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個話題,長徑村心有隱痛。村外一個山凹裏有座小廟,供奉著五顯大聖。此廟雖小,造化卻大。傳說過去香火甚旺,為祛除病痛來此處求簽,得到的不是一紙空文,而是實實在在的藥方,善男信女們完全可憑藥方去抓藥,而且,那些藥方靈得很。後來,遠遠近近的寺廟都把此處的藥方抄襲了去,依樣效法,更甚者,索性打印出來廣為分發。這樣一來,就把長徑的牌子給砸了。村長把這事引以為教訓了。
我想看看那座淒清的小廟。確切地說,它更像一座簡陋的路亭,三麵開敞,神位所在的上方以山崖為壁。被遮掩著的神位,其實是一塊石碑,上刻“東方第一野猖狂,西方第二野猖狂,中央第三傷猖狂……”如此等等。嵌在崖壁上的石碑是古老的,但石碑前立著的五個麵目異常醜惡的鬼怪,卻是新近添加的,像是用石塊刻出來的而後描畫了一番。
我想,這裏供奉的所謂五顯大聖,大約就是驅鬼祛邪、消凶化吉的五猖神主。與婺源毗鄰的安徽休寧縣盛行五猖廟會,每年農曆五月初一,休寧百姓雲集一個叫海陽的地方燒香,並舉行廟會遊行,祈求五猖神主保佑。此廟會起源於明初。相傳,朱元璋和陳友諒在皖南曾打過幾年仗,軍士百姓死亡枕籍。朱元璋做了皇帝後,遂下令江南百姓,村村建“尺五小廟”,陣亡士卒“五人為伍”,受百姓供奉。《明史》記皇家祭祀便有“陣前陣後神祗五猖”之說。從這座小廟所供奉的神祗及廟的規模來看,長徑的五猖崇拜當和休寧如出一轍。小廟所在的山凹稱吳戈坑,可能這個怪怪的地名讓村長也覺得蹊蹺吧,他向我念叨了好幾遍。
後來,我從儺班老藝人口中證實了我的判斷。老人說,從前村人在吳戈坑附近作田,常遇見怪異,令人心生恐懼。想必是野鬼作祟,於是,村人便去六十裏外的段莘那兒的五猖廟敬奉五猖神主,後來,索性在吳戈坑建起了五顯廟,那巴掌大的五猖神像,就是照著段莘五猖廟裏的木雕神像刻畫出來的。
長徑的儺事活動,與當地的五猖崇拜有著怎樣的聯係呢?我一時無從探究。但是,我會記住,看守小廟的那個老人正是儺班成員,而石碑前的那五個厲鬼模樣的小人,正是他的作品。
長徑儺班現有十多人,包括有幾位六七十歲的老藝人。這個儺班過去既跳儺,也演目連戲和徽劇,用村長的話說,它是三塊牌子一套人馬,很受四鄉百姓的歡迎,春節期間更是應接不暇,經常被鄰近村子搶戲箱。平時,也常接到外出表演儺舞的邀請。可是,如今很久不演目連戲了。一位老藝人卻清晰地記得目連戲的劇情,他很認真地說,如果有劇本他可以排。村長興奮了,聲稱自己曾聽誰說過哪兒珍藏著劇本,他努力回憶著線索,終是想不起來。
聽老人回憶,長徑村的儺事活動並非隻在春節期間,它斷斷續續貫穿了全年。比如,每年四月初九舉行打醮,家家都要參加,吃的是齋飯;四月初十,則要為菩薩田割草漚肥,所謂菩薩田,就是用來供養儺班的田產,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1953年菩薩田被取消;由於長徑沒有儺廟,儺麵具等都由儺班成員保存,每年的十月十五日要打開櫃子,點上燈盞,讓珍藏起來的麵具、服裝通風,保持幹燥。一個月後,再關上;此時是十一月十五日,老藝人們則開始教弟子學戲了,稱之為“教鬼”;在過去,臘月二十四日就要進行搜儺活動,長徑稱其為“搜好”。此外,每過十二年,還要為儺麵具開光。如今,搜好一般在大年初二進行,儀式的程序也比從前簡單多了。
不過,隨著鄰近的慶源儺班不複存在,長徑儺仍頑強地生長在鄉間,實在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何況這個儺班不斷有年輕人加入,讓人倍感欣慰。也許,它已是婺源儺的最後的代表了。
今天的長徑能夠延續它的儺事活動,跟它依然保存著一些古儺麵具有著密切的關係。一位老藝人就對我直言相告:要是沒有這些古儺麵,那就不會再舞鬼了。由此,我相信,那些曆經滄桑的儺具,以神性的光芒穿透了時間,逼視著鄉村的內心,它們可以輕易地喚醒人們的信仰,因為儺神信仰始終沉睡在人們的血脈裏。
那個頗可以作為婺源儺麵具代表作的“八十大王”等四件古儺麵具,得以逃脫劫難,留存至今,靠的正是人們的虔誠篤信。文革中,可能就因為妖魔鬼怪、帝王將相老是粉墨登場、橫行鄉裏吧,長徑村成為偌大一個上饒地區的重點“四舊”村,上麵派來工作組,深入發動群眾,誓將“四舊”的貨色掃除淨盡。儺麵、服飾等物幾乎被盡毀。儺班有位藝人姓胡,他被迫提著麵具、道具去上繳時,終是不忍,便將四件最好的儺具悄悄扔在了田埂下的水溝裏。當年僥幸漏網的“八十大王”們,可能至今仍心有餘悸。
關於那場浩劫,村中的建築也留有深刻的記憶。在這個開基於南唐初年的村子裏,許多古老的磚牆依在,許多精美的雕飾已經殘缺。人為的破壞,光陰的磨蝕,讓偌大一個村莊竟沒有留下一處特別值得玩味的古建築。在長徑的記憶裏,村中曾有石、木牌坊各一座,石牌坊前是十二尊威風凜凜的石獅,牌坊被毀後,那群獅子也葬身於水庫大壩之下了;木牌坊上額書真金大字“恩榮”,傳說古時有位叫程忠太的先人在廣信地方做官,有一年他在賑災散糧時遇一孕婦,因為糧已散盡,他便揀起一塊磚題上自己的大名,贈與孕婦,讓她拿去當些錢糧。這位婦人後來生得一子,當她的兒子高中狀元榮歸故裏時,她卻閉門不見。原來,婦人是要功成名就的兒子常懷報恩之心。朝廷得知此事,特恩準狀元郎建造牌坊以旌表其母。與牌坊的命運相比,長徑算是很幸運的了。
胡師傅已經七十六歲了。我第一次去長徑,他是從茶園裏被喊回來的。他的家在離長徑村兩裏遠的一處屋盤上,這裏住了四五戶人家。頭天在慶源村我已聽說,從前住在村邊或村外的人家,一般都是大姓的佃戶和雇工。顯然,胡師傅及其鄰舍的祖上便是受長徑村大姓程氏雇傭。在這塊屋盤上,可清晰地看見斜對麵長徑村的動靜,比如一頭在溪水裏泅遊的牛或者荷鋤出村的男女,但是隔著田畈和小溪,總覺得這幾棟房屋像是不合群的孩子。不知誰家在放音樂,把聲音調得很大,像一隻有線的大喇叭似的,歌聲在田野上回蕩,很是放肆,我忽然聯想到丟失夥伴的雞雛或鬧奶的孩子,我忍俊不住。
在胡家的廳堂裏,牆上的一個相框吸引了我。玻璃板下,壓著的是一些關於長徑儺的圖片。那些圖片像是從印刷物上剪下來的,有的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甚至,連主人也記不清它們的出身了。比如,其中的儺麵具圖片《太陽、月亮》和《孟薑女》,老人說是八十年代的,這顯然有誤,因為在“文革”的浩劫中,“太陽”、“月亮”和“孟薑女”都被付之一炬,化為灰燼。這兩張圖片應該攝於五十年代,五十年代初期,胡師傅曾隨婺源儺進京演出。
對於五十年代,老人還能記得的,是一個人,一個姓歐陽的女子。她曾在那時候來過長徑村做儺舞調查。我立刻就猜出她是誰了,便告訴老人,她叫歐陽雅,是我們單位的離休幹部。這時,我看見了老人臉上泛起的親切感。
半個世紀過去了,當我們翻山越嶺來到儺鄉,卻仿佛回到了五十年代,再一次翻尋鄉土中的文化記憶。雖然,前人的辛勞至少是給我們留下的路線圖,但是,我們並不比前人幸運多少,憑著前人的指點我們走到目的地,卻見逝者逝去,老者老矣!
太陽是個長著胡子的漢子,月亮怎麼也有稀疏的胡子?孟薑女為什麼紮著一對抓鬏式的發髻?
被胡師傅救下的寶物,為儺麵具“八十大王”、“大鬼”、“小鬼”和一件儺具,那是一柄古銅斧。斬妖驅邪時,挨家挨戶在門上劈一斧,便斬絕了一年的孽根;上年有過不測的牛欄豬舍,隻須舉斧猛地一剁,從此便是六畜興旺;人也亦然,正月裏跳儺時,男女老少個個爭相伸出腦殼,享受銅斧的輕輕一刮,以保平安康泰。
這四件寶物的圖片當然也收進了鏡框裏。還有一張圖片,是“大鬼”穿戴齊整的劇照。這幾張圖片顯然是近年拍照的。扮演“大鬼”的藝人,無疑就是眼前這位胡師傅了。
當時,我很想看看那些寶物,但是一轉念,既然儺班在每年臘月二十四開箱時,都要舉行莊嚴的儀式,打開神箱時,臉麵須避開正對著箱裏,以免煞氣衝撞,顯然,平日是不宜驚擾神靈的,且等春節期間再來吧。
半年前我來長徑時,胡師傅剛剛病愈,身體還顯得比較虛弱。後來再見,覺得他氣色好多了。特別是說話,要比上次反應快一些,中氣也足一些。盡管如此,畢竟年歲不饒人,自然是風光不再,曾經的榮耀、曾經的豐采隻能留存在他家牆上的相框裏,成為永遠的記憶、永遠的欣慰了。
不過,讓我感動的是,在正月初二的搜好活動中,我時時都能看見他的身影。他一會兒隱沒在人群裏,一會兒出現在樂師中間,一會兒又和年輕藝人站到了一起。他不僅隨時給人以提示,到了關鍵的環節,還少不了由他親自上陣。比如,迎神時麵向東方念禱詞的就是他,舞鬼時擊鼓伴奏的也是他。跟著儺班穿行在深深的村巷裏,我好幾次與他不期而遇,恍惚之間,我覺得他依然是長徑儺班之魂,隨著鑼鼓點子逐戶奔走,伴著八十大王驅邪納吉。
如今八十大王的扮演者,則是胡師傅的大兒子。看相貌,怕也四十來歲了吧。不知這位小胡師傅是決意子承父業呢,還是為了長徑儺不致於像慶源儺那樣曲終人盡,才不得不挺身而出?
對了,我拍的照片裏有他們父子倆在一起的形象,還有老胡師傅和現任的儺舞劇團團長抱著兒子的合影,這不就是三代人嗎?我要把這些照片,連同小胡師傅扮演八十大王的劇照,一起寄給長徑。讓胡師傅家裏再添一個相框。
我願用這種方式,寄寓我對長徑儺的平安祝福;正如八十大王微笑著用銅斧為我刮了腦袋一樣。
附記:為胡師傅當年智救儺麵具的故事所感動,省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任春才先生千方百計搜集關於長徑儺的資料,設計並製作了一批(共十枚)儺麵具,由省民協贈送給長徑村。正是歲末,我們帶著那批麵具進村,卻聽說胡師傅因腦血栓已經辭世了。他的兒子告訴我,自己在江蘇打工,秋天回來割完禾返江蘇才十天,其父就突然倒下了,直到去世前一刻,他還在幹活。
胡師傅有三個兒子,其中兩位跟著父親學過儺,請神、辭神禱詞和搜好結束時對著人群唱讚的一百零八句好話,按儺班規矩是不傳外人的,想必兩位小胡師傅應該得到父親傳授,盡管如此,胡師傅這一走,肯定永遠帶走了更多的關於長徑儺的記憶。
長徑儺舞劇團的團長叫程漢平,是團中最年輕的成員,今年四十歲。他把我們一直送到村口,似有很多話想說。我常常回味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正月初二,在婺源長徑看搜好
長徑村在電話裏告訴我:搜好是初二,要是下雨,就初三,去年就是初三。
我想,老天爺大概是被長徑人的執著感動了,頭天便把打算要下的雨下了個幹淨,濕漉漉的大年初二居然放晴了。我進村時,門戶大多緊閉,全村隻有幾個婦人剛剛醒來。一個個不時從晨霧中迎麵走來,輕聲問一聲早,看樣子,她們是知道有客人來看儺的。
長徑村在大路的對麵,小溪的對麵。狹長的村莊麵溪而建,由東北流向西南的小溪上架有四座窄窄的小橋,其中一座是用跳板架起來的木橋。據說,從前這裏是往來於縣城與段莘之間的歇腳處,溪邊的民居曾是店鋪,村中尚保存著一座客館。穿村而出的石板路穿過村東北的橋亭,往田野上延伸,鋪向遠處的連綿群山。
這座橋亭正是今天儺事活動的起點。我在橋亭邊看見了儺班老藝人胡師傅的家了,隔著田畈,怕有二裏遠吧。幾位村人匆匆奔走在村裏村外,為儺班的到來做著準備。鞭炮來了,紙錢來了,鑼鼓來了,接著,一麵神旗來了。
胡師傅也從他家的方向過來了。隨他而來的,是三隻神箱,稍大的神箱為竹編的,箱子上寫明“一九八六年程羅新司造長徑村驅儺舞劇團新置”,裏麵盛著儺麵具,而兩隻木箱盛的是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