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豐石郵村的搜儺之夜
偌大一個石郵村藏在一片低矮的桔園裏。村巷依然古老,桔樹卻是新栽的,我記得。
許多年前,我曾把夏夜往村委會的地上一鋪,住過一宿。當年領我進村的是鄉政府文書小黎,巧得很,這回來還有小黎陪著,不過他已是縣委宣傳部的人了。下午四點多鍾,儺神廟裏外就開始熱鬧起來,我們都忙著抓拍,幾乎顧不得回憶那個夏夜。
當年,我是憑著省舞協編印的《江西舞訊》上的一則訊息,糊裏糊塗獨自跑到石郵來的。進了村,才知道平時看不著儺舞,也別想看儺麵,沮喪之餘,甚是不甘,便借來族譜翻閱,也算不枉此行了。族譜用籮裝著,族譜是一種穀物,一冊恰好一石,一頁大約一鬥。正值雙搶時節,居然在村民家做起客來,吃了人家好幾餐西瓜皮燉肉,還表揚那戶浙江移民竟把西瓜皮做出了筍幹的味道。如今想來,好好笑。連法蘭西的女博士莊蟬兒都知道該什麼時候來石郵,連續三年她獨自一人不遠萬裏來石郵過年,這回竟在村長家住了半個月。
不過,那次經曆讓我收獲了開光、偷水、搜儺這樣一些神秘的字眼。這回我就是衝搜儺來的,不為別的,就為了探看這個詞的內部真相。
它的內部很深,深達整個長夜,每條村巷,各家廳堂。所謂搜儺,即索室驅疫,石郵村自初一出神開始的跳儺活動,至此達到高潮,行將“周圓”,這也是整個跳儺過程中最隆重的儀式。
隆重,一個濫用激素因此外殼龐大而內裏空虛的形容詞,一個堆砌形影卻了無血色的概念,沒想到,在這裏,它竟鮮活如初,古樸如初。
它是一種虔敬的翹望,長有無數的眼睛,那些眼睛擠擠挨挨層層疊疊,每對眸子裏都投映著儺神廟的楹聯,一隻是“近戲乎非真戲也”,一隻是“國儺矣乃大儺焉”。
它是一種衝突著的力量。紮在人堆裏,通過身體與身體的親密接觸,我體會到了這種力量,盡管後邊人潮如湧,前排的人仍能用他們的腰背和胳臂開辟出一條神道,那些阻擋的肉體分明傳遞著強烈的敬畏的情感。
隆重的意味深入到人們的心裏,就是那燃得正旺的紅燭,滿堂繚繞的香煙,就是被掛上神龕的儺麵,被塞進功德箱的心願,就是莊嚴的兩聲炮響,隨著炮響在人群中騷動起來的緊張。
搜儺之夜,首先是從儺神廟開始的。經過請神判筊、吃起馬酒等儀式,儺班八伯敲鑼打鼓走出廟門,應著那聲炮響,猛然折返闖入儺神廟。我說“闖”,因為他們來的很是突然,風風火火的,驚驚喝喝的,氣勢洶洶的。戴著猙獰的麵具,手舞錚錚作響的鐵鏈,作騎馬狀到得堂前,凶神惡煞一般,追風逐電一般,想必,一切邪祟在那一刻都會受驚的。
伴隨緊鑼密鼓,鍾馗在舞蹈,開山在舞蹈,大神在舞蹈;他們在香火訣和拜揖禮中舞蹈,香火和神鏈在他們的手上舞蹈。他們用舞蹈為儺神廟搜儺,用舞蹈演繹了生命的惶惑和奮爭。當開山和鍾馗拿起神鏈,轉身繞過頭頂,那就是告慰村人:鬼疫已被俘獲。他們把麵具推向頭頂,露出真容,和儺班眾弟子一齊喊唱《拜頌飯詩》。
儺班八伯身披的大襟便衣,一律的紅底,碎花、大花的圖案卻是駁雜。他們匍匐於堂前、叩拜端坐於神案上的儺太子時,滿地披紅。這時,在我眼裏,他們的角色轉換了,就不是神了,而是代表著芸芸眾生的脆弱生命,是脆弱的生命所包含的最強硬的內在,比如堅定的信念和堅韌的乞願。
所以,他們的叩拜其實是給自己的信仰下跪,給自己靈魂中的堅硬部分下跪;
所以,水泄不通的儺神廟裏氣氛莊嚴肅穆。我相信,此刻所有的心靈應是匍匐狀。
所有的人家為這個夜晚敞開了大門,所有的眼睛在這個夜晚精神矍鑠。儺神廟搜儺完畢,頓時爆竹大作神銃齊放,儺班弟子疾步出廟,按規定路線去附近廟宇道觀參神,其後,便是去各家各戶搜儺。舉火把的,扛銃的,挑桶的,敲鑼打鼓的,一行人慌慌張張,卻也是威風凜凜。出了儺廟,儺班就消失在寒夜裏了,隻聞炮響和吆喝漸去漸遠,我和朋友們守候在一村民家,等著那遠去的炮響再挨家挨戶地慢慢逼近。
各家各戶燈燭通明,也在等候。不過,他們卻從容得很,不論老的少的,好像都對搜儺的路線和速度了如指掌。待得儺神即將臨門時,他們才手持線香舉家迎接。
熊熊燃燒的火把照亮了儺班弟子的讚詩,粗獷奔放的舞蹈將擄走每個人心中的鬼疫。在廳堂裏進行的各家搜儺,程式與儺神廟搜儺相同,但為各家唱的讚詩卻根據各家的情況,選擇不同內容的祈祝。一個夜晚要為近二百戶人家搜儺,確實是很累的活兒,難怪在正月十五夜晚要進行“教儺”,把儺班中年輕的弟子嚴格集訓一番,以便次夜擔當重任。
夜,漸漸寒涼侵骨,也是人多擁擠看不真切,我們有了退意。回到縣城,想想不甘,稍事休息後,於下半夜殺了個回馬槍。這時,半個石郵坦然入夢了,半個石郵還在虔誠等候;半個石郵從此康健太平了,半個石郵仍在翹盼著風調雨順。我睡眼惺忪地看村巷,它們好像在打盹,有火把閃過,有炮聲炸響,一激靈,它們又抖擻起精神。
約摸兩個時辰後,我再進儺神廟。這會兒,廟裏冷清多了,隻有少許執著的觀眾,比如莊蟬兒。搜儺儀式開始時,我瞥見她端著相機站在人群後麵,矜持而無奈的樣子;各家搜儺完畢,接著要在廟裏舉行圓儺儀式,這倒是攝影的好機會。不料,莊蟬兒走近我,操著很溜的漢語問我懂不懂數碼相機。那玩藝兒壞得真是蹊蹺,CF卡內存還大著呢,卻怎麼也不能記錄了。遠涉重洋,獨守鄉裏,好容易熬到此夜此時,相機卻出了故障,天可憐見的。我也為她沮喪。
圓儺的場麵真值得存照。搜儺結束後,儺班回到儺神廟內,列隊向儺神太子跪拜,由居中的主持者念“跳儺回飯單”,就是向儺神彙報這半個月的跳儺活動中有哪些人家供給飯點罷,其目的是媚神和酬神,祈求儺神保佑各家平安吉祥;而後,儺班收拾神器,將掛在神龕上的所有神像和儺太子取下,放進箱籠,在頭人的帶領下前往村外的河灘。
聽說,在河灘上舉行的儀式尤其神秘,外人是不得靠近的。緊隨儺班弟子身後,我不免有些心虛。然而,並沒有誰來阻止,看來,堅實的古老禁忌隨著南豐儺舞的聲名遠播,風蝕崩塌在所難免。就像不許女人入內的儺神廟終於對女人準入一樣,隱蔽在沉沉夜色、嗖嗖寒風中的圓儺儀式也終於在我等的鏡頭下曝光了。更有甚者,竟把電視轉播車開到了河灘上,打開車燈,權作照明。我不知道那秘不示人的緊張、深不可測的莊嚴,怎麼會和那明晃晃的車燈達成了默契。我真希望那探照燈似的車燈不要把它照射得纖毫畢露,神秘是神秘的身份證,一旦它被徹底破解,它的魅力也就蕩然無存了。
大伯望穿了拂曉前的暗夜,尋找著預先擇定的太歲幹支方位,插下一截柴棍,然後從箱籠中取出儺太子,安放在這個位置上。儺太子麵前,依次放著儺公、儺婆、一郎、二郎等十餘尊麵具,那些麵具稀疏錯落地布局在河灘上,不知其中有什麼講究,諸神使用的道具則置於麵具旁邊。
大伯高舉火把帶領儺班弟子開始圍著這些神像繞圈。由八伯組成的隊伍,以儺太子為中心起點,繞過開山,繞過關公,繞過雷公,一圈又一圈,那是一條叫人眼花繚亂的路線,那是一種步履匆匆且小心翼翼的行進。每一次拐彎,專注的大伯腳下似有猶疑,他在搜索心中的路線圖嗎?而緊隨其後的弟子則不時彎腰整整地上的神像,他們始終對照著諸神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嗎?
猛然間,高舉的火把熄滅了,繞圈的隊伍如群鳥驚散,四下奔跑,撲向各自的目標,分別抱起地下的神像,朝儺神廟方向狂奔而去,地上的箱籠、鑼鼓等物也不管不顧了。
這個情節發生得如此突兀,自是令人震駭。在我看來,它和戴著儺麵的舞者突然闖進儺廟時的情景,應是整個搜儺之夜最具衝擊力的片段。不過,它不似先前那般風雲叱吒,而似平地驟然風起,悄然又迅疾地席卷了去,好像怕驚動了誰們。當神秘變成一種速度時,我們該用情感還是該用思維,來求證我們心中的曆史距離感呢?
關於儺舞,學者通過探究它的淵源、形態和演變,從中品味著它深厚的曆史意味和文化蘊含。而我隻是一個好奇的淺嚐輒止的觀眾,打動我的,是浸潤在這一民間祭祀活動中的強烈的生命意識,是那種借重超自然力的信仰崇拜表現出來的生命尊嚴。是的,我感受到了戴著麵具的生命尊嚴。
如此原始的舞蹈能夠幸存於鄉間,是否與此有關呢?
我的確是個沒有耐性的觀眾。眼看抱著神像衝進儺廟的八伯關上廟門又回來了,我以為他們來收拾地上的器物,整個活動該結束了,便離開了河灘。事後才知道,其後還有一次占卜全年吉凶的判筊,驅疫祈年的心願全都凝聚在那充滿懸念的一擲上了。
那位洋博士顯然熟諳石郵村的跳儺活動,她仍流連於寒冷的河灘上,此時已是雄雞三唱。
莊博士,但願你把相機整好了,但願你的CF卡裝滿生動鮮活的影像,裝滿一個東方民族的文化和精神的無窮魅力。
隨儺班回村下馬
儺班弟子出外參神或跳儺的出發儀式,謂之“起馬”。此時,弟子在儺神廟中將聖像從神龕上取下,裝入箱籠,隻留一個開山聖像掛在柱子上“守廟”,以防鬼疫乘虛而入潛於儺廟作祟。
那麼,回到儺神廟時所舉行的儀式就是下馬了。
從正月初十到十六日下午,是石郵儺班去外坊跳儺的日子。外坊跳儺的範圍包括鄰近的不少村莊,於是,儺班按水流方向把那些村莊分成上下兩路,並根據村子的大小和路程的遠近搭配成為十二條路線。每年,這些路線都要通過卜筶的手段來確定,但是,十六日下午在緊鄰的青塘和塘子窠這兩個村莊跳儺,卻是在規矩上固定著的,其目的在於方便儺班及時回村舉行搜儺儀式。
知道這一規律,我便可以掐著點去看石郵儺班外坊跳儺的最後演出了。可是,車在栽滿桔樹的丘陵間繞來繞去地尋找那兩個村莊,忽然感到時間緊張了,特別是當跑過頭後又折返時,不由地就有些擔心會撲了空。
不過,路邊的每個桔農好像都了解儺班的行蹤,都把握著跳儺活動的速度和進度。一問,都說現在趕過去看得到,並且很確定告訴我們此刻儺班應該在哪一家,哪怕指路人此時距離儺班有數裏路之遠。
這真是奇了。是儺班弟子年複一年的身影投映在每個人的記憶裏、刻錄在每棵樹的年輪裏,已成為亙古不變的運行圖?還是這裏遠遠近近所有的路、所有的樹、所有的人,在這個下午,都十分用心地感知著儺的步履,傾聽著儺的聲音,呼吸著儺的氣息,他們虔敬的心從來就和儺神息息相通?
仿佛約定了似的,當我趕到清塘村、找到最後跳儺的那戶人家時,恰巧俗稱儺仔的儺神太子剛被主人接進家門,在主人全家老小手持線香的迎候下,儺班八伯次第光臨。
儺班弟子先在大門口停住,唱著讚詩。接著,鼓聲鑼聲鞭炮聲,將開山、紙錢、儺公儺婆們迎進了廳堂。廳堂裏,香煙彌漫,燭火正旺,神靈們依次開始了他們的舞蹈。
這時,儺班弟子跳的是《開山》、《紙錢》、《醉酒》、《儺公儺婆》和《祭刀》。《開山》意在驅鬼逐疫、辟邪納吉,《紙錢》為著以錢邀福、求取福運,醉酒的想必是鍾馗了,既然前有威猛的開山、後有祭刀的關公,那麼,鍾馗是頗可以醉一回的,隻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反正祈求子孫繁衍的儺公儺婆懷抱著儺仔顧自樂著。一共五個節目的跳儺,以《祭刀》結束,據說,這是為了好生顯示顯示三界伏魔大帝關公驅邪斬妖的凜凜威風。
跳完這五個節目,由一名儺班弟子率領主人全家手持線香當堂跪下,祈求並拜謝儺神太子。那個用樟木雕刻而成的小木偶,戴金冠,著大紅繡花龍袍,端坐在供桌上,受用著人們虔誠的信奉。去年今日的深夜,我曾看過石郵儺班在河灘上舉行的圓儺儀式,弟子們在選擇安放儺仔的方位時那般認真、惶恐的神態,就讓我感覺到,這個小小的孩童模樣的木偶,卻是整個儺事活動的主角或核心,它不僅統帥、調度著各種儺儀安排,更重要的是,它主宰著這些日子裏人們的心思和情感。
因為這是外坊跳儺的最後一家,儺仔和麵具被放回了箱籠,儺班八伯要在這戶人家“添糧”,不知這頓飯是不是晚餐。我發現跳儺的時候,這類“添糧”的安排很是頻繁,朋友給我的解釋是,跳儺太累消耗太大。我想,弟子們更可能是代表儺神在領受主人的心意吧?所以,他們往往很快就把這道程序完成了。
弟子們在“添糧”,好客的主人為我們端來了點心和水果。我便向屋主人打聽村名。回來查資料,得知它確切的村名叫“青塘”。不知道那個身著夾克的壯年漢子為何把他的村莊稱作“清朝的清”、“唐朝的唐”。說這話時,他嘴角隱約浮現出一縷豪邁之情。莫非,這個小小的村莊也很有曆史?
在暖融融的斜陽下,儺班八伯啟程回村了。我支走了車,也要隨儺班一同徒步去往石郵。我想結識那條數百歲的回村之路,結識在那條路上年年踏響的步履。當最後跳儺的人家點燃鞭炮,頓時,村中鞭炮大作。好像所有的鞭炮早已拆封躺在地上,好像所有的眼睛時刻在窺望著儺班的動靜,好像所有的火種一直對著引信,隻等著這個時辰。毫不遲疑的鞭炮聲,來自桔林,來自菜園,來自遠遠近近的庭院,不約而同地為儺班送行。
擊鼓的弟子領頭,提著鑼的弟子緊貼其後,卻是隻擊鼓,不敲鑼。隊伍中間的弟子們有的挑著箱籠,有的扛著道具,殿後的是徒手的大伯、二伯。
為了給儺班拍照,我搶在儺班的前麵;為了給我指路,他們的示意又搶在了我的前麵。熱情的儺班弟子時時用眼神、用手勢、用招呼,提示我該走哪條田埂,該往哪邊拐彎。
咚咚的鼓聲突然停下來的時候,我聽到後麵一陣嗬斥。是年長的大伯、二伯告訴擊鼓的弟子,還沒有出青塘村的地界,於是眾弟子紛紛指著前方某處標誌爭論起來。原來,到了哪裏才能停止擊鼓是有規定的,顯然,年輕的弟子業務還不夠熟練。也是,外坊跳儺一年一次,要對十裏八村的地盤了如指掌,的確難為了他們。
途中,儺班和一個小村莊擦身而過。不知道它是否就是塘子窠,也不知道儺班今年為什麼不去那個村莊跳儺。但這個村子始終在傾聽著儺的消息,牽掛著儺班的行進。當儺班一踏上它的地界,它立即就感知了,掩映在樹林裏的農舍紛紛以熱烈的鞭炮向儺神致意。我心裏忽然一陣感動。
仿佛,信仰賦予土地以感官和神經;仿佛,信仰在這個下午牽連著每個家庭的運道和幸福;仿佛,所有的心都在儺班回村的必經之路上翹盼或者目送。
儺班弟子的身影映在水塘裏。那口水塘能否辨認出他們誰是老人、誰是新人?那口水塘還記得他們的師公、師爺的麵容嗎,仍在緬懷去年作古的前任大伯嗎?
儺班弟子的腳步驚醒了紅砂岩的山坡。在那僻靜的山坡上,路的痕跡依稀可辨,淺淺的,淡淡的。難道,神靈的腳步就是這麼輕盈、這麼飄然嗎?
在一座水庫大壩下,弟子們席地而坐。我在壩上把鏡頭對準累了的他們,水庫尾巴處的山坡上,卻有人把鏡頭對準了我。聽說,那是中央電視台的一個拍攝組,他們探得儺班回村的路線,便選好點支起攝象機迎候著儺班的出現。我趕緊一陣小跑,躲出鏡頭,好讓那千裏迢迢專程趕來的鏡頭能帶走幹幹淨淨的畫麵。
水庫尾巴處,兩山夾峙間,有一座青磚缸瓦的小屋子緊挨山道邊。這就是回村的石郵儺班必到此參神的三皇殿。三皇殿門口鋪了厚厚的一層新鮮的爆竹屑,這大概是近日儺班參神留下的。儺班弟子到達門前放下箱籠和道具,進屋一看,裏麵堆放著一捆捆鬆柴,於是,年輕的馬上動手把屋子裏麵騰空。
我目睹了石郵儺班在三皇殿參神的全過程。一開始,弟子們有的忙著把點燃的香燭插在紅石砌成的供台上,有的則從箱籠裏取出一刀刀的紙,把它裁成見方的紙錢。這時,他們還有人坐在拆開一包包賞封,像是算帳似的。那些賞封大致都是一些零鈔,很少,隻是家家戶戶酬神的心意而已。
儺仔又被請出來了。它端坐在供台上,不過,它並非坐在正中的位置。供台的正中插著六枝紅燭,儺仔被供在這六枝紅燭的左側,它身後另插著兩枝紅燭。看起來,居中的位置好像虛席以待似的,或者說,這裏仿佛供奉著人們意念中的神靈。
燭火正旺。當大伯率眾弟子下跪默禱時,我似乎明白在上方供奉的還有誰們了——
飛龍飛虎,跨龍跨虎,斷得雞鳴狗吠,騰雲駕霧,蓋保八位弟子,師公師爺、未見過麵的大伯、師兄、師弟(各弟子默念自己見過麵但已亡故的大伯、師兄師弟名字),相助弟子。
默畢,眾弟子向菩薩作揖,燒化紙錢,燃放爆竹。此時,儺仔已被弟子抱出來,坐在打開的箱子上,直到三皇殿裏的紙錢化盡。
青煙穿過缸瓦的縫隙,久久盤繞在三皇殿的屋頂上。暖色的夕陽裏,那緩緩散去的青煙格外藍,似乎還有一種粘稠的感覺,凝滯著、牽絆著的感覺。由上述禱詞看,儺班在三皇殿參神,主要是告知師長,是敬師的儀式。因為,今夜,將是石郵村驚心動魄的搜儺之夜,是跌筊卜筶的圓儺之夜。逐除鬼疫需要他們的在天之靈相助,人丁安康需要他們靈魂猶在的神威保佑。
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再翻過一座小山包,我便看見了正在溪邊張望的石郵村。村莊在小溪的對岸,小溪在村人和儺班的中間。一些大人和孩子迎上前來。但踩著石塊跨過溪流的儺班弟子並沒有急著回村,而是再次停下來歇息,雖然此刻離儺神廟近在咫尺。
想來,他們為的是積蓄體力。因為,這次下馬與以往不同,儺班進村時,弟子要在激烈的鼓聲中奔跑回儺神廟,以顯示弟子已經身附神力。進了儺神廟後,大伯念《儺神太子鳴詞》,判筶後將箱籠中的聖像取出,除三個搜儺聖像放在供桌上外,其餘聖像掛回神龕橫梁上。緊接著,就要在村中逐門逐戶地搜儺了。
下決心隨儺班回村,走得氣喘籲籲,渾身汗濕,哪曉得最後一個環節卻未能堅持到底。稍一倦怠,儺班就不見了,隨著人流趕緊直奔儺神廟,豈料,此刻的儺神廟,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成一片,人頭攢動的廟門口硝煙滾滾、電光閃閃。想進廟看儺班下馬不容易,其實也來不及了。
那就入鄉隨俗點一掛爆竹吧!夜幕悄然降臨了,就在燃放爆竹的一刹那間。
已經是第三次來石郵看搜儺了。年年都覺得,今年的人多於去年……
在上甘村觀解儺
我們是換乘越野吉普去上甘村的,雖然,上甘離南豐縣城並不遠。途中的一截山路,大約八九公裏吧,把上甘村封閉在軍峰山裏,上甘儺的名氣大概是坐每天一趟的班車顛簸著跑出來的。
經過白舍鎮時,我忍不住打聽白舍飯店,得知它依然存在,可惜觀儺心切,未能前去看望。想必老態龍鍾的它早就被廢棄了,或派作了別的用場,比如成了一間間店鋪,門前擺滿了水果攤。紅衛兵步行大串聯時,還是小學生的我,曾投宿那家飯店,差不多四十年了,我還記得鋪在客房地上的稻草和虱子,盛在缽子裏的用來燉蘿卜的可憐見的肉片。
當年我在進入白舍鎮時,肯定向路邊的人群撒過一把名片大小的紅紅綠綠的紙片,那上麵印著毛主席語錄。串聯路上,最大的樂趣就是美滋滋地看著沿途的男女老少歡呼雀躍地瘋搶語錄卡。四十年前向我索要“最高指示”的某位鄉村少年,該不會成了上甘儺班的一員吧?
《南豐了溪甘氏族譜》這樣描寫上甘的周遭環境:“高峰崒嵂,岩排其中,地忽平平,夷成平壤,一水瀠帶作了字形,因號了溪。”相傳,此地原稱鄒坊,鄒姓先於甘氏在此建村,但人煙稀少,日漸衰落;而後來的甘姓得此風水,卻人丁繁衍,鄒坊也因此改稱甘坊。蜿蜒在了溪邊的一條村街,怕有半裏長,沿街的建築大多是保存完好的老房子,門廳裏放著高高櫃台的人家,不知曾經是客棧還是藥店,臨街開著櫥窗的人家,也許過去賣的是南貨,或者布匹。一來到村街上,我立即就發現,這裏的門板、板牆格外白亮,顯然在春節前被拆卸下來洗刷過。了溪水洗淨了一座村莊,洗淨了一個隆重的節日,從正月初一開始,人們就要以清潔的虔誠的心情跳儺了。
上甘儺的儀式程序有四段,大年初一起儺,接著是演儺與裝跳、解儺,直到十八晚殿上解儺後,於次日上午舉行安座儀式,正月間的儺事活動方告結束。
正月十六與十七進行的是家中解儺儀式,我去上甘這天正是十七日。解儺為南豐儺儀的一種類型,又稱解除,是驅鬼逐疫、送舊迎新、祈福納吉的儀式。上甘的解儺由食鬼、吞魔和搜除大神三神擔當。食鬼被稱作鷹哥元帥,故爾戴著禽鳥的麵具,圓睜的鷹眼寒光逼人,長而又彎的鷹喙透出凜然殺機,吞魔為遺留著螺殼類原始動物信仰的田螺大王,而搜除大仙則是由開路神方相氏演化而來的神。這三個大神,分別鎮守著天空、水中、地上,真可謂水陸空三軍司令。聽說,在神殿解儺之後,三神人還要將鬼疫“解遷”至水塘裏,塘邊又有斬蛟除害的許真君廟鎮壓,使之不能再作亂人間。
在今天聽起來,這仿佛是一個童話。對了,這正是人類在蒙昧時代用他們抵禦災難的勇氣和意誌、用他們豐富的想象力,所創造出來的充滿幻想的童話!
上甘儺班有二十四位弟子,外出可分為兩班表演,為首的兩位分別稱作正印和偏印。我進村時,為各家解儺逐疫的十二位儺班弟子,身著新舊不一的紅袍,有的已迎著聲聲炮竹進了人家的廳堂,有的還守候在和長街一樣狹長的陽光裏,戴著的麵具被往上掀起來,像扣在頭上的帽子。
家中解儺儀式較為簡單。主人家在供桌上先放一碗米飯,上麵搭一塊三、四兩重的半熟豬肉;又放一盤米果,上麵放一包賞封;再放一疊錢紙和線香。點著蠟燭。
最先進入人家的是正印或偏印,他觀察著供桌上蠟燭光焰的紅白狀況和搖擺方向,以推測主人家當年的吉凶。解儺時給主人一點暗示,但不說出。接著,儺班弟子踩著鑼鼓點子,先後在廳堂裏跳《二郎發弓》、《儺公儺婆》和《捉刀》等三個儀式舞的片段,前兩個節目表現求子的內容,後一個節目是驅疫。
第一個節目是體現生殖崇拜的《二郎發弓》。二郎右手執竹弓,左手作“毫光訣”張弓跳躍,向西、東、中方向射彈後,將弓放回供桌。上甘奉西川路口清源妙道真君為儺神,清源真君也是年輕英俊、風流倜儻的二郎神,按上甘藝人的說法,他喜歡玩、喜歡嫖,所以二郎成了民間的生殖文化符號,而弓矢則是威猛男子的象征。二郎張弓射彈,表達的正是清源送子的祈願,那動作活潑有趣、稚拙可愛,惹得一幫男孩子跟著儺班弟子手舞足蹈。
同為求子,《二郎發弓》取材曆史傳說和民間信仰,具有強烈的象征意味,而《儺公儺婆》則把生殖崇拜寄寓在日常的家庭生活場景中,以樸實、親切的風格,體現出人性的溫馨。這裏的儺公不似石郵戴員外帽,而是個紅繩束白發的老人,儺婆也不似石郵那翹著嘴角的少婦形象,而是個中年婦女,她懷抱儺仔,拿著蒲扇、竹籃、折椅上場坐定,先是教儺公集支拖漿、牽紗織布,儺公笨手笨腳,不知所措;繼而儺婆要儺公捧儺仔,儺公不願,但怕老婆。待儺婆勞累瞌睡,儺公故意弄醒儺仔,又不讓儺婆喂奶。儺婆生氣,扯著儺公的耳朵,要儺公下跪扛凳。儺公認錯,夫妻倆言歸於好。詼諧的表演所營造出來的那種動人的溫馨,應該就是香火綿延的禱祝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