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掠三僚風水
得知贛南有個客家堪輿文化聖地,是近幾年的事。於是,一直想去看看,但查興國縣地圖,並不見三僚村,問過幾位朋友路該怎麼走,答案也是找不到北的。
三僚的出名,與被稱作“救貧仙人”的古代堪輿大師楊筠鬆有關。傳說他在宮廷中掌管瓊林禦庫,因為黃巢起義軍破城,便攜禦庫秘籍出逃於京城長安,隨大批南遷的客家人,一路跋山涉水,尋龍捉脈,輾轉來到贛南。三僚村曾氏族譜記載了楊筠鬆與曾氏開基祖結為師徒、雲遊天下的經過。這位“救貧仙人”念及徒弟曾文辿終非終老林泉之輩,便親自為其卜宅,在他眼裏,三僚這地方的山川形勢幾乎就是天生八卦,於是相中了這前有羅經吸石、後有包袱隨身的風水寶地。他的另一位弟子廖瑀為追隨“救貧仙人”,也在三僚住了下來,於是,三僚村便有了曾氏、廖氏兩個自然村落。曾、廖二姓的祖祠都叫楊公祠,都供奉著祖師楊救貧。
近年,有不少海外易經考察團專程來三僚,尋找當年楊救貧在地鈐記中提到的“天馬水”、“出土蜈蚣”、“羅經石”、“甲木水”,真如朝聖一般。
有一次,在上海,我忍不住把關於三僚的道聽途說販賣了出去,害得懂建築的朋友興致勃勃,撿五一長假結伴由上海趕往興國考察。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找到三僚的,可是考察的結果很讓他們失望,在電話裏把我抱怨了一番。
哦,我忘了告訴他們,考察三僚的山川形勢和風水建築,離不開傾聽。他們畢竟不是風水先生,也沒叫上個向導,所看到的景象自然平淡無奇了。
我在元宵節前走進三僚,三僚的平易也讓我多少有些意外。
楊筠鬆曾這樣讚歎這裏的山水風景:“僚溪雖僻,而山水尤佳,乘興可登眠弓峻嶺,健步盤遨獨石巉岩,賞南林之晚翠,觀東穀之朝雲,覽西山之晚照,聽北浦之漁歌,臨汾水龍潭而寄遐思,臥盤龍珠石以悟玄奧,耕南畝以滋食,吸龍泉而烹茶”。所以,當我的思想情不自禁地棲息在救貧仙人描述的那麼優美的景致裏時,我甚至懷疑,當初三僚地方首先撞開這位堪輿先生心扉的,恐怕該是它的多情山水。想來,對於飽讀詩書、登科入仕的楊筠鬆們,卜居的詩意選擇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歲月滄桑,地老天荒,文字裏的山水大約是一件古董了。如今,粗略看去,環抱三僚的山巒並沒有什麼奇崛之處,因為林木稀疏反而顯出幾分蒼涼;鋪得很開的村莊似乎也沒有整體布局上的講究,所存的古建築已經為數不多,散落在零亂的民居之中;一條瘦瘦的小溪與村街相交,水泥路一直伸到水裏再爬上岸來,汽車很輕易就能踏水過去。如此一座其貌不揚的村莊,若不是有村幹部領著,我大約也會像上海的朋友一樣失望的。
有了向導,山石就有了來曆,草木就有了故事,建築就有了說法,有些故事甚至是驚心動魄的。
比如,在村東北有一道人工堆砌的山梁,接著出土蜈蚣形山餘脈向三僚河畔延伸,看上去就是一座被竹林蔭蔽的山坡而已,殊不知,它有個堪輿術的專用名詞,叫做“砂手”,它是建築的側翼,所謂“左青龍右白虎”是也。它像屏障一樣,護衛著一座村莊藏風聚氣的水口。三僚曾氏砂手,是明初皇帝派太監督工而建的,砂手之上,碑文依稀可辨的太監墓大約就是明證。
擔任向導的村幹部不無自豪地告訴我,宋元時期三僚村沈氏人丁興旺,曾、廖二姓雖多有堪輿先生,但一旦進行風水建築,便被人多勢眾的沈氏幹預,明初堪輿大師曾從政發動族人在曾氏總祠下方築砂手,屢屢被沈氏鏟平。曾被永樂皇帝請去為重修長城選址的曾從政,再度奉詔入京都為天壇祈年殿選址時,不幸亡故。永樂皇帝派了兩位太監護柩還鄉榮葬。太監們到了三僚,想必是要順便了卻了曾大師的平生夙願,於是,著令縣衙征召民夫三天內築起了曾氏砂手。豈料,其中的黃太監因水土不服,竟在三僚一命嗚呼。三僚曾氏感念他的恩德,合族為其送葬。而把太監墓建在砂手上,無疑包含著震懾沈氏的用心。
竟也奇怪,自從建起砂手,曾氏如日中天,成為萬丁之族,而沈氏則日漸衰落,人口寥寥。據說,這是因為曾氏砂手封閉了沈氏祠堂的生方所致。
聽起來,不見血雨腥風,卻叫人毛骨悚然。我站在砂手上,身後是孤獨的太監墓,眼前是沈氏寂靜的屋宇和田園,幾個紅衣少女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埂走進早春的竹叢裏,走進闊大的芥菜葉子裏。她們是沈氏的女兒嗎?那鮮豔的紅,灼痛了我的眼睛。好像詭秘的她們,是為了反襯這個故事的淒涼而悄然出現的,神話一般,狐仙一般,來無蹤影,去無聲息。
曾氏虎形墓裏也埋葬著一個令人震撼的故事。
墓主是曾氏十八世祖曾玉屏,北宋時人。向導告訴我,虎形墓和山坡下的狗形祠有關。狗形祠屬於曾氏三房,按狗形設計,大門張開,兩隻窗戶像狗的鼻孔,祠堂左側的側門是能進氣的狗耳,堂中間沒有香案,祖宗牌位釘在牆上,而在左角另設祖宗牌位和香案,以納入由狗耳進來的生氣。祠堂前麵,還有個方形小坑,謂狗食盆形,據說裏麵滲出的水從來都是混濁的,似有油腥。看來,堪輿先生的精心著意是頗為講究細節的。
由於狗形祠做中了真穴,三房丁財甚旺,引起同宗其他房派的嫉妒和不滿。五房的曾玉屏看中狗形祠對麵的山坡,為了得到這塊能夠製約三房的風水寶地,他竟不惜舍棄身家性命,強奸三房的一位媳婦,以領受族法。他被處死後,五房得到了那塊寶地做他的墓地,並借機建起了用心良苦的虎形墓。
這座虎形墓,被建成了臥虎形,它的雙爪擱在前麵,似伏地歇息,墓上石雕的虎目卻不知疲倦地長年醒著,而墓頂山坡上的石雕望碑,則象征猛虎額頭上那威風凜凜的“王”字。然而,這隻形態逼真的臥虎,隻是虎視眈眈地看守著、威壓著狗形祠,念及同宗血親,而不至於如下山猛虎撲向它、刑傷於它。耿耿之中,尚存體恤;威嚴之中,不無柔情。
三僚人稱,自從建了虎形墓,曾氏人丁興旺。他們大概忘記了,在誇耀砂手的作用時,他們也是這麼說的。曾氏仿佛已經習慣了把自己的興盛,歸功於每處風水建築,幹脆來個“山中得鹿,見者有份”,誰也不得罪。不過,由此可見,建築中風水講究的要義,圖的就是人丁繁盛、宗族綿延。此墓有碑文曰:“石槨覺春仙榻暖,佳城不夜來燈輝。”所謂“來燈輝”,正好道出墓主人舍命求龍脈以振興本房派的心機。
當風水學說主宰著人們的生活理想,人們對待死亡的態度也發生了奇妙的變化,視死如歸的碑文,字裏行間竟是如此溫情脈脈,生機勃勃!驚愕之餘,令我玩味不已。
房派間的紛爭,未必都似虎形墓那麼顧念親情、寬大為懷,也有心懷叵測、暗藏玄機的。位於村北半坑頭的蛇形祠,建於明中期,為曾氏房廳,由風水大師廖炳擇地定向,此處地勢為下山蛇形,穴位點在蛇的七寸上,院門正是蛇口。我被向導領著,正是沿著逶迤遊走的蛇背,來到蛇頭似的蛇形祠,而後通過彎曲的喉管走出蛇口的。留連在蛇口裏,我們是長長的蛇信子。
這座建築圍繞蛇的特性,設計得彎曲逼仄,不對稱,是風水體現房份輕重的經典之作。空蕩蕩的房廳內有兩隻香爐甚是惹眼,一隻坐在香案上,另一隻則放在地上。曾氏分家時,把這座建築分給了三房。向導演示著告訴我,立於香案前敬香,此時回頭望門外,遠處的山巒正好封住了大門,顯然也就封死一支房派的出路;倘若蹲下來,情形就不同了,大門高了,遠山矮了,天空海闊,前程無限。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於是,三房幹脆在地上再置一個香爐。
想不到,興衰榮辱有時竟取決於一個角度,一種姿勢,取決於看似微不足道的變通之策!
其實,堪輿術正是建築應對環境的變通之策。於困厄中求破解,於變化中求通達。我相信,盡管它滲透了迷信思想,但是,既然它破土於重視建舍的深厚的傳統習俗,那麼,勢必也包含了對建築環境的重視和關心,體現出社會生產和生活的客觀需要。同時,這也是人類基於生存需要而產生的避凶趨吉心理的必然反映,涉及到地質地理學、生態學、景觀學、建築學、倫理學、美學等等。然而,在一些古村,人們總是對祖先卜居時的風水講究大肆渲染,三僚也不例外,甚至可視為典型。恕我冒昧,其中的一些風水景致,很難說不是後人想入非非的牽附。比如蛇形祠的傳說,就反映出後人對堪輿術鑽牛角尖似的發揮。
按照我的理解,蛇形祠之所以有個蛇口似的彎曲逼仄的院門,且院門偏向一側,應該正是考慮到遠山堵住祠堂大門的因素,這個蛇口就是為趨利避害而設計的,是利用建築形式的變化來禳解的手段,是針對客觀條件的態度強硬的主觀幹預。我由它遊戲般的布局,看出了它煞費心機的刻意。既然如此,何必再置一個香爐呢?後人狗尾續貂的演義,豈不是辱沒了先師的大智慧?
聽說,在三僚村,懂得堪輿術的不下五百人,而職業化的風水先生有一百五十多人,他們大多在廣東、福建及東南亞一帶營生。每年春節回鄉,一個個都要提著公雞到楊公祠裏祭拜祖師並祖先。我就是跟著一個手提公雞的男人,踏著門前厚厚的炮竹屑,走進新建的曾氏楊公祠的。
楊公祠分為前後兩殿,大殿祀楊筠鬆和曾文辿,後殿供奉本坊福主關雲長。大門兩側有聯雲:“學究天人澤被九州士庶,功參造化名傾萬國衣冠。”這是對“救貧先生”的歌功頌德;前殿的一副對聯則道出了人們對堪輿術的篤信:“圖書有象悟通消息達天機,造化無形參透盈虛成大道。”而轉入後殿,福主殿內的對聯就有些肅殺意味了,卻道“哪怕人心似鐵這地府早設洪爐,任他世界翻新我冥司仍崇古道”。一邊是神秘的天機消息,一邊是森嚴的地府洪爐;一邊是參透造化的靈應,一邊是仍崇古道的僵持。一牆之隔,形若天壤之別。民間信仰的豐富駁雜,由此可見一斑。
曾氏楊公祠的大殿裏,楊公金身居左,曾文辿居右;而在我未能看到的廖氏楊公祠中,楊公金身居中,左邊為廖瑀,右邊為老官,左下座是藥師華佗,右下座是本坊福主,祖師、祖先和幾路菩薩聚於一堂。都將自己的祖祠命名為楊公祠,都將楊公尊奉於自己的開基祖之上,受世代膜拜,任八方來朝,發生在祖祠裏的這種現象似為鮮見。它不是“事師如父”的傳統所能解釋的,應該說,它反映了堪輿文化對三僚人生活乃至精神的極其深刻的影響。所以,楊公端坐在他們心靈的神龕上,雲遊在他們宗族的血脈裏。
此行,我未能看到廖氏楊公祠,也未能看到廖氏的村莊及其八處風水景觀,聽說那裏還有圍屋和古牌坊。除了時間的緣故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向導一再托詞,說那邊還很遠,說圍屋裏有人辦酒不便參觀,如此等等。接待我的是曾氏。琢磨向導的態度,怕是顧忌著宗族的利益,不甘為別人作宣傳吧。
那麼,我隻好下次再來了,找個廖某作向導。
銜著鄉風的茶亭
單位有個扶貧點,在廣昌山區。那些山,應該屬於武夷山麓,再往前走,就是福建。
走馬觀花看過去,那裏田地較少,不過,土壤並不貧瘠。一片片的煙葉,一壟壟的蓮花。是那種亭亭玉立的映日紅花。才是端陽剛過,蓮花就開得很旺了。
出了廣昌縣城,約摸四十多分鍾車程,我竟看見好幾座茶亭閃過。讓我驚奇的,不僅僅在於數量,更重要的是,它們依然在路上,路是茶亭的血管和神經,路沒有荒蕪,它們就活著。那些茶亭在談笑,在擦汗,在吸煙。我看見了坐在陰影裏的男女和彌散在陽光下的藍色的煙霧。對了,還有停靠在亭子牆邊曬日光浴的單車及摩托。
我驚奇,是因為那些曾經遍布江西山野、陪伴著一條條道路的茶亭,如今很少見了。即便偶有幸存,也是落寞地瑟縮在某段廢棄的小路上,與那截沒有前方和遠處的路,形影相吊,生死相依。亭子裏的野草是它的主人,門前的荊叢、牆上的藤蘿、緊鄰的樹,則是它的客人,偶爾,會有幾隻流浪的小鳥臨門。
是的,路與亭共著命運。路因人而生,亭為人而長。路與亭曾經的緣分中斷了,關於茶亭的記憶也就隨之中斷了。我常常遠遠地看著那雖被廢棄仍頑強挺立到今天的茶亭,卻不曾走近,雖然有時不免怦然心動。也許,是它們遊離村莊而孤立獨在的情狀,讓我忽視了茶亭建築的意義。
生長在蓮鄉的茶亭,卻像一柄柄盛開的紅蓮,用它鮮活的存在,證明著它的價值。這價值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就像翹盼著的蓮花,不過是蜻蜓的棲息地;這價值又是彌足珍貴的,也像蓮花,高擎著一瓣瓣心香,清新著山野裏的風。
要知道,對於路人和勞作者,茶亭是疲乏時的一條條長凳,幹渴時的一碗碗茶水,炎炎烈日下的一團團綠蔭,狂風暴雨中的一把把大傘。而建造茶亭,則是人們的自覺。一座座茶亭,象征著一顆顆向善之心,象征著一陣陣淳樸的鄉風。
也許是冥冥之中有茶亭召喚,離開廣昌我一轉念去了石城。沒想到,在石城,茶亭更是隨處可見,我在由縣城前往通天寨僅七公裏的路上,看到的遠遠近近的茶亭有四五座之多,而且,近處的,都能看到在裏麵歇息的男女。當地朋友頗為自豪地宣稱,茶亭應是此地一道獨特的曆史文化景觀。
是的,小小的茶亭,在石城卻蔚為大觀。在被冠以“閩粵通衢”的古驛道上,它們是一個個承前啟後的逗號;在縱橫於山野的鄉間小路上,它們則是一個個寧靜安適的句號;至於坐落在田畈中的茶亭,那就是一個個感歎號了,我聽說,那些茶亭是勞作者為便於自己休息而建的。
因為早出晚歸、饑渴疲累,因為風雲不測、日曬雨淋,人們居然不惜投資耗力建造茶亭以撫慰自己的身體,這讓我感到十分意外。在我眼裏,它們自然就是感歎號了。看來,探究茶亭建築所蘊涵的民俗精神和文化意義,我們不能忽視滲透其間的、表現為體恤自我的生命意識。
當然,茶亭更多地反映了行善以積德的道德心理。民間廣泛崇尚的行善積德,與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的長期濡染、以忠孝仁義為核心的封建道德教化是分不開的,毫無疑問,這也是佛教因果報應思想影響的結果,人們修行是為了所謂“積陰德”,為了來生轉世。
當人們競相把行善的熱情投注於茶亭建築時,茶亭又成了宗祠建築的延伸,成了宗族文化的某種標誌。
據說,該縣有座風雨亭,坐落在山巔上,兩側各有九百級台階,此亭為雙亭合一,建於明崇禎年間,它記錄著樂善好施的孔、賴兩姓為爭占風水的比拚。在那條石城通往寧都的必經之路上,占田孔氏先建了茶亭,可是,此舉竟導致當地賴氏一直衰落。也是不甘,賴氏為了改變風水,動員鄰近村落的所有賴氏一齊上陣,於一夜之間建造起茶亭,而且,他們偏偏把新的茶亭建在孔氏亭的前麵。為此,賴氏還動了心機,用鬆枝燒黑茶亭的基腳。
果然,惱羞成怒的孔氏將賴氏告上了縣衙。而賴氏依據燒黑的基腳狡辯道:此亭自古就有,基腳就是明證。昏聵的縣官見基腳確實古舊,便判賴氏勝訴。
於是,雙亭並峙,直到如今。不知道打此路過的行人,是否還要評判一番,再選擇其中一座入內憩息呢?
也許正因為茶亭騎路而建,便於向世人炫耀宗族的光榮吧,該縣楊村幹脆把茶亭和牌坊合二為一,於1875年建起一座造型獨特的坊式亭。
這座坊式亭至今矗立在公路邊,我進入亭中,驚起了一位躺在石凳上的年輕人。他警覺地盯著我手中的相機。我相信,若不是提防著相機,他和他的摩托會依然故我,安然入夢。
坊式亭的南北兩端,就是兩座牌坊,明間拱門為茶亭南北入口。整座坊式亭均以麻石砌成,但牌坊枋間的匾額為紅石鑲嵌,由上至下有“聖旨”、“貞節”、“旌表太學生許清漣之妻李孺人坊”匾。兩座對稱的牌坊,中間夾著以石牆封閉的亭子,仿佛一座牌坊的兩麵。牌坊上遍飾雕刻圖案,淺雕在麻石枋上的花草紋飾蒼勁而古樸,一些反映戲曲場景的圖案則深雕在紅石上,嵌於麻石枋之間,既豐富了牌坊上的紋飾,也打破了以麻石為材料所帶來的麵的冰冷和僵硬。是的,點綴在牌坊上的紅石,淡化了牌坊給人的莊嚴感,而變得親切起來,溫馨起來。我想,這對於亭子是非常重要的。它是麵朝道路的招呼,迎向行人的微笑。古人在建築上的用心著意,由此可見一斑。
那位李孺人的事跡,我不得而知。但江西鄉村現存的貞節牌坊,大多是為旌表那些未嫁已寡、從一而終的女子而建,如果李孺人也是如此,這個亭子豈不成了她永遠的洞房?
一百三十多年了,有多少歸魂打此路過在此歇腳,誰是她守望的婚約,誰是她托付的終生?來來往往的陌路人,像風從茶亭穿過,沒有留下任何履痕。
亭子中有麵對麵的兩排石凳。古往今來,人們坐在這裏休息,大約是不會念及李孺人的好處的,因為在石城有路就有亭,司空見慣了,一切自然得很。倘若路人亦如我,把這亭子想象為守候百年的洞房,那豈不瘮得慌?
也許正是為了辟邪驅祟以安定人心吧,在作為亭子內部雕飾重點的梁枋上,木枋兩端均有圓雕的獸頭形象,而兩根橫梁的中部,兩側都刻有麵目猙獰的吞口。分別正對著南北亭門的吞口,其辟邪意義顯而易見。
石城人對茶亭的鍾情,使得一些橋也具備了亭的功能。比如,永寧橋就是集橋梁、亭閣、廟宇、戲台於一體的建築,該橋橋身用麻石砌成,廊與閣為木結構,閣分五段,中段最高,兩邊逐級降低。廊外挑出簷板以遮風擋雨,廊下設木凳靠欄供行人歇息;橋上建有廟宇,祀關公;喜慶之日,當地還會在廊閣中演戲。還有一座橋叫川至橋,初建時僅有供行人休息的設施,後人卻在橋上增建了寺廟和戲台,據說那寺廟香火甚旺,每年都舉行廟會。
這就是客家人在路上的情狀嗎,讓身體歇息著,讓情感娛樂著,讓靈魂信仰著?
廣昌、石城一帶,都盛產通心白蓮和煙葉。為什麼惟有蓮花和煙葉叢中,才有這些依然鄉音洋溢的茶亭?這是行人與道路的盟誓,還是茶亭與蓮花的約定?
對了,幾年前到得同樣滿目蓮花的寧都東龍村,有一個茶水攤,曾讓我感慨不已。它大約就是茶亭的意義所在和它們至今存活於鄉間的秘密所在了。
那個村莊坐落在一片台地上。所謂台地,顧名思義,像一座戲台,高聳於平地上。上山之後,我發現,這片台地又是群峰間的盆地。它共有四個隘口,分布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地勢東高西低,狹長的盆地上依山而建的民居,形成了幾個建築群,其間是蓮田和稻田。豐腴而鮮豔的蓮花開得正旺,家家門前卻是圍坐著剝蓮子的老少。蓮荷的清香氣息悠遠而神秘。
誰能想到,這登高一望便把村舍田園盡收眼底的地方,竟是東龍李氏繁衍生息、宗族興旺的風水寶地!在盆地中看四圍的峰巒,山並不高峻,植被並不茂密,如何孕育出兩條潺潺不絕的山溪,細流如線,怎能養育這許多的人口,許多的田地、池塘和花朵?
誰能想到,這個獨處一隅、交通不便的村子,曾經卻是由寧都往來福建的必由之路。村中的老人回憶曆史,唇齒之間,還有商鋪客棧,還有煙花柳巷,但是由那狹小的古隘口和崎嶇的山路,我們今天是無法想象當年的富足和繁華的。
經過隘口時,我看見放在路邊的茶水攤,沒有人看管,隻有茶壺和水杯在迎候路人。這是村人的行善之舉,可見此地依然民風淳樸。不過,要知道,我那次是借助四輪驅動的“獵豹”才上得山去、走進東龍的,行前,我被告知,這還要看運氣,隻要有一點雨,就白跑了。由此可以想見,如今東龍村門庭冷落,路上行人稀少。於是,品味那盛情的茶水,總覺得有幾分自作多情的荒謬。它仿佛是憑吊著車馬轔轔的日子,仿佛是渴盼著賓客盈門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