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我不是作家,卻寫了這麼一本書。
致父輩們那些被深埋了多年的崢嶸記憶。
“你不是作家,卻寫出了這麼厚的一本書?”
“因為一件事,突然想寫書的人很多,真正動起筆的人卻很少,我是一個經常會突然地想寫書又不會真動筆的那種絕大多數。”
“那是怎麼了?”
“很多時候,一件事情的發生是幾件事情一連串的巧合而水到渠成的,我們無法解釋這種巧合,就稱為天意。”
“天意?上帝意誌也。”
無語地笑。
“那是一件什麼事呢?”
“讓我把茶煮上,我們涇陽的茯磚,咱邊喝邊聊。”
01
一件什麼事呢?開始很普通,而且有些老套。
那一年的那一天,具體哪一年的哪一天我記不清了,但我記著是台灣國民黨名譽主席連戰第二次來西安城的十幾天之前,曲江大道兩邊美人蕉開得火紅的日子。那一年的那一天之前,我每天早晨起來的時候,都要看一看鬧鍾,確定一下是不是睡到自然醒。這是我發現自己是一個天才畫家後辭了教師的職業、而後又發現自己並不是一個天才畫家之後養成的習慣。十點半,自然醒,這讓我沮喪,因為自然醒預示著我將度過閑得無聊的一天。
這一天閑得無聊,於是我徜徉在古城西安新建的曲江大道的人行道上,走著走著就覺得眼前的景色蠻愜意,美人蕉真的像美人,舉著碩大的花朵,左邊的車過來向左搖,右邊的車過來向右搖,展現出如人一般的良好素質和精神風貌。我深受感動,拿出手機由近及遠地拍了那麼一段小視頻。就這麼著,拍到了遠處一點異常情況:立交橋的右下方——車從橋下鑽出來的地方,一個老太太如影視劇裏的慢鏡頭一樣倒在路邊了,然後幾輛車從老太太身邊疾馳而過,帶起的風一路掠過去,如一隻隱形大手,把亭亭玉立的美人蕉掠得半天直不起腰來。後來,一輛黑色轎車猶猶豫豫地開過老太太後停下了,一個男子打開車門,斜出半個身子,向後邊看了看,然後下了車,向老太太走去。這男子戴著黑框眼鏡,西裝革履,領帶像紅領巾般奪目。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果然,男子彎腰伸出雙手欲扶老太太起來的時候,老太太突然一把抱住了男子的腿。
我拍到了老太太的訛詐證據。
其實,這也不算什麼,這樣的訛詐司空見慣,見多不怪了,我當時近前去的目的隻是想看熱鬧,並不準備把視頻拿出來。甘願受委屈用錢了事的人太多,才使這種訛詐遍地開花,我不想給這樣的受害者幫忙。然而,這個男子不是我想的那種人,拉拉扯扯引來了一群剛跳完廣場舞的老大媽圍觀,老大媽們七嘴八舌批評男子。甲說,就是二百塊錢嘛,不多,車都開得起,掏錢了事算了;乙說,大男人嘛,不要小氣,就二百塊錢嘛;丙說,別為這二百塊錢耽誤正事啦,不劃算。老太太的話都被這群老大媽說完了,所以隻管抱住男子的腿,一言不發。男子的表情像受了委屈又孤獨無助的孩子,猶豫了一會兒,拿出手機報警。這點小事還報警?大媽們哇哇叫成一片。不一會兒,巡警來了,騎著三輪摩托,上麵騎著一個,鬥裏坐著一個,圍著這群人轉了至少兩圈半才停下來。
倆警察都二十多歲,以同樣厭煩的表情瞟了男子和老太太各一眼,甩頭,對天上同一片雲彩做凝視狀。
“我是看她倒在路邊沒人管,才停下車的,我是去扶她的。” 男子等不來警察詢問,隻好自己先說了。
沉默。老太太一言不發。倆小警察繼續凝視天上的雲彩。當大家都莫名其妙的時候,倆小警察把目光從雲彩上收回來,開始處理事情了。
警察甲說,“跟你沒關係,你為什麼要扶她?”
男子愕然,半天才說,“為什麼?我是被雷鋒洗腦了!”
警察乙拉長聲調說,“哦,學習雷鋒啊!”
太不像話了。我跨前一步,發出了連珠炮般的質問,“你是人民警察嗎?嫌我們學雷鋒給你惹麻煩了是不是?沒有麻煩就沒有你們吃的飯知道麼?你是來斷案的還是來助紂為虐的?”
警察甲是個小油皮,不跟你硬碰硬,哈哈一笑對我說,“大姨,您說這老人家是殷紂王?”
一句話把我噎得一時回不上話來了。
警察乙跟著附和道,“您說殷紂王還弄這事?”這句話被男子抓住了話把子,男子學著我的樣子,向警察乙跨前一步說,“這事是什麼事?原來你們心裏明鏡一樣,不會是警匪一家,你們從中抽份子吧?”
警察乙氣憤地回敬道,“你說我們堂堂警察抽一個老奶奶的這份子?別惡心我們啦!”
“你們明知道這是訛詐,為什麼不處理訛詐者?”我說。
警察甲想息事寧人,用苦惱的口氣對我說,“大姨,你不知道我們一天要遇到多少這樣的事。學雷鋒是好事,可學雷鋒學出這樣的事是很麻纏的,碎碎個事,能纏死你,沒有硬邦的證據我們沒法斷這官司。”
我拿出手機,“看看,證據,我全拍上了。”
這時,主角一號——老太太站起來說話了,老太太從頭到尾也隻說了這麼一句話,老太太說,“我隻是抱住他(男子)的腿想起來,我沒有說是他撞倒的,更沒有要錢,都是你們說的。”老太太用食指畫了一個圈。
除了老太太,現場的人全都傻眼了。事情就這麼著結束了。
男子想以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做報答,我說我沒事瞎逛,你走你的。男子掛著一臉愁苦的表情看著我,叫了一聲姐,“你如果沒事的話,好人做到底,陪我去做件臨終關懷,離這裏不遠。”我沒聽明白。男子解釋說,“就是代表政府去看望一個國民黨的老兵,送些吃的喝的關心一下。”這類事情我在媒體上看到過,親眼看看也不錯,於是,我上了男子的車。
事後想起來,我上的不是車,是“賊船”,而且是一條總靠不了岸的“賊船”。
02
男子叫蘇黎,三十多歲,在西安城芙蓉區政府工作。蘇黎說:要看的這個老兵九十多了,孤寡一個,別看病病歪歪的,能活得很,我們關懷他的幹部都換過幾茬了,其中有兩位老同誌都去世了。他是我們這個區最後一個國民黨抗戰老兵了。我說:蘇黎,政府這幾年真的這麼關心起國民黨抗戰老兵了?我以前聽說過,不太信,以後有這樣的事叫上我。蘇黎高興地說:一定,姐,你心地真善良。
我們就這樣閑聊著到了地方。我下車一瞭望,老兵,釘子戶嘛。在一片廣闊的廢墟上,老兵的房如堅守在陣地上的最後一座碉堡,遍體鱗傷,孤獨強悍。蘇黎說:老兵基本上出不了門,我們動員他去養老院,他怎麼都不肯。
老兵如一具關在黑暗小屋裏的人體標本,骨瘦如柴,僵硬如柴,不說話時鼻涕口水淋淋漓漓,一說話,口水咕嚕咕嚕往外冒。
“坐,坐,不要急……著走,你們再……不聽,以後……想……想聽都聽不著了。” 老兵說話跟砍柴一樣,斷斷續續,又震耳欲聾。
蘇黎悄聲對我說,“姐,他要講戰鬥故事了。陝西的國民黨抗戰老兵基本上都參加過中條山戰役,中條山戰役曾經被當作一種恥辱提不得,這些年才開始提起,這些老兵也跟著活泛起來了,話多。既然來了,就讓他說,怪可憐的。”
我點點頭。
“那死的人……跟……割麥子一樣,一倒一大片,有的頭都……頭都掉地了,眼睛還……打閃哩。他們……都死了,我還……活著,老天有眼,讓我等……等到了今天。我要說……我要說,我要替……他們說……” 大概是肺活量不夠用,老兵吐字時也跟砍柴一樣,手臂向上揚,似乎這樣能幫他把字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