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像寫得時間夠長了,我得休息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完成了一件事的敘述,先告一段落吧!
不行了,我心髒又難受了,疼,疼起來了……
……
我病房的窗子很大,從冬天太陽偏轉過來的季節開始,一直對著澄澈明朗的藍天,寬闊的藍天猶如汛期的一條大河,半個冬天整個房子都洋溢著未來春天的氣息。
春天終於來了。窗外的楓樹非常的翠綠,小鳥在其中歌唱,陽光很好。一晃大半年過去了,現在是春天了。在這半年裏,我被搶救過多次,現在好一些了。剛才我問了秘書今天是幾號,秘書說五月二十五日,我猜對了,今天是我哥哥的忌日。
六十二年前的今天,我給我哥哥提供了自殺工具,我哥哥自殺了。這個秘密直至今天,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一個鋼筆尖怎麼能刺破頸後的動脈血管呢?我哥是軍統中的精英,傑出的特工,被傳言神化得不能再神化了。
六十二年前的今天,林永青讓我去給我哥做工作,交出他所知道的秘密。我有這樣一個哥哥,真是讓我太尷尬了。我知道這是徒勞,但也要積極奉命,同時我把這當成了最後一次為哥哥做點什麼的機會。做點什麼呢?我哥哥必死無疑,像他這樣的軍統特務必將戴著大牌子遊街,必將被人摔臭雞蛋,必將跪在被血浸得綿軟的河灘地上,被人一槍打碎腦袋,對我哥哥來說,尊嚴比生命更重要。我能為我哥哥做的事是讓他有尊嚴地死——自殺。上吊的繩子我帶不進去,刀子、玻璃這些能割破動脈血管的東西我也是帶不進去的,用完後這些東西也容易被發現,我必暴露無遺,我想到了釘子。我將一個不大不小的釘子去掉蓋,把釘子尖磨了又磨,讓它鋒利無比。我還拿這顆釘子在自己的手腕上紮了又紮,確定哥哥完全可以用它紮破手腕上的血管後,將這顆釘子紮進我的鞋幫裏。我去掉釘子蓋的原因一是我好將釘子徹底藏進鞋幫,二是哥哥紮破血管後可將釘子用鐵鐐砸進地縫裏。我知道那監獄的地麵是用磚鋪的,磚和磚之間有填滿細土的縫,很容易將釘子砸進去,然後用土把上麵封起來,沒有人找得到自殺的凶器,就不會有人懷疑我,我相信哥哥會有辦法讓傷口看不出來是用釘子幹的。我沒有送給哥哥過禮物,這是我唯一也是最後送給哥哥的禮物—— 一顆可以自殺的釘子,我相信這是哥哥最需要的禮物。我盡管做了心理準備,但走進監獄的時候,我的腿還是發軟,我感到自己是踩在棉花上,我也知道,你父親也在這個監獄裏,說不定,他已經看見了我,我必須走快些。
果然,我一無所獲,哥哥說:“如果我給了你他們想要的東西,以後會害了你的,我就是想給他們東西也不會給你,你我是水火不容,死也是水火不容,哥哥能給你做的就這些,你好自為之吧!”隻有我知道,我哥哥是用我送進去的釘子刺破了脖子後的動脈血管,而不是用鋼筆。我沒有想到,我哥哥有那麼高超的技術,用釘子刺破了動脈血管,即將血盡而亡時又將鋼筆尖插進去,做這樣的事情是需要多大的承受能力和決心?哥哥啊,我的哥哥,你這是為了掩護弟弟啊!後來,林永青給了我一個銀圓,讓我好好安葬哥哥。
我哥哥的自殺,是我們兄弟特工生涯史上合作得最黑暗的也是最鮮紅的,是最華麗的也是最悲壯的一次。我們合作天衣無縫,可是,從此我心裏裂開了一個很大的無法愈合的口子,這六十二年來我都在捫心自問,我給哥哥提供自殺工具,隻是為了幫助哥哥嗎?我老實地回答自己,我為了自己的前途,真的是希望哥哥早死。我哥哥怎麼會看不出我心裏的小九九?他該是多麼悲傷啊!但他那樣殘酷地殺死了自己,配合我完成了我的心願!
恐怕隻有林永青知道,如果不是我有意給我哥哥的一個鐵杆特工透露胡濟齋離開延安去了涇陽的消息,我哥哥會在台灣安穩地度過一生。當時西安城處在解放的前夕,我哥哥已經離開西安城到成都準備乘飛機去台灣了。我知道哥哥是帶著遺憾走的,哥哥的遺憾就是沒有殺掉胡濟齋,當我得到胡濟齋出了延安的消息,第一反應就是給哥哥送信,我知道哥哥不會放棄追殺胡濟齋的機會,我哥哥會遙控指揮追殺胡濟齋的。但是,我哥哥親自回來了。我哥哥明知道西安城已經危機四伏、十麵埋伏,還是回來了。那時候成都到西安城沒有鐵路,我哥哥喬裝打扮,坐著借來的成都的一個資本家的轎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走到鹹陽時,被我們的人合圍了。知道哥哥被抓捕的消息,我才恍然大悟,這是一個圈套,我反複思索,想不出來是誰設的圈套,在我執行完林永青交給我的秘密任務以後,我斷定是林永青設的圈套。林永青這個在延安坐鎮七年多的“清道夫”,對我們兄弟了如指掌,對我哥哥的了解比我還深入。是我將我哥哥引入了林永青的圈套,林永青利用了我。可我恨不起來林永青,如果要恨,就恨我自己吧。此後我多次幫林永青還有一個原因,是林永青給了我完成哥哥遺願的機會,也可以說,是林永青完成了我哥哥的遺願。
哥哥,你的靈魂可以安息了,我說的是你的靈魂。六十二年前,我預見性地給你墳前沒有立墓碑,也沒有將你埋在父親的墳墓旁,但“文革”中你的墳塋還是被人刨了……
信紙怎麼濕了?我哭了,當我的細胞、我的骨頭、我的五髒六腑幹癟萎縮後,我的淚水異常豐沛起來,不行了,我哭得不能繼續了,對不起,今天是我哥哥的忌日,讓我好好哭一哭吧!
我看到天上的星星也在哭。我看到那高不可攀的上天低低地垂下來,天頂直彎到窗台的一盆蘭花旁邊,仿佛小時候哥哥帶著我到農村溝穀裏摘果子時拉下來的樹枝,哥哥拉樹枝我摘果子……
……
我們繼續吧!
先告訴你一件事,是我剛才知道的,六十二年過去了,竟然還有陌生人記得我哥哥的忌日。我哥哥沒有墳塋,沒有屍骨,有人給我哥哥在網上建立了一個韓春天堂紀念館,是我秘書發現的。秘書把筆記本電腦搬給我看,上麵有我哥哥的靈堂,有許多的懷念文章,有的還是九〇後的,上麵還可以獻花、上香、燒紙,還有音樂,音樂真是天堂的音樂,純淨、優美、縹緲。我感到哥哥真是在天堂裏,過著和平安詳的生活……這又說到哪裏去了?我是想給你說說我和林永青共同堅守的那個秘密。
我哥哥韓春臨逃往台灣前,將他無法完成的事情丟給了我們——共產黨,我哥哥能這樣做,是相信共產黨是恨漢奸的,也是會處決漢奸的,我們畢竟都是中國人。我哥將一個叫李小亞的女人和一個叫二根的男人隱藏在秦嶺的一個山洞裏。六十二年前的今天,我哥在我走後給林永青寫了一封信,是用密碼寫的。林永青當時說了一句我過後很久才理解的話,林永青說,感謝這位老兄明白我的苦衷,為我想得這麼周到。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我哥和林永青之間存在著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胡濟齋,不同的是我哥哥判定胡濟齋是漢奸,林永青是懷疑。
現在繼續前麵說過的話頭。我與林永青在豐裕口向西五百米的大楊樹底下會合,化裝成農民,騎著馬,按照我哥哥在信中的指引,找到了那個山洞。山洞口偽裝得很好,就是獵人經過都不會發現這兒有一個洞口。這個洞很深,我們打著手電尋找,後來聞到了人的屎尿的臭味,我們循著臭味而去,走近了才聽到一個聲音喊,“救命,救救我!”聲音非常沙啞微弱。
我們找到了這兩個人,在經過長期的拷問、關押、淩辱後,他們已經喪失了人的模樣,幽靈一般可怕。他們腳上戴著腳鐐,腳鐐又被固定在一根砸實的木樁上,他們身邊放有足夠維持一個月生存的水和食品,地上還鋪著麥草,麥草上放著被子,我哥哥是想讓他們沒病沒災地活到我們到來的那一天。兩人看見我們都瞪著驚恐的又是疑問的眼睛愣怔著。
哥哥為我們留下了打開鎖的鑰匙。林永青沒有用鑰匙打開鎖,帶他們回去審問,而是忍受著山洞裏的肮髒和臭氣就地審問,我一手捂著鼻子,一手在口袋裏摸紙和筆要做記錄,林永青說:不用了,聽清楚就行了。林永青先問了那個女的,那個女的的回答證明了胡濟齋就是漢奸。這個女人交代說,在抗日戰爭初期,她在北平被日本特務抓去訓練,當了漢奸特務,後來被派到西安,她利用美色把中共一個大人物拉下了水,為日本特務提供情報。這個人寫得一手好字,喜好書法。這個人,不要金錢,他要字畫。日本特務就在三學街開了一個叫臻品軒的字畫店鋪,一邊方便此人跟日本特務聯絡,一邊為此人收購字畫。那店鋪後麵有一個院子,她有時去這個院子裏供這個大人物享樂。後來,這個字畫店被破獲,日本特務全部被殲。此後,她被這個大人物追殺,大人物想殺人滅口,她無奈之下向你父親求救,把她以販毒罪投進監獄保護了起來。這女人控訴,這個大漢奸說,自己變成了鬼,要想變成人就要殺掉所有知道他是鬼的人,殺掉所有知道他是鬼的人他才能變成人。最後李小亞哀求把她帶出山洞,她跪在地上,哀求著說:放我出去吧,就是讓大人物殺了我也不想在這兒待了,我隻是個小漢奸,伺候大人物的妓女,那也是沒辦法呀,被日本特務逼的,赦免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想進你們的監獄了。林永青說:我們是共產黨的解放軍,是國民黨把你們扔到這山洞裏跑了。李小亞跪著爬過來,頭磕在硬邦邦的地上,“這麼說我還是有功之臣!想想,國民黨殺了你們多少人?大人物給日本送情報,日本人幫你們殺了不少國民黨。就那一次炸天水行營,就死了三十多人,那可都是高官啊!你們要感謝我啊!放了我吧!”林永青回答李小亞的是槍聲,林永青槍法是很不錯的,大概因為氣憤,手發抖,一槍打在了李小亞脖子上,李小亞嗷嗷叫著說:“別殺我,我錯了,我還年輕,我想回家!”
這時,一直沉默的二根說話了,“放……過她吧!她是幫……日本人,也幫了咱們……黨啊,饒了她吧!” 二根說話結巴,顯然由於長期不說話,舌頭僵硬了。林永青用槍指了一下二根,二根叫起來,“你們……到底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林永青一甩手,開槍打在了李小亞頭上,李小亞抽搐了幾下,挺直身子不動了。二根叫起來,“狗……日的,你們……是……國民黨,打死……我吧!”林永青說,“我們是共產黨,但我們首先是中國人。”二根呆住不叫了。
我們帶著二根一起離開了山洞。林永青站定,望著遠處山下的平原對二根說,西安城解放了,你家雲陽鄉也解放了,現在是解放軍的天下。二根高興地做歡呼狀,他好像已經不知道用嘴表達他的心情了。林永青打開挎包,取出一身新衣服,讓二根換上,又從挎包裏拿出吃的,說:這是你們涇陽有名的鍋盔夾辣子,吃吧。二根高興地吃起來,林永青又讓我把水壺遞給二根喝,二根一路走著一路充滿幸福地吃著喝著。林永青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憐愛。初夏的陽光經過綠樹的調和和煦溫暖,空氣中彌漫著苦艾的苦澀氣息和野花的香味。二根吃飽喝足,舌頭靈轉起來,林永青問什麼他說什麼,我埋頭聽著,盡管我心裏也高興,但還是有點不是滋味,我哥哥苦苦想知道的東西,林永青不費吹灰之力就知道了,比如說,莊平的下落。二根說,事情都過去一年多了,他幾乎忘掉了那件事,國民黨卻突然深入雲陽鄉抓了他,讓他說出莊平的下落。
莊平,我終於提到了。
二根說:我就是不說,越打我越不說,急死他們,我就是這脾氣。我看著二根已經扭曲變形的臉,變形的手指,我能想象得出我哥哥對這個遊擊隊員進行了怎樣的刑訊。二根是一個農民,有一股強勁。我哥哥讓多少聰明的人屈服了,卻沒有讓這個看上去有些愚蠢的農民屈服。林永青拿出一張照片來,問二根認不認識這個人。二根說:這是那個延安的首長,是我們遊擊隊的首長介紹給我們的,讓我們聽他的,他還在我家吃過飯哩,他一定還認識我。二根容光煥發,像遇到了親人,恨不得把這幾年的話補回來,由開始林永青問什麼答什麼到後來自說自話起來,他說他要娶什麼樣的媳婦,生幾個兒子,他那僵硬的舌頭能把普通的語句變得那樣的抒情。快出山的時候,林永青說:你們往前走著,我方便一下。我和二根繼續往前走,一聲刺耳的槍聲,二根倒在了我身邊。
槍是從側麵樹林裏打過來的,我和林永青立即反擊,但我們連開槍人的影子都沒有看見,我們隻看見青綠的樹葉飄落。我們通過察看,從壓倒的野草判斷,伏擊者隻有兩個人,起碼有一個是神槍手。我們誰也沒說話,但我們都明白,是我哥哥的餘黨,他們不向我開槍是因為我是韓春的弟弟。林永青把槍扔到地上,拔起苦艾來。林永青明白,如果想讓他死,他已經倒在地上了,對方不向他開槍,是因為胡濟齋需要他去除。我也把槍扔在地上,拔起苦艾來。那個季節山區裏到處是沒膝高的苦艾。我們用苦艾在一身新衣的二根身上堆起一個不小的墳頭。
下山後,我扭頭回望了一下秦嶺山,片片綠影中掩映著幾樹花紅,很莊重美麗,重見天日的二根就這樣永遠留在了莊重又美麗的秦嶺之中,回不到他的關中大平原了。
回來的路上,林永青對我說,我軍在中條山的戰鬥中也失利過,失利得很蹊蹺,有人懷疑有內奸出賣,我方也將視線轉到胡濟齋身上過,也苦於沒有證據,又有人為的幹擾,就放下了,後來又聽到我的彙報,雖然還是沒抓到證據,但是,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對胡濟齋的懷疑,他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哥哥是無中生有給胡濟齋造冤案來破壞統一戰線。
但是,為什麼不把李小亞和二根留下呢?留著他們,不就可以把胡濟齋送上審判台了嗎?林永青像我哥哥當年一樣,已經失去了耐心,幹脆快刀斬亂麻了。這就是我下麵要講的事了,可以給你解開另一個謎。
胡濟齋離開延安去雲陽,是林永青的計謀,可謂一石二鳥。一是引魚上鉤,抓住了特務頭子韓春;二是引蛇出洞,除掉了漢奸胡濟齋。林永青對我下了秘密處死胡濟齋的命令,對我解釋的還是那句“我在執行命令”的話,後麵加了一句“你隻對我負責”。林永青交給我兩匹馬和一個神槍手,告訴我胡濟齋在我熟悉的雲陽鄉。我不是林永青的嫡係,也沒有很強的特工能力,表麵上好像是因為我對雲陽鄉熟悉才派我這活的,其實,我心裏明白,林永青交給我的唯一理由是相信我絕對會秘密認真地去執行,他把我和哥哥想殺死胡濟齋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
這樣的任務對我來說珍貴又驚恐。胡濟齋身邊有兩個警衛很厲害,另外還有民兵跟隨著,取勝的關鍵點是要一槍斃命且立即脫身。對我有三種可能的結果,一是被當場擊斃,落下我是特務的臭名;二是我被活捉,審訊再審訊,也不能出賣林永青;三是成功,這個概率有多大?想想莊平和我哥的失敗就知道了。這個任務無異於賭博,林永青派我也是知道我甘心情願去冒死,我一旦被抓,出賣他的概率比別人都會小。我相信這個神槍手也與我一樣,神槍手看上去二十三四歲,是陝北口音,是被胡濟齋害死的誰的兒子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