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1 / 3)

上部

在母親的講述中,我看到了一條壯懷激烈的人與戰爭、生與死、苦難與幸福的大河在麵前流動,似乎還聽到了這條大河岸邊上馬在行走的聲音,是不是隱形的父親正沿著這條大河策馬遠去?

母親是寫過小說的,母親知道她的講述是給我提供素材,那麼,父親包括她的命運愈悲慘、故事愈曲折、遭際愈有戲劇性,就愈中我的下懷?但我不是一個作家,恐怕把握不好這個“愈”。起初,太過茂盛的激情讓我把真的寫得跟假的一樣,弄巧成拙,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澱和思考,我決定還是老老實實地向紀實靠近。向紀實靠近讓我產生了用當事人講述的方式把故事敘述出來的想法,作家們把這種想法叫靈感。在這種靈感引領下,慢慢地我感覺到自己進入了一種空靈的狀態,我的心靈可以與父親對話,作家把這種狀態叫創作狀態。我進入到創作狀態後體會到了創作的快樂,在創作中我見到了父親和我想見的一切人物,我可以身臨其境到那場偉大的民族自衛戰中,感動、痛哭、歡呼。

請相信我父親在我這樣的狀態中複活。真的,我坐在紫薇深處的窗子後麵,聽到父親的聲音穿過高高的如折扇一樣美麗的棕櫚樹葉“簌簌”而下,大概降落時有一定的衝擊力,紫薇搖曳,將淡紫色的影子探進窗口,撫摸我在鍵盤上跳舞的纖細手指——我在記錄。

聽,我父親的聲音……

01

我不是莊平,我是莊堅。

這件事情將我從十八歲糾纏到上了天堂。我如鯁在喉,曾經想一吐為快,卻總事與願違,越描越黑。我過去的事情、翻烙餅般的命運,從根上跟莊平融為一體,但我絕對不是這個人。我雖然老了,記憶力衰退了,但記不清楚的或張冠李戴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對那些深刻的事情,不是隨著我的衰老變得模糊,而是更加鮮亮了。

莊平是當時國民黨陝西省軍統處從北平調來執行任務的特工,因為特殊需要,我假冒莊平拋頭露麵,原本計劃隻假冒他執行一次任務,也就兩三天時間,沒想到從此我便無法還原自己了。命運給我們這樣安排不知我們上輩子是兄弟還是仇人。中國政治在那次翻烙餅般的大變革中,我是把自己看成一個死人後,才開始活著。活著的這個人叫莊堅,不是莊平。

又激動了!怎麼越老越愛激動了?好,不激動了,慢慢講,從根上講。

我一生有三個名字,莊書先,莊銘,莊堅。

莊書先是留在家鄉的名字。這個名字跟冀中平原一望無際的紅高粱、奔流不息的永定河和伸展在紅高粱中的鐵路線一樣,是我對家鄉記憶的符號。我於一九二〇年生於河北省的宛平縣城。一間臨街的小土屋,掛滿了各種各樣的衣服,有的補丁摞補丁,有的好一些,門外在兩樹間係著一條麻繩,上麵搭滿濕漉漉的衣服。這就是我對那個純粹是屬於自己的家的記憶。父親在長辛店火車站當扳道工,我對父親的記憶是卷起來或展開的信號旗和掩在深藍顏色大蓋帽底下的一雙大眼睛。母親非常勤勞,總想更多攬一些縫補漿洗的活,增加家庭收入,我對母親最深的記憶是伏在永定河邊噗嚓噗嚓洗衣服的背影。我能搓動衣服的時候,就幫母親洗衣服,能捉針線的時候就幫母親補衣服。母親每次鼓勵我幹這些活的時候總是這樣說:“這活本來不是男孩子幹的,可你妹妹太小,你幫媽多幹一點,媽就能多掙一點,攢起來好供你讀書。”我的小手不是被河水泡得發白,就是被針戳得發紅。父母都沒有文化,卻崇尚文化,希望我做個文化的播種者,所以給我起了這個名字——書先,就是教書先生的意思。

我八歲的時候,家裏發生了變故。我搞不清楚,那個時候日本鬼子還沒有來,為什麼有人要大肆破壞鐵路?父親參加了工人護路隊,父親勇敢,盡守職責,被鎬頭砸死在鐵道上。我不知道母親是怎樣忍受這喪偶的悲痛的,但我知道母親的悲痛很久沒有減輕,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母親總想在我身上看到父親的音容笑貌,每當她擁抱我的時候,總要說一句“你長得真像你爸爸”,我總能在她的歎息中感到,我是她依靠的希望。所以,每當她說,“書先,還記得爸爸嗎?”我便說,“記得。媽媽,我一定好好讀書,等我長大後當了教書先生,一定讓你和妹妹過上好日子。”可是,拿什麼讓我讀書?我怎麼才能長大啊?母親賣掉了縣城的小屋,帶著我和妹妹投奔了不知拐了多少彎的遠房親戚齊老爺。

齊老爺家在距宛平城三十多裏路的齊家莊,永定河從莊前流過。從盧溝橋向西南,永定河兩岸的大片田野基本上是齊家的,祖業大,勢力就要大,沒有能幹的親兒子是不行的。齊老爺養著一院子太太,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多多生兒子。齊老爺一院子太太給他生了十八個兒子。齊家雖然家大業大,但齊老爺勤儉持家,我母親做的事情就是給齊家孩子們和太太們縫縫補補,做用人。也許是營養不良,也許是自小幫母親做的事情不利於骨骼生長,我瘦小體弱,一雙大眼睛除了充滿對生活的恐慌,還充滿了對讀書的渴望。麵對這樣一雙眼睛,齊老爺不忍心讓我去放羊,讓我跟著八少爺和九少爺,他們讀書我跟著讀書,他們看護莊稼,我就跟著看護莊稼,玩耍的時候也在一起。八少爺和九少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不同母親,比我大三歲,我管他們叫八哥九哥,八哥九哥對我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讓我跟著一起分享,他們沒有讓我感覺到一個用人孩子的卑賤,相反,他們處處把我當弟弟愛護,我對他們產生了如親哥哥一樣的感情和依賴心理。我們三個共同保守一個秘密,就是跟從齊家莊稼地裏穿過的火車過不去,如果是貨車,我們扒上去,將車上能扔下來的東西往下扔。不過,在我的記憶中,能扔下來的隻有煤塊,糧食之類的東西上麵有防盜網,我們根本無法下手,我們不是想要東西,我們隻是想為我們追著火車上躥下跳找點理由。如果是客車,我們用彈弓打那一片片小玻璃窗,根本不會去想如果石子打碎玻璃傷了人怎麼辦這樣的問題。從被牆壁包圍的縣城裏投入到農村廣闊的天地,田野、河流、稀疏的村莊,這種新奇的景色是多麼優美,多麼讓人著迷啊!它大大加深了我對齊家莊的家鄉情懷,此後,誰要問我家在哪裏,我都說在齊家莊。我把這一切都看作是齊家的恩德,我緊緊追隨著齊家哥哥,好像離開他們或者讓他們不高興就對不起這份恩德。

高粱紅了的時候,烏鴉黑色的影子如同烏雲,鋪天蓋地而來。仿佛全天下的烏鴉都看上了齊家的紅高粱,它們發著“啊!啊!”的讚美詩句,展示出它們看見這一片紅色美味時的幸福和快樂,但往往這是它們蓬勃生命的最後唱響,看莊稼人的槍聲也往往在這個時候響起。哦,那個時節,地上的紅與天上的黑構成了永定河兩岸濃鬱悲壯的田園色彩。齊老爺給我們每人發一支鳥槍,要求我們每人每天要至少打下一百隻烏鴉。保衛收獲是一件很莊嚴的事情,我們卻幹得嘻嘻哈哈,我們套上一輛毛驢車,坐在跑著的毛驢車上比賽打烏鴉,誰輸了誰負責收工後的卸車喂驢。令兩位哥哥不服氣的是我幾乎沒有卸過車喂過驢。我們更大的樂趣是扒上奔馳的火車,居高臨下,槍擊那些抱著高粱穗子飽口福的烏鴉,它們跳動在一片紅色中的黑得發亮的羽毛實在太藐視我們的射擊水平了,當那黑得發亮的羽毛在紅色中飛散飄落的時候,我們用魔鬼般的尖叫為它們致哀。後來我跟著兩位哥哥進北平讀中學了,但在高粱紅了的時候,總會想出辦法逃學回來槍擊“悲傷的詩人”。把墜落的烏鴉叫“悲傷的詩人”是九哥發明的,九哥也把自己稱為“悲傷的詩人”,可是我從來沒有見他悲傷過,隻是喜歡讀傷感的詩。

不要嫌我囉唆,我講這些,是為了讓你在後麵明白,我為什麼對共產主義那麼向往,為什麼會是神槍手。

進北平讀中學前兩年還算平靜,學校裏是琅琅的讀書聲,大家談論的事情都是學習上的事情,老師講的也是學習上的事情。我知道了數還分正和負,有理和無理,數學在我心裏產生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特殊魅力,讓我把教書先生的職業理想具體到了教數學的教書先生,我體會到了懷抱理想的充實和快樂。這是我一生中最平靜最心曠神怡的階段,即使那時候上數學課的時候我常常走神,我把自己想象成了講台上的老師,對著一雙雙明亮的眼睛設未知數,然後解未知數,我的神情太癡呆,以致老師將粉筆頭甩過來。這些滿懷教書先生理想的對那個單純時代的回憶,使我陶醉,也使我憂傷。直到大家談論的不再是學習而是抗日、老師講的不再是知識而是同學們大家起來奔向那抗日前方,直到學校裏出現了傳單、有了戰鬥的歌聲,直到有同學放棄了學業參軍走了,我才突然感到我也被同樣的東西召喚著。

李嘉筠走了。

何琦走了。

八哥九哥也走了。

我是跟著八哥九哥去報名的,人家不要我,嫌我年齡小,身子骨也小。同學們越走越多,我心有些慌了。八哥、九哥參加的是二十九軍學兵團,在南苑,我去看過他們後再也在學校待不下去了,日本鬼子鐵蹄已經踏入冀中平原,我也是冀中平原一男兒啊,我又去找八哥九哥,八哥九哥找到他們的王教官,談判似的逼著王教官把我吸收了進來。我的八哥九哥走到哪裏都是核心人物,王教官要帶好學兵團,恐怕還得仰仗我的八哥九哥。王教官收下了我,卻說了一句很傷我自尊的話,“如果不是戰爭,像你這樣小老鼠一樣的人永遠走不進軍營。”我從王教官鄙視我的眼睛裏看到他說我像小老鼠,不隻是說我身子骨小,還說我膽子小。我承認王教官鄙視得對,我是膽子小,想想我是生活在怎樣環境下的孩子,怎麼會膽子大呢?

我就這樣進了二十九軍學兵團,時年還沒有過十七歲生日。

王教官還是對我另眼相待,不讓我參加訓練,讓我當驢車夫,八哥九哥安慰我說,沒有人比你當這個驢車夫更合適了,對此我好像也無言可反駁,因為這驢車是去齊家拉東西。二十九軍有長城抗戰的曆史,有使大刀的光榮傳統,自然在沒有拿到槍支之前要教同學們練大刀。齊家有鐵匠鋪,日本鬼子逼近北平的時候,齊家鐵匠鋪就由打農具改成打大刀了,而且是晝夜地打。我的活就是趕著驢車從齊家莊往這裏送大刀,邊打邊送,來來回回。齊老爺一時半會兒打不出上千把大刀,就在村裏收了些木棍、扁擔,加工成可手的棍子交給我。齊老爺說:讓同學們先使著,一旦鬼子打過來,總比赤手空拳好。八哥挑了一根棍子給我說,你沒有攻擊力,你就躲在我們後麵用這個防身吧。這好心話讓我感到的不是關懷是侮辱,可是我又沒話說,我是全團年齡最小的、個子最小的,膽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同學拿著大刀跟我開玩笑,我嚇得尿了褲子。我那跟著母親給人洗衣做針線,後來又寄人籬下的生活經曆讓我性格懦弱,但身上流淌的父親勇敢的血液又讓我非常渴望自己能勇敢起來,在這一段時期,當我身上固有的懦弱與心靈渴望的勇敢搏鬥起來的時候,總是懦弱占上風,這讓我非常惱恨自己。戰爭年代,懦弱是最讓人瞧不起的,我偏偏是這樣的人。可以想象我內心是多麼痛苦。

這種狀況結束於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在北平南苑二十九軍學兵團與日本鬼子的那場白刃戰。在這場白刃戰中同學們的鮮血沁透了我的靈魂,激發了我勇敢的潛質。

那天黎明時分,鬼子用火炮轟倒了兵營的圍牆,進攻就在眼前,但同學們十分鍾前才領到槍。情況緊急,王教官一邊喊同學們趕緊進入戰壕,準備戰鬥,一邊教同學們打槍。王教官說,“大家都聽到了,鬼子半夜就進攻我們外圍的陣地了,我們傷亡很慘重,守衛這裏的官兵都去增援了。沒時間了,大家三步並作一步學。”王教官強調說,“一會兒鬼子上來的時候,同學們一定要記住先拉槍栓,拉開了槍栓子彈才能打出去,看這樣拉。”王教官站在戰壕上麵,我站在他旁邊,舉著火把,給王教官的手和手中的步槍照亮。同學們趴在戰壕邊上,仰麵盯著王教官的手和手中的步槍。由於黑暗,我看不見同學們的臉龐,隻看見同學們的眼眸在黎明微弱的曙光中閃爍,極大的一片,像天上的星星。王教官之所以讓我舉火把,是因為我沒有槍,也沒有刀,我隻有背在身後的一根棍子。王教官對我說,“天亮後就不需你舉火把了,你想辦法逃回家去。”我絕不想逃離戰場,我覺得自己並沒有感到害怕,但我的腿卻如秋風中的樹葉一樣在瑟瑟發抖。

王教官是二十九軍一名連長,年輕精幹,是有名的神槍手,示範的前兩槍都打掉了掛在遠處樹枝上的小油燈,第三槍王教官在拉槍栓的同時身體急速轉了九十度,射擊,這次子彈射中了一個鬼子的腦門,也就是說當王教官給同學們做第三次打槍示範時鬼子就出現了。鬼子打過來的時間比王教官預計的還要短。

密集的子彈立即射進了王教官的胸膛,王教官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將嚇傻了的我推進了戰壕。

同學們呆愣了一刻後開始還擊,但他們中好多人拉不開槍栓,拉開了槍栓的也顧不得瞄準,敵人很快黑壓壓一片壓到了眼前。

“拚大刀!”我八哥齊占強舉起大刀喊,“跟我上,上!”沒有了王教官,這個時候隻要誰站出來帶著大家往前衝,誰就是大家的主心骨,同學們扔下槍,舉起大刀,紛紛跟著齊占強躍出了戰壕。

曆史上慘烈的南苑學兵團白刃戰就是這樣開始的,無論什麼時期,麵對什麼樣的政治舞台,我都是最有發言權的目擊者,不,是參與者。

我八哥齊占強後麵緊跟的是九哥齊占武,接著是一大片同學,向敵人衝過去了。

我回過神的時候,我待的這第一道戰壕裏已經沒人了,頭頂上不斷有同學手持大刀飛躍而過,他們的腰細弱,臀瘦癟,還沒有長成男子漢的身板。我扶著戰壕壁站起來,探出半個腦袋。暗淡的曙色中,寬寬的大刀片與窄窄的刺刀在碰撞狂舞,條條白光讓我眼花繚亂,看不見血,但血腥的氣味已經撲麵而來。

我將身體一躍,想和同學們一起殺敵,但我的身體像一團爛泥從戰壕的邊上溜了下來,我惱恨地把背上的棍子取下來,捶自己的腿。同學們在拚殺,兩個哥哥在拚殺,我膽小,可現在我並沒有怕死啊!冤枉啊!羞愧加委屈,我哭了起來。

鬼子的第一次進攻被同學們殺退了,大家退回到了戰壕,聚集在前麵幾條戰壕裏,有的同學小聲呼喚著尋找同伴。同學們來自北平不同的學校,人數又多,隻有小團體間比較熟悉。八哥沒有回來,九哥默默地用土擦著刀上的血跡。我不敢作聲,蹲在一邊垂著頭,我沒有參加戰鬥,覺得自己沒有臉麵對同學,麵對悲痛的九哥。

呼喚同伴的聲音平息下來,戰壕中一片沉默。回來的人數少了一半。

突然林曉曦高呼了一聲,“嘿!同學們唱個歌怎麼樣?”

“好啊!”同學們響應,戰壕裏的氣氛活躍起來。

林曉曦大家都很熟悉,性格開朗,喜歡說笑,他來自北平彙文中學,在同學中廣為傳唱的《五月的鮮花》是他數學老師譜的曲,林曉曦頗為自豪,不但一個人愛唱,還一有機會就跳出來要帶領大家唱,所以,在學兵團沒有人不認識林曉曦的。他的拍子打得不怎麼樣,有的同學甚至說他是亂掄,但為了給他麵子,還是能配合他的激情。林曉曦長著一張圓圓的大白臉,一用勁唱歌臉就拉長變紅了,同學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紅公雞。

林曉曦仰起了頭,舉起一隻沾滿了血的手,“預備——唱!”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著誌士的鮮血……

那歌聲對大多數同學來講,是留在人世間最後的青春歌喉。這支歌深深埋在了我的記憶裏,在我記憶力已經衰退的晚年,這支歌還是那麼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當我用顫巍巍的破嗓音唱出來的時候,誰會相信像我這樣飽受了多少痛苦折磨的老橡皮,還會像個孩子一樣哭泣起來?

黎明就是在同學們的歌聲中升起來的,因為我在歌聲中看清了同學們的麵孔,那一張張青春的麵孔上淌著鮮紅的血和亮晶晶的汗珠,沒有恐懼,沒有猶豫,隻有殺敵的激情在燃燒。

此後林曉曦的一段話對我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林曉曦說,“同學們,給大家說個秘密,是我姥姥告訴我的,人是不會死的,死隻是人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轉化形式,我們活著是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死了是在另一個世界上活著,無論我今後在哪一個世界活著,我都要寫一本書叫《五月的鮮花》,同學們就是我書中的花朵,這裏有好多同學我叫不上來名字,請大家報一下名字。”大家七嘴八舌報名,我叫李玫瑰……我叫張牡丹……他姓芍,名藥,哈……哈……哈……我不知道同學們是真的把擺在麵前的死亡不當一回事,還是用這種形式掩蓋恐懼,或者是表示對恐懼的藐視?

在同學們這樣的嘻嘻哈哈中,鬼子開始第二次進攻了。齊占武低聲對我說,“一會兒,你把同學的屍體壓在身上藏好,鬼子把我們殺完後也就退了,到時候你再出來,把我哥倆的頭發割下來一撮給我爹去報信,我爹是不會饒了這些鬼子的。”我搖頭表示不同意,齊占武沒有再理我,對大家說,“大家隱蔽好不要動,等鬼子靠近了咱們一擁而上。”

鬼子的刺刀叢密得跟麥子一樣,白晃晃壓過來了。齊占武見狀改變了策略,大聲對大家喊,“打槍,把鬼子打亂了,我們再上,打。”同學們開始打槍,這一次雖然人少了一半,但槍聲卻增多了。經過剛才的戰鬥,同學們沉著了。

鬼子果然亂了,但衝上來的勁頭還是勇往直前的。同學們更是勇往直前的,他們紛紛躍出了戰壕,舉著大刀,向鬼子衝去。我也跟著同學們躍,但我的腿沒有力度,沒有躍上去。

這時天已經完全放亮,我看到,同學們根本不是鬼子的對手,鬼子訓練有素,而同學們摸到大刀也不過幾天時間,沒有路數,大刀片子亂掄亂砍,但他們有青春、有熱血、有頑強,紛紛倒下去一大片,又紛紛站起來一大片。我看到,林曉曦對著一個撲上來的鬼子一哈腰,躲過了鬼子的刺刀,然後雙手握住大刀,轉身將大刀砍進了鬼子的胯骨,鬼子嗷嗷叫著撲倒在地上,林曉曦卻怎麼也拔不出來砍進鬼子胯骨的大刀,一個鬼子扭斜著身子衝過去,一刀劈向正低頭拔刀的林曉曦的脖子。林曉曦的腦袋掉在了地上,圓圓的大白臉上沒有一點血跡。我“嗷”地叫了一聲,躍出了戰壕。我的腿在這一瞬間變硬了,我的身上充滿了力量。

九哥齊占武在家習過大刀,懂一點路數,鬼子看他是個硬茬,三四個一起圍住了他。我舉起棍子衝過去,照著鬼子亂掄一氣。我不知道是一個鬼子還是兩個鬼子還是三個鬼子向我撲來,我不知道鬼子的刺刀刺過來還是沒刺過來,我隻管快速轉著圈掄棍子。我沒有大刀,也沒有訓練過怎麼用棍,我使用的是原始的笨辦法,拚命地掄棍子,一刻也不讓自己停下來,我腦袋裏一片空白,我沒有思考,我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力量讓我這樣幹的,但我知道這種力量隻要存在,我的身體就不會發軟,就不會尿褲子,就會保持住自己剛才一躍而起的勇敢無畏。這個力量大聲告訴我,隻有這樣將自己變成一個英勇無畏的勇士才能救自己、救同學,才有可能獲得那渺茫地活著的希望。後來我很多次分析過我當時的心理狀態,在敵我力量那樣懸殊的情況下,救的追求已不是形態意義上的活著,而是精神意義上的銳變,盡管自己就要被捅成碎肉了,但勇敢無畏這種我長期以來渴望的精神氣質卻誕生了,能在這種精神氣質中死去,是我在那一刻最大的願望。

我活下來了。是副軍長佟麟閣率領軍官、教育團和特務旅趕來救援,打退了鬼子,而這時的我已經癲狂了,我眼睛血紅,口吐白沫,不認敵友,見人就掄棍子,我手中的棍子是被一個能耍棍的班長奪下來的。那根棍子如敵人的刺刀一樣鮮血淋漓。

有人給我嘴裏灌水,有人抓住我的衣領搖晃,才把我弄醒。我清醒後變得溫柔起來,我彎著腰,把同學們的屍體一一擺好,把他們擋在眼前的頭發向額上捋,盡可能地擦掉他們臉上的血,讓他們向我露出完整的麵孔。我當時想的是,我已經失去了記憶他們名字的機會,不能再錯過記憶他們麵孔的最後時間。這時候,太陽升起來了,同學們一張張青春的麵孔在朝霞中熠熠生輝,在我眼裏是那樣無與倫比的瑰麗俊美,如以黑暗點燃光明的倫勃朗的油畫,永遠掛在了我記憶的天空。

第二年,我在西安城街頭撿的傳單上,看到了關於這次南苑學兵團白刃戰的後續新聞,新聞上寫道:

日軍擔任華北駐屯軍第一大隊大隊長的攻打學兵團駐地的第一線指揮官一木清直在接受《朝日新聞》采訪時說,他們沒有想到這些剛摸到槍的學生是他們在進入中國後遇到的最英勇頑強的抵抗,他的士兵輕敵了,本以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卻在最後一瞬間遭到重大傷亡。

這個劊子手,還總結性地說了一句中國的俗語“自古英雄出少年”。這個劊子手,他說他們受到了重創,他知道我們學兵團的傷亡是多大嗎?十比一,就是十個學生拚死一個日本兵。學兵團一千七百多人隻剩下了六百多人活著。

如果沒有那麼多同學在我前麵拚,我能活下來嗎?我的生是不是那麼多同學用死換來的?我怎麼做才能對得起那麼多死去的同學?

我找到齊老爺的時候,齊老爺正帶著莊上人在永定河邊打撈屍體。占領者將抵抗者的屍體扔進河裏,染紅了一河水。屍體已經被湍急的河水剝光了衣服,跟汛期的魚似的,白晃晃地往下漂,很難辨出來這是誰家的孩子。齊老爺讓人在高粱地裏挖好了大坑,兵荒馬亂一下買不了那麼多席,隻好一層人蓋一層高粱棵子,摞在大坑裏埋起來,高粱棵子是新割下來的,濃烈的青澀氣息和濃烈的血腥味彌漫了整個高粱地。

我將兩個少爺的頭發交給齊老爺,他們死得都很慘,八少爺的臉被削了大半,九少爺半個膀子不知去向,這兩個同父異母兄弟,生和死都是同年同月同日。

齊老爺捧著兩個兒子已被血凝成疙瘩的頭發,沒有問一句話,抬頭對著河上遊的盧溝橋方向吟起了《盧溝曉月》:

長橋彎彎抵海鯨,

河水不濺永崢嶸。

遠雞數聲燈火杳,

殘蟾猶映長庚月。

……

良久,齊老爺說,“我還有十六個兒子呢,小鬼子,我兒郎們的屍體壓也要把你壓死在我的高粱地裏!”

齊老爺的這句話卻成了齊家的讖語,一九四二年,齊老爺十五個兒子被日本鬼子殺害在了高粱地裏。

在曆史記載中的南苑學兵團白刃戰的這一天,我改名叫莊銘,銘記的銘。

02

銘——深刻於石頭,有永遠的意思。上帝似乎總想置我與我的願望背道而馳,讓我的莊銘時代那麼短暫,而且知曉的人寥寥無幾。但是,當銘記一頁頁篇章積成一本厚書的時候,關於莊銘的記憶卻比任何一個時代都血性濃烈,趨近並超過了我的願望。這要歸功於南苑那次白刃戰,白刃戰徹底將我以前身上糾纏不清的兩種東西分裂開來,將我變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一個是殘留著白刃戰中掄棍子時的癲狂、勇敢而好衝動的人;一個是保持著以前慣性的優柔懦弱的人。這兩個人有時會麵對麵地搏鬥,前者總是戰勝後者,甚至能聽到前者靈魂發出的報仇雪恨的尖叫。這尖叫讓我激動,讓我發狂,讓我頭腦發昏,做出了幼稚、極端的事來,包括殺漢奸解玉桂,包括一個人徒步找抗日隊伍。

先說殺漢奸這件事,明顯帶有癲狂的特征。

齊老爺在失去兩個兒子的當天夜裏,帶著莊上的男丁出去揀了大量的武器,在莊上成立了地方抗日武裝。齊老爺足智多謀,讓三兒子齊占山帶著青壯男丁在高粱地裏練兵備戰,讓五兒子齊占河在距齊家莊三裏多路的草堂鎮開了藥材鋪子,收集情報,他自己在家坐鎮,穿針引線,製定戰略。

草堂鎮是一個以進行藥材交易出名的鎮子,空氣整日裏彌漫著藥材辛辣的氣味和騾馬糞便的臭氣。齊老爺給我派的活是躲在店鋪後院的屋裏,接待由五少爺驗明正身後領進來的線人,問清楚記錄好,然後根據情報的估計價值給來人賞錢。有幾次鬼子在回兵營的半路上遭到伏擊,均是這裏提供的情報。可以說,我的特工生涯從這個時候就開始了。齊老爺說我細心、冷靜,對分析情報有天賦,但我知道齊老爺讓我幹這個的主要原因是認為我膽小,我不敢向敵人衝去,他的兩個兒子死了,而我好好地活著就說明了這一點。齊老爺不知道我已分裂成了兩個人,他看不到那個癲狂的人正潛伏在懦弱的人之中,瞪著眼睛等機會要為懦弱的人雪恥。

這一天來了一個陌生人,來人說,“如果我給你帶來的是二十九軍慘敗的內幕和你家四少爺齊占田的消息,你給多少賞錢?”我毫不猶豫地從錢箱子裏拿出十塊大洋放在來人麵前。來人說,“太少,再加五塊。”我又毫不猶豫地拿出五塊。來人要講的消息實在太誘人了,如果他要一百大洋,我可能手都不會軟,我也相信齊老爺和我想的一樣。

來人一笑,“你不怕我拿假消息騙錢?”我說,“沒人敢,誰敢在打日本鬼子的事上糊弄我們,我們會殺他全家。”來人認真地端詳了我一會兒,我堅決的表情好像讓他很滿意,他有些疼愛地用手捋了我頭頂一下,“小孩子家家的,夠毒的。我先說哪一個?”我說,“四少爺的。”

“齊占田在二十八日撤退的路上,遭到了日軍的埋伏,戰死了。”

“向哪兒撤了?都撤退了,怎麼還會中埋伏?”

“向西。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事情,有漢奸出賣。本來二十九軍主力四個師的部署宛若一把巨大的三叉戟,西側,是張家口的劉汝明第一四三師;東側,是天津的張自忠第三十八師;中央,包括北平和北平以南直到保定,是馮治安的第三十七師,這是三叉戟的三個刃,前麵還有一個獨立第三十九旅作為屏障。三叉戟的柄,則是河間、大名一帶擔任預備隊的趙登禹第一三二師。軍長宋哲元頗通兵法,這個布局中央相對較弱,兩翼較強,後方也有強力的預備隊。如果日軍先取中央馮治安部,則可能遭到兩翼和後方劉、張、趙三路夾擊,若是先取兩翼,其威脅對宋部核心的北平地區又鞭長莫及。外圍還有其他北方軍閥萬福麟、馮占海等部,一旦開戰也可期待獲得他們的策應。”

來人怕眼前這個“小孩子家家的”聽不懂,一邊講一邊蘸著茶碗裏的水在桌上畫著宋軍長的三叉戟。

三叉戟是一種古代冷兵器,我這個“小孩子家家的”是知道的。四少爺從軍隊回來,喜歡把兄弟和家丁們叫在一起講軍事課。四少爺說,長城之戰的勝利說明了我們擅長的冷兵器是敵人的軟肋,我們的作戰方略是要想辦法避開敵人占有優勢的火炮,誘敵深入或鑽進敵人的肚子裏用冷兵器打擊他們。四少爺喜歡研究戰略和冷兵器,他讓家裏的鐵匠按古戰書上畫的兵器打了樣品,有鐧、鉞,還有三叉戟,我和兩個哥哥每樣都拿出來比劃過。但是,我聽不大明白宋軍長的這個三叉戟,也不想弄明白,甚至有些輕蔑,三叉戟再好也敗了,現在談這個有什麼意思呢?

來人還在絮叨,“這樣好的一個三叉戟被解玉桂出賣給日本人了,結果呢?日軍的增援部隊源源不斷,川岸二十師團,關東軍的兩個旅團對三叉戟形成了戰略的切割包圍,而日軍的眼光瞄在了三叉戟戟頭與戟杆相連接的地方——南苑。”

南苑?我的心被刀子紮了,急切地問,“解玉桂是個什麼人?他怎麼知道三叉戟?”

“解玉桂書畫皆佳,人稱才子,是有名的親日派,為何能接觸二十九軍最上層的機密呢?這個問題回答起來很複雜。總之,解玉桂是一個在日軍與宋軍長之間穿梭說和的人,宋軍長對解玉桂信任不疑,認為解玉桂親日的目的是不想讓百姓有傷亡,和是為了二十九軍不要傷亡,所以,在機密問題上,宋軍長相信解玉桂無論如何不會出賣二十九軍。而解玉桂出賣了三叉戟還不夠,南苑遭到襲擊,宋哲元料守軍難以支撐,當日上午下令趙登禹率部撤離。但是,由於南苑通訊係統都被日軍摧毀,命令通過最近的三十八師部隊派員冒死送達南苑,已經是下午一點。而此時,這一命令的內容,包括趙部的撤退路線,早已被解玉桂以最快的速度轉給了日軍,日軍立即下令萱島聯隊轉而前往大紅門方向,伏擊撤退中的趙登禹部。下午四時,南苑撤退下來的守軍落入日軍伏擊圈,遭到機槍和迫擊炮的猛烈攻擊,日軍飛機也於此時投入轟炸。由於缺乏遮蔽,戰鬥很快演變成了單方麵的屠殺,趙登禹師長、佟麟閣副軍長都犧牲了。四少爺就死在這裏。”

來人又一口氣講了這麼多。

我仰起頭,打量著來人,嘴動了動,卻什麼也沒問。一般來講,話到了這裏,應該對這個來曆不明的人提出一些疑問,比如,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呢?又為什麼對我說這些呢?但是我沒有,也許十七歲的少年頭腦還沒有長出會盤旋的細胞,也許在感情上我更傾向於二十九軍戰敗是被人出賣而不是無力抵抗的緣故,更重要的是這個陌生人給我帶來了報仇的具體目標,這是一個比殺一百個鬼子都解恨的目標,是最能報仇的目標。雖然齊老爺和三少爺一直教導我,我現在所做的事情就是報仇,但我隻是承認這跟報仇隻是有那麼一點曲裏拐彎的關係,讓我太不滿意了。

我將桌上的大洋向來人推了推,“我想知道解玉桂長啥樣,家住哪兒。”

來人把大洋推回來,看著我,微微笑了。他的笑,讓我頗費猜測,淺淺的、線條清晰的嘴唇抿著,似笑非笑的。還有他的眼睛,眯成細長,在笑意裏閃出稍縱即逝的凜冽的光芒。

“解玉桂的家住哪兒你不必知道。長啥樣?過兩天,解玉桂要上齊府去替日本人進行親善遊說,你見了就知道了,很有儒雅風度的一個人,能把死人說活的一個人。”

來人把口袋搭在肩上說,“有了準信給你送來,到時候我再拿走大洋。”說完,對我揮揮手,走了。

我們家鄉對送密信的人不問出處,更不問姓名。我跟少爺進北平讀過書,是見過世麵的,這個人盡管穿著一身農民衣服,肩上還搭著一個口袋,一副賣藥材的農民打扮,但是還是沒有掩蓋住他的大家出身的風範,這種風範是一種氣味,在大宅院裏生活卻是用人孩子的我,對這種氣味特別敏感。這個人絕不是來掙大洋的。他的講述又是那麼的清晰、輕車熟路,他是宋軍長身邊還是解玉桂身邊的?他為什麼要出賣解玉桂?他怎麼知道這裏?疑問一個個冒出來,但很快被我不做任何答案地壓下去了,那個時候我畢竟涉世未深,覺得關於那個人的一切疑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人帶來的消息。

當我出去要將這個人帶來的消息告訴五少爺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全身發生了一種幾乎不可理喻的震動。我想最好把這種變化比作血液中起了一陣風暴吧,它立刻襲擊了我的全身,我的動脈跳得非常激烈,我不僅感覺到跳動,甚至還聽到了它跳動的聲音,那個癲狂的我就要從懦弱的我中跳出來了。

我隻告訴五少爺那人是來報喪的,四哥早死了,跟八哥九哥是一天,在大紅門那邊的路上,撤退的時候遭到了鬼子的伏擊。五少爺含著眼淚說,這個事不要回去給我爹他們說了,權當四哥還活著在殺鬼子。解玉桂的事,我瞞下來了,我想一個人親手殺死解玉桂。這天晚上,齊家大院的人都安睡了,癲狂的那個我跳出了懦弱的我,提著一盞馬燈溜到農具房,挑了一把鐵鎬和一把鐵鍁,出了後門。

當時癲狂的我非常的激動和感謝老天爺,老天爺給了我這樣一個一下能殺到根上的報仇雪恨的機會,我甚至認為,老天讓這個人找到藥材鋪,找到我麵前,就是讓我去親手殺掉這個漢奸的。

夜空是晴朗的,月亮像正在融化的冰片,白白的、薄薄的,那麼脆弱地把似水非水的融化物淅淅瀝瀝灑下來,將路變成了一條白白的小河。高粱長得如原始森林一樣茂密,路在其間忽隱忽現地綿延著。解玉桂要到齊老爺家,這是必經的一條路,伏擊點設在哪裏呢?那時候我對這種事情一點經驗都沒有,選在了距墓地最近的地方,我想讓同學們和二十九軍官兵聽到我為他們複仇的槍聲。報仇的激情此刻讓我變成了一個詩人,付出了選錯地點的代價。

我把馬燈放在路邊,開始用鎬挖路。自從落入日本人的鐵掌之後,老百姓沒有人趕夜路了,這裏高粱深深,日本鬼子也不敢晚上路過,高粱地裏隨便飛出幾顆子彈,他們就是有飛機大炮又能怎樣?

這路雖是土路,卻硬得跟石頭一樣,被人踩了有幾百年幾千年也說不準,不一會兒我就大汗淋漓了。我抹了一把汗,把小褂和長褲脫了,想了想,幹脆也把褲衩脫了,赤條條地幹起來舒坦。馬燈照著我,給我高粱稈一樣纖弱的裸體塗上了一片銅黃,我從來沒有注意看過自己的軀體,卻在某個我舉起鎬頭的瞬間深剜了一眼自己的軀體,不知是憐憫還是怎麼了,一陣從來就沒有過的令我心悸的感傷,電流一樣竄過我全身,使我扔下鎬頭,四腳朝天躺在路麵上,痛哭起來。高粱地裏有蟲子鳴叫,還有麻雀的夢囈。月亮很圓,但中心透了藍,好像快要從中心被天空熔化了。八哥九哥的麵孔出現在月亮裏,若有若無。如果沒有戰爭,現在他們在幹什麼?很可能在北平我們住的屋子裏圍著詩轉呢。八哥自從喜歡上了一個叫李小亞的女同學後開始學寫詩,一寫就寫到深夜,但還是沒有九哥隨意啊呀兩句的好,八哥努力到最後,送給李小亞的詩還是九哥寫的。八哥說九哥有詩人天賦,以後會成為詩人的,九哥說:我的目標是戴望舒那樣的大詩人。我認為九哥不是吹牛,他會成為戴望舒那樣的大詩人的。我記得九哥幫八哥寫的詩裏有這麼幾句:“李小亞,你不是丁香花,卻比丁香花芬芳!李小亞,你沒有走在雨巷,我卻看見你撐著油紙傘,從雨巷裏向我走來。”八哥不好意思把詩當麵交給李小亞,讓我當通訊員。李小亞很漂亮,長著一對酒窩,一笑很甜蜜,她嘴邊酒窩中有一顆芝麻粒大的黑痣,笑的時候,黑痣跳動起來,更加迷人。每次我給她送完詩要走的時候,她都要親昵地捏一下我的鼻尖說,“瞧,你長了這麼高的一個鼻子,真英俊,等姐姐身邊有漂亮女孩的時候,給你捉一個。”李小亞以此表示對我跑腿辛苦的感謝。我感到九少爺的這首詩與李小亞南轅北轍,李小亞是一個看上去性格暢朗的女孩,沒有雨巷裏的那種惆悵的味道。如果沒有戰爭,八哥和李小亞是不是成雙成對了?李小亞說給我介紹個女孩子是玩笑話,但我還是盼望著再給李小亞送詩,並希望她身邊站著一個有酒窩的女孩。可戰爭來了,我們都參加了二十九軍的學兵團,李小亞後來怎麼樣就不知道了。想到這些,我明白了令我心悸的悲傷是愛情。我就要死了,還沒嚐過愛情的滋味。那個時候我認定我會死在這個自己挖的溝渠邊,我知道這是一個再笨不過的辦法,但是我又想不出來一個好辦法,如果八哥九哥中有一個活著,我們會想出好辦法來,兩人加在一起的力量也會大些。

仇恨又一次燃燒起來,我抹幹了眼淚,起身繼續幹起來。我挖完了一層硬土,扔下鎬,用雙手把挖下來的土塊扒到一邊,接著再用鎬挖第二層。

我挖好溝後,跨步試了試,估計足以把車頭栽下去,就又用土把溝填上了。當我扛著鎬,提著馬燈往回走的時候,又興奮起來,好像已經把大漢奸埋在了剛才挖的溝渠裏。

三天後,藥材部的門縫裏塞進了一張紙條:桂皮明天到貨。五少爺以為是誰把送貨的通知送錯了門,我心裏很明白,這是那個人給我送的情報。從此我就把解玉桂叫桂皮。

桂皮第二天真的來了,由齊老爺的一個遠房表哥引見。是這個表哥沒有跟桂皮說過日本鬼子一天殺了齊老爺兩個兒子,還有一個下落不明;還是這桂皮想給日本人賣力想傻了,想讓齊老爺跟日本人親善?這不是做夢嗎?

桂皮穿著大褂,戴一副小片茶色眼鏡,談笑間所展現出的儒雅風度超過了我的想象。齊老爺雖然一頭霧水,還是很客氣地接待了這位不速之客。

我接過丫環的茶盤端上去,我想仔細看清那張臉。

桂皮親善地問,“上過學嗎?”

我說,“沒上過。”

桂皮說,“這麼一個大眼睛的俊小夥,睜眼瞎,真是可惜了。不過,還來得及,日本人要多多地辦學堂了,不收錢的,貧富不分,孩子都可以上學。”

齊老爺說,“日本人都快把孩子殺光了。”

桂皮說,“齊老爺,今天到府上冒昧造訪,就是想溝通一下對目前局勢的一些觀點。我不瞞你說,我跟宋哲元是朋友,我是中國人,也不想讓日本人占領這裏。可是,二十九軍的武器早已經落後了,什麼年代了,還用大刀,這簡直是對我們這發明火藥的文明古國的羞辱。日軍是什麼?天上有飛機,地上有坦克大炮,我勸他不要雞蛋跟石頭碰,要愛惜士兵的生命,不要讓老百姓受戰爭之苦,不聽,這下好,死了多少人?打勝了嗎?如果是談和還有個立足之地,這下好,全部淪陷。還搞了個學兵團,不勸學生回去好好念書,而是拿起大刀,這些傻孩子,死得真不值啊!還有,日本人打前給宋哲元是發過通知的,誰見過打仗還有給對方下通知的?日本人不想打,想把宋哲元嚇退算了,可我這老兄,立即調兵遣將,要跟日本人決一死戰,非要讓大家跟上他送死。我跟日軍周旋,是真心為二十九軍謀一條出路。你看看,現在的局勢,國民黨政權對北方鞭長莫及,閻錫山封建落後,都不是二十九軍和民眾可以依靠的支柱,唯一出路就是和日軍合作,可免生靈塗炭。而且,日本文明開化,如果合作起來共謀和平發展,我們這裏將變成沒有軍閥、政治開明的地方,還可以為整個中國的開化建立楷模……”

這樣的擾亂抗日民心的人該碎屍萬段!我聽不下去了,在齊老爺藏槍的地方找出一支長槍,槍口架在窗棱上。齊老爺與桂皮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正好背對著我,我瞄準了他的後腦勺,以我打烏鴉的經驗,隻要我開槍,就一定能打中,但是就在開槍的那一刻,我手發抖了,我深呼吸鎮定自己,但手還是抖得厲害,更糟糕的是我眼前模糊了,我想到這樣做是會給齊老爺惹麻煩的,手一軟,放棄了。在以後的回憶裏,我不知道是那個癲狂的我在開槍前的那一瞬間理智了,還是懦弱的那個我占了上風,也許兩者都有。後來,李簡的死讓我非常後悔這一次的放棄,李簡那隻身闖入狼窩、直麵開槍的英雄之舉是一麵鏡子,照出了我在這一刻的懦弱齷齪。也許,我不是懦弱齷齪,但我就是這麼給自己下定義的,用以懲罰自己,讓自己的心靈在受這種折磨的同時,得到堅強又果斷的成長。

李簡?我後麵會講到的。

接下來的回憶能給我一種安慰,我還是勇敢的。我又找出來一把大刀,我把槍和大刀裝在一個粗帆布口袋裏,背起口袋出了門。

門外,停著桂皮的黑色小汽車,司機和兩個保鏢坐在樹蔭下歇涼。我不由站住看那倆保鏢腰間的盒子槍。“看什麼看?”一個保鏢對我嚷。我說,“如果誰突然向你們開槍,你那槍能從盒子裏取出來嗎?”保鏢說,“喲,小熊孩子吃鹹蘿卜操淡心,解先生一出來,我們自然會把槍握在手裏。”

我走了。走遠後回頭看了看齊家大院,我想,我死了,齊老爺和少爺們不會虧待母親和妹妹的。

茂密的高粱像牆一樣夾住那條土路,沒有風,陽光如水,白晃晃從兩牆中間瀉下來,打在我身上。我對自己說:這下你沒有手軟的理由了,下一次瞄準了一定要開槍。我的腳板把堅實的路麵拍得吧唧吧唧響,堅定不移地走向伏擊點。

找到伏擊點,我鑽進高粱地,把帶來的大刀和槍從口袋裏取出來,準備隨時用,然後拿起藏在高粱地裏的鐵鍁起那溝裏的土,必須在桂皮車到之前把土起出來,溝才能攔住汽車。土還虛著,一會兒工夫就起完了。估計桂皮的車等一會兒才能過來,我開始把土一鍁一鍁往高粱地裏運,我想讓車發現溝的時候來不及刹,栽到溝裏去,這樣一來可以分散他們的注意力,二來車栽到了溝裏,他們還擊不方便,也許車門都無法打開,當他們在忙於把車往上弄的時候,我開槍了。我就是這麼設想的。我還生出一種幻想,如果把他們都殺了,而我還活著,我就把他們埋到這溝裏,讓他們永世都被踩在騾馬的兩瓣蹄子、狗的梅花蹄子和人的長著五個指頭的臭腳丫下。

土全部運到了高粱地裏,我又對路麵進行了一番偽裝處理,然後躲進高粱地,端起槍試了試,感覺是很有把握的。這些天來,我跟三少爺學過用這步槍打高粱穗子,一打一個準,三少爺說這跟我自小用鳥槍打烏鴉有關。可是,在我覺得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的時候,問題來了:高粱地好躲藏,但沒有視野,隻能看見正前方,如果看見車了再瞄準就很倉促了,沒辦法,隻好在路邊裝著拔草,等看見車老遠過來,再跑進去端起槍等著。可還有問題,前麵不遠有一個彎道,車轉過彎才能看見,而這段距離並不長,也就是說,車在拐彎處一露頭,我必須趕緊跳進高粱地裏端起槍準備射擊,來不及怎麼瞄準。這個伏擊點選錯了。我懊惱得直拍腦瓜,總想讓同學們聽到我的槍聲,告訴同學們我多麼勇敢,我為什麼沒有想到,同學們並不想看到我血沃高粱地,而出賣他們的漢奸卻毫發無損?但絕不能因為這點問題而放棄,能瞄個什麼程度算個什麼程度,隻要車停下來,他們在明處,我在暗處,我還是能多打幾槍的,如果他們沒有立即還擊,我就撲過去使大刀。我帶大刀的目的就是在用槍不順手的時候用的,準備得還是比較充足的。

決戰的時刻終於來了。我最先看到的是那隻彎道外側的車燈,車燈反射著夕陽橘黃色的光輝,帶著幾分詭秘從高粱叢裏射出來,接著是車頭,如一個獨眼的黑色巨蛙,警覺地屏住呼吸,緩緩地探出身子……

我急忙跳進了高粱地,端起槍,迅速估計了一下車窗的高低,將槍頭抬高了一點。

然而,車沒有出現在我眼前。高粱地密不透風,汗水將我的頭發和衣裳都浸透了,幹枯的高粱花粉落在我濕潤的睫毛上形成了霜花。

西斜落日的紫紅色光輝鋪滿了彎道那兒的天空,一縷粗一縷細的藍色光線從高粱稈中透出來,將路麵鋪成藍色。成群的麻雀在高粱穗子上麵飛舞,如迷戀花園的黑色蝴蝶。沒有那車的一絲蹤影,難道那獨眼的黑色巨蛙是幻影?

悲慘的是我一直等到天黑,那車也沒開過來。可憐我在回去的路上,還密切關注著前方,隻要那輛車能迎麵過來,我豁出去了,直接從口袋裏拿出槍射擊,我實在接受不了這隻有伏沒有擊的現實。

無論我接受不接受,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我想不明白那車哪兒去了?除了這條路,桂皮沒有其他路可走啊!

我眼前漂浮著一層雲翳,無精打采地坐在藥材鋪的後院,我對任何情報都沒有了興趣,偷襲幾個鬼子跟殺死桂皮比起來,實在沒有多大意思。我盼望著那個人再來。我相信隻要桂皮還活著,我們這邊有機會出手,他還是會來的。

果然,沒過幾天,那個人又來了,還是上一次的打扮。那人嚴肅地問我,“齊老爺為什麼不動手?”

我低垂著眼皮說,“我沒跟齊老爺說,我想一個人幹。”

那人生氣地說,“你殺了嗎?連一槍都沒放?有你這樣設埋伏的嗎?見到車,像受驚的兔子跳進了高粱地,人家能不懷疑有埋伏了嗎?桂皮腦袋過人!”

“那車跑哪兒去了?”

“人家哪裏都沒去,倒進了高粱地,等你呢。看見你背個口袋垂頭喪氣地走過去了。”

“那咋不殺我?”

“當場殺個孩子就不是桂皮了。桂皮把你當笑話說給大家聽呢:一個熊孩子還想殺我?這熊孩子有意思。”

這個狗漢奸,這樣嘲笑我?我氣得血直往腦門上衝。

那人用手捋了一下我的頭頂,笑了笑說,“熊孩子,不要再高估自己了。桂皮明天早上到劉村看他老師,你一定要告訴齊老爺,再誤了可能就沒機會了。”

那人一走,我就像吃足了奶的牛犢,連蹦帶跳地去了劉村,劉村距小鎮不遠,跟齊家莊方向相反。我本來是打算先看好地形,形成一個戰鬥方案,再跟齊老爺稟報。當看到去劉村的路筆直、兩邊也是高粱地,更重要的是路邊的高粱地裏有幾棵白楊樹時,我改變了主意,我還是回到了要執意一個人殺死桂皮的癲狂中。

故伎重演,當晚就在距白楊樹較近的地方挖了溝,這次我決定讓桂皮在看到他老師之前就斃命,所以,沒有用土把溝填上。第二天,我一大早就爬上了白楊樹,這下視野好寬闊啊!高粱地泛著淺紅,像海洋一樣翻滾著波浪奔向遠方,桂皮的必經之路雖然深陷在這片海洋裏,但我趴在樹上對一切能一目了然,哪怕從遙遠的路那頭過來隻小狗,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路上有零星的行人經過,走到溝前都罵罵咧咧。一輛馬拉的轎車遠遠過來了,這轎車看樣子是個闊氣人家的,車大,三匹大馬拉著。走到溝前,那車夫下車看了看,從車上拿下兩塊板,架到溝上,把車趕過去了。跟提前知道這裏有溝似的,從容不迫,也沒有罵罵咧咧。

一個推地軲轆車的過來,把車弄過去後進了高粱地,兩手扒拉著高粱棵子,走到樹下,掏出家夥,準備撒尿的時候,看見了靠在樹上的大刀,哆哆嗦嗦地仰頭往樹上看。我將槍口對著那人說,“我是抗日遊擊隊,在這兒等鬼子,你敢去報告,我會殺了你。”那個人說,“你幹你的,跟我沒關係。”這個人尿沒撒就跑了。

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桂皮的車還沒有出現。一般走親訪友都是在飯前,不然,主家會不高興,認為你看不起人家,嫌人家的飯不好。我忽然想到,桂皮會不會坐著那輛馬拉的轎車過去了?我趕緊下了樹,把槍和刀裝進口袋,背著進了劉村。

劉村是一個比較富裕的村子,村子也很大,前後分了三條街。在一個掛著“厚德載物”大匾的高門樓前的一棵大皂角樹下,我看到了那輛轎車,我見過的桂皮的兩個保鏢在樹下玩方格棋,車夫端著一個木鬥,給馬喂料。

啊呀呀,桂皮不但換了車,連他可能會遇到一條溝都想到了,這個老狐狸眼睛就像長在我背後啊!我如果再蹲在高粱地裏守株待兔,又恐怕連根兔子毛都見不著了,必須改變方案。

我觀察了一下,這高門樓對麵人家門前有棵大槐樹,既可以隱身設埋伏,又能居高臨下。正是吃飯的時候,村路上沒有人。槐樹近旁有個草垛,我躲在草垛後麵,把槍取出來背在肩上,把口袋藏好,然後三兩下躥上了大槐樹。

我用槍對著那高門樓的時候,高興極了,這是一個極好的射擊位置,不說打一槍,就是打十槍,他們還找不到北呢!再一個居高臨下,這射擊麵寬,可以追著射擊。天助我也,老天爺給我準備了一個草垛藏家夥,又給我準備了一棵大槐樹藏身。

午飯過後,那“厚德載物”下的大門開了,桂皮拱著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來,我屏住呼吸,集中目力,瞄準了桂皮。可是,一眨眼,那兩個保鏢又擋住了桂皮,接著,門裏擁出了一群送行的人。我緊張起來,怎麼打?弄不好會打死了無辜的人,放跑了桂皮。可是,不能再放掉殺死桂皮的機會了。

我開槍了,那邊倒下去一個人,是送客的一個男人,送客的一群人立即拖著那個人,退回到了大門裏,關起了門。

這下好了,我的槍口追著桂皮連續開槍,但沒有一槍打中,那兩個保鏢護著桂皮,桂皮一點也沒有慌張,從容不迫地上了轎車,走了。我想象中的桂皮方麵的還擊沒有出現,高門樓裏也寂靜無聲,這是一個隻有我一個人打響的戰鬥,沒有人理我,真是奇怪了。我急忙滑下樹,背起口袋,追趕那轎車。我不能容忍桂皮這樣一槍不還地離開,我對那個溝還寄予了希望,轎車總是走到那兒要停下來放木板的,我可以追上去使大刀,對於槍我不敢再抱希望。這個時候我仿佛追求的不是要把桂皮打死,而是強迫他還擊,我不能讓他再發出嘲笑我的聲音,“這個熊孩子,真有意思!”

但到底,還是被他嘲笑了,我看到那轎車到白楊樹那兒根本沒停,如履平地過去了。我跑到跟前一看,那溝已經被人填得結結實實。

我鑽進高粱地,將頭磕在那棵白楊樹上,我想大哭一場,我不明白,桂皮和高門樓裏的人為什麼不還擊?桂皮那麼從容,仿佛知道我的槍打不中他似的。這桂皮到底是人還是鬼?

我等待著第三次機會,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再不能一個人單幹了,一定要告知齊老爺。可那個人再沒有來。

有一天,我收到了李村人來報的情報,十多個鬼子去了李村,正跟村長商量要在李村辦學校的事。估計路上打伏擊還來得及,我急忙回來報齊老爺,卻看見桂皮那輛黑色巨蛙停在齊家門前。

我從後門溜了進去,看到確實是桂皮在跟齊老爺說話。隻見桂皮搖著頭歎息地說,“我和他父親是老交情啊,正因為這樣,我才把他放到身邊當我孩子一樣培養。這樣一個書香門第的文人,竟去刺殺一木清直那樣的武將,你說現在的孩子是不是瘋了?我是在保護他們啊,他們反倒要殺我!如果他們能殺了我,我早死八百回了。”

我聽後一驚,這是說誰呢?但我來不及聽下去,兩次刺殺的失敗,使我認識到那個人說得對,自己一個人是無法殺死桂皮的。我趕緊去高粱地找三少爺。三少爺立即帶人埋伏到桂皮回去的必經之路上了。但最後也沒有等到桂皮的車過來。桂皮的車在我跑到高粱地找三少爺的時候就過去了,他的眼睛不是長在我背後,而是長在我腦袋裏。

我預感不好,我擔心桂皮說的那個人是給我送情報的那個人,我問齊老爺,齊老爺說就是。那個人叫呂直,桂皮發現後,讓呂直父親把呂直領回去了。可是呂直想趁日本人知道之前進日軍兵營把一木清直殺了。日軍兵營的鬼子認識呂直,呂直謊稱送桂皮的秘密文件,鬼子就讓呂直進了一木清直的辦公室,手槍就藏在公文包裏,他一見一木清直就拿出了槍,結果一木清直未損毫毛,呂直當場被擊斃。

桂皮來不但送來了這樣一個消息,還下了一個讓我在冀中平原消失的通知,通知充滿一個長輩對年輕人的關懷:現在這些熊孩子不知好歹,都中了魔怔,別讓這魔怔要了孩子的命,什麼時候清醒了再回來。

皓月當空,樹影婆娑,我躺在床上,流著淚思念呂直。顯然,呂直是因為給我送情報被桂皮發現了,我的癲狂,也可以說,是我的自私讓呂直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的一時衝動怎麼就帶來了這麼殘酷的後果呢?

齊老爺盡管對桂皮恨之入骨,還是聽了桂皮的勸告,趕我去山西渾源縣用柿子做老陳醋的朋友那裏當夥計。齊老爺說,渾源縣在五嶽之一的恒山中,安寧,把你那魔怔勁過了再說打鬼子的事,你這孩子中魔了。

我也想離開,因為我預感到了,呂直的死會讓我更加癲狂,我不敢肯定,如果有了什麼機會,我能不能控製住自己的癲狂?我的魔怔會不會讓更多的人喪命?

03

高粱紅著,地上紅得一片,大群的烏鴉來了,天空片片漆黑。母親、妹妹和齊老爺的身影在白花花的永定河那邊定著,我在河的這邊越走越遠。

等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我折進了高粱地,找到鐵路線,沿著鐵路線向西走。我不想去山西,我總結了失敗,我認為之所以沒有殺死桂皮,不是因為我魔怔,是因為我智慧和本領不足,我應該投入軍隊去學習,去千錘百煉,而不是躲起來治療什麼魔怔。

我決定尋找二十九軍。趙登禹死了,佟麟閣死了,王教官死了,四哥死了,但總還有活著的人,比如那個耍棍的班長。呂直說他們向西撤了,說明部隊還沒有垮,還堅持著,等喘過氣還會打回來的。

我的行李卷是一條薄被子,裏麵裹著一雙母親新做的鞋和幾件衣服,被角裏縫藏著兩塊銀圓。我的行李卷上麵摞著一個包袱,裏麵是三張油餅、一袋炒麵和一副碗筷。我能想象那樣的情景:一條狹窄的、時隱時現的、銀蛇般的鐵路線將高粱地割裂開,我單薄的身影沿著鐵路線越走越遠,如一縷孤魂最終與鐵路線融為一體。我就那樣離開了家鄉,再沒有回去。

我生長在鐵路邊,尋找二十九軍的步伐也不願離開鐵路,看著鐵路,我就不會感到那麼孤獨,火車的鳴叫和奔馳都會讓我激動,我想飛身扒上火車飛奔而去,又怕二十九軍就在不遠處。我耐著性子走,我祈禱,我熱愛的鐵路會給我帶來好運。枕木一條一條排在眼前,看久了,不但會使人眼暈,還會使腿虛軟。我一會兒在路基上走,一會兒在路基下走,野草、碎石羈絆著,有時候會掉了鞋。沒走多少路,鞋就變鬆了,越來越鬆,走這樣的路咋能不費鞋呢?在路上,我想象著找到了二十九軍的情景,想象著我跟著他們跟日本鬼子打仗的悲壯景象,也正是這種想象支撐著我風餐露宿,饑寒交迫地西行。鐵路線上,有時候三兩天不見一個人影,有時候會碰到不少向西逃的難民,我驕傲地想,我不是他們,我是尋找戰鬥的英雄。如果說,我得過魔怔,我覺得這個時候才像得了魔怔,包袱裏能吃的東西都吃完了,餓極了,就到路邊的莊稼地裏找點吃的,高粱穗子、玉米棒、青豆子,都是我充饑的東西,我離家時身上帶了一盒火柴,鑽到大田深處,找點柴,點把火,烤點吃的,還是不難辦到的。鐵路線常從村莊旁經過,我借著討水喝打探打仗的消息,如果聽說哪裏打仗,我就離開鐵路往哪裏尋找,但都沒有找到活著的隊伍,看到的都是軍旗殘破,屍體遍野。有的地方血把土地泡軟了,腳踩過去,鞋都不好拔出來。這樣慘烈的戰場告訴我,打日本鬼子的不隻是二十九軍,好像整個中國軍隊都在跟日本鬼子幹,我為什麼隻想投二十九軍呢?凡是抗日的武裝,我都可以參加呀!我總是遲到,有一次我都聽到槍響了,就是差了那麼幾步,沒有追到,看來這仗打的都是速戰速決,等消息傳到我耳朵裏必然時過境遷了。我決定下了鐵路線到人多的地方找,部隊走到哪兒都要吃喝,總會有消息透出來的。

有一天天快黑的時候,我走進了一個叫大口的鎮子。從上一個鎮子出來,我一整天沒有吃過一口飯,喝過一口水,我想到鎮子裏找到果腹的東西,母親縫在被角的銀圓還剩一點碎錢,吃一頓飯沒有問題。我又餓又疲勞,這走路的時候,頭就是垂著的。突然一聲槍響,子彈打到了我腳下,隨後頭頂上傳來一陣烏鴉叫一樣的笑聲。我抬頭一看,鎮口上立著個兩層樓高的炮樓,上麵掛著膏藥旗,一個鬼子站在炮樓頂上用長槍瞄著我笑。我一頭鑽進了路邊的玉米地。鬼子的子彈追著我,“叭——叭”地打斷了我頭頂上的玉米稈梢。我不知跑了多遠才停下來。安全了,我就要解決肚子問題了。這片玉米已經收獲了,稈子大部分枯黃了,個別曾經營養不良的,現在卻翠綠著,翠綠的往往上麵結有被農民遺棄的嫩棒子。也罷,我找一些嫩棒子充饑吧。運氣還不錯,看到一小片墳地的時候,已經找到了五個,墳地上麵比較幹燥,有幹枯的茅草,還有一個高大的墓碑可以擋晚上的寒風,是個不錯的過夜地方。我把那五個玉米剝開,啃淨了上麵的嫩玉米粒,我身上的火柴已經用完了,不然烤烤就是一頓美味的晚餐了。我又找了幾根還有點水分的玉米稈嚼起來。肚子的事情解決了,我打了些茅草,又打了些幹了的玉米葉子,做了個鋪。躺在簌簌作響的鋪上,疲勞的身子很舒服。秋天的傍晚顯得特別寂靜,玉米稈伸展著黃色的葉子圍著一片天空,天空是淺灰色的和暗紅色的,有些透明感,猶如鏡子或者湖麵,如果天空再下沉一些,也許我會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的影子變成了什麼樣子?我有些憂傷,不過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過了一段時間,我又醒了,我離開家以後,不管睡在什麼地方,都不會睡踏實,好像總有一隻耳朵分外警惕地豎著,時常會驚醒,有時候是因為風吹草動,有時候是因為太寂靜,現在四周一片寂靜,是寂靜叫醒了我。天早已黑下來了,是那種有夜光的黑,天空如藍寶石,上麵嵌滿了鑽石一樣閃亮的星星。太過寂靜反而會讓人的意識活躍起來,我對著星星,想起上一輩人的話:人死了就去了天上,星星就是他們的眼睛。那麼,哪些是八哥九哥四哥和那些死去的同學的眼睛?他們能看見畏縮在墓碑下的我嗎?知道我的孤獨嗎?我想著想著又睡著了,但很快又驚醒了,讓我驚醒的是一陣由遠而近的嚓啦嚓啦的響聲,從那響聲的節奏和強弱判定,那不是風,也不是走獸,而是人。有人在這深夜的玉米地裏穿行,不止一人,而且就在幾步遠的地方。我爬起來,但什麼也沒看見,耳聽著那嚓啦的響聲遠去了。我躺在這塊墳地上,像躺在茫茫大海中,根本搞不清那嚓啦聲是向哪個方向去了。

我再也睡不著了,這樣的夜晚有了冬天的寒意,我裹緊被子閉著眼睛坐著,我預感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果然,遠處傳來了爆炸聲,我睜開眼睛,看到黑暗的天空有稍縱即逝的亮光,接著傳來了激烈的槍聲。從淪陷區逃過來的我立即反應過來,那個我白天看見的鬼子的炮樓被炸了,剛才走過來的就是炸炮樓的人!我來不及收拾行李,兩臂攉著玉米稈,向槍聲跑。剛跑了沒多遠,一陣嚓啦嚓啦玉米稈的劇烈磨擦聲與我相向而來,是他們跑過來了?相向並不是頭碰頭,還錯開了那麼一點距離。來人非常善於在玉米稈中穿行,以很快的速度與我擦肩而過了,我小聲喊,“帶上我,我要跟你們打鬼子去。”一個聲音回過來,“小兄弟,趕緊躲起來,鬼子要追來了。”我緊追不舍,我來自高粱地,也善於在玉米稈裏穿行,我甚至數清了那是三條人影,但還是沒有追上,那三條身影好像是為了甩掉我,動若脫兔,三躥兩躥就不見了。我抱著幻想,緊追著嚓啦聲不放,但那聲音也消失了。黑沉沉的玉米田裏隻剩下一片細碎的風聲,我隻好站住了。這時槍聲還在響,那是敵人在虛張聲勢。那三條黑影看來是初試牛刀,還沒有我有經驗,他們根本不用跑那麼快,敵人是不敢鑽玉米地的,這些敵人是從東麵踏著冀中平原的紅高粱過來的,他們知道,在這深夜裏鑽進中國人的莊稼地是找著挨冷槍。齊家三哥有多次大白天把鬼子誘進高粱地打死的記錄。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我卻沒有抓住,我蹲在地上哭了一會兒,開始尋找那塊墳地,我的行李還在那裏。

到鄭州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了人形,破衣爛衫,頭發又髒又長,如果手裏拿著一根打狗棍,就是一個乞丐了。鄭州還沒有淪陷,但已經陷入戰前的混亂和恐慌了,街上到處是吆五喝六的國軍士兵和拖兒帶女的逃難人群。我用身上剩下的最後一點錢喝了一碗胡辣湯,打起精神,找到國軍的駐地,但無論我怎樣乞求,都被拒之門外,原因是他們認定我是乞丐,餓得骨瘦如柴,進他們的隊伍不是想打鬼子,是為了混飯吃,國難當頭,軍隊裏豈能養叫花子?後來有幾個軍官向我走來,我流著淚申訴我要參軍的理由,他們相信我了,他們被感動了,但是他們還是不要我,他們說,這是打仗,你這身子骨行不了軍,扛不動槍,是送死。他們送給我一點小毛錢,讓我去買點吃的。

我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其實我是應該想到的,二十九軍的王教官不是就不要我嗎?國軍都敗到了這個地步,還對要求參軍的挑三揀四。懷著無奈和悲憤的心情,我在鄭州街頭彷徨。腦海裏閃現著同學們、四少爺、呂直的麵孔,我委屈地哭了。有一陣子我又想念家,我長這麼大沒有真正離開過家,在北平讀書,那也是三天兩頭回家,在學校有八少爺、九少爺罩著,在家母親恨不得把我整天摟在懷裏。戰爭來了,失去了學校,失去了八哥九哥,遠離了家鄉和親人,使我在沮喪的時候感到異常孤獨,我發現,自己比以前更喜歡流淚了。以前,八哥九哥看見我流淚除了嘲笑我還會訓我:哭,男子漢大丈夫遇著點事就哭,不嫌丟人?訓完了還得哄我:好好好,別哭了,有哥呢!

冷風一陣一陣吹著我單薄的衣衫,我走的時候沒有想到會這麼長時間找不到打仗的隊伍,沒有帶禦寒的衣服,我隻好縮緊著身子。我不知道今晚在哪裏安身,更不知道我該去哪裏找才能找到能夠收留我的抗日部隊。出門時腳上穿的鞋早爛掉扔了,換上的新鞋也快爛得不能穿了,我走幾步就要彎腰勾一次鞋。也許是老天憐憫我的苦苦追求,當我又一次彎腰勾鞋時,秋風將一張傳單吹到了我的腳下,我順手撿了起來。這份傳單的大標題是西北軍鐵血抗日,內容有三大塊,一是三十八軍軍長孫蔚如將號召三萬將士赴中條山誓死抗日;二是七月二十一日,三十八軍的十七師在陝西三原誓師,師長趙壽山率陝西三秦子弟開赴河北保定前線,支援河北抗日軍民;三是陝西三秦子弟踴躍入孫蔚如部,要誓死捍衛三秦大地。我看後激動地流淚了,如果早看到這張傳單多好啊,我就不用走這麼遠的路,我一定會去保定,拚死也要找到十七師,拚死也要進趙壽山部隊,現在晚了,趙壽山的部隊已不知撤到哪裏去了。我立即決定到陝西去,到西安城去,那裏有孫蔚如,孫蔚如在招兵買馬。一九三七年秋,踟躕在兵荒馬亂的鄭州街頭上的我,就是這樣在一瞬間決定了我前進的方向——西安城。

我扒上了一列開往西安城的火車。縮在西去的列車角落裏,我多日苦不堪言的心情敞亮起來,我想起四少爺給我講起的古都西安,那裏的城牆跟宛平縣城的很像,但比宛平的宏偉,那裏在曆史上打過仗,有很多冷兵器留在民間。四哥還說,以後有機會一定到西安城收幾件真正的古兵器,我最喜歡的是三叉戟,那裏一定有。我想著這些,又眼淚汪汪了,我暗暗想,一定要替死去的四哥好好看看西安的冷兵器。

我坐在西去列車上,望著西方的落日,想象著西安城日暮黃昏的瑰麗景象:一輪巨大的落日,放射出通紅的光芒,那城牆、古樓、老樹都表現出一種英雄末路、英勇悲壯的色彩。秦始皇站在戰車上仰天長嘯,唐明皇騎在駿馬上射箭,漢武帝昂首佇立在渭河岸邊,疾風吹動無邊的田野,如水遠去……

西安城,用它落日般的莊嚴魅力召喚著我。

04

我終於在一個夜晚踏入了神秘的西安城。天上下著冰冷的秋雨,晦暗的天光顯出西安城雄偉渾厚的古城輪廓,到處似有似無地發出青色、褐色和灰藍色的光芒,仿佛硝煙還沒有離去,秦始皇、漢武帝、唐明皇隻是休息了。古城神秘,夜晚的古城更神秘。第一眼的西安城符合了我的想象。

在鄭州因乞丐模樣碰了壁,我就注意自己形象了,在西安城郊外的一條河邊跳下了火車,忍受著河水的冰涼刺骨洗了澡,把自己收拾幹淨,才向城裏走,到城裏已經天黑了。

街燈稀疏,細雨出現在黃色的燈光裏,宛若紛紛的蠶絲斷片。我渾身被雨打濕了,已磨透鞋底的鞋裏鑽進了地上的積水,一走路吧唧吧唧地響,好像餓極了的人在狼吞虎咽時吧唧嘴,我被饑餓折磨得已經麻木的腸胃被這種聲音刺激醒了,咕咕叫著,催促我找吃的。西安城的街道兩邊都是樹冠巨大的老槐樹,店麵掩映在老槐樹後麵,緊閉著門,安靜得像睡著了一樣,我走在街上像走在一個幽深的夢裏。一個提著瓶子的人影走近我,對我說,一直向前走,掛燈籠的地方有吃的。這是一個好心人,看出我餓壞了。果然前麵出現了一隻燈籠,是圓柱形的黃色燈籠,燈籠麵上貼著一個黑色的大字“麵”,這是一個賣麵的地方。門還是關著的,但門板縫裏透出來一窄條杏黃色的柔軟的燈光,不知道為什麼,這時我的身體突然發軟,翩翩著像飛蛾撲火一樣撲過去,就不省人事了。

我幹硬的腸胃受到兩勺熱麵湯的滋潤後,我就蘇醒了。如果有人問我什麼叫甘露,我一定回答熱麵湯。我睜開眼睛,看到自己靠在麵粉袋上,一個胖老頭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小鐵勺給我喂麵湯,看到我醒了,問:“醒了?”

我點了點頭,“醒了。”

“好,我娃是餓的吧?”從胖老頭的語氣裏,我聽出了他剛才對我很擔憂。胖老頭長著一張胖乎乎的圓麵孔,這是我到西安城看到的第一張麵孔,慈祥、厚道。

“好心的伯伯,給我點吃的吧!”

“好,好,我這就給你弄,想吃就好,說明身體沒毛病。”

我真是遇到好人了,胖老頭把碗給我,讓我喝著麵湯暖著胃,他騰出手腳為我忙活開了。爐火上蓋了一層黑炭,已經封了,胖老頭又把它捅開,拉了一陣風箱,鍋底下劈啪作響,炸裂出火星,躥出一股煤氣味,火催起來了。我感到一種回到家的溫暖。老頭又放下風箱,起身到案板前,從盆裏拿出一段像白蘿卜一樣的麵團,在案板上拍了兩下,拿起扯了兩下,接下來的情景讓我目瞪口呆。那團麵在胖老頭的手裏變成了雜耍的綢帶,舞動著,那麵變得越來越長越薄。胖老頭說,“小子,沒見過吧,這叫把式,玩不了這把式就別賣褲帶麵,丟人現眼。”

那碗我也沒見過,厚墩墩的粗瓷,大得跟盆似的。把麵撈到碗裏,上麵放一層幹辣椒麵和蔥花,然後用燒得起火的油一潑,吱啦啦,油潑辣子的香味撲鼻而來。胖老頭說,“這褲帶麵要是不潑這一下,沒味道。”

我吃得滿頭冒汗。胖老頭看著滿意地說,“好,小夥子嘛,就是要吃得滿頭冒汗才帶勁。”胖老頭又給我端來一碗麵湯,“吃完再喝上一碗煎湯,就合適了。”胖老頭一口濃厚的地方口音,我聽著,感覺猶如一件厚棉衣披在了身上。

吃完了麵,又喝完了湯,最後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我抬頭看著一直看著我的老頭,張了張嘴,有話要說,可又沒有勇氣說出口。我要說的是“我沒錢”。口袋裏除了撿的幾張傳單外,再無他物了。沒有錢,在吃東西前就應該給人家說的,可我一直沒有說,我實在太餓了,不吃東西我會餓死在這個叫西安的古城的。

我紅著臉說,“伯伯,你有什麼活我給你幹……如果沒有,我明天會出去找活幹的,有了錢一定還給你。”

胖老頭笑了笑,“你如果身上有錢,也不會餓成這樣。一碗麵,碎碎個事。”

我不明白“碎碎”是啥意思,但明白這錢是可以先欠著。我說,“明天我掙了錢一定還給你。”

胖老頭含糊地搖了搖頭,用憐憫的目光打量著我問,“剛到西安城吧?晚上住在哪裏有著落麼?”

我搖了搖頭。

“沒有親戚可投?”

“沒有。”

老頭歎了口氣,“要不到我家住吧?離這裏不遠。”

“不用,伯伯。”我垂下頭,哽咽著說。

“娃,這沒啥,沒啥,誰還不遇上點為難事?我姓韓,你比我兩個兒子都碎,叫我韓大大吧!今天天不好,早早就沒客人了,我放夥計都回家睡覺了,你再晚來一會兒,我也關門回家了,咱倆有緣分,別客氣了。”

韓大大家在東羊市的槐樹巷,是門口蹲著兩個石獅子的獨門獨院。院子裏有七八間房,韓大大住一間,有兩間鎖著門,剩下的隨我挑,我選擇了角落裏一間小房子。韓大大給我拿出了他家的一套被褥,韓大大說,秋寒了,你那點行李不行。

我躺在軟和的被窩裏,真為自己慶幸,我想到遠離了的戰火紛飛的家鄉,想到母親,如果母親知道我到了西安城,不但活得好好的,還遇到了這樣的好人,該有多高興啊!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床掃院子了。天放晴了,但到處都是亮晶晶的雨水痕跡。院子中間長著一棵大杏樹,丹紅的葉子落了一地,好看是好看,不能不掃。掃完院子,看到放在院子角落裏的水缸存水不多了,便拿起旁邊的水桶和扁擔出了門。我跟著一個挑著空水桶的人來到挑水的地方,才發現這裏的水是要買的,我身無分文,隻好挑著空水桶回去了。

韓大大起來了,坐在院子抽煙袋,看到我挑著空桶回來了,笑著說,“你這娃出門也不問問我,我這兒有水票,多換幾桶,把你的衣服洗洗,鋪蓋也拆洗拆洗。”

“哎!”我高興地答應著,韓大大的意思是我可以在他家落腳,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啊!

一個月的逃亡,我的衣服和被子都髒得發臭了。韓大大打開櫃子對我說,“這都是我老二的,有大點的、小點的,你隨便挑,人家再不需要了,人家有軍隊,軍隊就是人家的家,人家的再生父母,人家有人管吃穿。”

我立即問,“二哥是軍人?”

“是八路軍,穿灰軍裝的。”

“八路軍?八路軍是幹什麼的?”

“打國軍的。”

我倒吸了口涼氣,日本人打國軍,怎麼八路軍也打國軍?八路軍是漢奸?我這是落腳在漢奸的家裏了?

“怎麼了?你沒聽說過八路軍?”韓大大看著我的表情問。

“沒聽說過,我隻聽說過國軍。”

“我老大是國軍。哎,別提了,弟兄倆湊在一起就鬧仗啊,你沒看見那兩間鎖著的屋?各人把各人的屋鎖得緊緊的,誰都不許誰進誰的屋,說是有秘密,有個啥秘密啊。”

“他們都在西安城嗎?”

“都在,老二在八路軍辦事處,離這兒不遠,西新街的七賢莊。老大具體在哪兒從來沒有個準話,反正也不遠,整天神出鬼沒的。”

聽了韓大大的話,我有些擔心,不但這個家的形勢有點複雜,恐怕西安城的形勢也比較複雜。我再沒說什麼,讓韓大大也把髒衣服找出來一塊兒洗。我小時候就幫著母親洗衣服,後來跟八哥九哥在北平上學,三人的衣服都是我洗,可以說,我這個十七歲的小夥,洗衣服是沒得挑的。韓大大嘴裏叼著煙袋,坐在太陽剛照到的房簷台上,含笑看著我,誇我是少見的好娃,還說:這麼好的娃怎麼就讓我碰上了?

“大大,大哥啥時候回來?”我問。

“沒個準,有時候回來我也不知道,走了我才知道。你大哥不愛說話,早晚都冷著個臉,你見了可不要見怪,那人就那樣,可掙了錢就給我。你二哥是沒進門就喊上了,圍著我說這說那,沒給過我錢,倒是喜歡拿著他哥的錢給我買東西,說是盡他一片孝心,我明知道這是耍滑頭,可就是喜歡聽。”

“大大,等大哥回來了,你給大哥說說,我要參加國軍。”

“參加國軍就要上前線打仗,去山西中條山,聽說死的人可不少,孫蔚如想把鬼子堵在潼關外,進不成陝西。”

“如果大家都怕打仗,怕死,誰把鬼子堵在潼關外呀?”

“你不是剛從打仗那裏逃過來的嗎?你這麼說,為啥要從打仗那裏跑過來哩?”

我被噎得低下頭不說話了,我不想給人提殺漢奸那檔子事,那是我的恥辱。

韓大大歎了口氣,說,“這街上曾經滿都是你們東北流亡的學生和軍人,滿街都是‘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是奔張學良來的,想跟著張學良抗日,你說你們是不是傻啊?張學良如果抗日,能把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還有煤礦扔下,從東北跑到西北嗎?我勸你不要追著來跟他們瞎鬧騰,你還小,在大大這兒長一長,長大點再說。”

韓大大把我當東北來的流亡學生了,我想應該把自己的身世告訴韓大大,但當我在心裏把韓大大跟齊老爺做了比較後,又覺得沒有必要了,沒有經過戰火紛飛的韓大大是不會理解我的,反倒會招來一大堆嘮叨。

韓大大看我不說話了,滿意地說,“我娃聽話啊,洗完了吃點東西,籠裏有饃,案板上有鹹菜,吃完了去街上逛逛,晌午了就去麵館吃飯,一個娃大老遠跑到這兒不容易,以後就把這裏當成你的家,把大大當你爸,別生分。”

韓大大交給我一串鑰匙,去麵館了。

我洗完了衣服,鑽進廚房,掀開蒸籠,一手抓兩個白花花的饅頭,大吃起來。

吃飽喝足,處於好奇,我用鑰匙試著開那兄弟倆門上的鎖,沒有一把能開開。然後,我就出了門,尋找鄭州傳單上講的招兵報名點。

西安城的城牆建築與宛平城類似,城門、城牆的垛口、望孔,下有射眼,四角的瞭望樓都很相似,但比宛平城的氣勢恢宏得多,大街小巷的建築也比較相似。人的做派也跟城牆一樣氣勢,天下第一碗、天下第一宅等等,天下第一的招牌到處都是,到底是不是天下第一,顯然是沒有任何根據的,所以就有些霸道,有些不可一世。這種做派大概與它的十六王朝有關,就是遺風,帝王的遺風。但這些氣勢磅礴的帝王遺風中卻浮動著一種動蕩不安的、炙熱的情緒,那就是偶爾從青磚的拐角或者飛簷下飛出來的傳單。自從鄭州街頭撿到那張傳單後,我對傳單就特別敏感,像饑餓的人看到食物一樣趕緊撿起來看。我撿到的一張傳單上寫著西北軍在前線的消息:

日軍一主力部隊西犯娘子關,企圖由此進入山西。十七師臨危受命,自河北疾進娘子關狙擊敵人。十月十二日拂曉,日軍向十七師守軍發起猛攻,被多次擊退。趁鬼子士氣稍懈,趙壽山命九十八團出其不意反擊,戰至下午五時,斃傷敵寇二百多人。次日,日軍千餘人再次猛攻雪花山。十七師打得異常猛烈,子彈打光了,就拚刺刀。一○二團某連死守陣地,全體官兵壯烈犧牲;娘子關一役,十七師浴血鏖戰十五天,全師一萬三千之眾,隻剩下兩千七百多人。因寡不敵眾,最終失守雪花山乏驢嶺陣地。被迫下令撤退的趙壽山悲憤交加,憂心如焚,頭發、胡子全白了。 趙壽山對將士們說,“抗日怕流血,何必出潼關!弟兄們!我們每一個愛國軍人,不怕艱難困苦,不懼流血犧牲,為的是啥呀?對!我們就是要抗日救國,收複國土,把日本鬼子這頭吃人的野驢子趕出中國去!讓我們的同胞過自由幸福的好日子!”

我手捧著這張傳單,激動地流淚了。 由於這種情緒的影響,當我看到張學良公館時產生了一種輕蔑。無論在北平的學校還是在二十九軍學兵團,張學良這個名字是聽得再多不過的了。什麼東北王?東北王窩在西北幹什麼?經過了南苑戰鬥,我不會像東北軍和東北的學生那樣對張將軍抱有希望和期待,我認為,隻要張學良跟二十九軍那樣跟日軍幹,以他武器的精良、官兵的素質,不敢說能打勝日軍,起碼也不會讓日軍這樣長驅直入到我的家鄉盧溝橋。

過了張學良公館繼續往東走到頭,就到東城牆根下了。我原本是想好好看看城牆的,卻一下子被城牆根下的古董集市吸引了,這裏的古董也像這座城市的帝王遺風氣勢,沒有字畫之類的文縐縐的東西,都是些石頭和金屬做的大家夥,石馬石人石桌子,喂馬的石槽子拴馬的樁,三腳、四腳、八腳,長的、方的、圓的,應有盡有的大鼎,這些東西大得沒有幾個壯勞力是搬不走的。走過了這些大家夥,我就看到古兵器了,四哥的向往就是我的向往,我要替四哥好好看看,大刀、長矛之類的常見兵器擺得一片一片的,鉞、铩、箭鏃也不少,還有叫不上來名的,西安城原來叫長安,沒有戰爭就沒有和平,這長安是打出來的,十六朝,哪個朝代不是打出來的?所以這裏古兵器之多之全就不足為奇了,我覺得這裏才稱得上是天下第一。但是我找遍了市場,隻找到了一把三叉戟,拿到手裏掂掂,再看看那月牙的刀口,有一組小豁,好像是作戰中碰到了硬家夥崩的。我問這三叉戟多少錢,賣貨人抄著手看了看我說,“看不出你這碎娃還知道這叫三叉戟?看你識貨的分上,一個大洋,咋樣?”我搖了搖頭,我隻是問問,我一分錢沒有。那人又說,“這可是李三郎用過的,知道李三郎不?是唐明皇,楊貴妃的老漢。” 我趕緊放下三叉戟溜了。

見過了三叉戟,我就一心想找傳單上說的招兵報名點了,鄭州傳單上寫的那種招兵的熱鬧景象一點也沒有,我想人家從河北到山西,仗都打來回了,鄭州傳單早過時了,我又來晚了。我不甘心,走著走著,走到了西新街七賢莊1號門前。這是一個坐北朝南的院落,門口掛著 “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駐陝辦事處” 的牌子,有穿著灰軍裝的人出出進進,這就是韓大大說的八路軍辦事處?我迷茫地望著那牌子,“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這不還是國軍嗎?怎麼穿的軍裝不一樣顏色呢?怎麼國軍的第八路軍打國軍呢?

離開八路軍辦事處,向南走,又向西拐,終於找到了一個招兵點,路邊一張桌子,桌前沒有一個人報名,桌後坐著兩個發呆的國軍士兵。我走向前說明自己的願望,兩個人打量著我,一個說:你能扛得動槍嗎?一個說:你能走得動路嗎?與鄭州的遭遇如出一轍。我急切地表示沒有問題,我是打過仗的,我為了尋找他們從家鄉走到這裏,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們就不耐煩了,一個揮揮手說:想打日本鬼子?去找你們的張學良去!顯然他們把我當東北的流亡學生了,顯然他們在揶揄張學良和我。我想辯解,他們不耐煩聽,對我晃了晃拳頭說:趕緊走遠,哪兒的娃到哪兒耍去!

秋風搖動西城門樓上懸掛的風鈴,發出悠長遠古的聲音。我站在西城河邊,憂傷地看著水裏自己的影子,既憐憫又怨恨,你為什麼就不能長高一些壯一些呢?西安城街頭比鄭州街頭的遭遇更讓我感到孤獨無助和絕望,這些行走在帝王之風中的西安城人,從心底裏排斥、蔑視張學良,把東北學生、流亡軍人也扯了進去,把我這個僅僅口音有那麼一點點相近的小可憐人兒也扯了進去。這都是我的口音惹的禍,是我始料不及的,可是,北平口音與東北口音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啊!冤枉啊!我悲觀地預感到,在這個地方,以後可能有好多事情都會是秀才遇上兵,有理沒人聽。

在饑渴難耐的時候,我回到了韓家。我怎麼好意思逛餓了就去麵館吃飯呢!我也想到應該去幫大大幹點活兒,可是我心煩意亂,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頭蠢豬,這頭蠢豬有什麼理由吃飯,相反需要用饑餓來懲罰。我躺在自己屋裏的小床上,生自己的悶氣。

過了不知多久,院門被推開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過來,有人敲我的門,“莊銘,莊銘,我進來了。”

我忙坐起來,有些納悶,這是誰呢?

進來的人穿著一身寬大的灰色軍裝,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出頭,濃眉大眼,方正的臉膛黑裏透紅,尤其是兩頰,有明顯的兩團紅,我後來才知道,這是陝北高原太陽光照的痕跡。讓我記憶深刻的是來人臉上洋溢的笑容,春光般的暢朗,與我童年記憶裏第一次見到的八哥九哥很相似。大概由於走得急,來人鼻尖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

“我叫韓冬,是你韓大大的老二,以後就叫我二哥吧!” 聲音親切、爽快、熱情洋溢,讓我感到一片溫暖的陽光撲麵而來。

“二哥。”我真誠地叫了一聲。

“我去你韓大大那兒吃飯,聽說屋裏來了個漂亮的小弟,就趕來了,看,給你把吃的都帶回來了。”韓冬邊說邊把手裏提的食盒放到桌子上,把蓋子打開,裏麵是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褲帶麵。

“我一猜就知道你不好意思去,窩在家裏挨餓哩,一碗麵的碎碎事,為啥弄得這生分哩?”二哥把筷子塞進我手裏,又拉好凳子讓我坐,“快吃吧,這麵就要趁著燙嘴的時候吃才香,知道嗎?”

我接過筷子,坐在凳子上吃起來。

韓冬哈哈笑起來,“真不是我們陝西人,不會吃褲帶麵,要用巧勁,筷子夾住麵頭,稍微轉一下,讓麵纏在筷子上,再往嘴裏送,一次不要貪多,欲速則不達。”

韓冬看我吃順了,身子半伏在桌子上,向我湊了湊,“你聽說過共產黨嗎?”

我搖搖頭。

韓冬遺憾地說,“你們那裏真是離延安太遠了,我們這裏老少婦孺皆知共產黨,我就是共產黨員,我的理想就是實現共產主義。”

我嘴裏叼著麵條,抬頭看了看韓冬眼睛裏放射出的自豪的光輝,問,“共產黨是幹什麼的?”

“是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的。”

我不明白。

韓冬看著我的表情,誇張地歎了口氣,“不知道什麼叫共產主義?真是離延安太遠了。好吧,我給你多費點口舌,共產主義是一種政治信仰,以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為基本思想,主張消滅私有產權,並建立一個沒有階級製度、沒有國家和政府,並且進行集體生產的社會。共產主義設想未來的所有階級社會將最終過渡成為共產主義的無階級社會。共產主義思想的實行上,需要每人有高度發達的集體主義思想。”

我為難地看著韓冬意氣風發的臉發呆,我的政治思想水平根本達不到對共產主義的理解。韓冬有些無奈地說,“這麼給你說吧,共產黨就是要打土豪、分田地,打倒地主剝削,讓農民自己當家做主人的政黨。”

這下我聽懂了。

“聽明白了?一看你就是個苦孩子,你跟共產黨走吧,共產黨正需要你這樣的苦孩子。”

這時我放下了嘴裏叼著的麵條問,“八路軍是幹什麼的?”

“八路軍是共產黨領導下的隊伍。”

我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我聽大大說,八路軍是打國軍的隊伍,這不成……”我沒有把“漢奸”兩個字說出來。

“哎呀,那是啥時候的皇曆了?現在國共已經不打了,合起來打日軍了,八路軍是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隊伍。”

我恍然大悟,我沉浸在自己的魔怔裏,竟沒有注意到世事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中國人到底還是中國人啊!我有些感動。

“明白了,就參加我們八路軍吧?你的口音是普通話,我們八路軍缺能說普通話的人,你可以當宣傳員。”

“你能聽出我不是東北人?”

“我是聽我爸說的,不過認真聽還是能聽出來的。”

“我想拿槍打仗。”

“宣傳員也能打仗啊,先不說這個,當了八路軍再說。快吃吧,涼了。”

我低下頭,又繼續吃麵。

“你邊吃邊聽我給你唱個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你聽過沒有?”

“沒聽過,挺好聽的。”

“什麼?你把這個當取樂的音樂?”韓冬有些生氣地說,“這是《國際歌》,是德國人歐仁·鮑狄埃作詞,法國的皮埃爾·狄蓋特作曲的,傳遍了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成了全世界無產者最喜愛的歌,莊嚴、雄渾,透出光明和希望。你家真是離延安太遠了,這裏誰不知道《國際歌》?”

我慢慢嚼著麵條不說話,眼前這個二哥講的這些東西,我有些費解,日本鬼子打到家裏來了,有什麼必要對德國的法國的一首歌這麼激動呢?還有那個馬克思,能替中國人把日本人打出中國嗎?

韓冬歎了口氣說,“你真是得好好學習學習,這樣,我們有夜校,明晚我帶你去夜校。”

我點了點頭。

韓冬臨走的時候,硬把我的行李搬進了一個朝陽的大屋,韓冬說,“有好屋子閑著讓老鼠住?你既然住在這兒了,就是這兒的主人,你這種奴性思想正是我們要改造掉的。”

韓冬走了,但是韓冬那寬鬆軍衣下發出的溫暖留下了。韓冬的話和對我的熱情態度使我灰暗的心透亮起來,對韓冬描繪的共產主義我雖然沒有深刻的理解,但是還是有一些向往,我是用人的兒子,雖然齊老爺對我們恩重如山,但誰不想做主人呢?誰不想有一塊自己的田地和自己的屋頂?對於剝削我有些不理解,齊老爺雖然不下地幹活,可是齊老爺操了多大的心?不能說幹活是勞動,操心就不是勞動。再一個,地是人家的,說分就分了,這不是搶劫嗎?但是不這樣,又怎麼當家做主人呢?我還是想當主人,想實現共產主義。那就參加八路軍吧,無論如何,八路軍也得先打走了鬼子,才能打土豪分田地,否則,田地到了鬼子手裏,那共產主義不是更實現不了了?我把解決疑惑的希望寄托在了夜校學習上。

但是第二天韓冬沒有回來。韓大大說:那人去延安了,晌午到麵館來說的,我這兩個兒子啊,是給地球養的,地球離了他們就不轉了。

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

05

我開始了在西安的新生活。這新生活真不賴,每天去韓大大麵館幫忙,不管怎麼樣,吃是盡管吃的,不但有吃不完的褲帶麵,還有賣臘牛羊肉的、賣葫蘆雞的、賣大肉肘子的來吃褲帶麵時捎來的“嚐嚐咱的”,我正是吃飯長身體的時候,胃口很好,我也毫不客氣,胃能受得了就盡管吃,我隻有加勁吃,才可能長高長壯,從瘦小的“魔咒”裏衝出去。心裏懷著一種期望,有時候躺在床上,好像都能聽到我的身體在吱吱成長。我一邊大吃盼望身體長起來,一邊盼望大哥回來,走大哥的後門,也許人家不嫌我瘦小。韓大大說:我可以給你幫腔,不敢保證,我那老大是個難說話的主。我也隱隱地期望韓冬回來,那天韓冬的話,猶如打開了一頁小窗,讓我看到了在這個亂糟糟的世界上還存在那麼美好的天地,也猶如一粒小種子落在我心田上,讓我在疑疑惑惑中憧憬出那麼一片希望的田野。我暗想,如果沒有戰爭多好啊,跟著二哥去參加共產黨,實現共產主義,那該是怎樣一種壯麗美好的事業?對共產主義產生的甜蜜想象,伸展到夢裏,我在夢裏回到了我的家鄉,過起了共產主義生活。

有一天半夜,我被一陣說話聲驚醒,說話的聲音很低,但我就是被驚醒了,而且像受到寒風襲擊一樣戰栗了一下。

“家裏好像有生人?誰?”這是陌生的聲音。

“一個逃亡的外地娃。我看娃怪心疼的,就留下來了。”韓大大的聲音。聲音發怯,像做了錯事一樣。

“給你說過多少次了,對不明身份的人一定要遠離,你倒好,領到家裏住了。”

我坐起身,豎起了耳朵,但“噓”的一聲,兩個人都不說話了,仿佛知道我已經醒來,在偷聽他們說話。

一個人輕輕的腳步聲向我這邊走來,在我隔壁屋前停下了,然後有光亮閃了一下,像是用打火機照亮,然後沒有動靜了,沒有開門聲,也沒有聽見離去的聲音,可以想象這個人是站在那裏不動了。

“春,怎麼了?”韓大大一邊問,一邊走過來。

是韓春回來了,我隔壁是韓春的屋。

“有人開過我的鎖。”

“不會吧?”

又沒有聲了。可以想象這父子倆站在台階上,你看我,我看你,然後把目光一起落在我這邊的情形。

過了一會兒,兩人的腳步聲進了廚房。

我的心怦怦跳起來,懊悔、羞恥襲擊了我,我在他們眼裏變成了什麼人,可想而知了,但我還心存一點僥幸,我想知道這父子倆到底要對我進行什麼樣的宣判,我大著膽子,躡手躡腳開了門,回身又把門關上,然後伏在了廚房的窗戶下。

越過漆黑的窗欞看到韓春拉著風箱、韓大大和著麵的背影。

“那隻是個娃,可憐的娃,還讓我給你說說想參軍抗日哩。”

“那就更可疑了,想打入軍隊內部。”

“不會吧?他給我說他十八,我看也不過十六歲。”

“前幾天,我們抓了一個日本特務,才十五歲,還是個女娃,一口地道的西安城口音,根本看不出她是個日本人。”

“是嗎?他說他家在北平附近的盧溝橋,我原以為是東北的流亡學生哩。”

“這麼說日本特務可能性更大一些。北平是淪陷區,每天都在培訓特務。西安城是西北的重鎮,日本特務早過來了,暗殺抗日積極分子,威脅軍隊裏的官員和家屬,前方在流血,後方人心惶惶,我們怎麼下力氣,都除不幹淨。”

“春啊,你千萬要小心,我總覺得別看韓冬那麼能咋呼,可沒有人想暗算他,你不言語,可有人想殺你,要不你也不用這麼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回來啊,這還是國統區嗎?”

“爸,也沒那麼可怕,小心點就是了。你明天給那娃點錢,讓他走人。”

“這……讓我怎麼開口啊?那娃不像啊!可是他為什麼要偷著開你的門?”

“爸,你別費這心思,你就照著一條,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好吧,明天一早我就給他說。春啊,晚上睡覺把那盒子槍放到可手處,防著。”

沒有必要再聽下去了,我回到了屋裏,感到萬箭穿心,我在他們心裏不是小偷,而是日本特務,真是天大的冤枉,可我又怎麼說得清楚?那父子兩人在廚房忙活完,各自回屋裏了,韓大大還特意來到我窗根下聽了一會兒。我用鼾聲促使韓大大放心地離開了。

韓春屋裏的燈光亮了很久才熄滅。這個大哥是幹什麼的?他怎麼知道我開過他的鎖?我悄悄在床下角落裏點亮蠟燭,從韓大大給我的鑰匙串上找到了答案:一把鑰匙頭部的凹槽裏有黑垢的殘跡,明顯是這把鑰匙捅破了韓春給鎖眼裏抹的東西。

第二天,我早早起來了,院子很安靜,韓春的門和昨天一樣鎖得好好的,像是昨天晚上他沒有回來過一樣。

我掃院子,挑水,把靠牆的劈柴碼整齊。我知道,我做著這些的時候,韓大大的眼睛貼在窗後看著我。我無法證實自己的清白,我跟小偷一樣偷開鎖的行為也無法說清楚,讓我感到羞恥,我決定離開這個家了,我不願意讓這個善良的老人擔驚受怕,不願意讓老人為難怎麼向我開口。我幹完了活,背起行李出了院門。

城市還籠罩在清晨淡紫色的寒氣裏眷戀著溫熱的夢,但秋風已經醒來,一陣一陣地掠過老槐樹,指甲大的落葉如疾雨帶著濕漉漉的冰涼飄下,給淡紫色的寒氣裏增加了無法調勻的青黃色。我背著小小的行李卷,心裏全是對韓大大的感激和依戀,不知道自己走在哪裏,要去何方。看到西安城標誌性建築鍾樓了,我的心思才轉到我要去哪裏這個問題上,我站住猶豫了一會兒,沿著北大街向北走,來到了八路軍辦事處門前。院門大開著,裏麵有一個人正掃院子,我剛要靠近,哨兵端起槍喝道,“什麼人?站住!”

“我想問問韓冬回來了沒有?” 我說。

哨兵不回答我的問題,厲聲喊,“向後退,不退就開槍了。”

我隻好退了幾步,眼巴巴看著大門裏的一排平房,我多麼希望此刻韓冬能從那裏出來,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我後悔了,我當時就應該跟韓冬走,去實現共產主義,我為什麼要有那麼多疑問?不管是八路軍還是國軍,都是中國人,能不抗日嗎?

掃院子的是個老兵,他停下掃帚看了看我,又低頭掃起來,掃了一會兒,看我還站在那裏,走了過來問我,“你是韓冬什麼人?”

我張了張嘴,可我一時怎能說清楚我是韓冬什麼人呢?那老兵溫和地說,“韓組長還沒有回來,你等些天再來吧。”

這時,太陽已經升上了城牆頭,像一隻凍紅了的大柿子,人們在黃色樹葉雨中開始忙碌自己的事情了。我漫無目的轉悠到東城牆腳下,賣古董的已經出攤了,秋風瑟瑟中,人都縮得跟古董一樣僵硬。那個賣三叉戟的看見我說,“你還是稀罕這把三叉戟吧,這樣吧,把你的被子給我,你拿一件,隨便挑。”

我沒有錢,不是來買東西的,我隻是因心裏沒著沒落,掂起了那把三叉戟,來看看而已。那個人見我沒反應,就動手要拿下我的行李,我不讓,那個人就連撕帶扯奪下了我的行李,踹了我一腳,說,“拿上三叉戟,滾!”

這一天我是在街上遊蕩著度過的,從我身邊走過去的人大都回頭看,不知是他們沒有見過三叉戟,還是覺得這個胳膊下夾著把三叉戟的人有些怪。我的眼睛也常常看著眼前的人發呆,他們誰是日本特務啊?我是見過日本人的,隻要不張嘴,隻要不穿日本兵服,很難認出是日本人。因此我得出結論,要殺一個不穿軍服的日本人比殺穿軍服的難得多。哦,我忘了說一點,當我的手沾上三叉戟的時候,遠古時代的那種刀戈相見的殺氣就上了我的身,潛伏在我血管裏的那種癲狂蘇醒了,於是,一個想法像突然綻放的火花,一下把我迷糊的腦瓜照亮了——殺日本特務,我要讓韓春看看我是不是日本特務,也讓韓春看看我是多麼勇敢的抗日勇士!如果這想法成功了,韓春能不幫忙讓我當兵嗎?我在山重水複疑無路的時候,突然看見了這麼個柳暗花明的又一村。接著,我就想好了怎麼實現這個想法,從昨晚我偷聽到的韓大大父子倆的談話裏我分析出兩條:一是韓春幹的是殺日本特務的事;二是韓春很危險。這兩條給我指明了一個方向,要想在西安城殺日本特務,就應該跟在韓春身後,既可以保護韓春報答韓大大,又可以殺日本特務報仇。但是,我沒有見過韓春,我隻能等天黑了守候在韓大大家門口等韓春,從此就跟蹤他。天黑之前,我要在街上溜達,日本人再像中國人,在舉手投足之間還是有差別的,韓春不是說日本特務多嗎?我想碰碰運氣,說不定,沒有跟蹤韓春,我就搞定了。所以,懷揣明確方向的我,看上去還是像一隻迷途的羊羔。有意思的是,這一天我沒有挨餓,我想吃什麼就能吃到什麼,怎麼回事呢?起初是饑餓的胃讓我在一個賣包子的攤位前住了腳,我一吸鼻子,真香啊,那是用大肉和大蔥做的餡。那攤主看了看我抱著的三叉戟,用一根筷子穿起三個包子,遞給我,我有些莫名其妙,攤主說,拿到一邊吃吧,你站在那兒,沒人敢過來買我的包子了。此後,我就如法炮製了,像一個十足的地痞。

天黑透以後,我縮在了韓大大家大門口的石獅子後守株待兔,這石獅子夠大的,與牆構成一個三角,可以幫我抵點寒風,這感覺又像回到了以前逃亡的日子。

也就是這麼巧,迷迷糊糊中,一陣異常的聲音把我吵醒,我探頭一看,夜光下有兩個黑影,他們正一個站在另一個身上翻院牆。

蟊賊?還是來殺韓春的日本特務?

一個黑影翻進去,從裏麵打開了大門,平時吱吱響的大門,此刻一點聲音都沒有。外麵的黑影一閃身就進去了,比貓還敏捷。

我脫掉鞋,拿起三叉戟,一閃身進去,躲在了大門後。我看到兩個黑影分頭一個窗口一個窗口地側耳傾聽,我趕緊貓下腰幾步躥到了大杏樹後。摸到韓春窗口的那個黑影向另一個黑影做了個手勢,拔出短刀。夜色下短刀閃出刺目的光。

“殺鬼子!”一個喊聲像玻璃炸裂,一個身影像豹子撲食,一把三叉戟頭刺中了向拿短刀的鬼子走去的另一個鬼子後腰。這就是我用三叉戟殺了日本特務的那一瞬間的記憶,記憶中好像我是旁觀者,因為我當時沒有感覺到自己肉體的存在,那呐喊、那端著三叉戟撲過去的身影好像是另一個人。拿短刀的鬼子轉身撲過來的時候韓春的槍響了,打了幾槍我不知道,我斷定不超過兩槍,如果韓春的槍法不行,我就被鬼子刺死了。

槍聲在寂靜的夜裏特別刺耳,韓春跑過去把大門關上,不讓我和跑出來的韓大大出聲。後腰上插著三叉戟的鬼子啊啊叫著拚死掙紮,韓春一腳踩在那鬼子的脖子上,那鬼子不出聲了。我雖然參加過戰鬥,還做過孤膽英雄,但卻從沒有親手並且是這樣殺死過人,我想拔出三叉戟再刺,但手腕子發軟,怎麼也拔不出來,三搗兩搗,三叉戟讓腸子纏住了。韓春冷冷地看著我,我隻好硬著頭皮繼續搗,鬼子的後腰被搗得一塌糊塗,三叉戟才取出來。我頭冒虛汗,“哇”的一聲吐了,大肉餡包子之類的,全吐了出來。這之後好些天,我看見那天我吃過的東西就想吐。

槍聲驚動了熟睡中的左鄰右舍,人們紛紛打開門走到街上,互相詢問發生了什麼事,過了一會兒,見再無動靜,左鄰右舍就回家關門睡覺了。

院子裏兩具屍體和一堆腸子糞便嘔吐物,臭氣熏天。

韓春拿過還插著一段腸子的三叉戟看了看,扔到地上,對我命令道,“進我爸的屋。”

韓大大已經嚇得癱軟在屋前的台階上,我和韓春把他攙回了屋。其實這時我的腿也是軟的,我是告訴自己一定要挺住,不要在要走向完美的最後一步倒下去。的確,這樣一個殺鬼子的過程,實在是比我想象得更驚心動魄,更完美。

韓大大哆嗦著抓住我的手, “娃啊!你在哪兒貓著啊?多虧你貓著,要不你大哥就沒命了。”

借著昏黃的油燈,我看清了這個我日思夜想的人的麵孔。這張麵孔與他的同胞弟弟大相徑庭,瘦長的臉,細長的眼睛,麵色蒼白,看上去有些勞累或身體不大好,左眼還有點斜視,但絕不醜,反而有些眉清目秀。此時這張麵孔神色冷峻,對我沒有一點感謝的意思,他抽著煙,沒有看我,但我看到有一道光從他細長的眼睛裏射出來,這光的凜冽讓我想起呂直眼裏的光,但呂直的稍縱即逝,韓春的卻始終存在著,猶如刀片。我明白了,在這個人心裏,我要麵對的是更大的懷疑,而不是解除懷疑。

“大哥,我躲在石獅子後麵過夜,我被驚醒了,看見他們正翻牆。”我的聲音發抖,像自己做了錯事需要解釋。

“我聽到你喊殺鬼子了,你應該把他們當蟊賊,蟊賊也會拿刀嚇唬人。”

“不,蟊賊沒有那能耐,一點聲都沒有。”

“沒有聲,你怎麼被驚醒的?為什麼你手裏拿著一個三叉戟?”

可是,沒有聲音我就是被驚醒了,在逃亡的路上,常常發生這樣的事,可我怎麼讓人相信呢?這時我才感到我的這一切在別人眼裏的確有些離奇。

“我說了你信嗎?”我反問了這麼一句。

韓春輕蔑地笑了笑,“你說的隻要是事實,我就會相信。”

韓大大說,“春啊,你大難不死,是莊銘救了你啊,你這怎麼跟審犯人一樣?你見誰都想審啊?”

韓春態度緩和了一些,拍了拍我的肩膀,“走,趁天沒亮,我們把外麵的東西收拾了。”

那兩個鬼子穿的是中國老百姓的衣服。我提著馬燈,韓春把那兩個鬼子脫光,然後在那倆鬼子左後肩各找到了一個燙肉花圖案,仔細看了一會兒,回屋裏拿出一架小照相機,讓我把燈靠近,對著那光亮裏的肉花拍了幾張相片。

然後,把那兩具屍體抬到架子車上,用鐵鍁把那堆腸子糞便鏟到車上,用他們的衣服蓋上,再蓋了些柴草。韓春進屋換上軍裝,我拉著車子,韓大大和韓春跟著,出了院門。

夜深人靜,路上隻有國軍的幾個流動哨,看到韓春穿的是軍官服,壓著兩個老百姓拉東西,也沒問什麼。

出了城門,沿著護城河走了一段路,看四下無人,我和韓春合力連人帶車推到了護城河裏。

回來的路上韓大大說,“我就不明白了,國統區,殺了鬼子是好事,為啥怕人知道,偷偷摸摸的。”

韓春說,“傳出去敵人這樣搞暗殺,會引起恐慌,有人怕了就會退縮,不敢抗日了。”

我趕緊說,“大哥,我不怕,我永遠都不會怕,幫我參加你們的軍隊吧,我從那麼遠的地方來,就是尋找抗日的隊伍的。”

韓春嘿嘿笑了兩聲,“好啊,想抗日歡迎。”

回到家,韓春把我帶到了他的屋裏。

韓春說,“回答我的問題。先說三叉戟,你好像很青睞這個武器?但你不會用。”

麵對一身軍官服的韓春,我想起了四少爺,四少爺就是這樣坐在桌前,給我講三叉戟的。我的眼淚嘩嘩流下來,把自己的身世、經曆及四少爺怎麼研究三叉戟和我今天怎麼得到三叉戟、又怎麼貓到石獅子後看到兩個黑影,一五一十說清楚了。

韓春用心聽著,不時用探究的眼睛看著我,最後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瘦削的肩上。韓春說,“不要走了,等有了機會,大哥幫忙讓你去打鬼子。”

第二天早上,我把地上的血清理幹淨了,把三叉戟上的血也擦幹淨了。韓大大一直坐在屋前的台階看著我,說,“我都怕你了,你看見血跟看見水似的。”

我說,“大大,如果日本鬼子進了西安城,你看見血也跟看見水似的。”

“呸,呸,”韓大大向地上啐了兩口唾沫,“一大早就不會說點吉利的?一會兒去買些炮仗,把這院子裏的血氣崩崩。哼,小日本鬼子,跑到我家殺我兒子了?連你的魂都要給崩碎的。”

我看了看韓大大的表情,經過這事情,韓大大有了齊老爺的風範。

殺了兩個鬼子我心裏高興,韓春答應我的事更讓我高興,沒想到昨天在街上的突發奇想,今天就成功了。我心情愉快地想,當軍官的大哥一定會幫我實現願望的。

我哪裏知道,韓春並不是普通的國民黨軍官,他身居駐陝西國軍軍統處要職,是代號為〇〇三的特務。他那隻有點斜視的眼睛看誰都可疑,我那非常合乎情理的陳述並沒有打消他的猜疑,也沒有引起他的重視,他把我當成了一隻吊在他家屋簷下的葫蘆,等什麼時候需要開瓢的時候再說。

有一天晚上,我透過玻璃看著韓春披著軍衣在油燈下看東西,那樣子讓我想起四哥在油燈下看兵書的情景,那時候,我總是以送水為由靠近四哥,有時候四哥會抬起頭說聲謝謝,有時候讓我站在跟前,給我講書上寫的是什麼。此情此景讓我沏了壺鐵觀音,提著進了韓春的房間。韓春表情嚴肅,眉頭緊鎖,陷在沉思中,我走到了桌前韓春才發現,韓春立即把手中的紙反扣起來,對我厲聲喝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我站著沒動,我被桌上的一張照片吸引住了。韓春發現了我的目光,立即又把那張照片反扣,對我再次喝道:“出去。”

“大哥,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給我送桂皮消息的人——呂直。”

“你說他是呂直?” 韓春驚異地看著我反問。

“沒有錯,大哥。”我的眼裏湧出了淚水。

韓春把我手裏的茶壺拿開,拉我靠近桌子,他把那張照片翻過來,讓我仔細看。

“就是呂直,我雖然隻見過他兩次,可我們是麵對麵說了很長時間話的,他不告訴我他是幹什麼的,我就看著他的臉猜,我不會認錯的。”

“可是他叫李簡。”

我愣了一下神,堅持說,“我是聽齊老爺說的他叫呂直,是桂皮好朋友的兒子。齊老爺是聽桂皮說的。不管他叫什麼,他就是我見過的那個人。桂皮說呂直是潛伏在他身邊的戴笠的人。”

韓春把他剛翻過去的那張紙又翻了過來,讓我看那上麵寫的字:

李簡,1912年出生於北京書香之家,1935年在北京大學讀書期間秘密加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二處,畢業後潛入已有漢奸之嫌的解玉桂身邊。1937年9月失蹤,望協查。

韓春痛苦地說,“我們國統局失蹤的人越來越多了,知道李簡是怎樣死的嗎?”

我說,“解玉桂跟齊老爺說,他讓呂直的父親把呂直領回去了,可是呂直沒有跟父親回去,而去了日軍兵營,進了一木清直的辦公室,一見一木清直就開槍了,結果一木清直未損毫毛,呂直當場被擊斃。”

韓春說,“這就對上了,二處給李簡的任務一是調查清楚解玉桂的漢奸底細,二是利用解玉桂跟一木清直的關係,靠近一木清直,借機刺殺一木清直。李簡是想趁一木清直還不知道他身份之前完成這項任務。李簡是這樣一個同誌啊。”

韓春在那張紙的下方寫道:我處得到線索,1937年9月,李簡因刺殺華北駐屯軍第一大隊大隊長一木清直壯烈犧牲。

韓春讓我把對他講的原原本本寫下來,簽了名,又按了手印。

我問,“解玉桂為什麼說李簡叫呂直呢?”

韓春說,“我們對解玉桂這個人太了解了,不是一般的狡猾,總是半真半假,讓你欲幹不成,欲罷不休。”

“那個戴笠是李簡的頭吧?為什麼他不動手,三番五次地讓齊老爺動手,他們怎麼知道齊老爺想殺解玉桂?”

“解玉桂在國民政府根子很深,口碑也不錯,如果借齊老爺的手殺了解玉桂,戴笠會減少很多麻煩,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這次談話結束時,韓春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哥會安排好你的,你不要跟著你二哥跑,他們對抗日總喜歡虛張聲勢,表現熱情洋溢。我們跟他們不同,我們是執政黨,我們需要老老實實地為這個民族掌好舵,苦苦地支撐。大哥能看出你是實心要打鬼子的,不要上當。”

我原以為大哥通過這件事可以信任我了,他也說過要幫我的忙,可是老槐樹上的葉子都落光了,也沒有結果。我每天還是去韓大大的麵館幫著幹活,由洗碗、拉風箱到做麵,讓我欣慰的是我做的第一碗褲帶麵是給二哥韓冬吃的,韓冬從延安回來了,進麵館看見我縮手縮腳不敢拉麵,鼓勵我說:不要怕,拉壞了給二哥。那一根麵拉得薄的薄、厚的厚,中間還斷了幾次,褲帶麵最大的忌諱就是斷麵,不吉利。二哥說:我是共產黨員,唯物主義者,不信那邪,盡管給二哥下鍋煮好端上來。

這是多麼好的一個哥哥。

06

為了彌補上次的食言,韓冬特地借了一輛自行車送我去夜校。 寒風中,韓冬騎著車,我兩腿分開騎在後座上,韓冬的軍裝外麵穿著一件大氅,沒有係扣子,我從大氅下抱住他的腰,感覺著韓冬軍衣上的溫度,嗅著韓冬軍衣裏散發的溫熱氣息,有幾分感動,老天爺真是眷顧我。同時,我又想起了八哥九哥,他們活著的時候經常也這樣用自行車帶著我在大街上跑,有時候去下館子,有時候去集會,有時候純粹是沒事騎著車瞎轉悠,八哥喜歡冷不丁唱一句歌,九哥喜歡冷不丁朗誦一句詩,而我隻會用“快蹬!快蹬!”抒發自己的快樂。想起他們,我又有些慚愧,他們是國軍的學兵團,我應該投國軍殺鬼子,而不是去投八路軍實現共產主義。

就是在這次去夜校的路上,韓冬建議我改名,韓冬說:莊銘,你不能隻向往共產主義,共產主義不會從天上掉下來,要有許多像我這樣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為之奮鬥,我提議你把“銘”字改成堅定的“堅”,跟過去的一切告別,做一名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咋樣?我不願意,但礙於韓冬的熱情還是答應了,我在中共西安城國際共產主義夜校學員注冊表上的名字是莊堅。

夜校在東北城牆拐角內一個破舊的小屋裏,門口有一棵小槐樹,槐樹上掛著一盞馬燈,有兩個年輕人在燈下下棋,我知道這是放哨的,如果不是韓冬領著,我是進不去的。一張方桌放在屋中央,桌上一盞小油燈,一個圍著長圍巾、老師模樣的中年人坐在燈前,二十多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圍著他。老師看見我們進來,點了一下頭,示意我們先坐下聽講。韓冬悄聲說,“李建,從蘇聯回來的,是國際共產主義傳播者。”

李老師黑亮的眼睛裏閃動著跟油燈一樣的火苗,莊嚴又激情的聲音,讓我感到他內心閃耀著永不熄滅的火花,“我們的祖國之所以落後,是因為我們的國民太愚昧,共產黨人有責任把先進和優秀的觀念帶給這個民族,讓所有被愚弄、被剝削、被壓迫的人都能獲得一個正常人應有的自由、自尊,讓每一個家庭都有屬於自己的土地和財產,讓每一個孩子都能受到教育,讓所有人都能過上快樂的生活……”油燈搖曳,照著一張張年輕的麵孔,我看到每雙眼睛裏都燃燒起火苗。

學習結束的時候,李老師領著同學們唱起了一首歌:

同學們大家起來,

擔負起民族的興亡,

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

看吧,一天天國土的淪喪,

我們是選擇戰?還是降?

我們要做主人拚死在疆場……

李老師揮動著雙拳給同學們打拍子:同學們,同學們,快拿出力量,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同學們壓著聲音,更顯出一種莊嚴和雄壯。這些同學激動的麵孔讓我想起學兵團的同學,在這千裏之外的西安城,我還能看到這樣的麵孔?我感動得眼裏冒出淚花,我感到不那麼孤獨了,我感到好像找到了我長久以來尋找的東西。

可是,我一生就上了這麼一晚上國際共產主義夜校,因為第二天韓大大讓我跟他一起去雲陽鄉收麥子。韓大大說,鋪子裏買的麵粉不筋,涇三高一帶的麥子好,要使老韓家褲帶麵不倒牌子,得去那裏買麥子回來自己磨麵。我還想上夜校,不想去,但吃人家的嘴軟,不好拒絕。還有一點,雖然李老師的話像炙熱的洪流激蕩著我的心,但我還是想打走了日本鬼子再去實現共產主義,那個共產主義、馬克思、列寧、《國際歌》都遠在外國,而中國眼前是抗日,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趕出我家鄉是我目前的追求。我答應了韓大大。我想跟韓冬解釋一下,就去了八路軍辦事處。韓冬生氣地說,“我爸把你當一個不用花錢的長工了,什麼叫剝削?這就是,共產主義就是要消滅這種剝削階級。我大哥為什麼到現在也沒幫你忙?就是想讓我爸剝削你!你被剝削了,還感激涕零的,你覺悟太低,不,是根本沒有覺悟。”

韓冬的話讓我發呆,我本能地反對韓冬說,“我是自願幫韓大大幹活的,韓大大收留了我,我怎麼能白吃飯?白吃飯不是剝削?”

韓冬擺了擺手,“別認真,我也就是順嘴這麼一說,你看你還急了。去吧,快去快回,我等著,我一定要把你改造過來,把你培養成真正的共產主義戰士!”

雖然是熟門熟戶,但因為戰爭征糧征得厲害,韓大大買麥子並不順利,花了半個月時間,回來的時候,韓冬又去延安了,我還想上夜校,可找到那城牆拐角處的小屋,裏麵已經住進了一對老人,夜校不知去向。

西安城下起了大雪,我還是在幫韓大大打理麵館,有時像夥計,有時像掌櫃的,讀著一張張描寫前方戰事的傳單,韓冬的話時不時在我耳邊響起來。韓春相比以前還是有變化的,跟我講一些他在等待給我能謀個好前途的機會,不能隨便讓我當個兵就行了等等,韓春讓我總處於希望之中,給我畫大餅,好像是怕我跟韓冬跑了。有時候想想覺得有些奇怪,韓春怎麼會這麼在意我呢?

07

快過年了,韓大大帶著我趕著一輛隻套著一匹馬的小型馬車去雲陽鄉送年禮,雲陽鄉就是我們去買麥子的地方。韓大大說:人就是這,一禮還一禮,人家把好麥子賣給你,你要送上一份心意。車上裝滿了西安城裏的好東西,德懋恭的水晶餅、老馬家的臘羊肉、南門外老楊家的鹵大腸。韓大大戴著狗皮帽子,穿著老皮襖坐在車轅上趕車,我戴著新買的棉帽子,穿著新做的一身棉衣,坐在車幫上看風景。天氣不是太寒冷,太陽也不錯,但在空曠的四野裏行進,還是感到冷颼颼的。

路還是上次走過的路,韓大大還是像上次一樣嘮嘮叨叨,見到灞河嘮叨灞河,見到渭河嘮叨渭河,曆史上發過什麼水災、有哪些文人騷客寫過什麼詩。韓大大是開麵館的,知道的東西跟開茶館的差不多。路過村莊時韓大大會嘮叨陝西十大怪,“麵條像褲帶”“烙餅像鍋蓋”,我在城裏都體驗了,“房子半邊蓋”“吃飯不坐蹲起來”,是在馬車沿路過村莊時,在韓大大的指點下我注意到的。我家鄉的房頂是一個人字,這裏卻是人字的一半—— 一撇或一捺,人不在家裏圍著桌子吃飯,要端出家門,在路邊的樹下三五一夥蹲在地上吃。從韓大大的嘮叨中我知道,陝西版圖狹長,北邊是黃土高原,南邊是秦嶺山脈,中間是平原,叫關中;涇三高一帶是涇陽縣、三原縣和高陵縣一帶的簡稱,由於這三個縣地處關中腹地,富庶一方,是陝西的白菜心,所以人們總是三縣摞起來一塊兒叫——涇三高。雲陽鄉在涇陽縣,途經高陵和三原。在這一條路上的三個縣,高陵給我一生打下深刻烙印的是渭河橋,三原是三原縣醫院,涇陽就是雲陽鄉了,可以說,雲陽鄉是我的第二故鄉。當然,當時跟韓大大送年禮的我還不知道這些,北方農村冬天的單調景象讓我即使在寒風中也昏昏欲睡。

快到涇陽地界上的時候,韓大大用鞭杆捅醒了我,用神秘的語調說, “知道涇陽最好的東西是什麼嗎?你想不到的,是茶——涇陽茯磚茶。我們能得到這回禮就好了。”

我心不在焉地問,“涇陽有茶樹?”

韓大大說,“不是的,茶葉從湖南安化來,在涇陽加工成茯茶,壓成跟磚一樣的塊,已有千年曆史,據說隻有在涇陽做茯茶,發酵時才能長出‘金花’,這金花金黃的,跟星盤一樣,很漂亮。金花越多,茶的品質越高,而且這種茶放得年代越久越值錢。有錢人家,用上好的茯磚茶做屋裏的隔斷牆哩,一放就是幾十年。有一首民謠唱道‘嵯峨山高涇水長,關中名縣數涇陽,磚塔崇文數第一,磚茶金花美名揚’。崇文塔是全國磚塔裏麵最高的,高過咱西安城的那兩個雁塔,老遠就能看到。”

韓大大又嘮叨了好多,我都沒怎麼聽進去,因為我不知道韓大大嘮叨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記得韓大大做最後鋪墊的大意是:涇陽的人厚道,咱給人家送好東西,人家也給咱回好東西,以前,我能收回去好多茯磚茶,然後轉手當年禮送給城裏人,都知道這是好東西,等著我給他們送呢。過年的時候,與拜年的親戚一起圍著茶爐煮茶,煮的是涇陽茯磚,是很有麵子的事啊!這兩年不行了,戰爭使安化那邊的茶葉過不來了,現在人手裏有的都是前些年存下來的,涇陽茯磚成稀缺了,有錢都不一定買得到了,但是我想尚家一定還有不少,去年給我送了兩塊,今年恐怕不會送了。

“哦,不送了,我們給城裏人也就不送了唄。”

“你以為我是想給城裏人送?我是想給你大哥淘換點,你大哥一個老師特別稀罕這涇陽茯磚,人家對你大哥有恩。我娃,我不好意思張口要,你可以啊,你是個娃,張口跟那老奶奶要,你就說:奶奶,給我一塊茶吧,我大哥有用。會說嗎?”

我打了一個激靈,一下子清醒了。讓我張口跟人家要人家的好東西?奶奶,給我一塊茶吧?我是個大小夥子啊,咋能裝這小呢?

“娃,大大沒求過你,聽大大的,張個口,給了給,不給就算了,你是個娃,誰也不會覺得傷麵子。”

“哦,好吧!”

我答應了韓大大。這時我才知道韓大大叫我來還有這樣一個難以啟齒的任務。此後,我就覺得太陽不那麼明亮了,馬蹄聲枯燥得難以忍受,但我盼著這路越長越好,最好走不到頭。

“這茯磚茶啊以鄧家的裕興重最為有名,於右任當陝西靖國軍總司令的時候,鄧家捐錢捐糧最多,於右任揮毫潑墨,寫下條幅贈給鄧家。”韓大大更滔滔不絕起來。

這就是我第一次聽到涇陽茯磚茶時的情景,盡管討個涇陽茯磚這個事像一塊石頭一樣壓在我心上,我還是有些不以為然,就是個茶麼,至於那麼邪乎?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茶越來越稀罕,最後竟然在有些愛好者眼裏與名人字畫並駕齊驅成收藏品了,尚致能拿著它去上海給解放軍換來大量藥品,韓春能用一塊涇陽茯磚換來逃亡台灣的兩張機票。

啊?我怎麼把茶說了這麼長時間?打住,不說了,說一件重要的事——去延安。

說去延安必要說到尚家堡,我跟韓大大買麥子的時候去過的,是韓大大買麥子的主要人家之一,是我們這次送年禮的第一家,也是我開口要茶的人家。第一次來的時候,韓大大說,出了三原縣城後向北看山,什麼時候看見那山像個睡美人,我們就快到地方了。這山與路好像是在一條平行線上,山不走人走,那些山頭是立體的,隨著人看它的角度變化,在人眼裏的成像也在變。坐在馬車上悠然望著那將變成睡美人的山時,我發出了由衷的讚美,像不像美人我不知道,我看見它的時候它像一個躺在大地上沉思的巨人。坐在馬車上的少年,十多年後,恨不得用雙手挖開它每一寸肌膚,搬開每一塊骨頭,直到指頭斷掉。

我又激動了。不激動,說正題。

尚家堡所在的地方與這一路看到的景象太不同了,遠遠的一眼就能認出來。如果從我們這個方向過去,首先看到的是一片蘋果園,然後是高出蘋果樹掩映的兩棟建築風格各異的樓房,一棟是開有兩排窗口的紅色磚樓,磚縫是白色石灰勾過的;一棟是帶有走廊的白色木樓,木樓的窗戶、柱子和走廊的護欄是紅色的。樓後麵是一段高高的城牆,城牆上長滿了樹,遠遠望去,更像一道山崗。大路向左拐過彎,就能看到在城牆西北方向的大橋了,大橋本來不怎麼養人眼,但因為上麵有幾棵大柳樹而成為很悅目的風景。尚家堡就在這城牆與大橋中間,一座大院子,一塊刻著“和為貴”三個字的大匾掛在大門楣上。

尚家堡當家人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韓大大帶我拜過老奶奶後,老奶奶給了我一個紅包,我沒有接,我想說:奶奶,我不要紅包,我要茶。但我沒說出口,在奶奶的催促下,我收下了紅包。老奶奶說,“到後院去玩吧。吃飯的時候叫你。”

這家的院子很大,幾進幾出,我最後走進了一個月洞門。這是一個很精致的小院子,院中有一個玲瓏的小假山,山旁種著幾棵臘梅,臘梅正開花,黃色的花瓣潤滑透明,散發出陣陣清香。一個女孩在樹下折臘梅,她穿了一件陰丹士林藍棉袍,剪著文化女青年剛流行起來的短頭發,身子單薄,我走過去幫她拉下來一枝臘梅。

女孩轉過頭莞爾一笑,唇紅齒白,像小花朵開放一樣,在寒冬的背景下十分悅目。我看她眼睛裏有疑問,便說:我是跟韓大大來拜年的,我叫莊銘。她說:你的口音可好聽,像北平人。這是第一個沒有把我當東北人、說準我家鄉的陝西人。我說:我的家在距北平不遠的齊家莊。

在家鄉的時候不覺得齊家是我的家,遠離了家鄉,覺得齊家就是我的家,日本人沒有來的時候覺得家鄉不重要,日本人來了之後覺得家鄉很重要,然而,卻遠離了家鄉。我有些動情地告訴女孩,我的家鄉被日本鬼子占領了,我家三個哥哥在跟日本鬼子的戰鬥中犧牲了。她聽後居然哭起來,弄得我不知所措,但我們的心一下子拉近了,我是一個不喜歡言語的人,見到她,我的話卻多起來了,我告訴她,在我的家鄉,這樣的死是很平常的,沒有人怕這樣死,我和同學們一起跟日本鬼子打,我的同學們絕大部分都死了。

“誰把我妹妹弄哭了?”側麵屋裏走出一個少年打斷了我的話,那少年看上去十六七歲,瘦高的個頭,留著偏分洋頭,身著一件長到腳脖子的黑色皮大氅,皮大氅沒有扣扣子,一條灰色長圍巾掛在他剛剛凸出一點喉結的細長脖子上。他提著一隻柳條箱,長腿豁撩著皮大氅走過來,看樣子是要出門。

女孩說,“他是我哥哥,尚致。”

尚致走到我身邊停住腳,一臉嚴肅地問,“你叫莊銘,我聽韓冬同誌說過你,你為什麼不願意為共產主義而奮鬥?”

這個問題有些突然,我愣了神。

尚致搖了搖頭,歎惜地說,“也難怪,北平離延安太遠了。”

“你認識我二哥?是我二哥告訴你的?”我緩過神來問。

尚致沒有回答,把柳條箱放到地上,兩手抄起來,擺出了長談的架勢,“我想是韓冬思想工作沒做到家,像你這樣一個有戰鬥激情的人,苦孩子出身的人,怎麼可能不願意為共產主義奮鬥?我告訴你,什麼叫共產主義?往大的說,就是在全世界消滅剝削和壓迫,人民當家做主,往小的說,就是打倒地主階級,打倒資產階級,把地主的田地分了,把資本家的工廠分了。明白了嗎?”

尚致眼裏閃出的光輝跟韓冬一樣。韓冬穿著寬大的八路軍軍服,給我講共產主義,眼下這位穿著皮大氅的,也給我講共產主義,共產主義是不是讓所有人都這樣著迷呢?

“共產主義實現起來需要拋頭顱灑熱血,但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明白嗎?前途是光明的,光輝燦爛的。”

我打量著麵前給我講共產主義的人,糊裏糊塗地說,“共產主義對你來說實現起來一點不難,你把你家的地給農民分了,不就實現了。”

女孩撲哧笑了,“就是,你把你的皮大氅剪了給村裏的孩子一人做雙皮袖筒。”

尚致一點也不生氣,點著手指說,“你們這些人不懂得什麼是共產主義,總是把具體的物質跟偉大的思想相提並論!”

我迷茫地看了女孩一眼,我的意思是“你聽懂了沒有”,女孩也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沒必要非得聽懂”。

尚致看到他的話一時見不了效,而他還有事,便不想跟我再費口舌,收起了長談的架勢,說,“正好有一批學生要去延安,你就一塊兒去吧,跟著個開麵館的送年禮,多乏味。”

我問,“延安有多遠?”

“走,出門,我指給你看。”尚致一手提起柳條箱,一手拽起我的袖子往門外走,女孩拿著幾枝梅花也跟了出來。

我們出了大門,站在大門樓下向北望。空曠的原野遠方有一座山,擋住了我們北去的視線。尚致指著那座山說,“那是嵯峨山,山後是照金,再往北走就到延安了。”

延安?就在這山的那一邊?我疑惑地望著。

尚致又往西一指,“也可以沿著這條路往西走,過淳化縣到旬邑縣的馬欄鎮,馬欄也是革命根據地,我們送往延安的糧食、布匹是走馬欄這條線,路好,馬車可以走。國軍中有我們的人掩護通過,就是路遠。送人是走照金這條線,車上不了山,得靠騎馬或步行,可是路近,路上很少有攔截。”

我想問,不是國共合作了嗎?怎麼跟穿過敵人封鎖線似的?話還沒說出來,一陣歌聲在城牆東邊響起來:

黃河之濱,

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

“沒時間了,我們快出發了。”尚致拽著我向歌聲跑去。

城牆東邊是一所學校,叫培英學校。一進校門,是一個大操場,操場的南麵並排兩棟二層樓,一座是紅磚樓,一座是白木樓,就是遠遠看見的那兩座樓。操場西邊是城牆,城牆下打著一排窯洞,窯洞前放著幾排磚頭,一群年輕人坐在磚頭上唱歌,一個女學生站在前麵打拍子。

學生們唱得不太熟練,女學生著急地使勁揮手,牽動得腦後的兩條短辮子直跳動。

學生有男有女,腳邊的地上放著提箱、包袱之類的行李。他們臉上的表情是韓冬臉上的,是夜校學生臉上的,是李建老師臉上的,是我刻骨銘心的。

尚致說,“這些都是要去延安的學生,來自好多地方哩,在這裏等了幾天了,你運氣好,一會兒車就到,去吧?”

我沒有說話。

尚致不滿地看著我,“好些人都是來自上海那樣的大城市,有不少資本家的闊少爺、小姐,他們都拋棄了大城市的生活,奔向延安,你個流落到西安城的窮人家的孩子,有什麼割舍不下的?難道你不向往共產主義?”

我把目光移向天空,我突然感覺到了一種陌生和疏遠,眼前的麵孔和歌聲雖然與北平的很相似,但是,方向有根本的區別,他們是奔向延安的,延安在北邊,而抗日前線在東邊。

“你到底去不去?要去,我回家給你拿吃的去,北邊下雪了,路上要走好幾天哩。” 尚致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

“日本鬼子在東邊,都跑到北邊實現共產主義了,誰打鬼子?”

“你這是什麼話?這些學生是去延安上抗日軍政大學的,這歌是抗大校歌,你好好聽聽,‘我們是抗日者的先鋒’,你跟著他們去,也可以上抗大。抗大,那可是培養八路軍軍事家的搖籃。”

“可是……”我欲言又止,我覺得與眼前這位大少爺模樣的共產主義戰士無法說清楚。

尚致用下巴指著那打拍子的女學生,“她叫米嘉,是上海一大資本家的女兒,抗戰前全家躲到了香港,人家硬是從香港跑回來投奔延安了,熱情特別高,在西安城八辦就學會了這歌。”

那個叫米嘉的女學生,圍著一條白拉毛圍巾,穿著一件淡紫色毛呢大衣,大衣中間紮著一條牛皮帶,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顯得生機勃勃。

同學們,積極工作,

艱苦奮鬥,英勇犧牲……

我的內心跟著這歌激越的節奏做起鬥爭,到底是立即去延安上抗日軍政大學,還是等韓春大哥直接把我送到抗日前線?

這時候, 一輛綠色卡車開進了校門,尚致朝城牆那邊的窯洞喊,“爸,車來了。”

一個穿灰色長袍的高個子先生從一孔窯裏出來,一手提著長袍一角,快步向學生們走來。學生們紛紛站起來,提起了自己的行李。

綠色卡車停到學生們麵前,一個八路軍戰士從駕駛室跳下來,緊走幾步,握住了高個先生的手。尚致把柳條箱放到地上,從大氅口袋裏拿出幾張黃紙點名,點過名的學生帶著行李上車。

高個先生一一與上車的學生握手。

學生們都上去了,尚致問呆立著的我,“你到底去不去?”

我還是猶豫不決。

車上有同學鼓動著說,“走吧,延安多好啊!”

米嘉向我伸出手,“把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我把手伸給了米嘉,然後又有兩個男同學伸下手拽我的胳膊,我的一隻腳不由得踏上了踏板,身子就要一躍而上的時候,身邊發生了一點小意外,正在向車上遞的尚致的柳條箱打開了,裏麵裝的東西“啪啪”掉在了地上,我扭頭一看,全是涇陽茯磚茶。我反身下來幫著尚致往箱子裏裝,有鄧家的裕興重、苟家的寸草心、劉家的茯壽金,還有涇盛裕等好幾個牌子,我問,“你帶這麼多茶能喝完嗎?”

尚致說,“不是自己喝,這東西已經舍不得喝了,好不容易才湊了這麼多,我們要拿到延安去,給首長們喝,剩下的拿去蒙古換成好馬回來,這茶在草原上更稀罕。”

收拾好了箱子,尚致催我上車,我卻改變了主意。

尚致有些焦急地說,“你不想實現共產主義?”他把我的手抓到前麵握著,又一次講起了共產主義來。他說得很快,好像怕我插話,又好像我持著一把撬杠,隨時會插入他語言的空隙。

我還是把撬杠插了進去,我說,“我想到東邊把鬼子打完了再到延安去。”

尚致生氣地說,“我說了這半天,你怎麼就四季豆不進油鹽呢?”

這時一直在旁邊看著我們的高個先生說,“尚致,你這是幹啥?人各有誌,不得勉強。大家都等你哩,趕快上車。”

尚致鬆開了我的手,遺憾地搖了搖頭說,“那好,我把他們送到照金就回來了,你啥時候想去延安了就到這兒找我。”

尚致爬上了卡車,開車的八路軍戰士把擋板擋好,然後與高個先生握手道別。

……同學們,積極工作,艱苦奮鬥,英勇犧牲……把日寇驅逐於國土之東…… 向著新社會前進,前進,我們是抗日者的先鋒……

那輛綠色卡車載著這樣嘹亮的歌聲,向西上了大橋,然後右拐到渠岸上,向北馳去,越來越遠……高個先生對我說,“嵯峨山下有一個叫安吳堡的接待站,他們要在那裏聽一個延安首長的報告,大概兩個小時,然後步行翻過嵯峨山,到達照金。你如果後悔了還來得及,我叫人趕馬車送你到安吳堡。”

我搖了搖頭,卻淚如泉湧。女孩搖了搖我的袖子,遞給我一條手絹,說,“我叫惠,你以後想去了就到這裏來,哥哥不在,就找我。”

我感激地點了點頭。這是我第一個心存感激的女孩,她的名字叫惠。我沒有用她的手絹擦眼淚,我怕給人家弄髒了。

事後我常想,如果尚致當時把“你不想實現共產主義嗎”改為“你不想抗日嗎”那會是另一種結果。自那後,我幾次要去延安,都未成功,所以對我來講,錯過了一九三七年冬這一次機會,就是錯過了一生的機會。共產黨和國民黨合作抗日後,抗大學生幾個月就畢業一批,畢業一批就送往前方一批,有些做軍事工作,有些做地方工作,而因為是合作,國民黨方麵隻好接受,所以共方力量擴充極快。一九三九年後,國民黨開始攔路截人,再到延安就不會那麼唱著歌坐著大卡車大搖大擺了。

延安雖然沒有去,但它點燃了我的激情,為韓大大討磚茶的事與我抗日的雄心壯誌比起來,實在太渺小,不值糾結在心頭。再說,我看見尚致箱子裏的磚茶了,老奶奶一定還有的是。這樣,我一點不難為情地找老奶奶討磚茶了,老奶奶好像很欣賞我的勇氣,說她就喜歡我這樣性格的娃。韓大大收到了兩塊磚茶的回禮,自然心頭樂開了花。

08

放棄了去延安,表明我還是對韓春抱有希望,我決定見到韓春就跟他正式攤牌,如果他再不把我送到前線去,我就去延安參加八路軍了,我不是要挾他,我真是這樣打算的,我不想再等了。好幾天,韓春都沒有回家,有一天我替韓大大送完年禮回來的路上,看見了韓春,看見了在我的記憶中,始終是一片最美好的、人間最富於幸福生活的親密情景。

那時候天已經黑了,臨近過年,各家門前紅亮亮的燈籠在黝黑的古建築背景下散發出一種來自遙遠的溫暖,我有些想家了,拖著腳步,想一個人多走走。走著走著,我被一個餛飩挑子吸引了。餛飩挑子上掛有一盞小馬燈,那燈火映著在冒著熱氣的小鍋邊忙活的小販,怎麼看都像我家鄉的一點風情切放到了這裏。挑子前麵有一張小桌子,一個從挑子那邊挑過來的小燈籠映照著桌前吃餛飩的一對男女。男的圍著一條灰色的粗毛線圍巾,戴著一頂黑呢子禮帽,帽簷壓得很低,但我一眼認出來了那正是我要找的韓春。韓春平時冷若冰霜的臉上此刻春風習習,他很少吃,看著對麵那個女人吃,那女人圍著一條淡藍色的毛線圍巾,頭上戴著一頂時尚的白色巴黎絨帽,那帽子好像有點大,她一低頭吃餛飩,帽簷就要掉下來遮住眼睛了,這時韓春會及時伸手,把那帽子向上扶一下,那女人感謝似的揚起臉對給她扶帽子的人笑一下。十七歲的我不會形容這女人有多漂亮,但我卻認定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後來我回想,也許她並沒有多麼漂亮,是她的笑容漂亮,跟鮮花綻放似的漂亮,還有韓春那溫柔的跟撫摸花朵一樣的模樣,增添了我把那女人的相貌跟鮮花聯係起來的想象,我甚至嗅到了鮮花的芳香。

我本來不想跟韓大大講,可當看見韓大大時,卻迫不及待地講了,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韓大大說:又不是你找下女人了,你激動個啥?回頭他卻也激動起來,在院子裏跟興奮的鴨子一樣來回轉圈,說,“你看這娃一聲不吭,要過年了,我總得給人家準備些禮性吧?明天得趕緊去綢緞莊,晚了人家關門回老家過年了。”我說,“我不敢保證那是大哥找的媳婦,也許就是跟女人吃頓餛飩?”韓大大說,“你大哥從來不近女色,咋還殷勤地伺候著掀帽子?哪個女子這大本事,能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我和韓大大都沒預料到,我們剛躺下,韓春竟帶著那個女人回來了。韓大大披著衣服迎出來,提出要給他們做飯吃,韓春不同意,說有工作要談,然後擁著那女人進了屋,關上了門。

我趴在窗戶上,看見那女人身材高挑,白色的巴黎絨帽下是白色的裘皮大衣,大衣下麵露出寶藍色的裙裾和黑色皮靴。

這晚我沒有睡好,隔壁屋裏過一陣就傳出一種聲音來,說不上是一種什麼聲音,但絕對跟工作沒有關係。聲音並不大,但卻讓我心驚肉跳,渾身都冒汗了。

他們是黎明時候走的,女人摟著男人的腰,黎明灰白的曙光像玻璃紙,落在他們肩上和頭上。女人披在背後的長發有點亂,男人用手指當梳子,邊梳理邊走出了院子。

這一天韓大大沒有心思經營麵館,也沒有心思去送年禮或派我去送年禮。韓大大坐在屋前台階上望著大門外發呆,我也沒有心思想我參軍的事了,心裏莫名其妙地發慌,把院子掃了一遍又一遍。韓大大對我發火道,“小祖宗,不要掃了,你說這叫什麼事?倆人住到家裏了,又不給我說是我兒媳婦?我看人家那穿戴,咱西安城的綢緞怎麼能拿得下來啊?你看你大哥那樣,人都不避,這是找媳婦還是找神仙敬著?”呆了呆又說,“天黑著,我不好意思提燈照人家的臉,你說那女子長啥模樣來著?”

晚上,韓春一個人回來了,臉上還保持著昨晚的習習春風。我和韓大大都迎了上去,看著韓春。韓春笑了,“這是幹什麼?我有點受寵若驚了,你們不就是想問點什麼嗎?人已經回北平了,她叫肖麗,是我媳婦。”

韓大大說,“還沒結婚哩!你讓人家空著手走了?”

“她沒有空手走呀,她帶走了你兒子的心,這禮不輕吧?”

“你怎麼變得跟韓冬一樣耍嘴皮子了,我是正經給你說哩,大老遠地來一次,我連是光臉還是麻子都沒看清。”

“人家來是有公差的,時間緊。以後,以後啊!莊銘,到我屋裏來一下。”

進了韓春的屋,韓春擰了我耳朵一下,“昨天見到我們你跑什麼?鬼鬼祟祟的。”

我嬉笑著說,“你對那個……姐姐那樣,咋還看見我了?”

“你大哥是幹什麼吃的?後腦勺上都是眼睛。我回來是要告訴你個好消息,你肖麗姐去過齊老爺家,也見過你媽媽。他們都好著哩。”

啊?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我呆愣了。韓春拍拍我的頭,“嚇著了?齊三少爺的遊擊隊撤到西山了,成了遠近聞名的地方抗日武裝。齊老爺給他們供糧食和情報。肖麗也給他們帶去了你的消息,讓他們放心。”

這是我逃出來後得到的第一個我那戰火紛飛的家鄉的親人們的消息啊,我激動得嗚嗚哭起來。

韓春沒有阻攔我哭,我哭夠了,才想起說感謝的話,韓春說,“不用感謝,我是讓肖麗探你的底細,看你給我說的是不是真話。你說的都是真話。好樣的。”

我笑了,看著笑容滿麵的韓春,感歎愛情的神奇,愛情讓整日陰沉著臉的韓春變成了熱情洋溢的韓冬,這多好啊!我惋惜地說,“肖麗姐隻在這兒待了一晚上,我都沒看清她的麵孔。”

韓春苦笑了一下,“怎麼,現在對我有意見了?肖麗幹的是與李簡一樣的工作,隨時都有可能犧牲,所以我們……”韓春頓了一下,“我們很珍惜在一起的時間。”

我點了點頭。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明白韓春話裏的真正含義。提到李簡,我心底對肖麗生出一種崇敬。

肖麗不但給我帶來了家鄉親人們的消息,還送給我一塊巧克力,在這之前我沒有見過巧克力。巧克力是韓春轉交給我的,韓春說,“你肖麗姐誇你勇敢、英俊,獎給你塊糖。”

我接過糖,簡直受寵若驚,用顫抖的聲音問,“肖麗姐也看見我了?還誇我勇敢?”

韓春笑了笑,說,“這可不是你大大送禮的那種糖,這糖叫巧克力,是一個美國記者送給肖麗的,你麵子比我大呀,我都沒得到這麼一塊巧克力。好,回自己屋享用吧。”

我回到自己屋裏,坐在燈前撫摸著這塊叫巧克力的糖,就像韓春撫摸肖麗的帽邊。這塊糖確實與別的糖不一樣,別的糖是方塊,兩頭用紙擰起來包著,這叫巧克力的糖是長條,是寫著英文字母的很華麗的紙裹起來的,裹得細致,線直角方,緊緊貼著糖。我試了試,不好剝,就打算不剝了,我沒有想吃掉,肖麗姐給的,我想留個紀念。但我又禁不住好奇心,還是把紙剝開了,裏麵還有一層金色的錫紙,再剝開,才是糖,這糖跟別的糖顏色也不一樣,是深咖啡色的,氣味也不一樣,有一股濃鬱的咖啡味。我喝過一次咖啡,是跟八哥九哥在北平的咖啡館喝的,咖啡高貴的身份讓他們一度很著迷。我看後,又小心翼翼地照原樣包上。從此以後,這塊巧克力就裝在我的褲子口袋裏,沒有離開過我。我害怕不小心它從口袋裏溜出來,用一個別針別著口袋口。

09

肖麗的到來,不隻是給我帶來了家鄉親人的消息,還促使韓春為我的願望積極行動了起來。

肖麗走後的第三天,韓春回來對我說,“你肖麗姐說,她經過北平的淪陷,特別能理解你,讓我抓緊實現你的願望。現在有一個機會,張靈甫回家養傷了,我明天帶你去見他。張大哥打仗是一把好手,文采也是一把好手,如果他能帶你走,你以後會有出息的。”我首先感歎的是愛情的力量,肖麗的話真是能頂我一千句一萬句,其次我驚訝的是韓春大哥竟稱張靈甫大哥,張靈甫可是抗日名將啊,他是陝西人,西安城街頭的傳單十張有五張都有他的名字,陝西人為他自豪啊。我真是做夢都不敢想有一天能跟著張靈甫打仗。

韓春說,“你別高興得太早了,這還要看人家給不給這個麵子。”

韓大大有些不同意,“我們這娃性子弱,跟上你那樣的大哥不死也會剝層皮。”韓春反問道,“你這娃性子弱嗎?”韓大大笑而不語了。

韓春讓我轉一圈讓他看,韓春說,“這才半年時間,成大小夥兒了,長高了有兩寸,我們陝西水土養人啊。”韓大大說,“是我的褲帶麵養人,正是長個子的時候,還能長兩寸,以後我們這小夥兒跟張靈甫一樣高大英俊。”韓春說,“爸,你沒發現,英俊的坯子已經出來了。”

韓大大盡管不同意,還是高高興興地做了一陶瓷罐羊肉臊子,韓大大說人受了傷,羊肉是大補,這冰天雪地的吃羊肉也暖和。張靈甫在西安城上學的時候就喜歡到麵館吃羊肉麵,後來帶兵在西安城也常來,跟韓春還是在麵館認識的,兩人都穿著軍裝,一打招呼都是黃埔出身,就對上心思了,稱兄道弟起來。韓大大又讓我去老馬家買臘牛肉,我精挑細選了一塊最大最好的臘牛肉,讓店夥計包了三層麻紙,上麵壓了紅標簽馬記臘牛肉。回來走到鍾樓,我拐進了一家布店,那裏麵有一個專供客人比畫布料的穿衣鏡,我好好照了照自己,我真是長高不少了,肩膀寬了不少,眼睛明亮,充滿了夢想的光輝,昔日那個小老鼠脫胎換骨了。我來回都是一路小跑,大冷天跑出一頭汗。韓大大說,看高興的,這八字還沒一撇哩!

晚上,韓大大又一臉憂愁地盤腳坐到我床邊,說,“娃,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要給你說說,那張靈甫殺人不眨眼,連他太太都殺了,脾氣暴得很,你跟著他,萬一哪兒惹著了他,他一槍你就沒命了,你大哥怎麼給你找了這麼一個人?”我吃驚地問,“你聽誰說的?真的嗎?”韓大大說,“飯館是啥地方?南來北往的,啥話聽不著?那太太的哥哥一直告,官官相護告不倒,後來告到了西安城婦女會,婦女會把這事捅開了,捅到宋美齡那兒了,宋美齡給蔣介石說了,蔣介石大怒,下令把張靈甫逮到南京判處了死刑。聽到判了死刑,我心裏怪難受的,平時見麵不笑不叫叔,還喜歡到三學街孔廟拓字練書法,挺和氣的一個娃,脾氣上來咋這悍呢?你說他這脾氣誰不怕啊,別人躲都來不及,咱還往前撲,不想活了?”我猶猶豫豫地說,“可是大哥熱情很高,把這當一個機會,你說我好不容易盼到大哥給我幫忙了,我不同意,不合適吧?”大大說,“這幫的叫啥忙啊?他們倆是一路貨,那個肖麗也一樣,二百五,兩人喜歡成那樣,就結婚住西安城嘛,不,要去日本鬼子的刺刀下討生活,你說這女子咋想的?”

聽到這,我覺得韓大大的話不能全聽,韓大大的想法跟我跟韓春跟肖麗都不一樣,無論如何,我是為了抗日要求參加國軍的,這一點韓春非常清楚,相信韓春大哥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韓春坐著一輛馬拉的轎車,從南門出西安城,向秦嶺腳下的長安縣東大村走。晚上下了一場雪,路上還沒有人走過,我們的轎車吱吱響,軋出了第一輪車印,韓春的情緒很高,吟了幾首有關雪的古詩。看到我悶著,問道,“咋了?我以為你會高興得跟小馬駒一樣哩。”我不說話,韓春嗬嗬笑著說,“你大大在你跟前胡咧咧了吧?等你結婚有了媳婦就知道了,大丈夫可殺不可辱。”見我沒有聽懂,解釋道,“聽說是這麼回事,我這大哥領兵在外麵打仗,他二太太住在西安城裏跟一個同在一個部隊的男人好上了,搞得部隊裏的人都知道,最後一個才傳到大哥耳朵裏,大哥從戰場回來,一怒殺紅顏。張靈甫不是一介武夫,他曾就讀於北京大學曆史係,後考入黃埔軍校,是第四期學員。他自幼熟讀經書,愛好古文,對舊體詩詞有濃厚的興趣,後又迷上了書法。張靈甫的書法造詣連於右任都稱奇才、後生可畏。後來,張靈甫犯了殺妻罪,去南京投案,一路經過洛陽、鄭州、徐州等地,因帶的路費少,走了不到一半路程就囊空如洗。他便賣字換錢擺脫困境。即使在南京入了獄,也還有許多商家找他求字題寫店名,據說那時候的南京,張靈甫書寫的招牌店名多如牛毛。如果生逢盛世,很可能成為一位書法家。”

我半信半疑,韓春說,“這樣,一會兒我看你的示意,你捏鼻子就是同意我給你說情,捏嘴就是不讓我說,好不好?”

轎車來到秦嶺腳下的東大村,這個村的村口有一個地方很奇怪,有一股熱氣從雪地裏冒出來。韓春說,“人家這是好地方,有溫泉,那是眼溫泉。”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溫泉”這兩個字。

張家是一殷實農家,有一院大瓦房,瓦房簷上吊著一尺多長的冰溜子。當時張靈甫坐在熱炕上,把一張黃紙放在大腿上寫東西,見我們進來,要下炕,被韓春按住了。韓春說,“自己兄弟,不要客氣,有傷,就在炕上吧。”

韓春給我描繪過張靈甫如何英俊,但當我看到張靈甫還是驚訝,你說怎麼就那麼英俊呢?眼睛,鼻子,嘴巴,臉形,上帝咋就那麼偏心,將最美的個體、最美的組合給了張靈甫一個人。還不止這些,你看那眼睛的神情,是那麼單純、那麼溫潤,簡直是一個剛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嬰兒,怎麼都跟戰火紛飛年代的殺妻猛將聯係不到一起。

韓春問,“鍾麟,寫什麼呢?”

張靈甫說,“閑得慌,想把日本人跟中國人分析一下,你說,日本人是怎麼想的呢?不怕死,你看咱們中國人,怎麼就那麼怕死呢?讓日本鬼子用刺刀頂著屁股,跟趕羊似的,趕在一起,寧願讓日本鬼子用機槍突突了,也不敢反抗,如果大家一起反抗,總能跑幾個吧?漢奸一大堆,跟著日本人打自家人,你說,這是個什麼民族?”韓春說,“老兄言重了,我們不是在跟日本人作戰嗎?”韓春說到這兒,給我示意,我趕緊捏鼻子,韓春說,“你看這小子,就是來找你要去打仗的。”

我趕緊說,“張大哥,我可不怕死。”張靈甫問,“你是東北來的學生?”韓春說,“虧你還在北平待過,這是地道的北平口音。”

張靈甫說,“咱是老陝西,聽東北和北平的差不多,東北的學生多了,就想當然了。”

韓春對我說,“你出去看有啥活幹沒有,我們說會兒話。”

院子裏的雪還沒有掃,一個男孩在追一隻小狗,小男娃跟年畫上下來的一樣,胖乎乎的,虎頭帽,虎頭鞋,小臉蛋凍得通紅,高挺的鼻子描摹出了他父親的英俊。我彎腰抓起一把雪,捏出雪球,“哎”地扔過去。男娃放棄追狗,跟我打起雪仗來。

吃飯的時候,張靈甫扶著門框向男娃招手,“過來,鼻涕都過河了。”男娃搖搖擺擺跑過來,張靈甫掏出手絹,很仔細地給男娃擦鼻涕。韓春看在眼裏,在回去的路上訓我沒有眼力見,人家娃鼻涕流到了嘴裏,你怎麼就不知道給人家娃擦哩?

吃飯就在說話的屋裏,一張大方桌上,一盤炒雞蛋、一盤白菜豆腐、一盤白蘿卜炒粉條、一瓶長安特曲。主食是香噴噴的米飯。張靈甫對我說,“小夥子可能不知道,我們這裏產大米,叫桂花球,名貴著哩!到春天你來看,到處是翠綠的水田。多吃點,我不喜歡太瘦的兵。”

我緊張地嗯嗯應付著。

張靈甫用命令的語氣不滿地說,“大口吃,像個男人。”

我趕緊大口吃飯。

“你馬騎得咋樣。”

“在南苑兵營的時候,我騎過。” 我趕緊咽下嘴裏的飯說。

“我問的是你馬騎得咋樣?”

韓春插進話來說,“你張大哥是騎馬的高手,以後跟著好好學,最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我趕緊說,“我一定會騎好的。大哥。”我的頭上冒汗了。

“槍哩?你是進過兵營的。” 張靈甫略帶諷刺地問。

我老實地回答,“開始我們沒有槍,二十八號敵人打過來的時候我們才學打槍,有的同學還不會拉槍栓,敵人就過來了,我連拉槍栓的機會都沒有,我隻有一根棍子。”我說著委屈得眼裏冒出了淚花。

韓春說,“不過,我這弟打過鳥槍。”

“我會打鳥槍,”我趕緊說,“我們那裏種高粱,到快收的時候,烏鴉就來吃米,我們就用鳥槍打烏鴉,趕跑它們。”

張靈甫笑著問,“你打下來過嗎?”

“打下來過。”

“是空中飛的還是扒著高粱穗子吃米的?”

“都打下來過。”

張靈甫哈哈笑起來,“沒準你會成為神槍手。”

我說,“我四哥也這樣說過,四哥說,他營裏一個兵,小時候挨餓,用彈弓打麻雀吃,結果成了神槍手。”

“你四哥也是軍人?”

韓春說,“二十九軍一個營長,南苑戰鬥中犧牲了。”

張靈甫嗯了一聲,拍了拍我的肩,“我說哩,你怎麼那麼想打日本鬼子。我們這村外麵樹上到處是烏鴉,一會兒出去打給我看看?”

“好吧!”

吃完飯,韓春要討字。張靈甫問韓春討什麼字,韓春說你隨便,隻要是大哥的真跡就行。張靈甫揮毫寫了兩幅字。

回去的時候,張靈甫拄著棍,送我們到村口,村口的大樹上落著一群烏鴉,見到人,不知是高興還是恐懼,哇哇地叫著飛來飛去,張靈甫把手槍遞給我。我沒用過手槍,但這個時候我不能退縮,我接過槍,向樹上一扣扳機,槍響了。等那成片的烏鴉“啊——哇——”地飛遠了,也沒有看見有一片黑毛落下來。我滿臉通紅。

韓春說,“張大哥跟你耍哩,這手槍跟鳥槍用起來不是一回事。”

張靈甫笑著說,“我喜歡小夥兒這股勁,我要了。我養好了傷,走的時候要去西安城坐火車,去叫你。這段時間好好練練本事,跑步、爬牆、騎馬,西安城有的是城牆供你練,騎馬嘛,沒有條件,跟了我以後再練也行。”

“好,我們準備好等你,我這弟就交給你了。”

就這樣說定後,我們走了。走了好遠,我回頭看到張大哥還拄著棍,站在村口,白雪襯映得他的身影跟雕塑一樣。

在回去的路上,我不坐轎車,我跟著轎車跑,積雪嘎嘎,雪粉飛揚,你可以想象我有多麼激動!而韓春似乎有心事,他坐在轎車裏,表情凝重地反複看那兩幅字,弄不清楚是自言自語還是對我說話:張鍾麟是個性情中人,這是寫自己的心事啊,把自己比作白居易、溫泉水,眼下黨國正需要他這樣的中流砥柱,可不能有這樣悲憤的苗頭啊!聽到韓春的話,我感到很詫異,張大哥是一個在前方作戰的勇士,能有什麼不好的苗頭呢?我繼續跑步,沒有搭韓春的話。

回到家,韓春把那兩幅字平鋪到床上,給我指點如何品味這字和詩,一幅是白居易的《初貶官過望秦嶺》:

草草辭家憂後事,

遲遲去國問前途。

望秦嶺上回頭立,

無限秋風吹白須。

韓春說,八一五年(元和十年六月),京都長安發生了一起政治謀殺案:宰相武元衡在上朝途中遇刺身亡;與此同時,刑部侍郎裴度也在另一條路上被刺負傷。刺客的目的是阻止朝廷對叛亂的彰義軍節度使吳元濟進行討伐。事情發生後,白居易認為這是國家的恥辱,次日就上書奏請盡快緝拿凶手歸案,從嚴處理。但是一些權貴怨恨白居易先諫官言事,給他定了僭越的罪名;並誣告他在母親看花墜井死後仍作賞花和新井詩,是大逆不道,有悖名教。結果白氏被貶為江州(江西九江)司馬。這首詩即是作於赴江州途中。

韓春說:張大哥在寫完這幅字後情緒明顯有些消沉,這首詩是不是他心境的自畫像?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張靈甫是一個在抗日中出了風頭的人,難道他的周圍有小人?我覺得張大哥對前途有茫然之感,有對政治環境日趨險惡的焦慮。

第二幅是張繼的《華清宮》:

天寶承平奈樂何,

華清宮殿鬱嵯峨。

朝元閣峻臨秦嶺,

羯鼓樓高俯渭河。

玉樹長飄雲外曲,

霓裳閑舞月中歌。

隻今惟有溫泉水,

嗚咽聲中感慨多。

韓春說:我們在陝西後方比較閉塞,張靈甫在前方,對國軍高層抗戰的態度比我們清楚,你看這首詩,張靈甫的意思是好多人不積極抗日,霓裳閑舞,他自比溫泉水,嗚咽聲中感慨多。張大哥的心裏是很悲傷的,英雄流血又流淚。韓春的這番話對我震動很大,我以為在抗日這件事上,國軍都是像二十九軍那樣,同仇敵愾的,我看到的,都是那麼單純的鮮血,沒有這樣複雜,張大哥的這種悲傷,使我對他更加敬佩,暗下決心跟著張大哥好好幹,給張大哥長精神長臉,讓那些不積極抗日的王八蛋看看。

10

我最後沒有跟隨張靈甫而去,不是張靈甫食言,而是積極給張靈甫推薦我的韓春改變了主意。韓春什麼時候改變主意的,我一點不知道。可憐的我還每天按照張靈甫的要求,順著城牆跑步,早晚各一圈共二十八公裏,然後練爬牆,一段時間後,我順著城牆能一口氣跑半圈,在牆與垛的夾角,我徒手三兩下就能爬上城牆。韓大大家沒有馬,八路軍辦事處有,正好韓冬從陝北回來了,我對韓冬說我想學騎馬,韓冬說學騎馬好啊,早點學好,到了陝北立即就能派上用場,八路軍擅長打遊擊,騎馬打遊擊最方便。韓冬在辦完公事後帶我到城外學騎馬,麵對韓冬的熱心幫忙,我很愧疚,韓冬不知道我要跟張靈甫走,以為我在為去陝北參加八路軍做準備呢。我提心吊膽,韓冬隨時都會提出來帶我去陝北的,到那時可怎麼辦?所幸的是,直到我學會了騎馬,韓冬也沒有提出來,後來,韓冬又不辭而別了。韓大大說:你看你二哥也開始神出鬼沒了,弟兄倆大概幹一行了,鬼鬼祟祟的。我沒有在意。後來我才知道,韓大大真說對了,這個時候韓冬開始在西安城幹地下工作了。

我準備好了,還不見張靈甫來叫我,心就有些急了。韓春說:不要急,肯定是傷沒有養好,張大哥是勇士,待在家裏比你還急。從春天等到夏天,張靈甫還沒有來,我便獨自去了一趟秦嶺腳下,見到了一片片翠綠的稻田,沒見到張大哥,張家人說,張大哥早走了,走的時候說過的,要去韓家帶我走。

在回西安城的路上,憤怒和悲傷充滿了我的胸腔,被我早忘掉的韓冬的那些話在我耳邊轟鳴起來,韓家父子想剝削我?從東大村到西安城,我步行了五個小時,我的腿有時候發軟,有時候發硬,到東羊市天已經黑透了。我回來就向韓大大發難了,我認為,張靈甫一定是到麵館找過我,是韓大大擋回去了。韓大大說,“我沒見,也沒聽夥計說過,等你大哥回來問問你大哥。你大哥怎麼有些日子沒回來了?”

看到韓大大一臉無辜不像裝出來的,我沒有再說什麼。

幾天後,我從麵館裏打烊回來,看到韓春跟韓大大在廚房裏,我便衝進了廚房。此後的細節我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這樣的:韓春承認張靈甫來叫過我,是他不讓我去的。我大發雷霆,我說了我是你們可以不給工錢的長工、你們想長期剝削我等等那些韓冬給我講過的話,氣得韓大大用鐵勺敲著鍋沿喊起來,“天地良心啊,你個娃,喂不熟的狗。” 韓春揚手打了我一耳光,打得我兩眼冒金星,我轉身跑出去了,跑進了自己的屋裏關上門,把自己脫了個精光,本想全部穿上我媽媽給我的舊衣服,可這小一年時間,我的身體長了許多,衣服都穿不上了,我隻好又把韓大大給做的衣服穿上,把跟韓家沒有關係的一點東西打成一包,背起包打開了門。對不起,我要走了,我再不想當傻瓜被人剝削了。

門卻被韓春堵住了,韓春問,“你到哪兒去?”

我不說話,推韓春,這個看上去身體不好的人還不容易撼動。

“你要到哪兒去?”

“去陝北參加八路軍!”

“你敢踏出這門一步,我打死你!” 韓春竟掏出了槍,槍口對準我的胸口。

“開槍,打死我啊!”

韓大大跑過來按住了韓春的槍,“春啊,放他去吧,你這也攔,那也攔,這麼大的小夥子待不住啊。”

韓春收起槍,把我推搡到床上,指著我說,“等我回來,有話給你說,你如果跑了,我會抓你回來的,抽死你。”

韓春把我的屋門鎖上了。我聽到韓春在院子裏對韓大大說,“就鎖著這,等我回來。”韓大大說,“你至於這樣嗎?”韓春沒回話。一陣腳步聲奔向大門口,韓春走了。

院子裏安靜下來,我扒著窗往外看,韓大大坐在杏樹下,身體有些發硬,舉著煙袋半天也沒吸一口。我反身仰躺在床上,難過起來。張靈甫那英俊的麵孔在我眼前晃悠,一會兒是對我失望的表情,一會兒是安慰我的表情,我像思念親人那樣淚水汪汪。最初的那陣憤怒和激動過後,我又不相信韓冬那些話了,韓大大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老人,他可能需要一個幫手和陪伴他的人,但絕不是想剝削我。韓大哥更不可能,但無論如何,大哥他太獨斷專行了,不該這麼長的時間瞞著我,如果不是我去了趟東大村,現在還蒙在鼓裏。可韓春為什麼要變卦?為什麼要這樣扣住我?無論如何,我不能這樣耗下去了。想到這裏,我翻身坐起來,向窗外看了看,韓大大還坐在那裏,我下了床,搖起門來。

韓大大拖著腳走過來,對著門縫說,“我這兒還有一把鑰匙哩,可我不敢哪,你沒看韓春的臉色黑得要殺人啊,我當爸的都怕,你不怕啊?”

“不怕。”

“消消氣,你大哥這樣做是不對。我知道,你說那些話也是讓韓冬惑惑的,不是心裏話,你是個很懂事的娃,是個知恩圖報的娃,在大大這兒,你也沒有白吃飯。”

“大大,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不該那麼說。”

“大哥打你不對,你也不要太往心裏去,你大哥……”韓大大聲音嗚咽了一下,停住了。

“大哥出啥事了?”

“肖麗死了。銘啊,我兒稀罕的那個女子沒了啊!”

“肖麗姐死了?” 我頓時感到心髒產生了一種撕裂的疼痛,像有人把我長在心上的東西撕了下來。

“還懷著我們老韓家的種,被日本鬼子殺了。”

“大大,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有些天了,韓春忍著,沒有告訴我,我知道我這兒子的秉性,不報了這仇,不會罷休,我真怕他把命也搭進去啊……”

巨大的痛苦和悲傷衝擊著我,我堅持不住繼續跟韓大大對話,我回到床上,用雙手捂住我要放聲號哭的嘴。氣流捂在胸腔裏不得出來,衝脹得我渾身抽搐。

當這一陣痛苦過後,我喊韓大大開門,我要去延安,去參加八路軍,殺日本鬼子,替肖麗姐報仇。

就這樣,我背著韓大大為我準備的行囊,當晚出了西安城。我原諒了韓春的粗暴,也為韓春難過,但我覺得不能再靠韓春了,十七歲等到十八歲了,竟是這樣沒有結果的結果?如果聽二哥的,我早已是一名八路軍戰士了,早上了戰場。出東門的時候,我有一種衝出牢籠的興奮。

“去雲陽鄉,找尚致,尚致不在,找尚惠。”我心裏這樣念叨著走出了西安城。再見,西安城,我可能再不會回來了,我會死在戰場上的。周圍都是黑色的原野,唯有路發白,這是我第三次走這條路了,在白天沒有一點問題,晚上就說不準了,有的岔路口,能辨別出一點標誌物的輪廓,有的沒有。我判斷著,硬著頭皮往前走,後來看見了霸河水,上了霸河橋,我心裏輕鬆了一些,繼續走。大概走到後半夜了,還不見渭河,我停下來,仔細回想了一下我所過的路口,說不上來哪裏拐了彎,我看了看天上的北鬥星,隻要朝北走,雲陽鄉在北邊,延安在北邊,向著北鬥星走大方向就不會有問題。我向著北鬥星指引的方向走,想著穿上灰色軍裝、騎在戰馬上的情景,恨不得飛起來。

我走了一個晚上,快天亮時實在走不動了,就倒在路邊的苜蓿地裏睡著了。將近中午,一個趕馬車的把我搖醒了,我激靈一下坐起來,看到遠處是一個高塔,那高聳入雲的塔身和塔頂的葫蘆造型,告訴我那是崇文塔。此地是崇文鄉,北鬥星把我指到涇陽縣的東南邊了。真是望山跑死馬,我走到太陽偏西,到了涇河邊,崇文塔好像還是那麼遠。看到河水,我便覺得口渴得難耐,我踉踉蹌蹌走下河堤,雙膝跪到水草邊,伸長脖頸,像馬一樣飲著水。這時,有兩個人來到我身後,一齊動手把我的頭按進了河水裏,在我暈過去之前,看到靜靜流淌的河水因突然遭到侵襲,激起一簇簇雪白的浪花。

我醒來的時候,身處一個陌生的屋子裏,麵前站著韓春。韓春臉色蒼白,目光凶狠,掄起皮帶抽了我幾下,問我醒來沒有。我說:大哥,放我走吧,我要給肖麗姐報仇。韓春把我拉起來按在椅子上,有幾分悲涼地說,“沒有讓你跟張靈甫走,是想讓你幫大哥做一件事,冒充一個叫莊平的人往中條山押送一列軍火。”

我當時聽到“中條山”這三個字就激動了,中條山不就是抗日戰場嗎?

此後,韓春對我進行了史無前例的長時間談話,他談話的風格與以往也不同,與其說是請求,不如說是誘惑。我感覺他為這次談話猶豫、準備了好長時間,但是我沒有用應有的注意力去傾聽,也沒有像以往那樣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銘刻在心上,因為他要我做的事一下吸引了我,我的心飛也似的直奔這個事了,我不知道怎樣描述我當時的心境,但可以聯想以往我那癲狂的熱血沸騰起來的情景,我急切地要做這個莊平。韓春囉裏囉唆地又給我承諾:人各有誌,你幫了大哥這個忙,你想去延安,大哥送你一把好手槍做酬謝,你如果還想跟張大哥,我把你親自送去,他在武漢。我真想打斷他的話,不要再說了,趕緊告訴我咋做!

11

我穿上了國軍官服。為了讓我看上去老成一些,韓春把我剛長出來的胡子刮了又刮,韓春說:你這胡子絨毛一樣,還不如刮掉了讓人猜去。韓春又給我肩上墊了毛巾,腰裏纏了一圈白布,讓我有了成熟男子的身板。

韓春用三天時間,對我進行了速成訓練。

我以莊平的身份於一九三八年農曆七月初的一個早晨,在西安城火車站登場亮相。

這天,站台上早早聚起了為我們壯行的人群,有的拿著小紅旗,有的扛著橫幅,還有身穿白色禮服,脖子上係著紅帶子,手裏拿著金燦燦的小號或腰間拴著紅彤彤的小鼓的學生樂隊。大家都伸長脖子朝西看。西邊有一個軍方的進站口,兩個士兵持槍筆直地戳在那兒,攔住人群。我們剛一到進站口,一個女學生就舉著紅纓子向學生樂隊飛跑過去,大聲喊:來了,來了,預備。嘀嘀咚咚嘀,嘀嘀咚咚嘀……向抗日勇士學習……堅決抗日……保家衛國……保衛中條山……保衛西安城!一時間拳頭林立,小旗飛舞,橫幅扯起來了。人群鼎沸,人群湧動。有人張開雙臂維持秩序“讓開路,讓開路,勇士們過來了。”

韓春說,這列軍火是要到中條山前線的,我們的任務是送到河南陝縣車站,交給接應部隊,事情如果順利,我們就還坐這趟車返回。韓春還說:你別想打小算盤,你必須回到西安城,我不會讓你跑掉的。我不清楚,韓春是真的洞察到了我心裏的小算盤,還是敲山震虎,防患於未然。對這位大哥,我是親三分敬三分剩下的就都是怕了,那隻有點斜視的左眼,眯縫起來如一把斜插過來的薄刀片,讓你不做賊心都虛。但我暗自下了決心,寧願讓韓春的薄刀片剝得鮮血淋淋,也不能放掉這次如天上掉餡餅的好機會。我的小算盤是到陝縣後,逃脫韓春的控製,我不是穿著一身國軍官服嗎?不是有莊平的身份嗎?混入接應部隊,跟著接應部隊過黃河到達中條山戰場,實現打鬼子的願望。

哦,你可能聽說過中條山,但不一定清楚中條山在戰略中的地位。中條山在山西境內,位於黃河之北,東接太行,西連稷山,長三百餘裏,橫亙山西南部,西部與陝西隔河相望,南部與河南隔河相望,距離黃河最遠的距離不過二十一公裏,它是黃河的一道天然防線,是抵抗日軍進攻陝西、河南的天然屏障,號稱中國的“馬其諾防線”。抗戰全麵爆發後,陝西軍調兵遣將聚三萬多大軍漸進中條山戰場。如果日本鬼子占領了中條山,很快會渡黃河,從潼關進入陝西,潼關是陝西的東大門。從陝西軍渡河作戰之日起,中條山在陝西家喻戶曉,成了人們魂牽夢繞的地方。人們知道了它是黃河的屏障,它是陝西及大西北的屏障,知道了那裏正在進行著一場殘酷的戰爭,這場戰爭的勝負將直接關係到陝西的安危。我不是陝西人,讓我魂牽夢繞中條山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中條山是西安城距殺日本鬼子最近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