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源村最後的儺影(1 / 3)

慶源村最後的儺影

慶源村最後的儺影閃現在電腦的顯示屏裏,閃現在一部介紹慶源的電視片裏,它短得恐怕不超過兩分鍾,隻是一位老人向遊客演示儺舞的幾個鏡頭。不知他表演的是《開天辟地》、《小鬼打棒》,還是《後羿射日》、《劉海戲金蟾》?那稚拙的動作和步態引得一些年輕人跟在他身後模仿。

老人的孫子在他家的電腦桌上為我寫下了他爺爺的姓名:方福壽。於是,我記住了這個名字和慶源“鬼舞”的最後的影像。據說,隨著這位老人的辭世,村中再沒有人會跳儺了。

老人的老去,竟是慶源儺的老去,竟是一部鄉村儺戲史的蕩然無存!我甚至無從打聽關於慶源儺的蛛絲馬跡,盡管臨溪人家的門前都建有街亭,街亭的長凳上坐著一撥撥的閑人。

悠閑的村人坐在陰涼的街亭裏,恬靜的村莊躺在狹長的山穀裏。它們大概和為我擔當向導的村民一樣,知道的不會比我來慶源前聽說的更多。看來,慶源儺老在了那位叫方福壽的老人之前。

我在臨溪而聚的村莊裏尋找儺的蹤影。我以為它的建築、它的環境以及它的眉目和神情,大概會與儺有著某種精神上的勾連。要知道,婺源民間曾廣泛流傳這麼一句順口溜:“石佛人家挖木勺,慶源人家戴麵殼”。這是婺源民間對慶源儺的記憶。早已脫去麵殼的慶源,難道不會留下佩帶麵殼的勒痕?

這個村莊以及我於次日造訪的長徑村,讓我想起遠在贛南的客家風水勝地東龍村,它們的周遭環境極其相似,都坐落在群山環抱著的盆地中央,兩邊的山脈逶迤延伸而後閉合,鎖住了盆地。把慶源村摟在懷中的兩條山脈,一條叫合掌觀音,另一條叫天外來龍,因為山的走勢,狹長的山穀就像一條泊在港灣裏的船,村莊便是這條船的舵與槳、桅與帆了。如此一個村莊,真如世外桃源一般,出入惟有兩端的隘口。難怪,它還有個村名叫小桃源,簡稱小源。

村口“別有天”古亭內曾留有古人絕句,雲:“空山隱臥好煙霞,水不通舟陸不車,一任中原戎馬亂,桃源深處是吾家。”這首詩既道出慶源始祖避亂於此的曆史,也惟妙惟肖地表達了慶源人躬耕桃源、隔絕世事那種怡然自得的性情。

古亭門口的對聯,更是把人們樂不思蜀的心情表達得淋漓盡致:“車馬絕喧闐憶前人三徑怡情托跡不殊陶靖節,雞犬聲相聞惟此地四民安堵落花猶似武陵源。”閉塞的環境,居然也可以成為誇耀的資本,人們不無自豪地聲稱:當年太平軍有一支部隊到此,前鋒已進入慶源村頭隘口,看到山閉澗斷,疑為山穀盡頭,於是折返另尋新徑。

“四民安堵”的心態,創造了一個非常浪漫的故事,不,它不是故事,而是自然的奇跡。它就生長在村中的溪邊,它是一棵千年銀杏。這是一棵枝繁葉茂的雌本,盡管孑然一身,每年卻結果累累,聽說,那雄本遠在二十裏外的地方,以風為媒,遙遠的距離也不能阻隔它們的相思相戀,風讓它們鵲橋相會、肌膚相親,風讓它們靈肉交合、精血交融。神奇的樹,理所當然地被人們視為神樹。於是,村人在銀杏樹旁邊建了一座喬木裏獅子樓,以供奉白果仙子;獅子樓倒塌了,村人便貼著樹身搭起了銀杏宮,神龕上書“銀杏夫人之神位”。

看來,翹望著遠方的“銀杏夫人”,盡管含情脈脈,卻也是十分的矜持。我無意追究兩棵樹之間的生命瓜葛,我好奇的是這一說法所透露的心靈信息。這是怎樣的心靈,顧盼著、懷想著遠方,卻始終執拗於自己立足的土地。它們寧願用想象親近著遙遠,來撫慰自己對外界的顧盼和懷想。咀嚼銀杏的傳說,我體味到浸潤其中的孤傲自持的意味。

我在許多農家的牆上也讀出了這種意味。進村時,但見眼前盡是農家餐館的招牌,鬥大的墨字胡亂塗抹在一麵麵白牆上,每個字都朝向隘口、朝向財富的來路,眼巴巴地等待著。這座古樸的村莊仿佛沾滿了葷腥。其實,這裏因為交通的不便,大約隻是在油菜花開的時節才有些遊客。村人的心思和銀杏的心思真是如出一轍。

可見,這種孤傲自持的鄉土之情早已成為村人的精神因襲。於是,清順治十四年進士、翰林院大學士詹養沉,因主考官出錯考題,作為副考官的他同時被罷官,回到了與世無爭、安全無虞的故裏。他返鄉時,還帶回了三個戲班子。有人說,這是慶源儺舞興盛的開始。據我所看到的隻言片語的資料,婺源鄉間自古巫儺之風盛行,“會社之日,擊鼓迎神,伴以舞樂”,驅鬼逐疫,以求平安得福。在明代慶源的儺就聲名遠播了,明代徽州府休寧縣茗洲村《吳氏宗譜》中記載:“正統十四年,社中儀,首春行儺人。婺源州香頭角抵之戲,皆春秋社首醵米物,酬與諸行儺人,遂為例。” 婺源鄉間把跳儺稱為“舞鬼戲”,因為獅儺多同台表演,故既跳儺又舞獅的儺班也被喚作“獅儺班”。慶源的儺自古便有“獅班”、“鬼班”兩大班,擁有十多個劇目。明代鄭本目連戲產生後,在原徽州所屬的祁門、休寧、石台、婺源、歙縣等地流傳開來,目連戲班社紛紛建立並組織演出,明清之際直到民國年間,其中影響較大、活動麵較廣的,就有婺源慶源村的“舞鬼戲班”。

詹養沉一下帶回來三個戲班子,這般好戲,不知純粹是為了娛樂鄉裏呢,還是為了庇佑族人?想來,即便是性情所至,也是少不了一番維係宗族關係的用心的。

沿著穿村而下的小溪來到一座高大雄偉的廊橋邊,我聽到了一個有關風水的傳說。這個傳說讓我恍然,原來沒有外界襲擾的“桃源深處”並非世外桃源,小橋流水的恬靜中照樣有險惡的計謀、無情的暗算。不是嗎?在廊橋以下的溪中,兀立著一片石林,如春筍破石、蓮花綻放,又如佛手帶露、文筆豎案,岸上則有一塊截麵斷層酷似書頁的巨石,人稱“千部書”。溪中的石林共有二十六根石柱,被人們視作朝笏,意味著這裏要出二十六個京官。果然明代就出了個衛戍京師的大將軍詹天表,他家的祖墳地為“上水魚”。同村便有人嫉妒了,請來風水先生破之,其辦法是,栽下兩棵鬆樹作釣竿,以便把對岸的鯉魚釣起來,再建一座石橋穿透魚鰓,此橋故名“穿魚橋”。這座橋毫無交通意義,是純粹的風水建築。詹天表家族見風水被破,立即拿出應變之策,將“上水魚”前方被稱為“魚餌”的土石墩鏟平,因為沒有魚餌鯉魚就不會上鉤。可惜,除墩未盡,留下後患。“穿魚橋”合龍之際,詹天表正在長江上押運硯台,江洋大盜見箱子沉重,疑是金銀財寶,頓起殺人越貨之心。嗚呼,那身高八尺的大將軍竟栽在故裏那殘存的“魚餌”上。

我津津有味地鸚鵡學舌,是因為這個故事雖然荒誕,卻十分真實地反映了鄉村生存現實所決定的宗族、房派利益衝突和人際關係。置身桃花源中,人心卻並非桃花源。於是,我以為,慶源儺舞戲的興盛,除了為驅邪納吉所需要外,無論從具有教化意義的節目內容來看,還是從客觀效果來看,都具有凝聚族人的作用。也許,恰恰因為這是沒有外患的桃花源,凝聚族人以防範來自村莊內部的不測,反而顯得更重要了。

慶源村以詹姓為主姓,詹氏人家中商賈官宦者居多,現存的“太史第”、“永思堂”、“大夫第”、“倚屏對鏡樓”等明清建築以及外觀中西合璧、內仿南京“總統府”結構的“福綏樓”,依然在顯耀著詹氏宗族當年的富貴榮華;而村中的十個雜姓則為小姓,他們多為佃農雇工。其中一些雜姓人家,正是作為藝人遷來此地討生活,而後落地生根的。雜姓作為豪門望族的佃戶和雇工,他們的宅院一般零散地坐落在村莊的外圍,一副孤獨落寞的樣子,卻是忠實地守護和陪伴著那些聚族而居的村莊。

當地的朋友告訴我,這種情形遍及婺源山村,如果在鄉間看到那種形單影隻的農舍,不用問,屋主人的祖上想必是“苦大仇深”。長徑村的村貌很能反映這一特點。一個狹長而擁擠的村莊橫臥在小溪的一側,而在兩裏外的斜對岸,聚集了幾戶人家,像一個小小的村莊,他們的先人正是長徑程氏的雇工。大小兩個村盤,雞犬相聞,卻是隔著田疇和流水,隔著心靈的曠野和堤防。聽說,這些雜姓人家的房屋都是程氏主家給蓋的,他們有的正是儺班藝人。長徑儺班曾和慶源儺班“兩班合一”。由於沒有儺廟,儺麵具等都由儺班成員保存,所以,主家給他們建的房屋比自己的居所還要好。我走進了那個依附於長徑的小小的村莊,拜訪了一位姓胡的老人,七十五歲的他是現在長徑儺班的最長者。婺源縣僅存的四件古儺具,就是他冒著極大風險保存下來的。

翰林院大學士詹養沉決定帶回三個戲班子時,可能忘記了先前發生的故事。弘治年間,屬於小姓的方姓人家於不經意間竟葬得一塊風水寶地,地名稱“金盆養鯉”,風水先生斷言這一家族將來要發一鬥粟米的官。這期間,方姓人家有幾戶外遷浙江,數十年後果然發達起來,出了不少厚祿高官。他們的子孫於萬曆年間來慶源尋根問祖,立碑修墳,那龐大的馬隊和一乘乘大轎,讓詹姓人家頗為眼紅,甚感不安。詹姓不得不防著留在村中的諸多小姓。他們的對策是,在村中搭戲台築廟壇,花錢雇小姓人家夜夜做戲,這樣,每天夜裏登台的大小官宦百十號人,三年五載即可把那像“一鬥粟米”那樣多得難以數計的官全都發盡。

這個故事令我眼前一亮。幾年來,我訪問過一些有儺班、戲班的村莊,如南豐的石郵、廣昌的甘竹等等,舊時它們的儺班、戲班都是由大姓管理、雜姓表演,究其原因,不外乎大姓宗族鼓勵子弟讀書登科,而認為跳儺、演戲有失其大姓身份,便理所當然地把這活計交給了經濟上依附於大姓的雜姓。慶源的故事卻點破了慶源人跳儺、演戲的動力之一。原來,格外迷戀這“桃源深處”的慶源詹氏,始終警戒著,提防著,用民俗信仰為武器,不露聲色地掌控著那些戴著假麵的神靈。

這會不會是鄉村戲班大姓管理、雜姓表演那種管理模式共有的一個內在秘密呢?

反正,我願意相信。因為,驅邪納吉的“舞鬼”,無疑包含著維護和鞏固宗族地位的用心;因為,娛神娛人的“香頭角抵之戲”,始終把祈願宗族平安興旺當作它的第一要義。

我在電腦顯示屏上看見了方福壽老人的舞蹈。一個故去的生命永遠故去了,許多故去的傳說大約永遠也不會複蘇了。

正如儺麵具的蕩然無存。相傳,明代慶源村“天子八班”有一藝人的外甥,自戴麵具玩耍,竟取不下來了,結果窒息而亡,眾人隻好將孩兒與麵具一起下葬。從此,儺麵具就改成了彩繪木雕的了。1958年,慶源村在它的社壇下挖出了一個演儺舞戴的銅麵殼和社壇修複碑記,碑記上有康熙年間重修字樣。那個銅麵殼旁有孩兒的骸骨嗎?那個銅麵殼後來的遭際呢?不知道。即便是遺落在世上的傳說,也是閃爍、曖昧的。

隻有高高的廊橋堅定地扼守著水口,盡管它的木結構已經腐朽坍塌。樓上曾是收藏儺麵具的地方。大概正是因為這份神聖,它的橋墩、橋亭以及四麵高牆才如此巍然屹立。

它替我們收藏著關於慶源儺的最後的見證。

相框裏的長徑儺

長徑村離婺源縣城並不遠,但路卻不好走,半天的時間大半在路上耽擱了。

2005年6月間,長徑村的村長(其實是村民小組長,我習慣把所有的組長叫作村長)和一位村民曾帶著四件儺麵具,來南昌參加展覽。在為期兩天的展覽期間,他們一直呆在展廳裏,牢牢地守護著他們的“村寶”,絲毫不敢懈怠。那展廳就在我辦公室的樓下,可惜那時我並不認識他們。不過,因為那次展覽,我倒是認識了長徑的儺麵具——那臉形渾圓、神情憨厚,因為嘟嚕著嘴而顯得憨態可掬的“八十大王”及其它。

一年後,我專程趕到長徑村,就為了結識這個村子和它的急著要申報專利以保護儺舞的村長。曾經當過教師的村長見麵就問,長徑儺能否申報專利,該去哪個部門辦理手續。他這樣著急,是因為縣劇團幾年前來此地采風,把長徑的儺舞學了去,現在經常到各地演出。他直言不諱地宣稱要為此討個說法。此行過了半年,在大年初二,我再次到長徑,聽說縣劇團的儺舞代表婺源儺五十年來首次進京,將於春節期間在玉淵潭公園表演四場。村人每每提及,無不悻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