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鄱陽漁鼓(2 / 3)

我就是那個尾隨者。我喜歡《到山來》中那句灌注了生命激情的“嗨吔嗬吔嗨嗬”的詠歎。車盤旋在曲折狹窄的山路上,我盤旋在蕩氣回腸的歌聲裏。

九宮山坐落在贛鄂兩省的交界處。傳說當年的李闖王李自成戰死在山那邊,當地樸實的湖北佬一心為著自己的清白名聲,可能怕日後有口難辯招惹是非吧,也不怕累,竟悄悄扛著他的屍首翻山越嶺,把個曾經叱詫風雲的英雄扔到了江西境內。山這邊的武寧老表當然也不肯平白無辜地馱此冤枉,又把人給湖北送了回去。也不知闖王最後是怎樣入土為安的,總不至於成為孤魂野鬼吧?

當年打發過闖王冤魂的武寧老表,大概就是九宮村的先人。現在村民提及此事,隻是為了證明本村與湖北比鄰的地理位置。如今九宮山的山頂,卻被湖北人捷足先登,開發為旅遊景區。看來,山那邊的林子裏果然住著九頭鳥。

山這邊,林木稀疏而低矮。一條條梯田,從山腳爬到山腰間,正是禾黃時節,綿延的群山間密布著金黃色的層層疊疊的曲線,景色自是動人。不過,想來在深山裏靠著如此的山林如此的田園,要維持生計怕不很容易。可是,讓我多少有些意外的是,山民的房子卻不遜色於縣城的近郊農村。

一幢幢新樓得益於外出務工。而鋤山鼓的鼓聲、歌聲,肯定也將隨著山民們越走越遠的腳步聲,越來越遙遠,越來越微弱。那些梯田也許就是從前留下的一盤盤錄音磁帶,那些膠著於記憶中的磁帶還能走動還能發聲嗎?

接下去的情節卻令人興奮。山上山下的歌手一起集中到村長家來了。起初,他們隻是圍著大門看熱鬧,當鼓師為我們唱了幾段山歌後,一個個便按捺不住了。他們的表現欲一般有個漸進的過程,先是在門外人群中擠占一個比較顯眼的位置,同時,輔以開懷大笑或激動的告訴,吸引屋裏的眼球;然後,借機哼上一二句顯露才華,人也乘機進了屋。一旦我們眼前一亮,邀請他們唱歌,他們反而倒要忸怩一會兒,讓人費盡口舌幹著急。真正能夠說服他們的,還是歌聲。他們拗不過自己的歌興。

兩位鼓師,高的姓阮,矮的姓王,他們坐在廳堂裏邊擊鼓邊唱。被他們抱在懷裏的鼓,像我們常見的腰鼓,鼓槌卻簡單,就是一截竹篾帶著指頭大的竹節。高個鼓師年紀較大,聲音既輕又含混,矮的倒是能唱,卻老是忘詞。這時便群情激昂了,你一句我一句,大家七嘴八舌幫他湊。也難怪,上次大家在一起唱山歌,恐怕還是當公社社員的時候。

興頭上,有人挺身而出了,先是一個壯實的後生,接著是一位年輕婦女。那女子一直毫無顧忌地格格笑,她的歌聲也老是被自己響亮的笑聲打斷。最後,她的歌聲甚至她紅彤彤的圓臉緊繃繃的身體,都被自己的笑聲淹沒了。因為她唱的是,女子逮住“丈夫不在家”的機會顧盼相好時的複雜心情。她難為情了。憑著她的性格,我仿佛聽見她唱在少女時代的情歌了,好不叫人疼惜的歌聲——

我跟情哥隔道牆,餐餐吃飯想著郎,我吃隻麻雀留條腿,吃個雞蛋留個黃,情哥喂人家疼姐我疼郎。

鋤山鼓山歌除了在勞作時可即興放歌的內容豐富的各種山歌小調外,還有一整套根據作息時間編的歌謠,分別唱於早晨、半上午、午飯前後、傍晚等各個時段,其內容描述的也是一天裏的活動和情緒。歌聲裏,日出日落,人去人歸,山鄉日常的勞動、生活場景曆曆在目,有許多的艱辛,更有許多的溫馨。那溫情脈脈的回味和想象,就是對身心的撫摸和慰問。

比如,山歌中的早晨就纏綿於溫存之中——

雞正啼,高掛明燈郎穿衣,十指尖尖扶郎起,桃紅臉,笑嘻嘻,嘻嘻笑,笑嘻嘻,白肉相依難舍離。

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而到了半上午,水一般的女子則滋潤了幹渴的目光——

送茶娘,送茶娘子走茫茫,送茶娘子茫茫走,送了香茶早還鄉。

午飯前後最是情緒跌宕——

象牙筷,兩邊擺,什麼好菜都出來,兩邊排出相思椅,中間搭起八仙台。

飯後黃,飯後日頭火難當,飯後日頭當不起,曬死愁眉在路旁。

到了傍晚,那些勞累了一天的漢子,則把他們的歌全唱給自己的嬌蓮了。我注意到,他們特別在乎嬌蓮的眼睛,好像那裏才是家才是夜晚和眠床。不妨再錄兩段——

犀牛郎,犀牛望月姐望郎,犀牛望月朝北鬥,嬌姐望郎早還鄉。

日斜西,嬌蓮斜眼又斜眉,打把斜刀挖牆眼,打把斜剪剪褻衣。

這“褻衣”隻是我的判斷。歌聲裏是聽不準的,當地方言讀“xie”為 “qia”,至於何謂“qia衣”,歌手們也說不清楚。那麼,它有可能就是“斜衣”了,喻嬌蓮的心不在焉狀。不過,聯想到早晨那不免讓人覺得紮眼的依依難舍的“白肉”,我還是很主觀地把它記作“褻衣”。另一個理由是,以“愁眉”指代勞作者的修辭手法,證明山歌是雅俗並存的。鋤山鼓山歌中,這類有關身體的形象俯拾皆是,而且,往往凸現身體細部,以實現生動傳神或驚世駭俗的效果。可見,鋤山鼓的內容上也表達出了對生命、身體的關切。

既然如此,大量的愛情之作中,出現一些率真地袒露生命欲望、追求身體快樂的歌謠,也就不奇怪了。比如:“郎是珍珠姐是寶,珍珠換寶兩不虧,如何貪得姐便宜。”又如:“別人說我單身好,日裏容易夜裏難。”真實的心理一旦化作山歌,回蕩在千山萬壑之間,那就該叫作坦蕩了。

在這個訪問民歌、山歌的秋天,我到過不少地方,每每要求歌手唱幾首聽聽,他們開始都會以“黃”為由不肯啟齒。經再三要求,瞻前顧後唱了,唱得小心翼翼,聽來卻是幹淨得很。比如,我在贛南聽到的最“黃”的民歌,不過是“妹子想我立瓜(黃瓜)食,我想妹子坐底下”,它卻叫歌手為難了好一陣子。看來,民間把愛情視為洪水猛獸的時代烙痕還是很深的。九宮村則不以為然,九宮村雖有幾分含羞,一旦開懷卻是陽剛氣十足。

九宮村索性扛起鋤頭,在村邊的禾田裏擺開了陣勢,為我們展示勞動的藝術。開場之前,村長笑嘻嘻地給每個參與者發了一包香煙,這可能是如今當村長的領導藝術,所以他發煙的動作很有性格,盯住人家的衣袋一塞就是,自然而且麻利。那個壯實的後生告訴我,他住在山腳下,其實山下的人家也能拉出表演鋤山鼓的隊伍,有點不甘示弱的意思。

在剛剛收割完的禾田裏,勞動不過是裝模作樣,慵懶的鋤頭也就對鼓點漫不經心了。兩位鼓師在排開的隊伍前麵不斷走動,擊鼓而歌,一唱眾和。要是回到從前,誰若偷懶,鼓師就會貼近他,用鼓聲給予鞭策。所以,鋤山鼓又稱催工鼓。它是山野裏的督戰隊,田園中的司號兵。可是,它是人性化的,是溫情體貼的,它用熱烈的節奏激動著那些經過煆打、淬火的鋤頭,它用飛揚的歌聲感召著那些負重勞作的人。當情緒被充分調度,隊伍裏的那位後生與鼓師對唱起來,中間夾著多人詼諧風趣的串唱,而在場的人全都投入了伴唱,有時則變化為集體的領唱。伴著鼓點的歌聲此起彼伏,參差錯落,造成一種忽遠忽近的聲音效果。活躍的氣氛撩逗得人人想開懷放歌,活躍的形式鼓舞著歌手的自信心,哪怕嘶聲吆喝。

盡管隻是隨意的演示,我也感受到了鋤山鼓獨有的藝術魅力。它把平凡的勞動藝術化了,或者說,這種藝術植根的土壤是勞動者的身體,是勞作中的身體感受,譬如疲累和饑渴,譬如時時似浮雲掠過的心思。這還不浪漫嗎,連脈搏、呼吸和喘息都變成了山野上的歌聲?而勞動因為這盡情盡興的歌聲,成為生命的舞蹈,成為身體的狂歡。多麼盛大的狂歡!

難怪有山歌如此自豪地描述它對女性的顛覆性的殺傷力——

郎在高山唱山歌喲,姐在房中哇織綾羅,咯個山歌唱的是咯樣個好,唱得阿姐是手軟腳軟腳軟手軟織不得綾羅是射不得梭,我綾羅不織聽山歌……

廣昌孟戲《長城記》(三夜本)最後的演出

想想看,鄉間兩個演孟戲的劇團,一年到頭隻在春節期間分別演個兩夜三夜,眼看就要出十五了,竟意外地巧遇最後一夜的演出,這是不是緣分使然?

我本來隻是去看老房子的。盡管禽流感的消息傳得很蠍虎,廣昌的朋友還是熱情地給我舀了一碗雞湯。雞是驛前古鎮上的雞,是船形屋裏的雞,是傲立於雕花的青石戶對上報曉的雞。也許,可以更確切地說,是從雲南按察使那座氣派堂皇的門樓裏,昂昂然走出來的雞。

喝著心靈雞湯,不知不覺就被朋友對孟戲的片斷性的介紹吸引住了。

他說,孟戲之所以叫孟戲,因為古往今來它演的始終就是一出孟薑女哭長城;

他說,廣昌孟戲之所以有價值,因為整本的孟薑女南戲本被認為早已失傳,甘竹鎮赤溪村曾家班子的《孟薑女寒衣記》演出本約形成於元代,無疑是孤本了;而與該村一河之隔的大路背劉家演出的《長城記》,則以曲調保留著當年宜黃班演唱的海鹽腔且扮相好彌足珍貴。兩台孟戲中,既有我國戲劇早期的唱腔道士腔,還有明代逐漸興起的弋陽腔、青陽腔、四平腔徽州腔等,是研究我國戲曲唱腔的珍貴的活化石。大年初八就有北京的兩位記者慕名而來,他們在鄉下呆了一周了;

他打了幾個谘詢電話後,又用充滿誘惑的目光說,曾家班子已經演完了,今夜是劉家班子的最後一夜。要知道,平時他們根本不排演的。

那就用不著相約來年了,趕緊去甘竹鎮大路背劉家聽戲吧。

我猜測,劇場可能是公社時期的禮堂改成的祠堂。一進門,首先吸引我的是戲台對麵供奉著的三尊麵具。是謂三元將軍也,既秦朝蒙恬、王翦、白起三位。傳說這三員神將曾自天而降,以飛沙走石擊潰大兵,拯救曾氏先人於危難之中,曾氏先人仰天拜謝之餘,拾得兩隻大木箱,內藏孟戲戲本及麵具若幹,其中三隻大麵具熠熠生輝,便是這三元將軍了。仿佛天意,村人自然心領神會,即組建戲班,按戲本和麵具分角色排練。五百多年來,年年春節村中必演孟戲,以酬神祭祖,乞福納祥。至於曾氏的恩人怎的又成了劉家的神靈呢,我不知端底。劉家班子的緣起,倒有說法,無非是說大路背村人年年過河看戲,如何成了戲迷,而後橫下心來創建自己的戲班而已。算起來,大路背劉家演出《長城記》也有四百多年了。

同為孟戲,竟在各自的村莊裏上演了數百年,這孟戲該濡染了多少代人?

哭倒長城的故事餘音繞梁,竟彌漫了整個正月,人的一生要重溫多少回孟薑女?

那些把孫兒擁到三元將軍麵前敬香的老人,仿佛去年還是個孩子;那些紮進樂隊中間竟也看得很是著迷的孩子,仿佛明年就會變老——人生如戲,仿佛須臾之間。

我好奇地東張西望,這麼想著,不知不覺就開場了。後來才知道,分為三本的孟戲每本開台前要演一出吉慶戲。鑼鼓嗩呐的伴奏,並沒有大肆造勢。以婦女老人為主體的觀眾大概一直沉浸在頭兩夜的劇情裏,悄然間就入戲了。

台上的孟薑女是不老的。感天動地地哭了上千年,傾不盡人間悲苦,聲聲泣血;悲悲切切地唱了幾百年,訴不完心中不平,句句含恨。盡管頗有褻瀆帝王之嫌,這樣的戲本為明永樂年間所頒的禁令所不容,她還是意外地流落到了天高皇帝遠的窮鄉僻壤,並一如既往地愛著恨著。她的幸存和不老,發生在兩個相鄰的村莊裏,真是個奇跡。

其中有太多的不可思議。想當年血雨腥風,“敢有收藏傳誦印賣,一律拿法司究治”,她怎麼就敢冒滿門抄斬的風險,公然且安然地在宗族的祠堂裏登台亮相呢?數百年歲月滄桑,她怎麼就能鍥而不舍地唱到今天,並保持著原始的風貌呢?還有,讓我一直耿耿於懷的,雖然孟戲的唱腔集我國古戲曲唱腔之大成,幽雅悅耳,但那美妙的演唱中卻不乏對秦王暴政的控訴,尤其對蒙恬幾乎是口誅筆伐了,那蒙恬們怎麼又被奉作神明了呢?

我從專家的文章中得知,曾、劉兩台孟戲劇情大致相似,結尾有所不同。劉家的孟薑女,雖有悲痛怨恨,卻逆來順受,以其賢德,獲得秦王封贈;而曾家的孟薑女竟敢怒訴心中對蒙恬的三不平,抨擊秦王,最後麵對垂涎美色的他們,堅貞不屈,以死殉節。這正是專家判斷曾家本是元代南戲遺存的論據之一,因為如此敢於犯上的寫法,當在明永樂禁令之前。有恩於曾氏的大老爺蒙恬,在曾家的孟戲裏更要掛不住臉了。經過莊重的請神儀式,受請下凡來看戲的將軍,豈不是來領受羞辱了麼?也不知觀眾身後那威嚴的神像麵有慍色或愧色否?

原來,被唱著罵了幾百年的人,竟是忍辱負重護佑著曾劉兩姓子子孫孫的神!原來,被供奉了幾百年的神,不過是年年被鄉女村婦怨恨著的人!

不要笑它的荒誕。也許,這矛盾中的荒誕意味,正是探究孟薑女奇跡般地活在今天的消息樹、通行證,走進去,便接近了一個宗族的內部秘密。假如,沒有對三元將軍的虔誠篤信,很難設想孟戲能夠留傳至今;反過來說,假如,沒有孟戲攝人魂魄的藝術魅力,我們也很難設想,宗族的信仰能夠如此牢固地凝聚族人。所以,我覺得,民間戲曲藝術和許多其他形式的民俗活動,無非出自維係宗族關係的需要,它們能夠綿延發展,正是由宗族力量獲得了頑強的生命。

廣昌的朋友告訴我,孟戲演到《三將軍議事》那一場,扮三元將軍的演員要戴麵具表演,此時台下觀眾自動讓出一條神道,由族中長老先焚香敬拜,繼而將神座上的麵具拭淨,恭敬地捧至戲台口交給演員戴上,此時家家戶戶燃放鞭炮,一時間劇場內外氣氛好不神秘莊嚴。可惜,是夜劉家班子的戲漸趨尾聲,大概沒三元將軍什麼事了。待得夜半曲終人散,也許他們又該被請回上界了。

坦率地說,也是聽不懂戲文,覺著悶了,我便離座四下探看。戲台兩側有聯雲:“文中有戲戲中有文識文者看文不識文者看戲,音中有琴琴中有音懂音者聽音不懂音者聽琴。”既道出了看戲的真相,卻也有勸誡的意思。那麼,我就找個拍照的理由再離座吧。

劇場旁邊有間不大的屋子敞著門,卻空無一人。進去一看,此屋連通化妝間和後台。前廳中央的神案上供奉著戲神“清源祖師”的神像,周圍放置著正月初一“出帥”儀式用過的儀仗器具,正麵上方有玻璃櫥窗嵌在牆內,空空的,似神龕模樣,猜想平時那三尊麵具就置身其中。孟薑女在隔壁如泣如訴,清源祖師卻在這裏似笑非笑;那廂是滿場沉醉,這邊是一室肅穆。也就容不得你不心存敬畏了。

是的,別看那都是些尋常材料製作的器具,一旦附著了信仰崇拜或民俗意義,你得小心,你必須心存敬畏。我端著相機的手不由地有點抖動,內心深處的抖動就叫敬畏。

闖入後台,卻可以無所顧忌。演員們各自忙著準備出場,我一時眼花繚亂,竟沒想到趁機逐個打聽打聽誰是什麼角色。透過濃妝豔抹的扮相也能看得出來,演員多為老者,聽說幾個主要演員年齡都在六十上下,台下該是他們的兒孫輩了。令人驚訝的是,別看這些農民演員可能大字不識幾籮,卻能夠熟記《長城記》六十九場戲文,有的一唱竟是幾十分鍾,平時並不排練,到得過小年時才臨陣擦槍排戲三天,唱念做打的功夫隻能靠自己日積月累練出來。不妨讓我們來想像一下吧,在田間地頭,在前庭後廚,躬耕的男人,持家的村婦,一個個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一個招式也許就是蘭花指矮子步,一聲吆喝也許就是海鹽腔青陽腔,那該是多麼優雅的一群!

一年的默默操練,就為了三夜的演出;一出戲的薪火相傳,卻傾盡了一代代人的畢生。難怪,這三本戲文如此漫長,這三個夜晚如此漫長——戲如人生,一夜長於百年。

後台兩側的牆上,一邊掛滿了鳳冠,另一邊掛滿了髯須。不,朋友糾正我說,那紅的灰的黑的長的短的濃密的或稀疏的髯須,應該叫“飄老”。

飄老,一個叫我怦然心動的詞彙。它讓年齡爽朗起來,讓時間飄逸起來,讓身體獲得了尊嚴,讓生命的法則獲得了搖曳的多彩的魅力。我由它聯想到曆經滄桑的孟戲以及演唱孟戲的滿臉風霜的農民。

我在台上。拍顧自敲打吹拉的樂隊。拍藏在幕幔間的演員。拍絢麗的飄老。北京記者支起來的攝象機已連續工作了一周,不知它是否把我連同中國古戲曲聲腔的活化石,一道給攝錄了去。或者,冷不防,我闖進了台下哪隻五百萬像素的數碼相機。

也好,我在數碼影像裏將證實:古老,未必遙遠。

憂傷的“飄老”

以後我得出言謹慎。

元宵節那天,我巧遇“廣昌孟戲《長城記》(三夜本)最後的演出”,驚奇之餘,以此為題寫了一篇散文,發表於《江西日報》2004年4月23日B4版,而在B3版上有一則消息《誰為孟戲振旗鼓》,雲:4月3日晚11時許,廣昌縣孟戲劇團價值23萬多元的排練場、道具、服裝、音響等設備遭到火災被毀,火災是由於劇團隔壁的房屋電線老化引發的。在火災後的廢墟上,數百名群眾和劇團演員們聲淚俱下,均已年過八旬的老藝人劉挺蓀、謝傳福和劉宗興,更是老淚縱橫……

從樣報上讀到這則消息,當時,我並沒有把它與甘竹鎮大路背孟戲劇團聯係起來,與觀看三夜本最後那夜的演出聯係起來,因為它說的是廣昌縣孟戲劇團,甚至,我還詫異,縣裏也有孟戲劇團?

不料,五一節過後,我看到了三張照片。焚後的劇場,自是一片狼藉,磚瓦滿地,梁柱成炭,四圍的外牆倒是沒有全部坍塌,大門上方,保全下來的招牌令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這竟是讓我等一行人意猶未盡、相約來年再訪的地方!

“最後的演出”簡直是惡魔的符咒。我真該用一塊髒抹布擦擦嘴的。不過,選擇這個題目時,雖然是特指三夜本第三個夜晚的演出,“最後”的確在我心裏投下了濃重的陰影,我走不出它的籠罩,於是,便包藏了幾分警醒世人的用心。因為,從我為《長城記》驚奇的那一刻起,就有一股無奈的憂傷緊緊地攫住我的心。好像冥冥之中我料知了它的某種不測,孩子似地失聲驚叫。

我為那聲驚叫忐忑不安。仿佛驚叫就是一種過錯。值得慶幸的是,我的那篇文章雖在正月裏就寫好了,直到四月份才交給報社,很僥幸地與火災打了個時間差。否則,真是烏鴉嘴了。這正是後來大路背孟戲劇團劉先忠、謝良生等三位負責人找上門來,叫我能夠坦然麵對的心理堤防。

三位農民,三條漢子。他們從包裏掏出了那張報紙,翻開了那個讓我緊張的題目,述說著那場大火。這時,他們眼裏閃爍的,不是叫我心虛著的怪罪,而是感激。好像我的文章是特意為那場火災而寫的。當然,他們不是專程為感激而來的。火災發生後,劇團的班子為研究劇團的命運,曾開過三天三夜的會。他們的共識是,不能放棄民族民間文化的這一瑰寶,放棄就是斷送。為此,他們每人捐資一百元,並向社會發出捐助呼籲,希望通過社會的幫助重建孟戲劇團,讓孟戲代代相傳。他們需要各方麵的支持。不是說到孟戲都如數家珍,都慷慨激昂嗎?

作為一個文字匠,我所能付出的還是文字。沒想到,他們竟也很滿足地離去了。後來,我得知,他們大老遠地趕到省城,除了想向有關部門呼籲,還想找一對十分關注孟戲的專家夫婦,指望他們幫著說說話。可是,他們心急火燎地到了專家的家門口,一個愣怔之間,念及人家年紀大了且尚在病中,終是不忍讓老人焦心操勞,竟毅然打道回府了。

帶回去的,隻有自己掏錢買的鑼鼓家什!

我是在劇場的廢墟上得知他們省城之行的結果的。四下奔波的艱難,倒是讓他們更加堅定了自救的決心。議到重建劇場事,六十七歲的老演員羅金定竟提出自己動手上山砍樹,以節省開支。

再訪孟戲,我才知道,共有三十多位演員的大路背劇團,也演皮黃戲(盱河戲),常演的劇目有二十多個。春節期間,除了一台孟戲,還演了四夜的皮黃戲。羅師傅是老生,十一二歲學皮黃戲,最初在《三娘教子》中扮兒子。為什麼不學孟戲呢,他的父親就是演孟戲的旦角,原先三夜的孟薑女由羅父一人演。沒想到,說話有些靦腆的羅師傅回答倒是很男子氣,當年他不願學孟戲是因為不肯扮女性。如今,他在《長城記》中扮演許父等角色,不知是因為旦角有女性充當他無須顧忌了,還是為了後繼無人的孟戲不得不挺身而出?

當我得知劉先忠、謝良生與扮演孟薑女的劉妻都是去年才學的孟戲時,忽然感覺到了幾分悲壯。因為,看上去,他們已不年輕。仿佛,他們就是為青黃不接而生,為餘音繞梁而長,為四百年的《長城記》而活著,而老去。

我得到了三冊油印的《長城記》戲文。娟秀的手書,讓我想起久違了的鋼板、蠟紙和那種古老的油印機。其中兩冊是用年畫作的封麵,一冊畫著慈眉善目的財神爺,另一冊是象征著金玉滿堂的胖娃娃。隨手一翻,恰好翻到孟薑女那長達四十多分鍾的唱段——

(唱)【山坡羊】:割同心,鸞鳳剖鏡,

分比翼,鱗鴻杳信。

泣熬熬,秋蟬蟋蟀悲咽哽。

亂紛紛枯枝敗葉零盡。

(夾白):霜凍,予到,大寒又將至矣。

(唱):傷情,對景撩起思夫恨,

因此上搗秋砧熨帖寒衣親送行。

(夾白):孟薑女!不知與我範郎團圓與幾時?

(唱):夫啊!好叫我拖泥帶水奔馳道。

也隻是,虧煞你執銳披堅,築長城……

元宵節夜晚的情景曆曆在目,孟薑女悲悲切切的聲腔言猶在耳。可是,隨著那場火災,劇場化作了灰燼,服裝道具化作了灰燼,鑼鼓樂器化作了灰燼,想必掛在後台牆上的那些絢麗的“飄老”,更是難逃此劫了。

我曾這樣感慨那滿牆的髯須:“飄老,一個叫我怦然心動的詞彙。它讓年齡爽朗起來,讓時間飄逸起來,讓身體獲得了尊嚴,讓生命的法則獲得了搖曳的多彩的魅力。”

飄老無存,劉家班子的孟戲能浴火重生嗎?

答案不僅在他們目前所做的努力中,也在他們對那場大火的充滿敬畏的描述之中。頃刻間吞沒了劇場的大火,居然沒有火舌朝大門外蔓延,這讓人們甚是驚奇。人們對此的解釋是,門外就是緊挨劇場的將軍殿,其中供奉著三元將軍和清源祖師的神像。緣此,將軍殿又稱作孟廟。最奇的是,將軍殿的後殿是化妝間,與劇場的後台有門相連,劇場裏的銅鐵都被燒化了,而那道木門卻安然無恙。

麵對此情此景,也就由不得你不滿懷敬畏了。也許,充滿敬畏感的信仰,正是人們重建劇場的精神動力。此後不久,我便收到了來自廣昌甘竹的請柬,浴火重生的大路背孟戲劇團將舉行開台慶典。走進新建的劇場,在那肅穆的氣氛裏我獲知,這開台慶典可是百年難得一見,其程序和講究誰也沒經曆過,隻能憑著老人靠聽說得到的記憶來想象和設計。

人們小心翼翼地忙碌著,神色莊嚴地招呼著觀眾,說話都是輕言細語的,而且,議論劇場曾經的火劫是為大忌,進大門時兩邊的楹聯就作了暗示:“滄海複桑田喜四方援助弦管重調,樓台易瓦礫看莫論仍美舊貌換新”。竟也奇怪,無論文化程度如何,陸續進場的觀眾都很自覺地“看莫論”,一個個虔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