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馮氏兄弟陸續出現的間隙,我走進了鎮上的一座祠堂。應該說,是祠堂裏的燭火吸引了我。祠堂的門匾無存,但門前仍留有一對抱鼓石,在門口望進去,深深的內部燭光通明。原來,各家在門前敬神之前,首先要在祠堂裏敬過祖先。陸續有人提著剛剛宰殺的雞進入祠堂,在祖先神位左邊的燭台下,將雞血滴在“錢紙”上,然後,敬上香燭祭拜祖先。祭拜完畢,便端著供品去供奉福主菩薩了。燭台上下,散落著一張張錢紙,錢紙上碧血如花。
街上又傳來一陣吹打,跑出祠堂一看,這回出場的是一尊紅臉的菩薩,不知它是馮氏兄弟中的老幾。神轎從另一條小巷出來進入大街,隊伍也是步履匆匆的,不等我擺弄好相機,它就被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滾滾濃煙淹沒了。我追不上隊伍,即使追上也無奈於硝煙,隻好拍滿地的炮竹屑。
然而,壬田人太勤快了。未等硝煙散盡,一個個就忙著打掃各自門前了。試想,假如不急著掃去炮竹屑,等到菩薩們一一走過,街道上該是怎樣動人心魄的紅?
我漫步在壬田街上。佇立在街道兩旁的紅燭,無不噙著虔誠的熱淚;張望在店鋪門前的眼睛,卻是閃爍著各自的現實的、功利的祈願。是的,當我得知他們中的許多人把福主當財神來敬時,心裏竟有些惘然若失。因為,此地的福主崇拜分明滲透了民間的英雄情結,盡管英雄成為神明之後,更多地被人們寄寓了諸如添丁、逐疫、豐年等等平凡的生活理想,但是,福主會本身也是民間保存英雄記憶的一種形式。可惜,好不容易延續到今天的民俗活動,於不知不覺間,漸漸摒棄了它的教化意義而更趨於世俗化了。當英雄記憶化為烏有,是不是意味著它完全丟失了自己的民俗精神?
其實,壬田行會時,簇擁著神轎的神旗旗號為“馮侯福主”,高舉的雲牌上則寫著福主廟的那副楹聯,這些信息鮮明地指向了曆史,卻被人們忽視了。
我一直期待著禳菩薩活動的高潮,但往年熙熙攘攘、水泄不通的情形並沒有出現,鎮街上除了兩邊店家的男女老幼迎候在門前,隻有少許行人。當我看見的第三尊福主菩薩迎麵而來時,向導卻告訴我,活動馬上就要結束了。看來,在我參觀祠堂的時候錯過了另一抬神轎。
以燭火為路標,向導把我引進了村支書家。他家裏竟已是賓客滿堂,在等著喝酒呢,難怪大街上看熱鬧的人比往年少了,原來四方來客直奔主人家噴香的米酒去了。鎮上的老人告訴我,福主會的頭一天,人們要為福主菩薩淨身,穿戴整齊,做好出神的準備;十三日一大早,在吹打班子的伴奏下,舉行出神儀式,然後,才開始抬菩薩遊街。因為年輕的向導並不熟悉整個過程,我錯過了領略出神儀式的機會,此時才十點多鍾,福主菩薩回到各座祠堂裏應該也有相應的儀式。一問村支書,果然。於是,村支書領著我一路小跑,趕到夾雜在新建築叢中的一座老祠堂門前,趕到一陣鞭炮聲裏。
福主菩薩剛剛班師回朝。憑著我拍的照片,經過比對,這尊菩薩正好是我在大街上不曾看到的那一位。壬田的四尊福主,金麵、紅臉各有兩尊,它們的區別主要在於帽子。
人們在享堂正中放下神轎,開始為菩薩整理衣冠。這時吹打班子也進入了祠堂,也許是累了吧,兩名嗩呐手竟在門廳一側坐了下來,把嗩呐架在八仙桌上吹著,那模樣很是幽默。其間,換了一位老人作鼓手,擂的是一麵大鼓。隨著老人急驟的鼓點,嗩呐、鈸鑔和大鑼小鑼一起振奮起來。
福主菩薩最後被安座在享堂的左邊。人們繼續仔細地為其整理衣冠。這時,一直在祠堂裏穿梭忙碌的善男信女,紛紛點燃蠟燭上前叩拜。福主菩薩麵前,紅燭如林。
滿堂的紅燭意猶未盡,滿街的紅燭守望著來年。這一天的壬田燭光映日,燭淚橫流;
滿堂的酒香召喚著客人,滿街的客人不知去向誰人的家門。這一天的壬田盛情難卻,美酒誘人。
我謝過了村支書的邀請,被向導領向了壬田鎮外的一個叫薑屋的小村子。進村便見一座古舊的祠堂,祠堂裏也是燭火通明。不時有村人進來供奉香燭祭祀祖先,祭拜完了,又提著盛有供品的籃子匆匆向村外走去。據說那是去祀社公,可是,在村外的那棵古樟下,並沒有社公廟。一支支紅燭插在樹下,仿佛,村人的祈願不過隻是告訴那棵古樟罷了。
盡管,遊街的福主菩薩並不會跑到距離壬田鎮有兩裏遠的薑屋村來,但是,在這裏,側耳傾聽著遠處的鞭炮聲、鼓樂聲,家家戶戶的門前卻是一樣的燭火,一樣的心事。
我成了薑屋的客人。來自瑞金城的許多朋友也成了薑屋的客人。嚼著主人家曬製的柿子幹,我們圍坐在一起;喝著主人家釀造的米酒,我們相識在酒碗裏。禁不住主人的熱情,我們一個個都呈微醺狀,我一直以為,微醺狀態最適宜寫詩的,可是,我隻是想起了辛棄疾的詩句:“家家扶得醉人歸”。
我相信,在今天,農曆九月十三,整個壬田都醉了,醉倒在收割後的田野上,采摘後的果林裏。惟獨福主菩薩醒著,因為它們得護佑人們醉了的所有心願……
誰是你的福主
我一次次詢問村莊:誰是你的福主?
一些村莊笑而不答。一些村莊茫然撓頭。一些村莊閃爍其辭。如今,村人很少有知道本村福主姓名、來曆的。也許,對於人們來說,福主姓甚名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心中應有這樣一座菩薩——
它是眾多神靈中的一員,卻是屬於一個村莊所特有的神靈;眾多的神靈庇佑著天下蒼生,而它卻傾盡心力保護著一方土地。在信仰的天空上,它是一個村莊觸手可及的精神酋長,與這個村莊裏的人們有著最親近的情感聯係。說不定,它就是一個村莊祖先的魂靈。
不管它出身如何、來曆怎樣,每個村莊都虔誠地供奉著自己的福主。建築在村裏村外的福主廟,常年香火不斷;一旦舉行民俗活動,在參神、請神時,福主菩薩總是最顯赫的尊神;尤其是,鄉村在特定日子舉行盛大的廟會等禳神活動,表達的正是福主崇拜之心,那個日子一般為福主的誕辰或忌日。
茫然撓頭的村莊,說起福主顯靈的故事來,卻是眉飛色舞,而後嘖嘖稱奇。我在井岡山下的南車水庫邊,看見大壩下的水灣中央,竟矗立著一座小小的廟宇。水麵是它的前庭,也是它的後院;水聲是信士的禱祝,也是菩薩的神示。
一問,才知道,這裏曾有一個村莊,叫白馬洲,因為築水庫,當地政府動員村人外遷,但人們卻不肯離開故土和自己的山林,便在緊挨水邊的山腳住下來,以捕魚和經營竹木為生。過去的村莊在水下,過去的福主廟也在水下。
水下的福主依然保佑著水上的村人。據說,多少年來這裏沒有發生一例因溺水而斃命的事件,盡管水常常漫到了人家的門前。前兩年,曾有個五十多歲的“旱鴨子”,在水上打漁不慎落水,當時村人都出去幹活了,他呼救不應,看來是凶多吉少了。豈知,他自個兒在水中撲騰了好幾個小時後,居然無恙。
村人歸功於福主,福主當然笑納。豈知,這位福主並不是省油的燈,它索性順竿子爬托夢給村人,希望重建廟宇。村人便在水下廟址上,抬升了好幾米,建起了貼著瓷磚、蓋著琉璃瓦的新廟。廟門前有橫批:福主賜福。
而這位福主,正是無名英雄。我問過好幾位男女,眾口一詞,隻稱其為菩薩。
其實,每個村莊的福主本來都是一個個有名有姓的具體形象,或者是本土的義士,或者是傳說中的神靈,或者是受到民間追捧的各色人物……來曆千奇百怪,形象豐富駁雜。它們分別被各個村莊認作自己的福主,一定是有故事的,是和這個村莊的生活命運、曆史遭際有關聯的。隻不過,在流逝的時間中,村莊把那些故事丟了,甚至把福主的尊姓大名也遺忘了。
這當然與民間信仰在過去特定時代背景下一度被斬斷了傳承之鏈有關。我想,恐怕更深刻的原因還在於,中國老百姓對於宗教信仰所取的實用主義態度。人們禮拜神明,為的是保佑自身,非常實際的功利考慮支使著他們,見菩薩就磕頭,見廟便燒香。至於福主姓甚名誰,當然也就無所謂了。他們隻需要一尊泥胎的菩薩、木雕的神像,或者,一個靈神的象征。
甚至,有時候,人們需要的是一種形式,一種虔敬的姿態。
我在全南縣來龍村的溪邊,看見對岸橋頭有一座新建的廟宇,大門上還沒有命名,估計應是福主廟,便過去看看。可是,廟裏空空的,並沒有菩薩塑像,也沒有任何替代神像的標誌物。一問,村人回答說:這是新廟,什麼廟還沒有定呢,先建起來再說吧。
可是,盡管菩薩尚未到位,也不知將來的是哪路尊神,卻已經有香火迫不及待地供奉在廟裏廟外了。
那些明明滅滅的香火,就像人們的目光,真誠卻混沌,執著且迷惘……
如今,當我聽到一些村莊把各自的福主指認為財神時,當我看到更多的村莊皈依了上帝、它們在許多雕花的匾額上貼上“神愛世人”、“哈利路亞”之類的橫批時,我不禁內心震撼。也許,這兩種情形恰好反映了當下鄉村的精神現實。一方麵,依然生長在鄉土上的民間信仰看上去蓬勃蔓延,可是,它卻逐漸擯棄了蘊涵其間的精神價值,成為徒有其表的民俗形式。刻薄地說,遺存到今天的福主崇拜隻是保留了對形式的記憶而已,因此,在物欲橫流的今天,被人們裝點上許多媚俗的花朵,也就不奇怪了;另一方麵,“哈利路亞”的輕易進駐,難道不是傳統的民間信仰日漸喪失其信仰力量的結果嗎?畢竟,人們信仰著,崇拜著,是祈望獲得精神的慰藉,實現內心的和諧。
是的,福主崇拜本來是充滿著信仰力量的。它的力量不僅僅體現為對於族人的凝聚力,更重要的是,它所張揚的價值取向,通行於民間,對於人心有著巨大的感召力。造訪各地的福主,追尋它們的來曆,我真切地感受到,福主崇拜總是大張旗鼓地彰顯著民間的英雄情結,總是繪聲繪色地述說著鄉土的人類情懷,總是潤物無聲地播撒著傳統的道德理想……探究為了祈福彌災而產生的福主崇拜,其實就是探究民間千百年的精神收藏。
福主崇拜總是大張旗鼓地彰顯著民間的英雄情結。對英雄的景仰之情,讓許多村莊不由分說地把名播天下的曆史人物或藝術形象奉作了本村本坊的保護神。比如,贛縣白鷺村就以黃飛虎天君為村坊神。相傳,商朝的鎮國武成王黃飛虎,目睹商紂王荒淫無道殘害黎民,毅然反戈,投奔周武王,在討伐商紂王的戰鬥中遇難。商王朝滅亡後,薑太公設壇為陣亡將士封神,特敕封黃飛虎為東嶽泰山天齊仁聖大帝之職,總管天地人間吉凶禍福。白鷺福神廟中的神龕聯,大致道出了白鷺鍾氏祀黃飛虎的理由:“麟閣表功勳正直清明昭萬古,龍崗資保障仁慈樂利溥群生。”
本鄉本土的人物,也可以成為鄉人心目中的天地英雄,被認作福神享受著世世代代的供奉。寧都洛口鄉靈村的先鋒廟,供奉的是邱先鋒等九位保衛家園的英雄。明正德年間,有一股流匪竄入寧都境內,打家劫舍,燒殺奸淫,無惡不作。官府鞭長莫及,百姓聞風而逃。惟有靈村的成毅公鎮定自若,率領本村勇士與匪徒浴血鏖戰,英勇獻身。為了褒揚他的義勇之舉,官府追封他為“邱先鋒”,賜“有勇知方”匾額一方,百姓則自發籌資建起先鋒廟,九位勇士成了廟中的九尊神像,每年正月間要舉行遊神活動,抬著神像按順序逐村逐戶祭供敬奉。數百年來,先鋒廟香火長盛不衰。
贛南一帶鄉村,名目繁多的廟會活動非常盛行,在秋熟之後,尤其是春節期間,抬著福主菩薩遊神的壯觀情景隨處可見。看來,福主崇拜是重視祭祀的,對祭祀儀式的強調,是為了突出其教化作用。特別是當那些凡夫俗子也因為自己忠肝義膽而成為威靈永在的神明之後,更將潛移默化地影響和激勵後人。
不幸的是,到得如今,許多民間英雄的事跡已經失傳了,盡管作為神靈,那一尊尊泥胎可能被打扮得越來越華貴,那一座座廟宇可能被裝飾得越來越富麗。瑞金壬田的廟會,是祀馮侯福主的福主會,馮侯福主為唐末縣人馮祥興三兄弟,他們為保衛瑞金縣城而慷慨捐軀。誰能想到,被當地崇仰了千年的英雄,竟被今人普遍誤為財神菩薩,在滿街祈求招財進寶的燭火和鞭炮聲中,那被抬著遊村的一尊尊巨大的神像若是有靈,不知該作何感想?
寫到這裏,我忽然懷疑自己的判斷:英雄情結的消解,真是因為遺忘或失傳造成的嗎?其實,包括遊神在內的各種祭祀活動,盡管更多地被人們寄寓了諸如添丁、逐疫、豐年等等平凡的生活理想,但仍然不失為保存英雄記憶的生動形式。既然如此,英雄在人們的信仰中退場,不管自覺或不自覺,都有著深刻的現實原因。福主崇拜中的這一現象,何嚐不是當今價值觀嬗變的反映呢?
福主崇拜總是繪聲繪色地述說著鄉土的人類情懷。有時候,傾聽村莊的福主故事,就像聽著一則則童話。對了,它們就是村莊麵對災禍、麵對苦難、麵對生老病死及一切神秘無解的自然現象,所創作的古老童話。人們用童話般的美好和神奇來撫慰自己,撫慰天地之間那些渺小而脆弱的生命。那類關於福主的傳說,往往充滿了悲憫意識,充滿了人們對自我生命的體恤。傳說的主人公一旦被尊為福主,無疑就是人間苦難的克星了。
相傳在修水拓源村附近的藤窩裏,原來住著很多人,大家經常數十人相邀一道上山砍柴,每人都帶著一根擔柴的禾杠。休息時,眾人不免練練武術,比較一下武藝。誰知,此事被皇帝知道了,疑為練兵,意欲造反作亂,不禁龍顏大怒。於是,皇帝下聖旨派人前往剿殺。然而,欽差大臣來到實地一看,原來不過是山民嬉戲作樂,並無反叛之心,他不願濫殺無辜。這樣,他就無法複命了,便遷延此地,直到終老。民間為感恩,尊其為“奉旨菩薩”,世代供奉,據說當地還留有“奉旨明王洞”,那兒可能就是他的殉難之地。
此縣方坑的相公殿也有相似的傳說。說是在驢年馬月,此地的神童坑出了個神童太子,皇帝知道此事,便派楊、屈、賈三位欽差大臣前來“點朱筆”予以鎮壓。可是,他們到得此地,偶爾聽到有人說“去無頭”,頓生疑惑,又聽說往前走便是砍頭坳,不禁膽寒了。一夜驚恐難安,早晨起來更是犯難,前進要被砍頭,回去無法交差也會丟了腦袋,倒不如給自己留個全屍,於是,三人同時懸梁自盡。而後人卻慶幸他們因怕死反而救下了神童,便建殿祀楊、屈、賈三位相公,不僅如此,當地人家也在廳堂之上祀奉著他們的香位。
對傳說中的荒誕情節盡可以一笑了之,不過,它所透露的內在情感卻是耐人尋味的。在這裏,人們對生存困境的緊張不安,對多舛命運的提心吊膽,以及對一種神秘的禳解災難力量的期盼,溢於言表。仿佛,在當時因戰亂頻仍、天災接踵而地廣人稀的幕阜山區,被清廷招墾來此的客家人,作為“棚民”散居在瘴氣彌漫的大山裏,他們已經不相信英雄能夠與以“皇帝”為象征的強大而不測的命運力量相對抗了,所以,他們寧可寄希望於人性的本真,寄希望於憐惜生命的向善之心,甚至,滿懷僥幸地寄希望於一切凶險的自行化解。人們用這樣的傳說,寬慰著、溫暖著自己。
福主崇拜總是潤物無聲地播撒著傳統的道德理想。受著儒家思想根深蒂固的影響,傳統道德理想的核心要義無非就是忠孝仁義了。在不少村莊,它們祀奉的福主雖有姓名,卻為今人所陌生,其中有的極可能就是何朝何代的忠臣義士。那些陌生得大約要在史籍中才能查到的名字,也不知是怎麼流落民間的,他們居然也會被與之並無多少幹係的村莊尊奉為福神,在今天看來,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義薄雲天的關羽,是中國老百姓最喜愛的神明之一。盡管許多地方都建有關帝廟,高高在上的關老爺享受著四方百姓祀奉的香火,但是周邊的村莊仿佛還嫌不成敬意,仍然把關公當作自己的福主。造訪古村,我感覺,關羽可能是在各處兼職最多的一位福主了。民間格外崇拜關帝,反映了在社會生活變化的背景下,隨著經商活動的日趨頻繁,人們對“義”的崇尚和追求。
與英雄不問來路一樣,一些仁義的小人物也成為了尊神。修水泰鄉七都八杜的靈神王公菩薩,原是一位教書先生,從湖南來到此地設館教學生,某年疫病流行,王先生非常同情群眾的疾苦,便毅然前往茅山學法,歸來後為眾人治病,深受百姓愛戴,其死後被尊奉為神;該縣鄉間祀奉的三聖公王,是夏坑村人,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三。相傳他曾遇見許真君追趕孽龍,義不容辭地接過了真君賜給的寶劍,去追殺那孽龍變化而成的母豬,盡管他被母豬噴了一臉唾沫,從此臉麵變成了黑色,他仍無怨無悔地追趕著孽龍。傳說往往是不顧邏輯的,孽龍的一口唾沫怎麼能成就一位治豬病的靈神呢?看來,為了表彰他的精神,人們寧願賦予其某些神通。
福主崇拜所張揚的傳統道德觀,還表現為對行業神的崇拜。我曾把南豐的正月形容為鄉村的假麵舞季,因為,此時在這儺舞之鄉,許多村莊都戴上了麵具,在福主廟裏參神、請神;所有的神靈都舞之蹈之,為新年祈福。
傳說,漢代將軍吳芮被封為軍山王,曾領兵駐紮在軍山,“傳儺以靖妖氛”。有意思的是,盡管一些村莊很難道出他們的儺何時傳入,但是,他們依然奉軍山王為本村本坊的福主。顯然,軍山王吳芮早已成為南豐儺班藝人的共同供奉的行業神,並且,深刻地影響著這一地域的文化心理。可以說,對軍山王的崇拜,反映了後代對前人創造性勞動的極大尊重,建廟以祭祀,既是尊師敬祖、知恩圖報的道德教化形式,也是南豐儺薪火相傳的某種製度保證。
在我看來,龐雜的福主崇拜,恰好反映了浩瀚時空背景下人們在生存苦難麵前的豐富複雜的心理現實,它的祈求傳達出濃厚的苦澀意味;然而,正是信仰的力量,激發了人的想象力和浪漫精神,創造出眾多鮮活的神靈。作為村莊的福主,它們既集中體現著人的意誌,充滿了人性,又代表著人所敬畏的天地,充滿了神性。所以,它們是能給心靈以愛撫、給精神以支撐的最可親近的神了。
在婺源的磻坑村,水口處有新舊兩座磻龍廟。舊的廟較小,裏麵供奉著龍帥老爺、周雲老爺、蝗蟲老爺,以及社公老爺、社母老爺,門前的樟樹下,有一叢殘香,大概是敬土地神的吧。與此廟幾步之遙,新建了一座廟宇,雖簡陋,卻也令村人驕傲,我就是從老廟出來被路過的熱心人領著去的。廟裏除了供奉著周昌老爺、判官老爺、財神老爺、小鬼老爺、運氣老爺等神位外,還坐著幾尊菩薩塑像,有觀音,還有三尊大概是劉關張。
看看,財神終於如願以償躋身其中了不是?還有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那位叫運氣的老爺。
我笑著問磻坑:誰是你的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