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的寧都(2 / 3)

我在村外看村莊。村莊是一團銀色的煙雲,似朝霧,似夜嵐,煙雲忽濃忽淡,房屋時隱時現;濃時,硝煙能遮天蔽日,淡時,薄霧如輕紗漫卷。

我在村裏看村莊。鞭炮是村中惟一的主人,硝煙是家家戶戶的熟客,進了廳堂,又進廂房,一直走進了人們的肺腑裏、血脈裏。是的,當鞭炮聲漸漸零落,我聽到它的腳步聲了,像一聲聲咳嗽。在煙霧裏忙碌的還是男人。燃放完鞭炮以後,他們忙不迭地收拾著那些用過的竹篙。一捆捆竹篙倚牆立著,沾在上麵的炮竹屑好像還沉浸在亢奮之中。

每座祠堂的門前都是厚厚的一層炮竹屑。它把我在這兩天所接觸到的紅色的意象——鞭炮,紅燭,籃子,雞冠,抹上紅顏色的公雞及血……都熔化了,澆鑄在奠定本族基業的土地上。

硝煙尚未散盡,男人們又抬著喜字擔燈進了分祠。燈為圓柱形,剪貼著金色雙喜的燈花,每組擔燈不等,有三隻的、四隻的、六隻的,用一根杠子串起提手,由兩三人抬著走。擔燈旁邊,還有些青年手提一隻同樣的燈籠,稱陪送燈。客家話裏,“丁”與“燈”同音,所以,在贛南的鄉俗中,燈是人們最心儀的一種道具。人們不惜傾盡心血來裝飾它,美化它,頭天夜裏,我在相鄰的另一座村莊,看過一種富麗堂皇的大型“扛燈”,竹篾做成的五層骨架,裝飾著彩紙剪刻的各種紋飾和繪製的喜鵲登梅等吉祥圖案,內裏裝置一組組用頭發吊著頭和手腳的戲劇人物,小巧玲瓏而形象生動,且能走馬燈似地轉動。各層間的燈火除了照明,大概也是提供熱動力的機關。九隻“扛燈”出自村中一位老人之手,而老人為此耗時竟達半年之久。聽當地朋友介紹,寧都燈的種類繁多,比如,馬燈、龍燈、橋梆燈、竹篙燈、牌樓燈、火老虎燈、兔子燈、關刀燈、茶籃燈,數不勝數。

此時,暮色被阻隔在東邊的村外。暮色無奈。於江麵上徘徊,在田野裏繾綣。因為,全村婦孺不約而同地聚集在村口,築成了一道鮮亮如畫的人牆。通過數碼相機的屏顯,我不停地掃描那些年輕婦女的表情,試圖從中找到某些異樣的情緒。畢竟,這三天屬於四十八戶喜添男丁的人家,屬於贏得“雞頭”的母親。生了女兒的母親心裏大約不好受的。但是,我看到的眼睛無不充滿熱切期盼的神采——集合在各座分祠裏的喜字擔燈向村口走來了。

硝煙的天幕。蒼茫的煙雲。擔燈的隊伍仿佛顛沛流離,輾轉千裏,來自遙遠的曆史。燈是他們前仆後繼的希望和力量,燈是他們生生不息的祈願和意誌。當我的思想不由自主地躋身這支隊伍與之一道負重前行時,我忽然覺得,一些傳統觀念,諸如“割雞”儀式所體現的重男輕女思想,其實也是我們認知自己民族生存發展曆史的一條途徑。

而此刻,當我在揣摩女孩母親的心境時,也許隨著生活的變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已不能驚擾她們了。也是巧了,我在該縣田頭鎮看到城隍廟邊的一座民居有幅對聯,恰好以它的豁達,很準確地詮釋了我的判斷,此聯雲:“陰陽道合你過你的年我過我的年,男女平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擔燈的隊伍從村口出發,這回,由五匹竹馬領頭。隊伍行進在河堰上,然後穿過河邊的田畈,攀上遠處的山岡。馬蹄得得,叩醒了梅江,叩醒了土地,叩醒了山林。我想,它們應該早就被聲聲響銃、陣陣鞭炮驚醒了,此刻,它們大約在琢磨著喜字擔燈裏已被點燃的內心秘密。

我想,經曆了這三天的喜慶,天、地、山川和江河,一定和這座村莊祖先的神靈一道,完全讀懂了人們的告知。燈的語言,隨著夜色漸濃,越來越明亮。

在這個夜晚,梅江和被它滋潤的田野也會受孕吧?

中秋月,火龍夜

早就從圖片上領略到中秋之夜的寧都竹篙火龍。它大概應歸於燈彩,但卻是非常奇特的一種。一根根長長的竹篙上,綻放著一團團火焰,竹篙成林,火焰成林,場麵十分壯觀。一直想身臨其境好好觀賞的,可是每年不覺間就錯過了機會。在城裏,中秋節屬於商家。今年是朋友相約,讓我記起了這個節日,這個因為有竹篙火龍的誘惑而令我神往的節日。生怕錯過整個儀式的全過程,我們早早地趕到了南嶺村。大約是下午四點多吧。

村支書見麵就說,南嶺村現在更名了,叫南雲村。個子高大的村支書看上去三十多歲的樣子,很憨厚,且顯得有些木訥,一口當地方言,所以和他交談要翻譯。問到竹篙火龍的起源及其有關風俗時,他的回答挺吃力的,看來,即便在一種民俗氛圍中從小長大,也未必能知其然甚而知其所以然,或許,是因為司空見慣而麻木了。

此時,半個村子坐在戲場上看戲,台上演的是三角班;半個村子坐在自家門口聽戲,都是若無其事的表情。這讓我頗感意外。月明時分就要發生的撼人心魄的情景,難道會沒有一點情緒的鋪墊、技術的準備?

我們在村中尋找著連接這個夜晚的細節。從露天戲場出發,穿過村莊,來到坐落在學校操場邊的盧氏家廟前。全村的竹篙火龍將彙聚在這裏,點燃後從這裏出發,開始遊村。可是,無論是在村中,還是在村邊的祠堂門前,都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作為盧氏總祠的盧氏家廟,和我在村中看到的政凱翁祠、政器公祠一樣,看上去氣派堂皇,內裏卻是朽壞了。村中的那兩座祠堂裏麵堆滿了柴草,而盧氏家廟則被一片沒膝的荒草封住了門,看來,南雲村的祠堂已廢棄多年了。年年中秋夜在盧氏家廟門前開始的這一民俗活動,難道會與祠堂毫無關聯?我不禁有些納悶。

讓我納悶的還有村莊的建築布局。南雲不是一團厚重的積雨雲,而是晴日裏布滿天之一隅的鱗狀雲,一朵朵,一簇簇,彼此間若即若離,貌合神移,上千人口的村莊該算一個大村莊了,但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看不出它的規模,除了主要村巷兩邊建築比較集中外,更多的屋舍則是不合群的,稀稀落落的,朝向也是各行其是。若要追究起來,這種散亂的建築格局或許是風水上的大講究,怕也未必。穿過村莊裏的田園、樹林裏的屋舍,不由地,我感覺到了幾分神秘。

是的,此時的南雲尤其神秘,出奇的平常,出奇的安詳,沒有我想象中的忙碌和喧鬧,莊嚴或歡樂。幸虧我們執著的搜尋,才發現一些與夜晚有關的細節。比如,靠在屋牆上的已經紮著層層竹片的竹篙;比如,三兩個坐在家門口擺弄線香的男孩子。原來,這個動人心魄的夜晚是靜悄悄降臨的。

其實,戲台上的演出也與夜晚有關。村中從八月初九日起開台演戲,開演之前,先“打八仙”,然後,敲鑼打鼓將當地信奉的東嶽、漢帝七太子及火龍、火虎諸神像請到搭建在戲台對麵的臨時神廟裏,讓菩薩與民同樂。中秋之夜的竹篙火龍正是為火龍、火虎而點燃。這哥兒倆被村人從火神廟裏請出來,和漢帝的七太子歡聚一堂,共同受用虔敬的香火,一道欣賞鄉土的戲曲,水與火在這裏居然相安無事,其樂融融。它們在初九至十二日每天要看二場,十三日至十五日每天則要看三四出戲,也挺辛苦的。劇團是鄰村的信士為許願、還願掏錢請來的,據說演一天的報酬是六百五十一元,還得管吃住,之所以要那一塊錢的零頭,是圖個“出頭”的吉言。

我們匆匆在農家吃過晚飯後,夜色悄然鋪滿了村巷,一輪圓月也悄然地從東邊的山林裏鑽了出來。這時的月亮是靦腆的,臉皮很薄的樣子,沒有如水的月華,隻見一個淺淺的圓。村莊似乎不曾感覺它的出現,村裏仍然沒有動靜。這種平靜得幾近漠然的氣氛,是我在別處看民俗活動不曾領略到的,它讓充滿期待的內心惶惑不解。我們繼續在村中轉悠。戲場上隻剩下兩個賣水果點心的攤販,空空蕩蕩的盧氏家廟前不過是多了幾根竹篙。就在我們幾乎確信這項活動沒有前戲的時候,忽然發現了一團火光。

開始以為是孩子們玩火。走近才看清,玩火的正是剛才那幾個在家門口擺弄線香的少年。他們手持線香在火堆上點燃了,再一根根插在用禾草紮成的把子上。線香呈扇形排列,夜色中似點點流螢,別有一番情趣。後來,村中的老人告訴我們,這叫線香火虎。

自打進村一直納悶著的相機頓時興奮起來,竟也奇怪,滿村遊走的許多相機都精靈得很,片刻間一起湧了過來。它們分為好幾撥,分別來自南昌、贛州和寧都。攝影家吆喝:添火!不能打閃光燈!攝影愛好者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隻顧生吞活剝,哪裏還有那些講究。我屬於後者,我拍的照片根本就看不出流熒點點的效果。

少年們各自插好線香火虎,頃刻間便邀攏了隊伍,沿著村巷跑向村邊的一戶人家。我落在後麵,隻聽得他們喊道:“火老虎祝福你家養的豬又肥又壯!”這是進門上台階時的唱讚。進入人家廳堂,又喊:“火老虎進門,有食有添(丁)!”

我追進那戶人家時,火老虎正隨著少年闖進別人的臥房,轉了一圈,又折向廚房。而圍坐在一起吃飯的那家人卻無動於衷,任由火老虎到處亂竄。

少年們先後唱讚道:“火老虎進間,花邊銀子滿罐!”

“火老虎進灶前,老年轉少年!”

聽說少年們進屋後,首先要點燃人家備好的線香,可惜他們跑得太快,我未能親睹那場麵。從第一家出來,風風火火的火老虎幹脆就把我等給甩了。流熒般的星火消逝在背著月光的山坳裏,消逝在影影幢幢的村巷裏,隻有少年稚氣的呼喊在夜空中回蕩:“火老虎進村,生子又生孫!”

“火老虎進巷,有食有剩!”

得知下一個環節是熬油,我們便走進了一戶開食雜店的人家等著。陪著我們的是一位自稱“南雲第一封建頭子”的老人。老人說起了竹篙火龍的來曆。傳說,在四五百年前,此地鬧了一場瘟疫,人畜大量死亡,這時,有一對兄弟打山東來,他倆懂醫,認為瘟疫流行的原因在於環境太髒,便動員村民“漚火”,意即打掃庭除焚燒髒汙。果然,疫情得以控製。這兄弟二人也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無名英雄,待他們離去之後,村人出於感激才把他們叫作“龍”和“虎”。以後,每到中秋之夜,南雲村就玩起了竹篙火龍,以紀念他們。這是一個現實主義的版本。而我從前聽到的則是一個浪漫的傳說。相傳清光緒初期,有一年農曆八月,南嶺村瘟疫流行,人們萬般無奈,隻好祈求天神保佑。八月十五日夜晚,突然,天空出現兩條火龍與瘟神激烈地搏鬥,戰至黎明,終將瘟神擊敗逃遁,火龍則溶於東方絢麗多彩的朝霞之中。此後,瘟疫在南嶺竟奇跡般地消失了。村民認為這兩條火龍是兩兄弟,一條名火龍,一條名火虎,統稱為火龍神,被視為驅邪佑民的福主,在村裏立廟雕像祀奉,並每年舉行紀念活動。

在那個浪漫的傳說中,征服邪祟的火龍、火虎不是人,而是吞吐火焰的神。我喜歡那龍騰虎躍的夜空。我以為,隻有想象才能給人們創造竹篙火龍的激情和智慧。所以,我覺得老人自稱“第一封建頭子”,實在有些委屈自己了。

那是一個固執的老人。討論著盧氏的來龍去脈,他竟和客人爭執起來,那憤怒的表情、那不斷提高的嗓門,差不多到了劍拔弩張的份兒,一時間竟讓我擔心他會動蠻。

趕緊把話題岔開,詢問那幫持線香火虎的少年是什麼講究。老人的回答讓人頗感意外,他們竟是自個兒鬧著玩的。不過,他們的玩耍也不是沒來由的。南雲村分為七房,每到中秋,每房出七根竹篙火龍,加起來是七七四十九根。從前,從八月初一夜晚起,每房還要各以七名兒童組成小分隊,每人手持一個半圓虎頭形道具,上插數十根點燃的線香,分別到本房各家遊火虎。少年們舉著線香火虎逐門逐戶唱讚,辟邪納吉的意義竟賦予了兒戲的形式。但是,如今孩子們很少玩它了。幸虧,今夜有一幫貪玩的少年在不自覺間,替我們保存著、演習著關於線香火虎的記憶。

林梢上的月亮漸漸膽大了,明亮了許多。人們開始熬油。關於竹篙火龍的用油,我曾聽得許多說法。茶油、鬆脂、一種少有的樹籽油。還說熬油很費時間,需要技術,講究火候。身臨其境才恍然,能夠蕃衍成習的東西,一定就地取材,順手拈來,技藝簡單方便,具有普遍的操作性。其實,它所用的油,很平常,是最便宜的食用植物油;所謂熬油,不過是把油倒進平時做飯炒菜的大鐵鍋裏,加熱燒開,再把油澆在一根根裹著紙撚子的線香上,人稱火媒子,當它們被紮在竹篙上點燃後,就是一枝枝火把了。

人們攥著油淋淋的火媒子,扛著竹篙,不約而同地從各個方向湧向盧氏家廟前的學校操場。這時,人們要做的是,把火媒子紮在竹篙上,每根竹篙需紮二十枝,於是,隻見男女老少都忙碌起來。看得出來,四十九根竹篙火龍來自四十九個家庭,紮火媒子正是以家庭為單位進行的。

按照以往的習慣,七班火龍隊要在火龍神廟前拈鬮,決定點燃火龍的順序;火龍集中在盧氏家廟前點燃後,由青壯男丁高高舉起,祭拜祖宗,再分別按常規路線繞村遊到各房祠堂前,將火龍斜靠在祠堂牆上,任其自然熄滅。整個過程大約需時三個小時。近十幾年來,遊村的路線被村中隨意拉扯的電線給阻攔了,遊火龍的活動也就被刪節了,變得簡單潦草了。得知這一情況,我向村支書提出,讓火龍隊在場上繞行幾圈以便於拍照。

劇團的樂隊來到現場助興,一陣吹打後,竹篙火龍依次被點燃了。四十九條火龍騰空而起,近千枝火媒子迎風抖擻。滿目是團團簇簇的火焰,仿佛金龍狂舞,龍睛如電;滿目是輝煌燦爛的儀仗,仿佛得勝凱旋,旗旌如陣。那一刻,煞是震撼,全場一片歡呼。為這火樹銀花的鄉村之夜,為這逐疫祈福的浪漫之夜。

可惜的是,盡管村人滿足了我的要求,在操場上遊走了幾圈,但是,他們仍然很快就收場了。我甚至還來不及品味,這是演繹那個神話故事以紀念火龍、火虎兄弟呢,還是表達著人們對火的更為寬泛的情感寄托?

是的,竹篙火龍的美太短暫了。望著人們高舉竹篙匆匆散去,我覺得很不過癮。我在想,為什麼有著強烈儀式感的竹篙火龍,其儀式性的內容很少,倒是富有遊戲性?比如,雖是在宗祠門前進行,卻並沒有祭祀的情節;整個活動的始末,也沒有儀式性的安排。不知是否在長期的演變中,日益簡化了,就像布滿村巷上空的電線可以截斷遊村的路線一樣?

人們散去。掉落在地上的火媒子仍在燃燒。各自離去的竹篙火龍靠在自家的牆上,依然興致勃勃。隻聽得黑暗中有人急切地吆喝:去看戲哦!

聽說,中秋之夜的戲要演一個通宵。這時,我給城裏的朋友發了個短信,說我正在賞月。朋友回信說,哪有月亮呀。

鄉下有。鄉下的月亮還很圓呢。

瑞金壬田的九月十三

瑞金壬田的農曆九月十三,大概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了。一大早,鎮街上就喜氣洋洋的,所有的店鋪都大敞著,所有的店老板都在忙活著,所有的門前都插著三根又粗又長的紅燭。

燭台卻是因地製宜、順手拈來的,蠟燭幹脆就插在蜂窩煤的洞眼裏或廢棄的油漆桶裏。人們點起燭火,又搬來凳子或隨意搭個供桌,端上雞、魚、肉及米飯、水果作供品,有的供桌邊還放著酒壺,主人不時倒個半碗,躬著身子灑在地上。這是自家釀的米酒,這一天的壬田注定要被這種米酒灌醉。

聽說,待一會兒,壬田鎮上將是賓朋盈門,就連許多瑞金城裏人也會趕到鄉下來湊熱鬧,鎮街上到處人頭攢動,手機根本打不進去;聽說,在這天中午,到處是杯盞觥觚,家家大宴賓客,且以客多為榮耀,即便一個陌生人也可以成為任何人家的座上客,到得傍晚,滿街是踉踉蹌蹌的醉人,滿街是朦朦朧朧的醉眼。

這是人神同宴樂的一天。我前往這一天,就是前往延續到今日的民俗傳統,前往依然充滿信仰的心靈。

眼前是紅燭的街市,酒香的街市,鞭炮的街市。燭火輕搖,眺望著街的盡頭;供品盈桌,迎候著菩薩的光臨;鞭炮高懸,一串串,流露出緊張的神色。

是的,憑著壬田街上忙碌的氣氛和人們顧盼的表情,我知道自己還是來晚了。既然,人們都做好了“禳菩薩”的準備,想來此時已經完成了“出神”儀式。果不其然,隨著鞭炮驟起,從一條巷子裏傳來一陣吹打,隻見在神旗、萬民傘的引導下,一抬大轎出現了,端坐在上麵的菩薩著錦袍戴官帽,麵色如金,神情威嚴。隊伍前後的兩支樂隊是土洋結合,前有鑼鼓嗩呐,後麵卻是洋鼓洋號,鼓號隊的著裝很滑稽,上身的製服一律紅色,款式卻不同,大約是胡亂拚湊的,下身就不講究了。這和壬田鎮上的環境是吻合的,街麵上有不少貼著瓷磚的新屋,看過去卻是雜亂無章。八人抬的大轎匆匆前行,街巷兩邊的人家和店鋪則慌慌張張,他們要搶在隊伍經過時點燃鞭炮。在緊張熱烈的氣氛中,團團濃煙湮沒了整條長街,淹沒了所有的表情。

年輕的向導告訴我,壬田一共有四尊菩薩,現在開始遊街的是第一尊。至於是何方尊神,他愣了一下,然後自信地說:“是財神吧。”我又問了兩位店老板,他們也說是財神。拿大街上的店家和小巷深處的居家相比,店家門前的紅燭要粗大得多氣派得多,供品的差異主要體現在那條魚上,魚有大小貴賤之別。於是,我猜想,滿街的店老板大概也都把菩薩當財神了。

其實,我已從資料上得知,壬田祀的是福主菩薩。瑞金縣誌稱:“長久以來,縣人崇信神邸,城鄉廟宇甚多,且廣置廟產,起廟會,(亦稱神會,為一方各姓聯合所為)。每於神之誕日,殺豬宰雞、燃香祭祀,此即“做會”。由於鄉間閉塞,生活單調,因而常藉廟會迎神競技,演唱古戲、交流物資、走親串友,甚至開台聚賭。”遍布瑞金各鄉鎮的傳統廟會有,祀觀音大士的觀音會,祀旌陽縣令、斬蛟英雄許遜的真君會,祀聖母娘娘的仙太會,還有花神會、羅公會、五顯會、福主會等。壬田的廟會就是祀馮侯福主的福主會。

馮侯福主為唐末縣人馮祥興三兄弟,傳說,當時叛軍攻打瑞金縣城,馮氏三兄弟為保衛家園慷慨捐軀,如此英雄,自然被萬民崇仰,因而成為護佑一方土地的福主菩薩。縣城及周邊一些地方都祀馮侯福主,縣城的福主會定為每年農曆九月十一,而壬田則緊接著在九月十三行會。壬田曾有福主廟,廟門兩側的楹聯道明了馮氏兄弟的功績:為國為家為安唐室,難兄難弟殉難羅箕。

那座福主廟是近年拆掉的。馮氏兄弟因此各奔東西,分別寄居在各座祠堂裏,我相信,他們的分手是暫時的,既然壬田人如此崇信福主,早晚還得讓他們歡聚一堂,眼下他們不過是拆遷戶而已。讓我納悶的是,馮侯福主明明是馮氏三兄弟,為何人們都說參與今天遊街的是四尊菩薩?

追問下去,人們的回答並不一致,或稱第四位乃馮氏兄弟的義子,或稱其為馮氏的堂弟。不管究竟若何,那位也是當年保衛縣城的英雄應是毋庸置疑的。

四尊福主菩薩並不是一起出來遊街的。當第一尊菩薩匆匆走過大街、鞭炮聲漸漸遠去,在整條長街上彌漫的硝煙很快散盡,人們又開始翹盼了。我看見一些店鋪門前碼著三盤鞭炮,那肯定是為另外三尊菩薩準備的,性急的人家則已經把第二掛鞭炮纏在了竹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