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韓冬的來信:

窗外的楓葉又紅了,連綿秋雨落在紅葉上,凝成雨滴從葉尖上滾下來,晶瑩透亮,但我怎麼看那都是血滴,從刀尖上落下來的血滴。其實,我的眼神是無法看到雨滴的,是我的心靈看到的。

我在病床上躺了多少個日子了?

窗外樹上知了的高歌轉成了地上草坪裏秋蟲的低鳴,接著是秋雨落在楓葉上的聲音。隻要我向窗外看,就看見一片濕漉漉的血紅在窺探我,窺探我內心的秘密。

小蝶,請允許我這樣親切地稱呼你,如果我沒做那件事,你一定叫我韓伯伯多年了。我和你父親曾經親如兄弟啊!當秘書對我說你要見我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天還是來了。雖然我的本能和慣性拒絕了你,但我心裏一直在與你對話。一個人再能逃,逃不過自己的心。

我已經老朽了,整個人像幹柴做的,有事沒事都嘎嘎響,就差一把火了。我得的是中風,身體是斜的,肩膀是斜的,頭是斜的,眼睛鼻子嘴都是斜的,就像一間傾斜的房子,眼看就要倒塌、七零八落了。用盡了現代醫學的技術和藥劑,也無濟於事,病入膏肓了。唯一不是後天病理造成的是眼睛的斜視,跟我哥韓春的一樣,左眼斜視,這一點與遺傳有關,到底還是歸了祖宗。最嚴重的是心髒,支架、搭橋都做了,我的心髒裏塞滿了亮晶晶的金屬物質。死亡是轉眼間的事。

過去的一切始終埋藏在我心裏,我時常問自己,要不要把秘密帶進棺材裏?沒有人想把秘密帶進棺材的,那樣會很痛苦,會死不瞑目,在我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你來了,莊小平來了,恍惚中,我覺得這是老天對我的眷顧,讓我能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磊落起來。

你們能來找我,說明你們知道了一些事,你們還想知道一些事,還想證實一些事。

往事如煙,團聚在我的心房,從哪裏打開窗口?從我對你父親的態度變化的原因講起吧,不然,你不明白我是怎麼啦,世界上的事不會無緣無故地起變化。

是的,我是一個辛勤並快樂地為黨工作的青年。說實在的,我記不清你父親那時的樣子了,好像很瘦,眼睛很大,眼睛裏充滿了如跑散了的羊羔那樣的孤獨、迷茫和惶恐。我們唱的是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但我們卻滿懷著救世主的心理,拯救全世界受苦的人,我就是懷著救世主的心理,鼓動你父親參加共產黨的,那個時候,我們的崇高理想就是要把水深火熱之中的人救出來,這份理想讓我對共產主義事業充滿了熱愛。當然,動員愛國青年加入我們的隊伍,也是我們的一項工作。我家在西安城裏開了個麵館,我本可以過一種豐衣足食的生活,可我就是拋棄了這種生活,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來回穿梭於延安與西安城兩地為黨工作,為黨工作我很快樂。

你聽說過延安整風吧?這次運動給我記憶深刻的是恐懼。由於我哥哥是國民黨軍統的人,我被懷疑成哥哥派來滲透在革命隊伍中的特務,關起來審查,我不是特務,拿什麼交代?他們就說我頑抗,我怕的不是他們威逼,怕的是他們沒有任何證據,僅憑捕風捉影甚至捕風捉影都沒有,就可以處決一個人。我心愛的姑娘米嘉,被懷疑為美國派來的特務,由於受不了冤屈,用絲襪上吊自盡了。後來,我弄清楚了米嘉是被人陷害,禍根是我。跟米嘉住一個窯洞裏的另一個姑娘也愛上了我,我不愛她,我愛米嘉,她就恨米嘉,誣告米嘉說夢話,夢話是跟一個美國特務接頭。米嘉到底說夢話沒有且不說,就說這個姑娘反映的情況,這個姑娘說米嘉夢話裏說的是外國話,可是,這個姑娘大字不識,怎麼聽得懂外國話?怎麼就知道是跟美國特務接頭?但是,我的米嘉就是這樣沒了。

是我的愛害死了米嘉。米嘉,我永遠忘不了你剛到延安的那天晚上你站在貼著窗花的窗子前的樣子,你穿著一件淡紫色大衣,圍著白色拉毛圍巾,如一枝丁香,美得讓我喘不過氣來。以後在我的一生中時常想要形容一下當時你投向我的那抹魅力無窮的微笑,我都沒有辦法辦到。現在,我想這樣來形容,米嘉,你的美如電一樣,走近或用手指觸碰一下,便會照亮心房或是立即被電死,離開你就會終生攜帶著追求和悲傷的有磁性電波流浪。我觸碰了你,可是,死的不是我,是你,米嘉!

我又哭了。人老了,愛哭。

米嘉的死讓我痛不欲生,我盼望著我也能死,無論自殺或被槍斃,冤不冤無所謂,隻要能在那個世界與米嘉相見。我有特工的經曆,直覺告訴我,我差一點被殺,其根子不是在我哥哥身上,是另有原因的。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從各個渠道獲得的信息在我腦子裏彙聚為一點,就是有一個人想讓我死。這人就是胡濟齋,是一個大人物,曾被我懷疑過是漢奸。我懷疑他是漢奸的原因是我哥哥韓春懷疑他是漢奸,我雖然跟哥哥不是一個陣線,但對哥哥的偵緝能力和人品,我是沒有一絲懷疑的。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開始認定他是漢奸嗎?是我們一起去軍校做劉孟廉工作的時候,我哥哥在三耀村伏擊了我們,是你父親給我哥哥報的信,事後,我從你父親那裏探到了我哥哥伏擊我們的原因,在這之前,我隻是懷疑。出於對黨的忠誠,我向上級報告了這一情況,上級讓我繼續跟著胡濟齋幹,拿到胡濟齋的漢奸證據。由於這個胡濟齋的狡猾,我長時間拿不到證據,又由於胡濟齋在延安根係的豐富,最終這件事還是不了了之。胡濟齋是有很大學問的人,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他不是恨我,是怕我,怕我早晚有一天會扒下他的畫皮,要知道,我有一個追著他不放的哥哥。我也明白,這個人也是我的禍根。這些我們都心知肚明,卻還要一起工作,我還要受他的領導,想想看,我每天的日子是多麼的如履薄冰。雖然我被審查的原因根本不在於哥哥,但我還是吸取了教訓,盡量不跟出身不好的人來往,必須來往的也要疏遠。我疏遠了你父親和你姥爺,我去延安繞著你姥爺家走,因為你姥爺是地主出身,你父親是國民黨軍統的人。也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我革命的目的不那麼純粹了,我革命這些年了,我不能在即將勝利的時候被黨疏遠、被黨踢出門,更不能被胡濟齋滅掉。我要更好地表現,升官,升得越高,越安全。我鼓動你父親去鄭州投奔齊占田,就是想讓你父親幫助我策反齊占田,如果能和平解放鄭州,我就可以立大功。齊占田久拿不下,延安派了胡濟齋出麵,我不能讓自己苦心經營的事情讓胡濟齋拿走頭功,於是,我想了一石三鳥的辦法,我把胡濟齋要去鄭州的情報送給了我哥哥,一是可以幫助哥哥完成心願,為民族除掉敗類;二是可以除掉我的心頭之患;三是可以拿頭功。我也猜到我哥哥會去找你父親,你父親是個神槍手,對我哥哥唯命是從,你父親也由於各種情感的牽扯對胡濟齋恨之入骨,刺殺胡濟齋你父親是最好的人選。你父親到我們的住處查東觀西,我就知道我猜對了,我暗暗幫你父親策劃刺殺方案。可在節骨眼上事情起了突然變化,這個變化你一定很清楚了,這是天意,誰也無法補救。當時我看見你父親端著槍追過來了,我本來跑在胡濟齋的身後,為了給你父親開槍的機會,我裝作去保護那個來報信的女人,閃開,可我沒有防備那個女人撲過去為胡濟齋擋子彈。我真是後悔死了,如果我是緊緊地抱住那個女人,你父親不說向胡濟齋開一槍,開三槍都來得及,怪我,怪我啊!我隻好跟胡濟齋一起逃了。胡濟齋就是胡濟齋,他在鄭州有策應,盡管齊占田圍得跟鐵桶一樣,我們還是順利逃出來了。這個刺殺計劃,胡濟齋一無所知,我卻嚇得幾天一閉眼就是胡濟齋用槍指著我。在鄭州,你父親留給我的最後記憶是端著槍大步向前跑,後麵跟著一群怒吼的國軍。我知道你父親為什麼跑那麼快,是想打死胡濟齋而放跑我,否則我會死在亂槍之下。我們親如兄弟,我們心有靈犀啊!

解放前夕,你父親找到了我,與那個提著長槍向前跑的英姿勃發的莊銘判若兩人,像霜打的秋草。你父親是讓我帶他找我們的組織投誠。說實話,我有些猶豫,你父親離開西安城近兩年了,對大兵壓境、解放西安城就在眼前的我們,你父親的投誠對我們沒有什麼意義,帶你父親投誠不但不會讓我立功,還會對我影響不好。所以,我在極力鼓動你父親逃跑沒有成功之後,把你父親打發到我家等待。我一方麵怕影響了我的仕途,一方麵又受著良心的譴責,我猶豫著想給你父親找一個更好的出路。說老實話,我也擔心你父親的投誠會變成自投羅網,那兩天,要迎接西安城解放,我也確實忙,結果,你父親在我家被捕了。你們一定懷疑是我告密讓解放軍逮捕你父親的,你舅舅就這樣質問過我,為此,我感到很冤枉也很痛苦。

我是一個良心讓狗吃了的人嗎?我常這樣責備式地問自己。你父親救過我,我是永世不能忘記的,在渭河橋遇到危險,本來你父親可以躲得遠遠的不衝上來引火燒身,但他為了救我衝上來了。你父親在獄中把這件事作為重要的一條將功折罪的理由寫給了毛主席。你父親哪裏知道,因為延安整風的餘悸讓我跟組織撒了謊。全組的人都死了,就我活著,誰聽了都要打個問號,如果我說是你父親救了我,就是不產生新的嫌疑,也會對我今後不利,所以,我撒謊了,我對組織說是一個根紅苗正的黨員救了我,當然事先我跟這個黨員捏攏好了,這個對他來說是立了一功,何樂而不為?

我永遠忘不掉我們接到你父親信的情景,那是我心靈飽受痛苦折磨的開始。為了及時清理戰敗方留下的問題,組織設立了一個特別問題處理小組,組長是我在延安的最高領導林永青,算我組裏共十五人。那天小組聚在一起要開會,狄山監獄的一把手張文武來晚了,進門舉著一封信說,這是一個國軍在押犯寫的,大家猜他是寫給誰的?結果沒有人猜對。張文武將信封的正麵讓大家看。這個信封是用紙糊的,糊得皺皺巴巴,我們都看見了,那上麵寫了四個大字“毛澤東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一個在押犯竟給毛主席寫信?大家哈哈大笑之後,七嘴八舌之後,都想知道這個人給毛主席寫了些什麼。有人說是寫給毛主席的,隻有毛主席能打開,有人說,如果那樣,毛主席整天就幹拆信的事了,怎麼指揮爭取最後的勝利?最後這封信由張文武拆開了,張文武大聲給大家讀信,聽過兩句,我就知道這信是誰寫的了,這話我太熟悉了。我預感到了不妙,我渾身冒出了冷汗,果然,很快我的預感得到了驗證,你可以想象當時產生的震動。大家沒有看我,大家相互看著,交換著眼色,驚訝的、疑問的、鄙夷的,我能怎麼辦?我知道這對你父親生死攸關,如果我在這之前沒有對組織撒謊,我會說寫得屬實,那不丟人,不尷尬,可事情正好相反。大家交換完了眼色,一齊看著我,那是等我回答他們無聲的問題。我的腦袋一片空白,至於當時西安城剛解放,我正處在將被委以重任的關頭,這件事對我的政治前途是有很大影響的等等問題是我以後才反應過來的,我當時的表現完全出於一種下意識的掩飾,我拍了桌子,顯得非常憤怒,強烈要求組織把這件事查清楚,還我清白。事後,我非常後悔,雖然當時在座的人對你父親亂罵一氣,但我知道,他們相信你父親,不相信我,他們都是一些長著狗鼻子、狐狸腦袋的人精。我在關公門前耍大刀了。不知是愚蠢還是天真,我當時竟產生了兩個希望,一個是有人能憤怒地把這封信撕掉,一派胡言亂語,別浪費我們的時間,西安城剛解放有多少迫在眉睫的事等著我們做?二是希望張文武拍案而起:我回去就把這個人斃了,對這種垂死掙紮的反動派決不能手軟!可是,這兩種希望的結果都沒有出現,出現的是最糟糕的情形,林永青從張文武手上拿過信,默默地獨自看完,夾進了他的筆記本。林永青一臉嚴肅地對張文武說:這個人一定不要殺,留下,特殊處理,又對全體成員說:這件事不要外傳,我們要相信韓冬同誌,韓冬同誌的黨小組出事,是叛徒出賣,事實很清楚。這話明顯有問題,現場疑慮的不是黨小組的出事原因,而是我怎麼脫險的,我感到林永青沒有給我開脫什麼,反而加重了在座人的疑慮。在座的包括我,很想知道這封信後麵的內容,林永青卻隻字不提。

此後我被恐懼包圍,我不知道你父親信的後麵還寫了些什麼,不知道我被救這件事會不會重新調查。我發現大家出來進去碰麵打招呼時表情都有些怪了,是笑不是笑,不是笑卻是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心理作用,也不知道我自己對別人的表情是不是也是這樣。但我可以肯定林永青的表情真的是與以前不同了,有些氣惱、有些憐憫、有些寬慰、比較複雜,林永青是幹情報出身的,但他不是戰鬥在敵人心髒,而是戰鬥在自己組織內部,他坐鎮在延安,綽號“清道夫”,可以說我哥韓春是林永青的手下敗將,是林永青將我哥精心布置隱藏在延安革命隊伍裏的軍統特務一個一個捉盡的,開創了延安無軍統內奸的曆史。否則,我哥韓春也不會為追殺一個胡濟齋,費盡心機終沒得逞。我哥的心病也是我的心病,這一點我們道不同,卻相互為謀。

林永青看我的眼神不對,我也是幹過地下黨的,我能看出來,上麵我說的那些氣惱、憐憫之類的東西是在他的表情上,一目了然。深刻的東西藏在林永青的眼睛裏,他眼睛裏有一團霧,看我的眼光就像從霧裏伸出來的刀子,欲把我的五髒六腑挑出來了,把所有藏在五髒六腑裏的東西都要亮出來了。讓我沮喪的是我想不出一個良策來扭轉這個局麵,好像隻剩下聽天由命了。我也想到了一個辦法,向林永青“自首”,“自首”的目的是讓他手下留情,自己看清楚了就行了,不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大家都看清楚,可心裏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我做不到。

這件事情的折磨戛然而止於林永青用電話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我進了他的辦公室,他示意我把門關好,在我們談話之前他還向窗外看了看,他這樣做讓我心裏不是更緊張,而是充滿了感激,我以為他要跟我談我扯謊的事了。我想趕在林永青開口之前主動承認,但林永青還是搶在了我的前麵,他說:“有一個事情我們兩個去執行,高度機密,馬已經在等你了,你先走,半個小時後我再走,知道秦嶺下的豐裕口吧?沿山根下的小路向西五百米的地方,向山坡上看,有棵獨立的大楊樹,你拉馬上去,在樹下等我。” 林永青對這次神秘任務的解釋是“我在執行命令”。

林永青一直沒有提那封信的事,我也看出來他也不想讓我提,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隨之而來是我要飽嚐遭良心譴責的滋味,這滋味很折磨人,把我折磨得脆弱不堪,我是信仰共產主義的無神論者,可是我祈禱了,我向上帝祈禱,保佑你父親能不被槍斃,能活下來。我知道你父親的命現在是由林永青說了算,我把林永青交給我的任務完成得很出色,而且我們共同保守著同一個天大的秘密,所以,我感到我和林永青關係非同一般,我是不是可以求求林永青槍下留人?可是,林永青對我不遠不近,像是我們中間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這讓我好難開口。我時常被夢裏槍斃你父親的槍聲驚醒。我又想起了“自首”,我的自首可以換來對你父親的將功折罪,而自首預示著我將身敗名裂,前途黯淡。我挺過來了。你父親的事情解決得比較公正,我暗暗地感激林永青。以後在一茬又一茬名目繁多的政治運動中,我牢記著延安整風的教訓,除去“文化大革命”,均未被波及,而林永青曆次被扔進如煉獄之火的運動中,而我曆次如火中取栗,將他救出來。我把對你父親的愧疚,轉化成了對林永青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