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2 / 3)

挑了個老兵吐字的空當,蘇黎插進去了話,“老爺爺,看看,這都是政府給你送的,好吃得很,您老慢慢吃啊。” 蘇黎拍著帶來的大包小包。

“不,聽……我說啊,聽我……說,我要為……他們說幾句,讓……他們的……靈魂安息。” 老兵近前蘇黎一步,急切地說著,揚起的手臂跟要打蘇黎耳光一樣。

“知道,知道,讓他們的靈魂安息!”蘇黎說著抓住了老兵的手,把老兵的手按在我衣袖上,說,“老爺爺,這位是作家,我給您把作家帶來了,專來聽您講的,您給她講,她能給您老寫一本書,以後,您老就不用見誰給誰講了,您發書,看書去。”

“作家?好,好!”老兵的手抓緊了我的衣袖。看到那老得可怕的手,我身體一陣哆嗦,想躲開,老兵抓得更緊了。

蘇黎拿出十塊錢塞進我包裏,說,“姐,好人做到底,我有事先走了,你打車回去。”沒等我反應過來,蘇黎逃之夭夭了。

我能怎麼辦?我隻好裝出作家的樣子,讓老兵相信我就是來聽他講話的,這樣,他才能鬆開抓住我的手。

老兵老淚縱橫,“作家,作家啊,為他們……寫本書,為……他們……說幾句話,讓……他們的……靈魂安息吧!”

我的淚水慢慢溢出了眼眶,老兵強烈的說話欲望讓我想起了父親,我對老兵說,“好,好。我一定給你們寫出一本書。”

對老兵的承諾就是這樣形成的。

告別的時候,老兵僵硬的臉上泛出了感激和滿足的鮮活,他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莊小蝶。他聽不清楚,我便將兩隻手背貼在一起,四指並攏彎曲了幾下。

“鳥?”老兵大徹大悟般地叫道,“鳥……鳥作家?”

為了給這樣風燭殘年的老人一點安慰,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鳥作家?也對,本來我就不是個作家嘛。

03

第二天下午,我接到了蘇黎的電話。蘇黎說老兵死了,公安局去人了,確定是正常死亡,時間在昨天下午六點左右。我是五點半左右走的,隻隔了半個小時,老兵怎麼就死了呢?

“姐,你怎麼不說話?你不要有負擔,我們都這樣分析,老兵以前是有心願未了,才堅持著這口氣,你不是答應他寫書嗎?是你讓老兵閉上眼的,你真正做到了臨終關懷,我們都自愧不如!”

蘇黎的意思是我讓老兵死了,是做了一件善事?這是什麼事啊?讓我別扭得想撞牆。

連續三天,老兵的喪事辦完了,自始至終我都幫著蘇黎他們料理老兵的安葬,借此安撫我內心的不安。

老兵走了,他帶給我心裏的那種衝擊也隨之減弱了,寫書也就是一個突然產生的想法而已,罷了。不料,蘇黎的一個電話又把我放下的念頭提了起來。蘇黎說,“姐,你是鳥作家吧?老兵有遺言,他的所有財產都給鳥作家做寫書經費。”

“什麼?”

“姐,你發橫財了,老兵的拆遷補償款和房子都歸你了。”

“我怎麼能接受這筆錢?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這不存在你接受不接受的問題,更不存在人格問題,這是老兵的遺囑,我們沒有任何權力處理這筆錢。你不接受讓我們怎麼辦?”蘇黎一字一眼,有點不容置疑的官腔。

“那是你們的事。這樣,這書我不寫了,就不存在經費之說了。”

“老兵的遺囑上沒有寫如果你不寫,這筆錢怎麼處理,所以,這錢你必須接受。”

“我如果就是不要呢?”

“姐,接受這筆錢吧!這是我的工作,你不要,叫我怎麼辦呢?懸著,就是我沒有完成工作任務,年度考核掛了,硬傷,誰想提我都提不了。姐,好事做到底,你明早十點到我們單位來一下,我在單位門口迎你。就這樣,掛了。”蘇黎急忙掛了電話。

突然飛來一筆橫財,你不要都不行,世上竟有這樣的事?我突然覺得這事有些詭異,想著想著,就想到詐騙上了,一旦想到了,就越想越像了,最後我幾乎可以認定這是一個組織龐大又縝密的詐騙集團,從那個路邊倒下去的老太太到倆警察到老兵都是騙子。現在是一個防火防盜防坑騙的時代,騙子什麼招數沒有?我決定明天到政府去一趟,但絕對是先“深入敵後”找蘇黎,找不到蘇黎,我就報警。我絕不會被騙子引到茶社等其他地方套我的銀行卡信息的。

區政府上班的時間是早九晚五,我懷著端掉一窩騙子的豪情壯誌,九點十分進了芙蓉區政府找蘇黎,結果我見到了蘇黎。我臉一下子發燙了,我把自己搞到了一個“不是不要錢麼,怎麼會來得這麼早”的難堪境地。還好,蘇黎好像沒這麼想,很快進入了一本正經辦事的狀態。

我看了老兵留下的遺囑後,才知道老兵叫錢滿倉。這個錢滿倉能給鳥作家多少遺產呢?蘇黎給我拿出了若幹文件、若幹數據,讓我學習、過目,然後征求我是要分房還是要折成錢,我說你隨便。蘇黎不嫌麻煩,把兩種結果都給我算出來了,如果要房,按最小套的算,需要我再補三十八萬,如果不要房,折成錢是二萬六千三百四十六元。老兵的住房隻有十二點三平方米。

這就是我飛來的橫財。

“姐,你決定,如果你嫌房子小,我給你算套大的。”

“不,折錢吧!”

我決定要這筆錢了,第一我來了個大早,已經給人有了迫不及待的印象,覆水難收,不要就是裝君子,更讓人不齒。第二我已經知道這個數字了,再說不要,就有嫌錢少的嫌疑。

大概是怕我反悔,這筆錢沒有讓我走煩瑣的法律程序(也許政府替我走了),真像天上掉下來一樣,快捷得不能再快捷地飛到了我手裏。我手捧著二萬六千三百四十六元問自己,這隻是錢嗎?回答:不是。

不是,我就應該考慮真寫書了。

事情剛過去一天,蘇黎又來電話了。我說,“我現在都怕你電話了,不會跟老兵有關係吧?”蘇黎說,“姐,您說著了,真跟老兵有關係,關係大了。姐,連戰要來西安城了,我們策劃了一個國民黨抗戰老兵關懷座談會,請您現身說法,還請您說一說寫書的事,當然,也並不是要求您一定要寫書。姐,您好事做到底……”

我一口答應了,無論如何那錢還是錢,拿了人家的手軟。這時我感到“好事做到底”這句話是有顛覆性錯誤的,壞事能做到底,底就是法律審判的槍聲,好事與壞事的行進方向相反,好事是向上的,越多越久就越高,未來也許有頂,也許沒有頂。

04

我還是決定要寫書。無論如何,二萬六千三百四十六元還是錢,是老兵的全部遺產;無論如何,老兵把我當成了能為他(他們)寫書、以讓他(他們)靈魂安息的作家。我們往往對死人的尊重大於活人,如果是活人,有當麵反悔的機會,對死人就沒有了。寫到這裏,讀者可能認為我寫書是出於無奈,其實不是,當我真正拿起筆寫的時候,那筆橫財已經找到了好去處——老兵基金會。

寫,一張紙,一支筆,要像模像樣的話,再加一杯苦咖啡。我是有點文采的,上學的時候,我的作文基本上都上牆報,工作後寫過豆腐塊,也上了報縫。這次要實現一個跨越——寫一本書!我有些激動,我喜歡幹有跨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