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累了,長話短說吧。我們成功了。你現在明白了吧,葬在雲陽鄉東門外蘆葦壕坡上的那個大人物就是這樣死的。知道這個秘密的隻有四個人,林永青、我、神槍手,還有你舅舅。不過,我告訴你舅舅了好幾個版本,說是我聽到的傳說。當時你舅舅到我這裏來找你父親,我否定了你父親來找過我,可能出於內疚抑或總想在這個大少爺麵前亮一手,我把這個機密以聽到的傳說的形式泄露給了你舅舅。其實那天我們並沒有想在會場上下手,人太多,民兵也多,我們隻是混在人群裏跟蹤胡濟齋,眼看黑饃向你奶奶開槍了,我們臨時改變了方案,我向黑饃開槍,神槍手向胡濟齋開槍,我本意是想打傷黑饃,救你奶奶,卻把他打死了。我不是神槍手,卻打出了神槍手的水平。這裏麵還有一個事,胡濟齋是讓神槍手打死的,那兩個警衛卻不是,如果沒有人趁亂向那兩個警衛開槍,我們可能會完成了任務,但不會活著回來。當時起碼有兩股力量在會場。會場的混亂讓我們很容易就溜掉了。後來林永青查清楚了,另外那一股力量是我哥的手下,是國共兩黨聯手除掉了這個大漢奸。

若幹年後,我們都老朽了,我問林永青,他是執行的誰的命令,林永青說,他自己的命令。

林永青前些年去世了,之前我去看他,他開玩笑說,他到了那個世界還想跟我哥哥鬥,沒有對手很無聊,這些年他活得很無聊,估計我哥哥在那個世界也是一樣無聊,盼著他去呢。

我也快去了,我讓哥哥和父親在那邊等得太久了。你父親也在那邊,我不知道你父親會不會原諒我而再次成為好兄弟。

……

秋雨過後,秋陽分外潔淨明亮,窗外枝頭上隻剩下幾片紅葉了,像幾隻紅豔豔的鳥在靜靜看著我,很好,我需要安靜,讓珍貴的安靜包圍著我。

我還有什麼要給你講的?

哦,莊平,該說說莊平了。如果不是自報門戶的莊小平找上門來,我真是想不起這件事了。莊小平不愧是一個優秀特工的兒子,他找對了。

你父親到底是不是莊平,我是最清楚的。我第一次見你父親就喜歡上了,那時候你父親還是一個大男孩,瘦得臉上就剩下眼睛了,一雙大眼睛迷茫單純。我喜歡聽他說話,口音好聽洋氣,我極力鼓動你父親加入我們的隊伍,但你父親總是想參加國軍的隊伍。在我和我哥之間,你父親更喜歡我,卻總等待著我哥的召喚。我發現你父親的變化是他去中條山之後,見了我躲躲閃閃,鬼鬼祟祟。你父親崇拜我哥,有陣子你父親成了我哥的編外人員。你父親忠厚,但也是一個特工的料,他發現了日本特務機關。那時候我也在西安城搞情報,我總想投機取巧,從哥哥那裏借力,我的辦法就是跟在我哥的後麵,無論如何,懲治民族敗類是國共兩黨的共同願望。你父親可能給你講過他發現有一個拉三輪車的跟蹤我哥的人,但你父親不知道那個拉三輪車的就是我。

我當時的秘密任務,就是抓我們黨內的漢奸,那時有泄密事件發生,上級懷疑在西安出了問題,給我了一個名單,讓我注意觀察。我在觀察胡濟齋的時候發現了有人跟蹤他,我明白了,這是我哥哥的人,我隻要跟上哥哥的人就行了。後來,我發現那個臻品軒是日本特務機關,我上報了,我們加大了對這個點的監視,我哥發現敵人察覺了,不得不端掉了。是我破壞了我哥哥拿住胡濟齋漢奸的證據。

你父親上學後改名莊平,說是因為北平是他的家鄉。後來,我們的內線報告,我哥哥韓冬在軍校課堂上講,你父親是從北平來的特務,我嚇了一大跳,我仔細分析後,覺得不可能,如果你父親真的是北平來的特務,我哥哥反而不會在課堂上講,我哥這是為什麼呢?是在欲蓋彌彰,必定有一個真的莊平,他在哪兒?我也就這麼想了想,隻要我能肯定你父親還是原來的那個莊銘就行了。

我們取得了勝利,你父親軍統特務莊平的身份麵臨著殺頭的危險了。我認為你父親不是莊平,但也沒有什麼實質性證據,隻是自己的判斷,我是不敢為他打保票的,甚至我也起了疑心。我以前認為你父親有特工的天賦,是不是我的一廂情願?是天賦還是經過了培訓?你父親是神槍手,真的是從小打鳥練的?你父親為什麼就偏偏流落在我家?為什麼日本特務要暗殺我哥的時候你父親保護了他……我越想越覺得蹊蹺的事很多。當然我也想到了,你父親如果真是莊平,為什麼會給我們做那麼多好事呢?

特別小組向我調查時,我能說什麼?還是我曾經給你父親說的,要向我們證明你不是莊平,除非我們人中有見過莊平的人作證或真正的莊平站在我們麵前。

你父親還是有運氣的,二根證實了你父親不是莊平。現在我把二根死前跟林永青的對話告訴你。

林永青問:“組織讓你們把莊平送到延安,你們為什麼放跑了?”二根說:“不是放跑了,是我們把他殺了。翻嵯峨山的時候,延安來的首長說,他得到了情報,前麵路上有敵人埋伏,帶上莊平是個累贅,讓我們把他從馬上卸下來,用石頭砸他的頭。我們就把麻袋套在莊平頭上,黑饃壓住人,我跪在地上用石頭砸莊平的頭。首長說,不要讓敵人認出來,砸碎。我又換了一塊可手的大石頭砸,嵯峨山上到處是石頭。完了,我們把人拖到路邊的低處,用沙石埋了。”林永青問:“那為什麼我們得到的消息是莊平跑了?”二根說,“首長再三叮囑我們,這件事不要外傳,有人問就說路上遇到了敵人,他趁機跑了。”二根又補充說:“首長說他很快會再來的,讓黑饃當隊長,我當副隊長。”林永青說:“問題是後來真有一個莊平出現了,你們會不會沒有將人砸死?”二根說:“不會,腦漿都從麻袋眼裏砸出來了,濺了我一臉。”林永青拿出一張照片讓二根看,二根說:“不是這個人,這是尚先生的女婿,也叫莊平,也說洋腔,但絕不是一個人,我們砸死的那個莊平是小眼睛。 ”

真正的莊平在你父親冒名進軍校之前就變成了嵯峨山上的白骨了。我哥哥大概覺得莊平回不來了,才讓你父親拋頭露麵頂替莊平。後來,我們特別小組通過一定渠道在北平弄清楚了莊平的情況,莊平是位出色的特工,抗戰初期破獲過日本特務機關,刺殺漢奸,當然,在抗戰之前,也破獲過我黨地下組織,殺害過共產黨員。

小蝶,這就是我們那代人經過的曆史……

有機會替我為莊平送一束花吧!他在嵯峨山上,我們去照金的那條山路旁。

嵯峨山,留下我青春腳印的地方,解放以後我再沒去過,那裏現在是什麼景色呢?靡靡秋草、溝壑蒼茫?

……

我明明知道還有要給你講的,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從護士和大夫來回穿梭在我身邊判斷,我的情況很不好,但是我強烈地反對他們打攪我的寧靜。我非常需要寧靜,寧靜下來,讓寂寞包圍我,那些在我頭腦裏沉睡的東西才肯蘇醒,我需要從窗外投進來的陽光裏聽到靜的聲音,那樣能聽到記憶的聲音,讓記憶點點滴滴蠕動起來。我在又一次搶救後睜開了眼睛,看到一個高個、黑瘦、穿著解放初期軍裝的人,站在我麵前,對我怒氣衝衝,想把我這個快死的人一把抓起來扔到窗外。這是幻覺,這幻覺讓我想起來了,我最後要給你講的就是這個人。

他叫宋北辰,曾是四十七師師長,我們在延安、照金都見過麵。俗話說,和尚不親廟親,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但是,我恨他,是他的偵察連協助林永青抓住了我哥哥。他的偵察連長還炫耀說,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傳奇人物,他不管怎麼易容,我就認準一點,此人左眼是斜眼,斜眼是易不了的。我也知道恨宋北辰沒有道理,但我就是恨他。

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沒有這個人,你父親不一定能從監獄裏活著出來。宋北辰找到我住的地方,要我出麵證明你父親救過我,為你父親將功折罪,我想一定是你姥爺求過宋北辰了,我知道宋北辰的軍隊在雲陽鄉駐紮過,你姥爺又是一個很能拉攏人心的人。你想啊,你姥爺、你舅舅都找過我,我都拒絕了,對宋北辰我能怎麼樣?宋北辰又找到了特別小組,這個蒙古族人,仗著自己是軍人,把當時最高的權力機構軍委會直轄下的特別小組當成了他騎馬的草原,想怎麼闖就怎麼闖,他先找了林永青,後又找到我的辦公室,他對林永青可能比較客氣,因為我沒有聽到他對林永青說話的聲音。他對我就不客氣了,他好像是專門要打我臉的,他罵我的聲音讓全院子的人都走出來勸架了。罵了我些啥?我不用說,你都能猜到。有個人實在聽不下去了,對他說:這是什麼地方?你為一個國民黨反動派大吵大鬧,你會犯錯誤的。宋北辰立即指著那個人說:我就是要替這個國民黨反動派軍統特務說話,你知道這個國民黨反動派軍統特務為我們做過什麼嗎?我們難道要做那種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事情嗎?韓冬,你個王八蛋,沒有莊銘,你能活到今天嗎?你睜眼不認賬,你是人嗎?我就是要替莊銘說句公道話,來呀,把我也送到監獄裏。你父親的信是在小範圍內剝掉了我的臉麵,林永青不讓外傳,範圍還控製得住,而宋北辰是在一個大範圍,當眾打我的臉。最後還是林永青解了圍,林永青嚴肅地說:宋北辰同誌,相信我們,我們會認真全麵考慮的,剛才不是說了嘛,你盡快找到那個擔架隊的女醫生或張團長,我們也會通過組織了解這個人給延安護送藥品和電台的事。總之,我們不會草菅人命的。

宋北辰指著天說:我會的,我會發動我的每一個戰友和戰士去找,挖地三尺也會給你把這個擔架隊找出來。

林永青沒有說莊平,也沒有說莊銘,而說這個人,這預示著什麼?我知道,以宋北辰的決心和能力,一定會找到那個擔架隊的女醫生或張團長。我當時不知道該為你父親高興,還是該為自己擔憂。

宋北辰果然找到了那個擔架隊的女醫生和張團長,那個女醫生叫張虹影,她去狄山監獄見到了你父親,張虹影不用管麵前這個人叫莊平還是叫莊銘,隻要看是不是那個給她抬過擔架、救了擔架隊所有民夫和傷員的人就行了。張虹影確認了。張虹影在證明材料中寫道:

當時我從他的口音就斷定他身份可疑,穿著一身當地農民的衣服,口音卻是北平的,而且衣服也不合適,太短了。他的牙齒在夜色裏潔白如玉,一看就是不抽煙、很講口腔衛生的人,衣服上卻有著很重的旱煙味和常年不洗澡的體味。但當時急著用人,隻要沒殺心就行了。而張團長一眼就看出了他是國軍軍官,他額上的頭發明顯有被大蓋帽壓過的溝渠。敵人打得很猛烈,在槍彈的火光中,我看到莊銘(我問過他的名字,他說他叫莊銘)在雜樹中像一匹伶俐的豹子一樣逃竄。敵人的子彈像小鳥一樣啾啾叫著追著他飛去。傷員們都聞到了樹葉被槍彈重創的焦香的味道。我看見一道火舌竄過去,他栽倒了,但這火舌過後,他又躍起了,又像豹子一樣逃竄。敵人向他追去,槍聲越來越遠,我們脫離了危險。他拿出犧牲自己的精神救了十三個解放軍傷員和二十五個民夫,包括我共三十九人。更讓我感動的是,他引跑了敵人後又回來找到了我們,他說,他是個男人,不能把抬擔架的活扔給一個女人,張團長的槍還可以守衛這些傷員和他自己,我不能拿走。他一直幫我抬著擔架,把傷員送到鄭州醫院。我急著救傷員沒有跟他道聲謝就走了,更沒有兌現要給他還一筐餅子的承諾。我經曆過無數的槍林彈雨,遇見過很多讓我感激不盡的人,但他讓我最為難忘和感激,因為,他不是我們隊伍的人,也不是老百姓,他是國軍軍官,我們的敵人,卻不顧自己的死活救我們。說實在的,這件事讓我事後想起來都覺得不真實,因為我找不出讓他那麼挺身而出的理由,最後,我隻能這樣認為:也許,戰爭中的許多事都是這樣,沒有為什麼,隻有直覺或下意識,而這種直覺或下意識是由人的品質決定和驅使的,這種品質是純粹的人性的善良和氣質,沒有黨派和階級的烙印,這種品質挽救了我們的傷員和民夫的生命。

此事,張庚同誌與我一起作證。

上帝像是故意懲罰我,讓宋北辰當我的鏡子,讓這個女人當我的鏡子,讓我自己看到自己是多麼的醜陋不堪。這些年,我身居高位,卻總能看到有幾雙眼睛在鄙視我,宋北辰,林永青,你姥爺,你父親,你舅舅,他們都在鄙視我。

我的仕途很順利,一路從西安城飆飛到北京。冤家路窄,宋北辰成為我的下級,他千裏迢迢跑到北京,是接我指示、聽我報告的,我在上麵做報告,他在下麵聽,非常認真和謙虛,但我總覺得他眼睛裏射出來的是蔑視的光,我坐得再高,還是覺得他在高處,是那樣的居高臨下。我的心實際在向黨組織撒謊的時候已經被自己戳得千瘡百孔了,這些年我並沒有你父親、沒有宋北辰活得好。

說到這裏,我想起一點,要跟你說清楚,你父親在我家被捕,不是我出賣的,我本來是想當天晚上就回家,一是想再耐心說服你父親趕緊逃,二是我必須要讓你父親知道,救我的事說出去對他隻有壞處沒有好處。我也不是一個心黑手辣的人,如果是,我會殺了你父親,我會編一個理由說你父親想殺我,我是為了自衛才開槍。報告你父親躲在我家的是一個曾經跟你奶奶住在一個大雜院的裁縫,都在一個巷子裏住著,我也認識,他對我說,他是出於對你奶奶的反感,你奶奶喜歡在院子裏大聲炫耀你父親,你父親的好多事情都是你奶奶炫耀出去的,包括你父親對我哥、對張靈甫、對劉孟廉的崇拜,裁縫說他很反感你奶奶那腔調,影響了他做活掙錢。你奶奶還指使他放下手裏的活給大家摘杏子,但分給他的卻並不比別人多。

得知你父親被抓,我心裏真是很難過。他救過我的命,也為我們做過很大貢獻,我也知道你父親骨子裏沒有國、共立場,我是解放軍,特別小組成員,我本可以直接為你父親申訴,可我沒有,在敵人麵前,我是一個勇士,在自己組織麵前,我卻是一個懦夫。

我非常感激你父親在“文革”中沒有承認他救過我,否則,“文化大革命”這一關我是很難過去的。近些年,我很想去看望你父親,想懺悔,但我還是不敢麵對過去……

我實在不能再寫了,也寫得差不多了,我讓護士叫郵局的人來,我要親自看著打包裹。

最後我有一個請求,請你保守秘密,為我保留原有的尊嚴,我希望死後還是一個令人尊敬的人。

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