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3 / 3)

但是,我還是寫成了豆腐塊,我寫老兵,老兵翻來覆去就那麼點經曆,長官說衝就衝,說開槍就開槍,然後,死了一片又一片人,讓我一點想象力都沒有。我求助於蘇黎,讓他給我提供幾個抗戰老兵,供點素材。蘇黎說,“你還真寫啊?我就那麼一說,是哄老兵高興的。姐,要我說你就寫幾篇文章,紀念紀念,你不要為那兩萬多塊錢心裏不安,那錢權當是稿費和我們請你幫忙的工錢。”我說,“我現在的想法升華到什麼程度你是理解不了的,我是要為這個民族寫曆史,為中國人民最偉大的一次衛國戰爭寫篇章。我們非常需要一部悲壯恢宏的、需要我們全民族銘記的英雄史詩。”我本來是想調侃,但話說出來成了那麼義正詞嚴,把自己感動得都熱淚盈眶了。

蘇黎像嚇著了一樣沉默了半天,說,“姐,我支持你,咱區裏沒有國民黨老兵了,我給你到區外找,市裏、省裏隻要有,我挖地三尺也要給你找出來。如果你不滿意,咱可以到外省,到可以找到老兵的一切地方去找,我在這方麵有人脈。姐,我也突然感覺到真應該寫這麼一本書了。”蘇黎說得很真誠,這份真誠無疑給我的鍋底又加了一把柴。

蘇黎說到做到,當天晚上就給我送過來一張單子,上麵列了十七八個老兵的信息。第二天我就按圖索驥一口氣跑了三個縣,見到兩個老兵,我風塵仆仆、焦急萬分,我不是把寫書當成了一件迫在眉睫、隻爭朝夕的事情,而是跟死神賽跑——這些老兵已是風中的蠟燭、沒油的燈,沒準我晚了哪位一步,就給寫書造成了很大遺憾。在我眼裏,這是最後一群瀕臨滅絕的、珍貴的有關抗日戰爭的活載體。結果怎麼樣呢?跟第一次的情形一樣,我聽的時候深受震撼,寫出來的仍然是幹巴巴的豆腐塊,而且是大同小異的豆腐塊。製造了幾個豆腐塊後,我苦惱了。蘇黎說,“姐,這結果一點都不出意外,能活到現在的,當年都是些傻乎乎的兵娃子,能有什麼呀?我們找錯挖掘素材的對象了,我們應該找個當官的,有經曆才有東西寫啊!可是,我到哪兒給你找呢?”

我熱熱鬧鬧搞了這麼一大圈子,沒有一個老兵不知道我是要為他們寫書的,沒有一個不淚水漣漣,對我感恩戴德的。有一個我們涇陽的老兵,住在北邊的嵯峨山上,孤苦伶仃一個人,住著一孔幾輩子前的破窯洞。這個老兵有文化,在參軍之前是位教師,因為年輕,熱血激蕩時帶著一群學生一起參加國民黨軍奔赴中條山抗日前線了。聽我要寫如此一本書,嵯峨老兵從將近窯洞頂的窯窩裏掏出一個鐵盒送給我,說是他父親傳給他的,對我千叮嚀萬囑咐,這東西是有靈氣的,不要隨便打開放了氣,等寫不下去的時候,打開煮一點喝,就能寫下去了。看著嵯峨老兵老得不能再老的臉上籠罩的神秘氣息,我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其實我並不想要,這些老兵們的東西都有一種腐朽氣息,但經驗告訴我,如果我不要,他們立即會像小孩子一樣跟你翻臉,那樣你就要花不少時間說好話撫慰了。這鐵盒裏麵是神丹妙藥?出於好奇,閑暇下來,我把鐵盒打開了。幾層麻紙,一動就碎,確實年代久了;扒開麻紙是油紙,油紙較結實,剝開,是一塊用紅色絲綢包裹的東西;再打開絲綢,一個做工極其精致的紅木盒出現了,盒蓋上雕刻著“涇陽裕興重茯磚茶”字樣。我驚呆了!這是一塊民國時期的老磚,涇陽縣新建起的茯茶博物館收購這樣的老磚,起價就一百五十萬。但這塊磚茶代表的不是巨額錢財,而是一個耄耋老人對我殷殷的期望,我怎麼能忍心放下筆讓他空歡喜呢?可我又寫不出來!老磚再有靈氣我也不能喝,我是喝涇陽水吃涇陽糧長大的,我希望涇陽的茯茶產業發展壯大,我想動員嵯峨老兵將老磚捐給涇陽這塊土地。我寫不出來,我苦悶極了。苦悶就回家,把苦悶講給母親聽,這是我們家所有人的習慣,包括我父親。母親總是能把我們從苦悶的羈絆中解救出來。

05

母親住在我們老家清峪河邊的教師公寓。兒時我玩耍的野河灘地,在房地產玩“野墅”的時代變成了湖,並在一夜之間湖邊長出了碗口粗的錯落有致的棕櫚樹,樹下是一片片開滿了乳白色或深紅色花朵的紫薇。教師公寓是作為為這片“野墅”造人氣的先頭部隊而與“野墅”為伍的。

母親八十多歲了,眼睛幾乎失明,但耳朵特別好使,更難得的是母親思維清晰,記憶力依然很強。對此,母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必會給你打開一扇窗。母親曾經有一個綽號叫保爾,意思是瞎子作家,那是母親一段很辛酸的曆史,我將在後麵講。我跟母親在寫書這件事上當然是一拍即合。母親指點著我的腦袋說,“你啊你,自家有井不下桶,偏去野河挑水吃。我和你爸爸這輩子的經曆不寫到書裏都冤枉。趕緊寫,如果媽媽死了,有些東西你就聽不到了,後悔都來不及。”

我不是沒有想到過寫父親,當我準備挖掘素材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父親。對父親的過去,我斷斷續續知道一些,有些詭異,有些離奇,我有些不相信父親會有那樣的經曆,我所看到的父親與可能有那樣經曆的人判若兩人,也許根本就是兩個人,一個叫莊平,一個叫莊銘;也許是兩個人嫁接成了一個人,誰知道呢?如果一個人不清楚父親身份的真相,那他隻有一種選擇——回避,所以,我不想寫父親。我不對母親說這個原因,我對母親說:我不是作家,駕馭不了父親的故事。母親鼓勵我說,“寫書有什麼難的?魯迅寫的那個我家後院裏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誰不會寫?”見我無動於衷,母親又說,“你照我說的寫,貼著人物寫,你如果連你親生父親都沒有信心寫好,那我看,你誰也寫不好,就別寫了。”母親說得有道理。母親見我動了心,又提醒我說,“寫的時候,不要像魯迅那樣,人家是大文學家,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那叫深奧,如果換成你,那就叫白癡了。”我把母親對我進行教導的長篇大論總結為一句話:“在戰略上要藐視敵人,在戰術上要重視敵人。”

我決定接受母親的意見,男一號就寫我父親,起碼我不擔心寫出的是豆腐塊,我也不會對不住老兵他們,沒有兵,就沒有官,沒有配角,就沒有主角,最生動的畫麵是群情激奮的畫麵,老兵在什麼時候出現,是哪一個人物,你可以猜猜看。

起初,我說不清楚為什麼要接受母親的建議。好像是母親強烈要求的結果,等我寫起來的時候,遭遇了疑團——解開疑團——完美收官,我才悟到,我的心靈在母親的引領下,接受了一種神秘的召喚,也可以理解為是天意。天意不讓這些秘密成為永遠的死疙瘩,天意要讓我們銘記,為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而拋頭顱、灑熱血的那一群前輩們。

這本書最終成為了類似於特工類題材的小說,是我始料不及的,更不是我的本意。

遺憾的是,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對發現的一些疑團,不肯用想象、用創作的方法去解開,而是執著地如偵探、如曆史學者一樣去尋找真相,結果耽誤了一些時間,母親沒有等到我這本書接近尾聲就去世了。如果這本書的完成能讓她老人家(包括父親)的在天之靈欣慰,即是我最大的孝心。如果這本書的出版能撫慰抗戰中那些為這個民族捐軀的勇士們的靈魂,將是我最大的願望。

此書致父輩們那些被深埋了多年的崢嶸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