜家祖,再祭各個房派的分祠。

我巧遇該村六十年來添丁最多的一年,也就是說,這將是最為隆重壯觀的慶典。漫步於街巷之中,聽得人們在美滋滋地反複叨念一個數字——四十八。四十八種嬰啼,該讓一座婦產醫院忙得不可開交了吧?四十八個學童,該令鄉村小學多建一間校舍了吧?四十八位小夥子,長成了,該是另一個村莊吧?

第四十八個胖小子,是抽簽之後呱呱落地趕來湊熱鬧的,自然排在最末。以往,並無抽簽的規矩,添丁戶爭先恐後搶著進廟“割雞”,秩序很是混亂。近年,才由馬燈會組織此項活動,為了約束大家,每戶須先交二百元押金,活動結束,押金退還。有不遵守秩序者,則罰款五百。

鄉文化站的老站長,大概就是馬燈會的領導者之一,他始終人前人後地招呼著。要知道,五六十年代他曾是聞名遐邇的農民詩人,有了詩名,膽氣也壯了,見縣裏遲遲不給國家幹部指標,他居然上省城找領導,當仁不讓地替自己要了來。憶起往事,老站長還是悻悻然的,可見當年的他果然夠牛。按照他的吩咐,我守候在“梅海翁祠”,這是一座建築年代較為久遠的分祠堂。

四十八把菜刀已經鋒利無比,村民約定的時辰就是雪亮的刀刃。

約摸四點半,村中陸陸續續有鞭炮炸響。不一會兒,便有一彪人馬衝進了祠堂,他們都是添丁戶的家人、至親,均為男性,領頭的高舉一隻公雞,隨後的或背上斜插護丁燭,或端著燭台,或提著盛有供品的竹籃,吹打班子緊跟隊伍入祠堂,而一杆鞭炮則在祠堂門前點燃了。鞭炮聲中,舉雞的男人祭拜祖先,另人用護丁燭引祠堂裏的燭火點燃自己帶來的香火,插於堂前,而後分別立於堂前兩側,等著本房派的其他添丁戶接踵而至。

屬於這支房派的添丁戶共有六家。“梅海翁”的後人聚於一堂,雖然鑼鼓嗩呐和鞭炮營造的是喜慶氣氛,但人們的表情卻莊嚴得很,說話也是輕言細語的,而且幾乎未見孩子闖入祠堂。看來,在此地,根深蒂固的宗族意識不僅表現為延續宗族活動的自覺,更讓人驚訝的,是儀式參與者打心底流露出來的神聖感和敬畏感。從前修譜貼在堂上的對聯依稀可辨,橫批是“丁幫繁盛”,添丁的典儀正是告慰祖先,族人的祈願如今又得圓滿。

滿街的婦孺作為旁觀者,她們的表情竟也毫無遊戲感。她們在用耳目用心靈參與男人的活動。這三天是四十八個新丁的節日,也是四十八位母親的節日。有朋友覺得街上那些懷抱孩子的年輕婦女似乎都帶著驕傲的神色,我卻沒有體察到,我看見的笑意是平靜的、莊重的,是與儀式氛圍十分和諧的表情。

祭過分祠,添丁戶從各條村巷湧到大街上,集中在漢帝廟附近的路口,準備依次“割雞”。一時間,滿街人頭攢動,滿街鞭炮林立。紅彤彤的雞冠,紅彤彤的燭台,紅彤彤的竹篙。

漢帝廟坐落在由大街下碼頭的小路邊,祀奉的是漢高祖劉邦,這是因為劉邦重農抑商、減輕刑法、輕徭薄賦、釋放奴隸,深得人心,被民間尊為“米穀神”。曆史上,盡管清代官府曾指示不宜祀奉漢高祖,但漢帝崇拜依然風行於天高皇帝遠的贛南鄉村。選擇在漢帝廟裏“割雞”,祀奉的行為中恐怕隱含著告知的目的吧?

“割雞”以銃響為號。一聲響銃,便有一位漢子舉雞提刀疾步入廟,纏繞鞭炮的竹篙緊隨其後,在廟前點燃。漢子在神案前殺了雞後,提著雞由廟後跑回自家。四十八聲響銃,震撼了山水田園和村莊;四十八對撲扇的翅膀,驚醒了冥冥中的神靈;四十八行新鮮的血跡,鋪成了一條啼血的生命之旅。

漢帝廟在雲裏霧裏,在明明滅滅的電光裏。待硝煙散盡,人流一起湧向李氏祖祠。這時候,所有添丁戶已跑回家中,他們要將剛剛被“割”的公雞褪毛,稍煮後抹上紅色。接著,再端著燭台、提著盛有紅公雞、香燭等物的供品籃(籃子也是紅的,有的上了紅漆,有的糊著紅紙),在村口集合,列隊走河堰沿著正對李氏祖祠的田埂,進入總祠祭拜。

這支隊伍以五節龍燈領頭,五匹竹馬押陣,浩浩蕩蕩地穿行在暮色蒼茫的原野上。重重疊疊的身影投映在水中,是禱祝風調雨順嗎?亂紛紛的腳步驚醒了冬天的田園,是呼喚五穀豐登嗎?

又是鞭炮齊鳴,鼓樂喧天。新建的李氏祖祠裏甚至還來不及細加布置,但滿堂燭影搖紅、香煙彌漫,也足以告慰祖先的神靈了。人們紛紛在神案上添上香火,端著燭台的男人則分成幾排,站成了紅燭的隊伍。

隨後,這支隊伍將遊遍全村。因為天色已晚,我和老站長約定明日再來看燃放鞭炮的儀式,還希望他找個空閑給我介紹介紹整個“割雞”過程中的講究。比如,先後供奉過家祖、分祠、漢帝廟和總祠的公雞,最後的用途是很功利的,雞頭要給新丁的母親吃,以為褒獎;雞尾給父親吃,而且雞尾留有幾根羽毛寓意龍頭鳳尾,祈望再生個女兒;雞腿、雞翅分別酬謝參與“割雞”儀式的主要辛勞者。

正月十四的“割雞”儀式,共有五個環節,每個環節要燃放一掛鞭炮,而添丁戶哪家不曾收獲幾十掛鞭炮?聽說,今年最多者達七十二竹篙。於是,石上村便又有了元宵節下午的燃放鞭炮儀式。人們要把所有的祝賀都點燃,讓它化作驚天地泣鬼神的滾滾春雷。

正月的寧都令人驚奇,驅車駛於鄉間,隨時都可能遇到古樸罕見的民俗活動。正因為如此,第二天下午我趕到石上村時,已是鞭炮大作。整個村莊捂住了耳朵,卻睜大了眼睛。天地間隻見爆炸的火光在跳躍,腦海中隻有轟鳴的聲音在激蕩。

濃濃的煙霧生於每座祠堂的門前,奔湧在每一條村巷裏,吞沒了所有的房屋,所有的人,老站長自然也找不到了。我心中的許多疑問,便沒有了答案。比如,石上“割雞”的風俗,是否還帶著慎終追遠的客家人對中原故裏鄉風民俗的朦朧記憶,是否與昔日繁忙的碼頭、富足的生活有關?它應該是贛南客家添丁的種種喜俗之一了,但是,它的鋪張恐怕不僅僅為了張揚添丁的喜悅。我的朋友在為這盛大的儀式震撼之餘,悄悄算了一筆帳,整個活動下來,每家的開銷應在數千元。於是,我覺得,一定是炫耀的思想統率著所有的欣慰、所有的慶賀,使之成為一個宗族的榮耀,一座村莊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