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鄱陽漁鼓(1 / 3)

尋訪鄱陽漁鼓

文字裏的鄱陽令我興致勃勃。那是民間藝術的魚米之鄉。它是雍容華美的,又是古樸深邃的,如脫胎漆器;它是率真放達的,又是清新悠揚的,如鄱湖漁歌;它是蒼涼粗獷的,又是溫婉醇厚的,如鄱陽漁鼓。

作為江西道情的一支,我想像鄱陽漁鼓應有波光粼粼、熏風陣陣、白帆點點,應有漂在湖上的草洲,掠過水麵的河豚,追逐飛舟的江鷗。因為,它一定伴著安泊在碼頭邊的檣桅,沉醉在酒館茶肆裏的漕工,和被夜晚從湖裏捕撈上來的漁人,它是他們的槳和舵,酒和茶,生命中的撫慰和歡樂。

我要去訪問鄱陽漁鼓。卻不是為了自己的想像,而是為了一個叫人感傷又驚奇的故事——

我的同事小李,為調查民間藝術資源事,去到鄱陽。看罷脫胎漆器,又要尋訪鄱陽漁鼓。四下探問,大多渾然不知,偶有恍然憶起。唯一讓人欣慰的告知是,可能還有個傳人,不過,他是個盲人,已經好些年不見其蹤影了,或許不在世了吧?

小李是鄱陽人,與親戚聊著尋訪的結果,挺灰心的。親戚沉吟片刻,道:他要真是個盲人,那就好辦了!

——如何?

——跑到大街上隨便找個盲人一問,不就知道了嗎?他們之間相互都認識。

原來,在一個黑黢黢的世界裏,有那麼一群人,他們各自高擎心燈,讓對方辨識,為彼此照明。

此法果然奏效。親戚上了趟街,立馬就把那位盲藝人的住址帶回來了。小李按照那條線索,很快就找到了他家。他不過年近花甲,卻有好幾年沒再出門了,既然流行歌曲橫行於世,想來他也是知音難覓,無奈得很。

可是,這位藝人並非鄱陽漁鼓的傳人;

他傾盡一生演唱的是鄱陽鼓書。

我的尋訪不曾開始,便可料知結果。那麼,我就把尋訪當作一次追憶和緬懷吧。

漁鼓,亦稱道情,曾普遍活躍於江西各地,形式大致相同,曲調則因方言、語音不同而形成多種風格。我朦朧記得,兒時似曾相識,它是被一個年輕女子豎抱在臂彎裏的竹筒,它是那個女人擊筒伴奏的歌聲。我記得她身後藏著個小女孩,那才是屬於她的明亮的眼睛。當年真該問問,她是隨遠方的火車流落到我的小城,還是走信江來自鄱陽。她在鐵路邊的宿舍區挨家挨戶唱著,後來,不知道那雙天真的大眼睛把她帶向了何方。

此刻,我從鄱陽幾位朋友的口中,追尋著關於漁鼓的蛛絲馬跡。言談之中,曆史如霧,一群群,一團團,在浩淼的湖麵上奔走,鄱陽古城時隱時現,明明滅滅閃爍其間的是一些詞語和詩句,比如“舟車四達,商賈輻輳”,比如“十裏長街半邊商,萬家燈火不夜天”。檣帆之間,酒旗之下,楚騷遺風、吳越舊習、中原古韻順水隨舟而來,在此登岸靠港,自是交彙混雜,相互影響;就像在南戲和弋陽腔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高腔,與亂彈、徽劇、秦腔、昆曲等皮黃聲腔熔融糅合形成了饒河戲一樣,想必南北的民間說唱藝術也在這裏找到了共同的碼頭,它們交相輝映,共生共榮。

煙波之中,漁鼓的訊息微弱得時斷時續。我僅僅得知,鄱陽漁鼓主要活躍在鄱北一帶,演唱漁鼓用以伴奏的道情筒,筒底蒙以河豚皮的護心皮,蒙時,魚皮是濕的,幹後繃緊,擊打便發出清脆的響聲。我知道,流傳在南北各地的道情,其道情筒一般蒙的是豬皮羊皮,鄱陽漁鼓的漁區特色也體現在擊樂器上了;而它唱腔的特色在於,吸收了當地的鼓書、山歌、漁歌及民歌小調的旋律,具有濃鬱的水鄉風情,曲調富於變化。傳統曲目以長篇為主,取材於曆史故事和民間傳說。解放後,出現了反映現實生活的新曲目。七十年代,由當地的曲藝家陳先賢作詞、作曲家黃河九作曲創作的《蓮子情》等兩個節目,先後在《海峽之聲》電台播出。當年,黃老師還用那種寬寬的老式磁帶錄了音,如今磁帶尚存,可惜卻找不到能夠放音的錄放機了。看來,黑色幽默有時也是生活的本真。

兩位老師回憶著漁鼓,很自然地想到一個叫“牛子”的盲藝人。這個名字也在年輕人的唇邊跳了一下,也許它觸動了年輕人的童年記憶?若然,那麼,“牛子”就是一個被集體記憶湮沒在深處的神秘名字了。

牛子已作古多年。牛子姓周,沒有人知道他還有否別的大名尊號。但陳、黃二位老師仍能你一言我一語地勾勒出他的音容笑貌。周牛子個頭在一米六五左右,稍胖,大臉盤,天門飽滿;聲音中氣足,但可能不太注意保養嗓子,演唱時嗓音有些沙啞,“像老化的磁帶一樣”,唱高腔時感覺要好些;牛子應變能力、記憶力很強,能通過聲音來認人,哪怕人們有意變聲逗他,他也能分辨得出來。

早年,牛子賣藝謀生的所在,是鄱陽縣城東門頭的會仙樓茶館。每天上午、晚上各一場,每場一二小時,他演唱的內容有封神演義、施公案、彭公案,等等。

我尋訪著鄱陽漁鼓,不知不覺,卻又叩響了鼓書的門兒——朋友們領著去找牛子的傳人,沒想到,這位盲藝人恰恰正是我的同事先前訪問過的那位鼓書藝人。看來,牛子是十八般技藝樣樣皆通,這也是和鄱陽漁鼓融彙鼓書旋律的唱腔特色相吻合的。

他叫徐安主,是牛子的大弟子,十一歲時就跟著牛子學鼓書,十四歲時進了縣贛劇團的曲藝隊,學拉小贛胡、吹笛子。聽說這個曲藝隊是特意為集合散落城鄉的民間藝人而成立的,當年牛子也進去了,從徐先生的年齡判斷,其時當在六十年代初期。

徐先生聽說我的來意,立即進了裏屋,打開了錄放機。原來,他已錄下了自己執雲板、敲圓鼓伴奏的演唱——

一人一馬一杆槍/兩個不和動刀槍/三氣周瑜蘆花蕩/四郎失落在藩邦/伍子胥大罵昭關過/六郎鎮守在山關/七擒孟獲諸葛亮/八仙跳海老龍王/九反中原四太子/十麵埋伏楚霸王……

這是鼓書的鼓板頭,仿佛戲曲正本前的“跳加官”。我聽不懂詞,便盯著徐先生瞧,忽然覺得人們描述的牛子倒是活像了他,也是那樣的個頭、體態,也是那樣的臉盤、表情,也是那樣的中氣和嗓音!

徐先生的妻子也是一位盲藝人。讓我驚訝的是,徐先生腕上竟戴著手表,而他們的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廳堂裏掛著壁鍾,裏屋有一台電視機,門口還懸著一隻鳥籠子。這一切全都屬於明亮的眼睛!

錄放機裏,徐先生在唱各色人等的苦樂哀愁了。作為盲人的民間藝人更需要某些特異的生存能力,比如記憶力,一般的鼓書文本,他們聽一遍就必須強記住,複雜的,至多容你再聽一兩遍。然而,一旦唱起自己的生活,卻是豁達得很,那樂觀裏甚至不無浪漫——

小小鼓兒圓糾糾/出在蘇杭並二州/說書人將錢買到手/供(jiong )家養眷度春秋/白天把它當戰馬/晚上把它當枕頭/千裏不帶柴和米/萬裏不帶點燈油/吃飯穿衣找它要/五湖四海憑我遊……

從前須“買到手”的才藝,現在可是滯銷了。我的同事曾問過他收沒收徒弟,他不無揶揄地說,而今收徒弟豈不要給人家付工資?離開徐家後,我總在猜他養鳥的目的。哦,對了,籠中的一對翠鳥,不會是他最後的聽眾吧,或者,能夠鸚鵡學舌的關門弟子?

一陣悵然之後,我還是感激這次尋訪之旅。這是一次精神還鄉,鄉土的生活和藝術漸漸地隱退於記憶之中,但這記憶也足以激活我們的想像。我為今後隻能通過想像來領略的民間藝術感動不已。

我感動於陳老師學唱的搬運號子、排工號子和成為黃老師創作素材的插秧號子。那是承載著生活重負的身體之歌,那是伴隨著勞動節奏的生命吟唱;

我感動於串堂。那種走村串戶、坐堂清唱的表演形式,十分靈活,一夥文場,一夥武場,僅需十來個演員就可以讓老百姓過足戲癮。它把饒河戲請出了祠堂、劇場,使之獲得了更為廣闊的舞台;

我感動於徘河。陳老師描述的徘河,發生在一個個意境優美的夏夜。那時,江湖邊還沒有圩堤;那時,指的是現在的老人還是少年的時候。沒有圩堤的水邊,漫漶的夜也沒有圩堤,隻有船如陣、桅如林,影影幢幢一座水之城、月之城,一葉葉輕舟載著唱小曲的民間藝人,流連在水月的街巷,徘徊於船家的庭院。所謂“徘河”,就是因此得名的吧?徐先生的妻子就是唱小曲的,我想,當年那穿過桅林、披著月光登上岸去的歌聲裏,一定有她的妙曼,她的甜潤;

我感動於鄱湖漁歌。最動聽的漁歌總是伴著槳聲欸乃,唱在半夜時分。那時,夜捕的漁人離開夜深人靜的湖岸,追著月光水色,劃向萬籟無聲的迷蒙處。大約也隻有此時此刻,漁人才是湖的主人、夜的主人、自己的主人,他們會很放肆地唱起來。我想像那自由的歌聲一定會撩醒某座島上的宿鳥,一定會追趕著遊魚在湖上撒歡兒,得意極了,那歌聲甚至會跳進波光裏裸泳。

說到夜捕,陳老師給我介紹了一種叫漁卡的漁具。那是用毛竹椏削成的竹針,使用時扭彎套上蘆葦管,插入餌料。魚兒咬鉤,竹針便繃直了,撐在魚嘴裏,誰讓它貪嘴呢。傳說薑太公直鉤釣直魚,用的正是這種很人性化的漁卡;而漁人夜捕,就是把“貪魚”打撈進艙。莫非,夜半的漁歌因此才無愧無悔、無拘無束?

七十二歲的作曲家黃老師陶醉在夜捕的漁歌聲中,而我陶醉在自己的想像之中。黃老師鼓舞著我的想像,他很確定地說:等到秋天你來,肯定聽得到。

陳老師插話強調道:要有望月。

不必問為什麼了,從今天起,我等著一個有望月的秋夜。

愛唱山歌的修水

在修水跑了兩天,也沒見著稍大些的平畈,前後左右的車窗盡是山景,蜿蜒曲折的道路總有河溪相伴。時值仲秋,從山下往上看,山腰上層層疊疊的梯田,長長短短的金黃色,在坡麵上畫下規整而富有變化的直線,像五線譜,或者簡譜上的各種符號,而零零落落地散布在山坳裏的村舍大約就是一個個音符了。

我不懂音樂。可是,遇見愛唱山歌的修水,再看山景,情不自禁地就得把溪澗和雲嵐想象為旋律,把風聲和鳴泉想象為節奏,把漫山的春茶和秋菊想象為歌詞,把每一麵山坡和每一丘禾田想象為一冊冊歌本。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山嶺和田野果真是一座座歌台。人們以山歌為鋤頭墾荒種植,播撒栽種下去的還是山歌。山歌是勞作時的喘息和吆喝,是身體的疲累和疼痛,是心頭的牽掛和向往。所以,勞動的歌聲也可以成為待客的酒和茶,甚至,成為酒後茶餘讓客人陶陶然入夢的眠床。

聽說,在修水鄉間,若是客人上門來了,夜晚無法安頓,主人會索性搬出山歌鋪開來,一半作床,一半為褥,就這麼徹夜唱歌,陪著客人歡樂到天明。他們的心躺在歌聲裏,同床共衿,相依相偎,蓋的是歌聲,枕的也是歌聲。我把他們的歌聲想象為我幼時見過的旅店裏的大通鋪,或者,是我中學時代下鄉學農睡過的打在祠堂戲台上的地鋪,墊著很厚的稻草,擁著徹夜不眠的興奮。我想他們的歌聲一定是用本地多有種植的某些植物的纖維織成的,比如棉花和桑蠶之絲,能禦寒,而且溫馨。

除夕守夜,更是離不開歌聲了。人們在自家高大的廳堂中央點燃年柴蔸,全家人圍火而坐唱夜歌。怕經不得熬,打瞌睡,唱夜歌時還有擊鼓的。在那個辭舊迎新的夜晚,歌聲一定會是絲絲縷縷的風,扇旺了那個燃燒的老樹蔸。一個經年曆久的樹疙瘩,在全家老小的歌聲裏嗶剝燃燒,用畢生的心願照亮一個短暫的夜晚,這該是多麼浪漫的守望!

我忽然熱衷於尋訪那些岌岌可危的民間藝術,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浸潤其中的浪漫情懷感動了。感受著那些來自民間的樂聲和舞步,我發現,有了它們才構成了完整的曆史生活的本相。哪怕苦難的生活,也並非隻有呻吟和喘息;愉悅自己,似乎原本就是一種生命本能。所以,即便是呻吟和喘息,也是可以被賦予旋律和節奏的。而且,地處幕阜山區的修水指著蒼茫的曆史深處告訴我,愈是在孤獨的貧困的環境裏,人的愉悅自己的本能表現得愈強烈。譬如,我到過的金盆村,沿著山溝裏的壟田散落在兩側的山彎中,最大的自然村怕是也不過三五家,零零落落的房屋一直綿延到深山裏。這種鬆散的居住狀況大致反映出原始的生產形態。可是,恰恰在這裏,我領略到一種叫“十八翻”的打擊樂,它由鼓、鑼、鈸、鑔及嗩呐等樂器組成,為我們演奏時缺了嗩呐,也有六位樂手。是不是孤獨而浪漫的心聚集在一起,相互敲打,才有了十八種變化的鑼鼓點子?

想來,當先民們舉家遷至地廣人稀的幕阜山區,墾荒造田,休養生息,他們的生命就和山裏的一切息息相通了。唱不盡的山歌,大概就是唱給重巒疊嶂聽的,唱給林子裏的警覺的生靈聽的,唱給自己的屋舍田園聽的,而他們自己則陶醉在大山的回聲裏。

“十八翻”的鼓手,正是山野裏的歌手。幾番鼓動後,他歌興起來了,眉飛色舞的。可惜我聽不懂當地方言,經人們七嘴八舌轉譯,好不容易記下了其中的《擊板歌》——

新打禾鐮丁冬滴答,總磨總白總放亮,這麼大的姑娘怎麼這麼不聯郎。聯郎莫聯奉新擔腳販,聯郎要聯寧州老表會寫會算會講會哇榜眼探花狀元郎,一夜風流到天光。

雖然,歌手長得瘦瘦小小,其貌不揚,但是,他自豪的歌聲,得意的表情,一定和曆史上寧州老表的儒雅風流有著血脈淵源。也許,相傳至今,僅存那股氣韻了,然而,它卻依然生動著。

修水的朋友給我介紹當地的民俗,說到“懷遠人”,說到“鋤山鼓”,那些民俗忽然就有了距離感。我不知道修水管客家人叫“懷遠人”,是對當年打閩粵贛三角地區遷來墾荒的客家人“慎終追遠”心態的提挈式描摹,並以此指代他們呢,還是緣於他們為落籍而勤奮勞作,曾爭得了“懷遠都”之名的曆史。這聲稱謂本身就充滿了滄桑感。至於在修水武寧一帶流傳的山歌形式“鋤山鼓”,它的起源更是久遠了,有人說這是奴隸主的勾當,也有人說是秦始皇築長城時想出來的招。琢磨起來,都有道理。它緊密配合勞作的節奏,由鼓匠擊鼓領唱,以此為集體勞動助興、鼓勁的獨特形式,令我的思想禁不住像一隻鳥,往山的深處飛去,往歲月的深處飛去。

聽著民俗介紹,我有時覺得很遙遠,有時又覺得很貼近,僅僅咫尺之遙,就在他們的唇齒之間。這是因為,一位朋友情不自禁地唱起來了——

日出東方一點黃,嬌蓮出門洗衣裳;手拿年棰輕輕打,下下打在麻石上,一心想著我的郎。

好不動人的“一點黃”!沒有矯飾,更沒有造假,它確實是早晨的嫩嫩的太陽,和嬌蓮一樣質樸清純的太陽。由此,我懷疑在一些影像裏,會不會有人拿著落日冒充朝陽。他們的太陽怎麼會那麼紅呢?紅得好像抹了唇膏。

洗衣裳的嬌蓮令愛唱山歌的修水歌興勃發。又有朋友忍不住了。他歌唱的時候肯定把我們當作一架架山峰了,唱得那麼投入,那麼動情——

打個哈欠淚汪汪,今日麼事咯想郎;昨天想郎挨了打,今天想郎受了傷,眼淚未幹又想郎。

有首《罵媒歌》最是有趣,看似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媒,言辭之間卻是索要嫁妝——

爹呀娘呀,嫁女嫁到朱溪場,一床被子一隻箱,箱子裏頭空光光。怪不得爹也怪不得娘,就怪那媒人爛肚腸……

這位嬌蓮還沒出門就胳臂肘往外拐了,她令在座兩位小青年,興奮不已,他們不斷插話介紹本地風情。當時忙著記錄歌詞,我竟忘了該請他們唱一段的。我相信,他們也能唱。我想起六年前第一次來修水,和一群詩人泛舟湖上,有幾位當地的青年詩人你一句我一句唱起修水山歌,不料想,岸上竟有山民和船上的陌生人對起歌來。後來登岸上山,見一中年男子趕著牛迎麵而來,已擦身走過了,大家才恍然,想必那山歌手就是他了,趕緊喊住他,要他單獨唱一支聽聽。我記得當時他側臉望了我們一眼,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答應,牛依然顧自前行,他仍是悠悠然緊隨其後,這時,他仿佛是牛的仆人。但是,他還是唱了,不為邀請,不為聽眾,隻為他的牛和他的山。所以,他唱了些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懂。

那粗獷而真摯的歌聲忽然打破了深山裏的寂靜,當遠處依稀有三兩聲鳥的回應時,歌詞對於山歌就顯得不重要了。我想,他的歌聲裏大約也會有一位嬌蓮吧?

憑著對那位放牛漢子的記憶,和生活在縣城裏的修水朋友對山歌的記憶,我敢說,盡管時過境遷,在愛唱山歌的修水,山歌仍健康地活著,也許它隻是偶爾飄出口中,卻久久地回蕩在許多人的心頭。在民間藝術芳菲已盡的今天,修水山歌真如躲藏在林中、俏立於崖畔的一樹樹桃花,分外惹眼。

既然如此,那麼,在這塊適宜山歌生長的土地,出現一二歌星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我拜訪的鄉村歌星名叫黃群林。修水作家葉紹榮早幾年出版的筆記體小說集《蒼生野史》,非常生動地刻畫了修水地方的各色人等,黃群林就是其中頗具傳奇色彩的鄉間名角。我從葉紹榮的小說裏徑直跨進了黃家,而黃群林二話沒說,馬上就把我帶進了他的歌聲裏。

他的家極為簡陋,偌大的廳堂裏隻有一張方桌和幾把小竹椅,我悄悄探頭看了兩側的廂房,不免寒酸的景象讓我相信他一定居住在別處。居住在他自己的心房裏。那裏一定布置、擺設得富麗堂皇,掛的是歌,吊的是歌,鋪的是歌,藏在櫥櫃箱子裏的都是歌。他告訴我,假如每夜讓他唱三小時,他能連唱十個夜晚,內容不重複。大約惟有在山歌裏生活起居的人才能如此吧?

黃群林天生一副好嗓子,幼時便跟著老奶奶學會了好些兒歌、山歌,在十二歲時學打鋤山鼓。當時村裏請來鼓師,為集體勞動的隊伍擂鼓助陣,他聽了三天就敢上陣當鼓師了。如今,他雖年近花甲,仍然中氣十足。他話不多,問一句,答一句,慢條斯理的,顯得很憨厚。他大概已經習慣於用歌聲發言。村裏有賭博的,他唱著山歌去勸賭;有夫妻不和的,他用歌聲去勸和。修水民間把利用現有的山歌曲調即興填入歌詞的形式,叫做“見子江”。黃群林就是運用見子江現編現唱的高手,他的歌詞來自在鄉間影響深厚的古書《增廣賢文》和《勸世文》,來自他自己的人生經驗和生活態度,而唱腔則采用百姓喜聞樂見的采茶調和贛北民歌過山調。

他的歌詞真誠、直率,且有一種剜肉割瘡般的狠勁,叫人驚警惶觫,不信請看——

他勸“子要把母來看重”:娘奶不是長江水,不是山林樹木漿,口口吃娘身上血,娘到老來臉皮黃;

他勸“婆要把媳來看重”:自己女兒別人媳,死後還要媳扶靈,裝香插燭都是媳,女兒不能轉娘門。

歌聲裏寒鋒逼人,卻也是聲聲泣血。

黃群林手握煙筒坐在自家廳堂裏,為我們唱了一首又一首,中間停歇時還忘不了抽袋黃煙。我喜歡聽他唱鋤山鼓,他擊鼓而歌時,脖子上青筋鼓暴,臉漲得通紅。

吔嗨嗬,嗨吔嗬吔嗨嗬……

品味著他的歌聲,我得知,修水縣有個“雙井之春”音樂會,如今已經是第二十屆了;而我在修水的這兩天裏,省電視台的業餘歌手大獎賽已進入爭奪冠軍的對決,好像整個修水都在忙著給一個叫朱潔的中學生拉票,好些話題不知不覺間就轉到朱潔那兒去了,好吧,我也給修水投上一票。

附記:2007年的什麼時候,我聽說黃群林已經去世。一直想找個機會去修水,問問他的具體情況,不覺間拖到了此書即將付梓也未能成行,隻好通過電話詢問了。

黃群林因患氣管炎逝於2005年的農曆六月初六。也就是說,在我登門造訪的半年之後,他和他充滿黃煙味的歌聲一道逝去了。我極可能是他最後的聽眾。聽說,在病重期間,為家鄉建橋,他竟捐了七百元錢,而自己卻無錢治病。關於他的家境,由上文中的簡單描述,讀者也是不難想像的。他最值錢的家當惟有歌聲。難怪,區區氣管炎也足以奪命!

農曆六月初六,是江西鄉間的婆觀日,或稱鄱官節。婆觀是民間信奉的蟲神,傳說每年的這一天,蟲神婆觀會借助太陽神的威力出來除邪殺蟲,因此,百姓們都要把家裏的東西搬出來曬,包括宗譜、書籍、字畫等等,當然,對於黃群林來說,該曬的還有那些古書和歌本。然而,他的家人把一些歌本放在他身邊,讓他帶走了……

埋下了歌聲的土地,會長出怎樣的植物?

擂山為鼓,擊鼓而歌

去上湯鄉的九宮村要經過船灘鄉。船灘鄉文化站的所在地是一座老電影院,拾級而上,進得大門,但見一幅巨大的噴繪宣傳畫,襯托紅字標語的背景,正是武寧鋤山鼓表演的宏大場麵。朦朦朧朧的山勢,影影幢幢的人群,唯有一位肩挎鋤山鼓的漢子,跳出畫麵,揮臂舞槌,那氣勢把我對鋤山鼓的全部想象都擊活了。

我想象那鼓聲來自冥冥緲緲的遙遠,來自混沌初開的蠻荒時代。它是小心翼翼穿行在峽穀中、懸崖邊、密林裏的一條條山路,或者一行足跡。蜿蜒。崎嶇。荊棘遍布。林瘴升騰。它把拓荒者的決心演繹成陽剛的聲音,可能和深山裏的寂靜有關,也可能恰恰相反,和深山裏的喧鬧有關。鼓聲,該是人與大自然交往的一種禮節吧?

我想象那鼓聲來自身上繃緊的肌肉,來自全身的每一個部分。我想,它也可能是征服險惡、驅趕邪祟的一種方式,是護衛自己身體的一種方式。這是一種浪漫的方式。它用內心的豐富情感來撫慰疲累的身體,使艱辛的身體在勞作中獲得了激情,獲得了想象,使身體的累和痛有了歡快的節奏和旋律。

關於武寧鋤山鼓,當地朋友介紹稱:鋤山鼓又名催工鼓,是武寧、修水以及湘、鄂、贛邊區一帶民間盛為流傳的一種獨具風格和濃厚民間特色演唱的山歌。傳說起源於秦始皇修築長城,見民工們因愁苦、勞累而窩工,秦始皇便命翰林編歌為民工擊鼓演唱,以助興催工,加快工程進度。至於這種形式何時被民間效仿,用於集體勞動的場合,就無從追究了。但是,它既然依存於集體勞動的氛圍,那麼,在追溯它的源頭時即便聯想到原始公社也不過分。

這是日常勞動中的鼓聲和歌聲。所以,它是野性的,不為宗族觀念所濡染,不受祭祀儀式的束縛,它配合勞動節奏的鼓點,激起的是個體的自由的歌唱,營造出來的正是歡樂活潑的氛圍。如果說,鄉村的民間藝術往往依存於維係宗族關係的需要的話,山野上的謠曲卻是例外,而鋤山鼓更是讓音樂滲透在勞動之中,讓勞動著的身體陶醉於音樂之聲。

我從鋤山鼓山歌中體悟到人對身體的重視。最初的印象是從武寧作家柯小玲及跟著她學山歌的青年女歌手熊金蓮的歌唱中得到的。因為如今的農民很不好組織,我們須趕到九宮山下的九宮村才能聽到原汁原味的鋤山鼓,大概那裏的鼓師、歌手在家吧。半路上,她倆在上湯鄉的會議室裏為我們唱了起來——

我們山歌牛毛多,黃牛身上摸一摸,嚇走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八個九個十個老歌手,填滿十個九個八個七個六個五個四個三個兩個一個山窩窩……

酣暢淋漓的歌唱,仿佛把全身心都調度起來了,氣在運行,血在奔湧,心在跳躍。方言因為被賦予旋律而變得粗獷優美,襯詞因為得到了氣韻而變得耐人尋味。那歌聲如一陣清新的山風,令困乏的身體頓時清爽振作;那歌聲如一碗甘醇的穀酒,令平靜的內心陡然亢奮起來。任何一個聽眾,稍稍熟悉了山歌的曲調之後,大概都會忍不住投入歌聲,用他的心情,用他的聲音,或者,用他怯怯的、躲閃在嗓子裏的哼唱尾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