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人們把胡師傅的兒子介紹給我。現在,子承父業,他是扮演八十大王的藝人了,也就是說,他是今日的主角了。果然,當線香點燃、皂爐點燃後,在鞭炮聲中,他手握神旗,神情莊嚴地麵向正東方,緩緩揮舞。在他身後,他的父親手捏一疊紙錢似叨念著什麼,其他藝人則朝向東方躬身膜拜。
這是長徑儺的迎神儀式。很是簡潔,一座香插往神箱上一擱,那神箱就成了祭台,費時也不過化盡一刀紙錢的工夫而已。我聞見從皂爐裏散發出來的異香,一直追問,朋友總算把婺源土話給翻譯明白了,那隻小小的香爐裏,燃的是皂角莢子。村人告訴我,如今偌大個婺源縣隻有一棵皂角樹了。對於皂角,我並不陌生,從前它是鄉村的肥皂和洗潔淨。殊不知,這隻皂爐竟是全天搜好活動最重要的道具,人們如此虔誠地請出戲神、儺神,舉行如此神聖的舞鬼儀式,最後竟是用一種植物的香氣來驅除邪祟!
神旗在陽光裏悠悠飄揚。遠在東天的神聖大約就在我們不知不覺間降臨了。於是,儺班抬起神箱,在神旗的引導下,在鑼鼓、笛子的陪同下,繞道村外前往西南邊的祠堂。
程氏祠堂其實已經不複存在,因為破舊不堪幹脆被賣了,隻剩大門處的兩堵殘牆,高聳在一片坪地上。於是,拜神儀式隻能放在祠堂舊址邊的倉庫門口進行,除了這裏比較寬敞外,更重要的原因大概就是此地距離祖先最近了。
那隻神箱的蓋子揭開來、豎起來竟成了神龕。有人端來一盆熱水,小胡師傅便小心翼翼地從箱中抱出一尊孩童似的全身塑像,為它擦洗。這尊神像,在南豐儺中叫儺太子,而在長徑,卻是戲神楊六郎。六郎被安座在神龕中央,它的左右為八十大王、李斯的麵具。不,在這兩尊比較大的麵具下,還套著大鬼和小鬼,它們麵前是一柄銅斧。八十大王、大鬼、小鬼和這柄銅斧,正是老胡師傅當年冒險保護下來的古儺具,今日我終於得以親見。
拭去積塵的神像,仿佛從一年的長夢中醒來,神采奕奕的,讓人們不禁肅然起敬。長長的鞭炮纏繞在曬衣服的竹架上,像一種藤蘿,一種瓜秧。村人一戶戶地聚集在坪地上,手裏都拿著鞭炮、線香和紙錢,有的還帶來了煙花。隨著拜神儀式開始,鞭炮大作,煙花升騰。大白天的,那煙花不過是聽響罷了。
硝煙欲散又起,一家家扶老攜幼接踵而至,看得出來,有些是從城裏回來過年的兒孫。整個村莊滿懷辟邪納吉的祈願,令神靈們應接不暇,所以,直到傍晚,還有來此拜神的。
拜神開始後,儺班弟子都進了那棟倉庫,在裏麵換上了儺服,忙著做舞鬼的準備。
舞鬼當然也是在緊挨祠堂的坪地上進行的。這次表演了五個節目,它們是《開天辟地》、《魁星點鬥》、《舞小鬼》、《聞藥酒》、《飲毒酒》。開天辟地的盤古手持銅斧,四麵砍劈,動作剛勁有力且單純古樸,有一種稚拙的趣味;而魁星一手持鬥一手握筆登場,其麵目雖然凶悍,舉手投足之間卻是透著幾分儒雅;扮演小鬼的兩位青年,個子也矮小,小鬼們似在嬉戲,因此博得了一陣陣笑聲;《聞藥酒》、《飲毒酒》是兩個相關的片段,主角都有李斯丞相,其它角色分別是《聞藥酒》裏的諸侯和小鬼,《飲毒酒》裏的天師和小鬼。今年七十五歲的儺班老師傅告訴我,李斯的嘴唇為什麼那麼厚呢,是喝酒喝的。這兩個節目表現的就是李斯貪杯的醉態。
村人把戲場圍了個嚴嚴實實,出乎意料的是,居然以年輕人為多,有些小青年幹脆爬到祠堂的廢墟上去了。為舞鬼伴奏的,是儺班的老藝人,老胡師傅司鼓,另一位老人放下鑼又換了鑔。我注意到,如今他倆大概就是顧問的角色了,老胡師傅不時在指點年輕藝人,他的兒子這會兒正在他身邊溫習鑼鼓點子呢。看來,掌握鑼鼓點子是傳承技藝的重要環節。
舞鬼罷了,便見幾個藝人往村後去,又聽得大人在吆喝孩子:不要去看了,好嚇人的!跟著鑽進村巷去的,隻有我等。原來,接著就是“扮王”。
扮王是在一戶人家的門前進行的,本來就逼仄的空間還堆放著木料和柴禾,顯得很是擁擠、淩亂,再擺放一張供有香火、供果的桌子,幾乎磨不轉身體了。所謂扮王,就是讓八十大王戴上麵具,小鬼也要重新戴好麵具。敬過天地後,在別人的幫助下,八十大王穿戴齊整了,因此也就成為神了,從此時起直到夜裏,它將為全村一百六十多戶人家驅邪逐疫,帶去平安吉祥的禱祝。
我想,扮王所選擇的場所一定有講究的。果不其然,這裏是庭屋所在,是香火老爺所在。就是說,這裏是祖祠的舊址,曾供奉著祖宗的牌位。這裏的祖祠應當是那已經廢棄的祠堂的前身了,我判斷,它與長徑程氏的開基祖有關。
原來,祠堂可以傾圮,可以老去,它所立足的位置永遠神聖,為人們世世代代所銘記。記得香火老爺的所在,心中也就有了永遠高聳的宗祠。
村人之所以認為扮王“嚇人”,是因為扮王以後的“追王”營造了一種緊張、淩厲的氣氛。上馬後的八十大王高舉銅斧,迎著一串串炸響的鞭炮,從村巷中殺出來,疾步衝向村子西南方的小橋。它身後有小鬼緊隨,有鑼鼓相伴。對了,還有那管笛子。笛子讓我好奇。笛聲在這宏大的場麵中,在壯闊的聲勢中,顯得微弱而不諧。不過,長徑儺自古就有笛子伴奏,老藝人數著鑼鼓點子告訴我它的作用,或許,笛聲在鑼鼓點子的變化中起著過渡和銜接的作用吧?
追王追過了小橋,便開始逐門逐戶“搜好”,村莊外圍的橋那邊,住著二十來戶人家。方言所說的這個“好”字,讓我費盡了琢磨,上戶搜好跟南豐的逐戶搜儺如出一轍,怎麼稱“好”呢?最後,還是聽老藝人的,他說這是“搜了就好”的意思。這樣一解釋,也就說得過去了。
觀看舞鬼的人群並沒有追去看熱鬧,而是一起擁到村子中央的木橋邊,等著儺班回來。我也隨大流守候在木橋邊。我站在木橋的另一頭看長徑,長長的村子像一條彎彎的船,更像一座台麵寬闊的戲台,簇擁在橋頭溪邊的男女,是翹首以待的觀眾,也是忘情投入的演員。是的,今日的長徑真是一座恢弘壯麗的戲台,每個人都熟悉後麵的劇情,每個人隨時都可以投入其中。
這不是嗎?約摸一小時後,便有幾個小青年從村中抱著鞭炮過了橋,在橋這頭山坡的小路邊做著迎候儺班的準備。
聞得鞭炮聲、鑼鼓聲漸漸近了,但八十大王仍未回來,我忍不住離開橋頭,走向大路邊的人家去看搜好。
儺班將至時,屋主人手持線香和紙錢迎接在門外,待儺班進門,主人敬上紅紙包的香錢,再接過那隻皂爐,迅速去各個房間走一遭,包括廚房和豬圈也不能放過,驅邪逐疫的香煙彌漫在整個空間。八十大王進門時,則用銅斧在兩側的門扇上各劈一下,再在廳堂上方象征性地劈一下,然後,端坐於上座,小鬼也堂而皇之地入座。主人又是倒茶敬煙,又是端上果點,很是恭敬。然而,那些樂師一直站在門外吹打。
關於長徑的銅斧,我早有耳聞。聽說,拿它在門上劈一斧,便斬絕了一年的孽根;上年有過不測的牛欄豬舍,隻須舉斧猛地一剁,從此便是六畜興旺;人也亦然,正月裏搜好時,伸出腦袋讓它輕輕刮一下,便可保平安康泰。此時,我得以親睹這一情景了,有幾位年輕女子抱著孩子來到八十大王身邊,請它為孩子刮一斧。八十大王有求必應,隻是願意享受銅斧好處的人,並非我想象得那麼多、那麼熱烈。一問,才知道,村人要求用銅斧刮腦袋的,隻是沒有出過天花的。不過,也有虔誠篤信的,竟請八十大王用銅斧把自己的頭部、肩部直至腰背都刮一遍。那人拿八十大王當包治百病的神醫了。
為村子外圍的人家搜好完畢,又是追王。八十大王要從山坡上衝下來,跑過木橋,回到村中去。人們在山坡的茶園裏點燃了鞭炮,八十大王和小鬼一陣風似地過了河。我為這個鏡頭等待了近兩小時,它的發生卻是稍縱即逝。
人們有理由相信八十大王的神通廣大。有故事為證。說某年長徑儺班應邀前往鄰近的觀橋村搜好,觀橋與長徑可謂一衣帶水,共的正是同一條小溪,那裏的溪上也有這麼一座跳板搭的木橋。追王時,木橋的前麵一頭忽然塌了,跑在八十大王前麵的人紛紛落水,跑在後麵的再也過不了橋了,也是奇了,那八十大王仿佛得神助,竟飛越過河,安然落在岸邊。至今,說起這個故事,村人仍唏噓有聲,嘖嘖驚歎。當我巧遇當年八十大王的扮演者時,便有人鄭重地把他介紹給了我。那位八十大王說,搜好一整天下來很累的,如今身體吃不消了。也是,畢竟還是個凡人。不過,說起往事,他笑得深沉而神秘。
到了下午四點多,儺班才吃中飯,而搜好活動才完成一半。看來,八十大王的累,累在頭上,頂著一個緊箍在頭上的大麵具要戴一整天。當藝人要吃飯時,必須先麵對大門敬過天地,而後下馬。這時,小胡師傅大概也就還原為凡人身份了。我無意間瞄見儺班的記帳單,每家敬神的香錢少為六元、多不過十元,並沒有特別突出的。這麼整齊的數目,叫人相信事先是否有所約定。
我等著夜晚。聽說,全村搜好結束以後,儺班會回到祠堂旁,那時要對著人群講一百零八句好話,然後,任由青壯漢子爭搶八十大王手裏的銅斧,刮刮自己的腦袋。誰首先搶得銅斧,誰就是今年最幸運的人。可以想見,夜晚的長徑將是鞭炮齊鳴,火樹銀花;夜晚的長徑將是人頭攢動,摩拳擦掌。
能夠熟記那一百零八句好話的,當然還是老胡師傅了。他不無自豪回答:當然記得,便顧自喃喃道:“……新春已來……和合戲神……八十大王來上台……一年四季添進人丁,廣進錢糧,老者多增福壽,少者福壽延長,龍生鳳養,富如東海,壽比南山……”我不懂婺源土話,他念得又快,我隻能記個大概。
不覺間就入夜了,祠堂邊的倉庫門前臨時拉了一盞一千瓦的白熾燈,燈光召喚著人們早早守候在坪地上。小夥子們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或交頭接耳,或打打鬧鬧,似密謀著什麼。很顯然,都躍躍欲試,企圖在爭搶銅斧時拔得頭籌。一些姑娘穿梭其間,更是把小夥子們撩得迫不及待了。
所以,村長有些緊張。隻見他不停地在人群中奔忙,還屢次過來告訴我,他找了三個壯實的漢子專門負責保護八十大王,我也被安排了兩位“保鏢”。
約摸八點多鍾,搜好結束了。小鬼首先在坪地上露麵,它可能是來探路的,稍逗留片刻,便又折返迎接八十大王去了。不一會兒,八十大王出現在人們的期待中。現場頓時一片歡騰。
許多鞭炮被點燃,燈光迷迷蒙蒙;許多煙花在升空,夜色五彩斑斕。小夥子們朝著八十大王蜂擁而上,重重疊疊的背影瞬間把它吞沒了。更多激情的背影不甘人後,試圖往人堆上攀爬。這時,我才明白保護八十大王的重要。
這是力的角逐。當榮譽在召喚、激情在慫恿的時候,任何一個血性的男人都會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的。是的,麵對這些勇武的年輕人,我更相信,鼓舞著他們的是榮譽,而不是神性的呼喚。因為,我覺得,長徑的儺事活動到了這會兒,已成為全村人的遊戲,是搜好結束後的慶典和狂歡。
所以,當八十大王一到就被人們包圍了,連那說好話的程序似乎也免去了。我不知道,老胡師傅是否會在人群的背後、燈光的背後,默默地為人們唱讚、禱祝;
所以,當八十大王被幾個壯漢護著掙脫包圍擠出人堆時,那柄銅斧仍高舉在小胡師傅手裏。我不知道,哪個小夥子曾經奪下它,今夜的勝利者究竟是誰。
八十大王氣喘籲籲,整個村莊氣喘籲籲,人們卻是情緒亢奮,意猶未盡。村人漸漸散去,儺班則要前往村西南的水口,在那裏謝神下馬,正如一大早在村東南的橋亭迎神一樣,有始有終。
第二天,長徑儺班將去觀橋村搜好。在返回婺源縣城的山路上,在穿破夜幕的車燈照射下,我先後看見一個提燈獨自趕路的女子和一個被人攙扶著踉蹌而行的醉漢,他們應該是從觀橋村出來的。觀橋村在為明天奔忙、為新年痛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