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車軍火事關中條山戰局,事關中條山幾萬國軍將士的生命,責任重大。預感到路上不會太平,韓春請戰押送這列軍火。韓春是最高指揮官。我夾在韓春的隊伍中間,端著長槍,顯得威武雄壯,但我盡量把鋼盔壓低,不讓人看見我的臉。韓春告訴我,不能讓任何人認出我,我扮演得如何,直接關係到莊平的安全,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非常明白,韓春讓我這樣做,一定有原因。韓春做事釘是釘鉚是鉚,不會危言聳聽。所以,盡管這個城市裏沒有幾人認識我,我還是遵照韓春的要求,盡力遮掩自己。但當我穿過歡送的人群時,還是發現有人認出我了,我嚇壞了,緊張得腿都不聽使喚,還好,她沒有叫我的名字,也沒有跟我打招呼,好像沒有人能看出我們認識。我們在熱烈氣氛中上了火車,等關上了車門,氣氛一下子變得冷若冰霜了。
“大家說說,往前線運送武器彈藥應該是機密活動,火車站怎麼會這麼熱鬧?好像整個西安城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韓春擰著眉頭說。
一個硬邦邦的聲音馬上頂了上來,“讓我們說什麼?你自己好好想想,共產黨那邊知道嗎?一定是共產黨那邊,打著為我們壯行的旗號,顯示他們對抗日有多積極,他們就會搞這虛頭巴腦、嘩眾取寵的事情。我就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讓他們知道?就那麼怕他們說閑話?怕他們說我們對統一戰線沒誠意?咋就這麼哩?”
我悄悄看著這個人,這個人比韓春年長,顴骨剽悍突出,鼻孔無緣無故地收縮,給人一種總想嗅出點什麼氣味的印象。這是韓春給我叮嚀要重點躲著的人,這人叫李秉儒,偵緝科科長,是一個偵緝天才,人們調笑說他長著一隻狗鼻子,沒有嗅不到的氣味。韓春平時都讓他三分。
韓春說,“大敵當前,精誠團結,多體諒體諒上麵,畢竟是大敵當前的合作時期,不要讓人家說我們把人家當賊防。”
李秉儒說,“你看著吧,不知有多少股勢力在鐵道兩邊等著伏擊我們。”
韓春對大家說,“李科長說得對,我擔心日本人那裏已經得到這趟車的情報了,所以才主動請纓押送。我們必須提高警惕,做好應對準備。看車站上熱鬧成這樣,我臨時決定調整戰鬥部署,李科長把你的人分散開,拿好望遠鏡,主要負責瞭望車兩邊的田野、村落、樹林,一旦發現異常,立即開槍。張科長,安排你的人跟在李科長的人後麵,子彈上膛,手榴彈放在身邊,前麵發現情況,後麵就要立即投入戰鬥。其餘的不變,現在就分散開,聽各自科長的安排。”
“哎,等一下,”人們都要散去的時候,李秉儒突然指著我說,“這個新來的,叫莊平吧?該給大家介紹一下。”
韓春說,“回去後吧,隆重介紹給大家。”
李秉儒說,“莊平我早就聽說過,有兩下子,跟我們偵緝隊吧!讓我們也親眼一睹京城人的身手。”
韓春說,“莊平沒有分科,暫時聽從我的安排,單獨執行任務。”
李秉儒說,“那也不該總垂著頭,一句話不說呀。”
韓春叮嚀過我,這裏沒有人認識莊平,但也要盡量不讓人看清我的眉眼,不要跟人糾纏,因為真莊平很快就會回來露麵,不要讓人看出這前後不是一個人。所以,麵對李秉儒的步步緊逼,我幹脆把鋼盔向下一拉,蓋住半張臉,發怒地說,“我就這性格,怎麼啦?現在是什麼時候,還有心思挑這理?我什麼都不了解,誰也不認識,說什麼?跟誰說?”
李秉儒嘿嘿笑了兩聲,“這氣盛!不愧是京城來的年輕人。莊平,你這性格能幹我們這行,老兄佩服。”李秉儒說完拍了拍我的肩膀,帶著他的人走了。
人都走完後,韓春把我的鋼盔掀起來,誇獎說,“好,快刀斬亂麻。這李秉儒跟誰都想鬥,你算是初戰告捷。”
我問,“大哥,你的意思是有漢奸給日本人送情報?”韓春說,“看我們路上有沒有事就知道了。現在不說這個,做好準備就是了。”
韓春安排我趴在火車頭頂上放哨,這既能與其他人隔離,又能站得高看得遠。我麵有難色,韓春說,“你不是玩著扒火車長大的嗎?扒火車打烏鴉,不會是吹牛吧?”我苦惱地說,“我的槍法時好時壞,說不準。”韓春說,“你的任務是發現敵人。披上偽裝網,防止敵機發現對你掃射。你必須活著回去,不然莊平就無法現身了。”提到莊平,韓春麵色有些沉重,隔著玻璃望了望站台上熱鬧的人群,沉思了一會兒,說,“你幹脆到車頂上去招搖招搖,但不能讓人看清你的麵孔。”
自從答應了韓春幹這件事,韓春的指示總是讓我不解,他不讓我問為什麼,隻讓我按要求執行。我執行韓春的指示,登上了火車頭,當我站在火車頭上看到那麼多人對我歡呼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真的成了莊平—— 一個抗日的國民黨軍官,也可以說,我這個假莊平與那個真莊平合而為一了。
韓春說,我和莊平高矮胖瘦差不多,口音也差不多,是我們相近的名字讓他產生這個奇思妙想的——偷梁換柱。韓春說,你呢,一定要給我保證不要出差錯,如果莊平因為你把戲演砸了而喪了命,我就一槍打死你。軟硬兼施,韓春已經對我實行多遍了,韓春從來沒有這樣囉唆過,盡管他平時也很嚴峻,但從來沒有這樣嚴峻過。所以,我猜出莊平去幹的事一定是一件非常危險、非常重大的事,如果因為我的差錯出了問題,韓春對我開槍是絕不會手軟的。每想到這,我對自己的小算盤就有些矛盾,但又一想,韓春不是讓我隻做這一趟車的替身嗎?等完成了任務,莊平那邊的任務也結束了,我逃跑應該對莊平的安危沒有影響了。
我和韓春都沒有想到,這次計劃短暫的假冒竟進行了十年,要不是全國解放了,恐怕就成了終身製。我的青春、整個激情燃燒的軍人生涯都是披著莊平的外衣。這次假冒,使我從此不但與八路軍無緣,而且與那個令我神往的共產主義背道而馳了。背道而馳意味著什麼?反動。我的政治命運就是這樣在一片國共合作的混沌中起步,經過生生死死的羈絆,奔向了等待在我老丈人家門前的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戴著這頂黑色的帽子在紅色的驚濤駭浪中顛簸了三十個春秋,卸掉時已是兩鬢斑白的老人了。
12
列車一路向東奔馳,過了臨潼站發出了三級戰備信號。陝西有句舊話:刁臨潼,野渭南,土匪出在二華縣,最惡不過潼關縣。意思是出了西安城,沿著隴海線越往東走民風和社會治安越糟糕,這跟地理環境有很大關係。到了臨潼,就能看見遠遠近近出現的山影,楊貴妃的霓裳羽衣、白居易的《長恨歌》已作古,而秦始皇的戰車、唐明皇的戰馬經過這些年的演變,化作了一個字“刁”。三級戰備就是要睜大眼睛提高警惕了。韓春說,為什麼軍統要押送這列車?西安城是西北門戶重鎮,一百多家各類特務組織在此盤踞,日本間諜組織恐怕已經得到情報了,路上打伏擊、空中飛機轟炸都有可能,還有兩華縣的土匪,不敢明搶,扒火車弄點槍彈是有可能的。
我檢查了一下槍,將槍呈四十五度仰角瞄了瞄。一想不對,韓春讓我針對的是地麵埋伏,不是天上的飛機,就把槍平舉著瞄了瞄。再想還不對,沒有一個人比火車高,這樣打出去的還是空槍。於是,我跪在車頂,槍口向下俯四十五度瞄。居高臨下。這時候大概有八九點鍾了,一望無際的玉米田上方籠罩了一層薄霧,一種青澀發甜的氣息從那裏彌漫而來,這樣的田野,讓我想起家鄉的高粱地,想起鑽在高粱地裏打桂皮的事,這樣一想,李簡的麵孔就出現在我麵前。韓春說,莊平跟李簡是一樣的人。那麼,莊平會不會在做第二個李簡?西安城沒有一木清直那樣的日軍指揮官,不一定沒有桂皮那樣的漢奸,而為什麼要讓我假冒莊平呢?難道除奸還需要不在場的證據?我百思不得其解。
車到渭南站,掛了幾節車廂,上來了幾百官兵。然後火車又繼續前行。這是野渭南了,列車進入二級防備狀態。野渭南的地貌是大曠野,南高北低,北邊是平原區,南邊是黃土台塬。鐵路好像正在分界線上。渭河在距鐵路很近的平原區出現了,如一條波光粼粼的長龍隨著火車走。一條公路沿著渭河南岸與渭河並駕齊驅,公路上有些熱鬧,幾輛拉滿士兵的敞篷軍卡車向東跑,車上空飄揚著青天白日旗。軍卡車的前麵有一隊裝滿糧食的馬車也向東跑,每一輛車前都插著一杆紅旗,車把式倚著糧袋站在車轅上甩紅纓鞭,他們好像在比賽,當軍卡車超過馬車時士兵們向馬車揮手,歡呼勝利。這比賽的雙方一定有某種聯係,這種聯係讓他們陌路相逢中建立起親密關係,我猜這聯係就是同一個目的地——中條山戰場,一個是送人,一個是送糧,還有這列向東奔馳的火車,送的是武器,殊途同歸上戰場!陝西沒有戰火紛飛,但同仇敵愾的戰爭氣味已經相當濃烈了。
過了一段時間,看不見渭河和公路了,鐵路獨自繞著山腳前進。北麵是一望無際的茂密的玉米田,渭河和公路就淹沒在那玉米田裏,南麵近處是山民開出來的小片玉米田,遠處是樹林掩映的崇山峻嶺。韓春叮囑過,在這一帶要對南邊多加警惕,山裏有幾路土匪,還有日本特務活動。我端起長槍瞄向南麵的玉米田。端著槍,趴在奔馳的火車上的感覺讓我感受到了昔日打烏鴉的狀態。現在是八月的盛夏,玉米正在揚天花,從車頂上望過去,玉米田裏一片青黃,跟剛吐的高粱穗子一樣。
“叭——”突然我的槍響了,緊接著又響了兩槍,槍響的一瞬間,我似乎看見烏鴉黑色的羽毛顫動了一下,不見了。緊接著,一片密集的子彈從火車裏飛向我射擊的地方。玉米稈被打斷了一大片,幾條人影向樹林那邊逃竄。事情發生在一瞬間,我的腦袋裏一片空白,我真不知道我是怎麼發現目標的,那子彈是怎麼打出去的。
火車大喘著粗氣停了下來。韓春帶了一隊軍人跳下火車,一部分沿鐵路搜索,一部分進玉米田搜索。韓春戴著墨鏡,大蓋帽壓得很低,李秉儒仰起他的高顴骨臉,向我這邊張望了一下,衝我伸了伸拇指。這時候,我才徹底從打烏鴉的狀態中清醒過來。真有人在路上要伏擊火車?
火車又開始前行。我檢查了一下子彈,我隻打了三槍,打中沒打中我不知道,李秉儒向我伸拇指的含義也比較模糊,是誇我打中敵人了呢還是誇我發現了敵人?韓春為什麼一點表示都沒有?我無論做什麼事都非常注重韓春的態度,韓春身上就像有一種魔力左右著我。韓冬說:你把韓春當偶像,啥都聽他的,二哥提醒你,你要是跟他幹,以後怎麼死的都沒人知道。十年後,當我被捕入“蛇腹”後,韓冬的這些話如雷貫耳,差一點變成讖語。
13
到了華縣境內,地貌分區更加明顯,南部高聳著逶迤不斷的山峰,峰巒疊嶂,高峻挺拔,北部陡直而降,渭河淤地灘形成平原。華縣東鄰就是華陰縣,都是山區,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險,曆來有土匪盤踞,所以有土匪出在兩華縣之說。列車發出了四級戒備。但我們並沒有遭遇土匪,而是日本的飛機和特務。
正午時分,太陽把火車頂變成了鏊子,我不得不把身體翻來翻去,翻著翻著向天空一撩眼,看到兩架敵機從東南方向飛來,我立即向下麵發出信號。漸漸地聽到了聲音,跟圍著燈罩的蚊蟲叫一樣。它們起初飛得很慢很高,我以為是飛去轟炸西安城的。轟炸西安城的飛機都是從東南方向的山西運城而來的。韓春叮囑過,如果不是衝著我們來的就不要招惹,我們的任務不是消滅敵人,而是安全地把東西送到。但是,這兩架飛機在接近火車上空的時候突然向火車俯衝下來,給我的感覺是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我甚至都看見那老鷹的爪子了。飛機到火車上空時扭了一下身子,平直了身子,順著火車飛。一股激烈的旋風將火車偽裝網上的樹葉翻卷起來。火車像嚇壞了一樣,身子劇烈地震動著加快逃竄。一個戴著風鏡的頭從機艙裏伸出來向下看了看,接著機槍就掃了下來,被打破的偽裝網被風卷起來,露出了火車頂的鋼板。真是太狂妄了,如果他要往火車頭射來,我會被打成蜂窩。我端起槍,等待著那個腦袋再伸出機艙。這時,火車頂突然冒出了兩挺機槍,一齊向那飛機射出子彈。兩架飛機像被驚著了的鳥,歪斜著翅膀飛走了。
火車仍然加速奔馳,我緊抓住偽裝網,不然就被甩下去了。當時我不明白飛機已經飛走了,為什麼還要這麼高速前進,這樣很危險的,容易翻車。後來我明白了,那兩架飛機隻是偵察機,轟炸機會隨後而來。火車是想在轟炸機到來之前鑽進山洞。
還是沒有來得及,三架轟炸機排成三角形如一個巨大的箭頭向火車俯衝下來。高射機槍使它們無法靠得太近,也不能保持一種狀態不變,所以它們又分散開,你來我往,一邊變化著花樣逃避著高射機槍的子彈一邊扔炸彈。雖然是大白天,藍色的光芒,紅色的火焰,把天空映成了紫丁香色。太陽灰蒙蒙的,黯然失色。炸彈在鐵道兩邊爆炸,土塊、草屑冰雹一樣飛起落下。火車大叫著,更加瘋狂地向前奔馳。我身體緊貼偽裝網,兩手緊抓偽裝網,連牙齒都緊咬著偽裝網,就這樣幾次都差點被甩下去,這樣的速度,甩下去,會立即變成肉餅。一個炸彈落在距我很近的地方,把車頂砸了個坑後滾了下去,落到路基下趴著不動了,是臭彈。火車尾部就沒有這樣幸運了,被炸得起了火,火車拖著燃燒的尾巴鑽進了山洞。
火車在一片漆黑中停下來,喘了一會兒粗氣,安靜了。我坐了起來,洞頂距我的頭很近,一伸手就能摸著。有士兵打亮手電,抓著偽裝網爬上來,看見車頂上坐了一個人,略顯驚訝,露出白牙齒笑笑。他們是檢查偽裝網的,看到耷拉下來的偽裝網,鋪平,用繩子連接起來。我看他們顫顫巍巍,爬過去幫他們幹活。活幹到架機槍的天窗跟前,我摸到了一手血,士兵告訴我,剛才一個彈片插進了機槍手的脖子,死了。我把手往偽裝網上抹了抹,把手擦幹。我這也算是參加戰鬥了,一參加戰鬥,對這樣的流血犧牲就有些麻木。
幹完活,回到原地,聽到韓春在下麵喊,“莊平,你沒事吧?”
“沒事。”
“火車得一會兒才走,要不下來躺一會兒?那上麵太燙。”
“不了,上麵還行。”
山洞裏很涼爽,我望著漆黑的洞頂,想念起了韓冬。韓冬說延安住的是窯洞,那窯洞大得很,寬敞得很,窯洞裏有大炕,冬天的時候,人吃飯、學習、開會都在炕上。我來自冀中平原,沒有住過窯洞,有幾分羨慕韓冬住過那樣的窯洞。我本來是一心想跟著韓春走的,但真正跟韓春走了,卻牽掛著韓冬,牽掛著共產主義。
一九三八年夏天終於踏上了國軍抗日征程的我,想起從此與共產黨八路軍無緣的時候仍然淚流滿麵。在我心裏,無論什麼時候韓冬給我講的共產主義都比韓春講的三民主義更令我憧憬和向往。
“莊平,莊平,在上麵嗎?”車下傳來韓春的喊聲。
我趕緊抹了一把眼睛坐起來答道,“在,大……處座。”
韓春摸著黑爬上了車頂,摸到我的手握住,“你不知道,你的槍法多麼讓我吃驚!一槍是引爆器,剩下的一槍一個腦瓜,如果沒有你,火車恐怕早被炸上天了,兄弟!你真是一個奇葩。”
怎麼可能呢?我不敢相信我有這麼大的能耐。
“你用的子彈我認得出來。”黑暗中韓春看不見我的表情,卻準確回答了我的疑問。
韓春把一壺水塞到了我懷裏,“如果不是這上麵風大,我真擔心你會中暑,多喝水,不要怕尿多,想尿就掏出家夥隨便尿。”我說,“水都不夠流汗的,哪有尿?”
韓春摸到我的耳朵拽了拽,“神槍手,回去大哥好好犒勞你!”說完,摸索著下了火車。
哈!我激動地拍了一下火車頂,如果不是怕掉下去,我非打個滾不可。在奔馳的火車上,我三槍各命中要害處,不是神槍手是什麼?以前打烏鴉的時候雖然也有這樣的紀錄,可那打中的是烏鴉,烏鴉算什麼啊?同樣的命中,烏鴉的腦殼能與日本鬼子的腦殼相提並論嗎?在這巨大的激動中,我也隱隱不安,我沒有這麼高的射擊水平,以後韓春要把我當神槍手使,可是會壞事的。
一陣哨音過後,火車開動了。火車鑽出了山洞,陽光如瀑布一樣傾瀉下來,蒙住了我的雙眼,眼前比山洞裏還黑暗。黑暗過後,是那樣的美好,玉米田、村莊、河流如黎明中的油畫一樣由模糊到清晰,由清晰到明亮地層層展現在眼前。
14
當太陽又把火車頂烤成鏊子的時候,車停在孟塬車站不走了。
孟塬在華陰縣內,是一個大站,周圍站滿警戒的士兵。我看見韓春和李秉儒與等待在站台上的幾個軍人騎上馬走了。站台上站滿了一群一夥的士兵,從他們嶄新的軍裝和稚氣的臉上可以看出是新兵,年齡不過十七八歲的半大小子。從其中有抱著軍旗的旗手和背著軍號的號手來看,他們已經分好了團隊,等待上火車。看到火車停下來,他們紛紛把目光轉向火車。有一夥興奮地跑過來,看見我站在車頂上,抓住偽裝網相互吆喝著要往上爬,我用槍對著他們喝道,“下去。”那個背軍號的號手仰起頭,對我笑了笑,“喲,還耍的是洋腔(方言:普通話)。”
我把槍抖了抖,“不下去我開槍了!”
號手說,“沒見過個啥,你站得再高,還有我們的華山高?我們還不上了哩!”他一擺手,一夥人退了下去。
這時下麵有人喊,“莊平,可以下車自由活動了。”我背著槍,下了車。
我在新兵中轉悠著,那些新兵們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我心想,我還羨慕你們呢,你們是從哪裏招的兵呢?我都等待小一年了。
那夥扒火車未成的新兵現在坐在站台上,脫下鞋,把手當腳塞進鞋窠裏,看著號手。那號手右手握著鞋,左手舉著軍號,扭七歪八,鬆鬆垮垮,搖擺了兩下。他們這是要做什麼呢?我等待著。
那號手突然“啪”一聲將鞋底打在軍號上喊:“軍校!”
眾人將鞋底“啪”一拍地應道:“哎!”
號手又用鞋底拍了一下軍號,“備馬!”
“啪”——“哎!”
“大刀伺候!”
“啪”——“哎!”
號手手舞足蹈地唱起來:“將令一聲震山川——”
“啪”——“嗚——哎!”
“人披衣甲馬韝鞍——”
“啪”——“嗚——哎!”
“大小兒郎齊呐喊——”
“啪”——“嗚——哎!”
“催動人馬到陣前——”
“啪”——“殺!”
在這期間,旗手的任務是叉開雙腿,依照節拍,左右揮旗。
後來我知道,這是華陰縣的老腔唱段《軍令》,一人唱眾人幫和,我當時不懂,但還是被那剛直高亢、壯懷激烈的情緒所打動,在這即將奔赴戰場的當前,這《軍令》是多麼鼓動人心啊!我逐個注視他們的麵孔,他們那未脫稚氣的麵孔上洋溢出的喜悅是多麼熟悉啊,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與激情同輝的喜悅,南苑學兵團的同學們麵孔上洋溢的就是這樣的喜悅,為能參加學兵團而喜悅。
《軍令》結束後,眾人用鞋底當扇子扇著臉前飛揚起來的塵土,鞋的臭味撲麵而來。旗手拄著旗喘息。我問那旗手小子,“你是哪兒來的?”那小子一指平原,“哇,遠得很。”
我問,“誰讓你來的?
“他。”旗手指著號手,“他是我表哥,我姑媽的娃。”
號手接過話說,“是我們老師叫我們當兵的,我們老師說,狗都知道看家護院,何況我們是人。”
“你們是同學?”
大夥齊聲說,“是,軍校!”隨後哈哈笑起來。
號手指著旗手說,“黑豆不是,他到我屋來看他姑媽,我就把他煽惑動了,我舅不知道,娃都參軍了還到處找著回家吃飯哩。”號手笑起來,很為自己能把表弟煽惑來而得意。
號手顯然是個愛挑頭說話的小子,笑完後問我,“你不是我這兒的人,為啥跑我這來打仗?噢,知道啦,你是東北的,聽說西安城到處都是東北人,找張學良的,要打回去,是不?張學良在東北屋門口都不打跑了,現在還能再跑回去打?”一個黑小子插話說,“張學良真是個囊鬼,打贏打不贏管,先上嘛!”眾人用長腔的腔調齊聲喊,“管,先上嘛。”號手拍了一下黑小子,“你看我們這財東娃,他家是我們方圓幾十裏最有錢的,還是個獨苗,都要上戰場哩!”黑小子說,“我爸說,我們就是打不跑鬼子也要讓鬼子出些血。”眾人齊聲說,“對,讓鬼子出些血。”
號手換上了一種感傷的語氣說,“人家財東娃還是命貴,腰裏掛了個護身符,滿值些錢。”號手讓黑小子亮給我看,黑小子不好意思,幾個小子便把黑小子抱住,將衣服掀起來讓我看。那是一塊雕刻著龍鳳呈祥的青白玉牌。四少爺也有一塊,有錢人家的兒郎出遠門,身上都帶著這麼塊玉做的護身符。
號手又換上了激昂的語氣說,“你看我們陝西冷娃,軍校!哎!韝馬,哎!大刀伺候!這啥陣勢?大小兒郎齊上前,上!奶奶的,打到咱家門上了還能不上?”
他們性格是那樣鮮明、生動,我想記下他們的名字,問他們叫什麼,他們七嘴八舌地說,叫狗娃,叫羊娃,叫黑豆……不是動物就是莊稼的名字,我知道這是他們的小名,他們還有很講究的學名,他們不好好說,他們隻覺得我的口音很好笑,嘻嘻哈哈逗我玩,根本不懂得眼前這個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長官”心裏已經充滿對他們的哀悼和懷念。我記住了三個人的名字,那個號手小子叫牛娃,他的額頂上長著兩個旋,旋起來一撮頭發豎著,老人說這樣的小子不好惹。旗手叫黑豆,額頭上的胎毛還沒有掉,被汗水沁得濕漉漉的,貼在額上,有點靦腆,不愛說話,從他兩隻黑眼睛撲閃閃總是看著表哥說話的神態看,他對自己的這個表哥崇拜,言聽計從。黑小子叫金鑫,小子們嘲笑般地說,財主的娃,金子都摞起來了,可別讓鬼子拿走了。金鑫說,給他個膽。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是開玩笑的還是真名。
韓春回來後,將我拉到一邊說,“剛才前麵的鐵路被日本飛機炸毀了,多虧我們提前做了應急準備,現在已經修好了。越來越離敵占區近了,敵人可能會派大量特務過來阻截,你多帶些手榴彈上去,看不對就扔,寧願殺錯了,也不敢讓這車出事。”韓春把一袋子手榴彈交給我,雙手按在我墊著毛巾的肩膀上說,“兄弟,一定要幫哥保住這車武器,前方戰場已經供不上武器了。”我有些激動,在韓春的心裏,我已經不是一個裝裝樣子的假人兒,而是一名可以賦予重任的勇士了。
哨聲響起來,火車鳴笛。新兵們前呼後擁地擠上了火車。我上了火車頂,把手榴彈袋子係在偽裝網上,又檢查了子彈,然後將槍口對準鐵道邊的樹林。剛才鋼鐵般的人物韓春表現出的脆弱,讓我感到問題十分嚴重。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 ……這是元代詩人張養浩《潼關懷古》中的幾句詩,與“最惡不過潼關縣”之說其實隻是雅俗之別,其核心都落腳在潼關是兵家必爭之地,戰亂不斷。進入潼關地域,列車發出五級戒備令。鐵道沿線巡邏的馬隊一隊接著一隊一閃而過,但在太陽落山時,還是出現了險情。我站得高,看得遠,我看到前方路基兩邊正在進行混戰,十多個八路軍伏在靠山這邊的路基上,向路基左邊開槍,左邊路基下是玉米田,十多個穿著黑衣服的人站在玉米田裏向對麵開槍。前麵有一段彎道,讓趴在火車頭上的我避開了火車的煙囪,看見一個黑衣人抱著炸藥包正匍匐在鐵軌上忙碌著。顯然是那群黑衣人吸引八路軍的注意力,掩護那個抱炸藥包的人。我立即向那個抱著炸藥包的黑衣人射擊,雖然射程不夠,但提醒了八路軍,一個八路軍向那個黑影射擊,黑影不動了,但那個炸藥包的導火索冒起了火花,另一個八路軍跑過去,抱起炸藥包滾下了路基,炸藥包爆炸了。黑衣人一窩蜂向路基上衝,其中一個舉著戰刀,那戰刀在夕陽的餘暉裏閃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是日本鬼子,他們想抓住最後一刻炸毀路基,然後打伏擊戰,但已經來不及了,火車加速衝了過去。火車過去的那一瞬間,那群八路軍撤離路基,反身跑進了山林,日本鬼子退回到玉米田。火車衝過去的時候向玉米田猛烈掃射,我抓緊時間,扔出了三顆手榴彈。
這場戰鬥像閃電,前後不到兩分鍾。由於八路軍的及時阻擊,火車順利通過了。火車過去後,鳴了三聲汽笛,向撤入山林的八路軍致謝,也向那位奪取炸藥包壯烈犧牲的八路軍戰士誌哀。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八路軍作戰,勇敢、靈活、機智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想記住這個位置,看南邊,山巒如聚,凝重如鐵,沒有太明顯的特點,看北邊,渭河又出現了,是一河血紅的殘陽。回想剛才那個撲向炸藥包的八路軍戰士,我覺得韓春對八路軍的評價有失公平,我不由又為自己前幾天想投奔延安未果而遺憾。
天黑後,火車頂上交叉轉動的探照燈如一把巨大的剪刀,把漆黑的夜剪得七零八落,韓春說,探照燈就是給你照亮的,老遠看見有可疑的地方就開槍,如果判準真有情況就以手榴彈報警。韓春不知道,在奔馳的列車上,探照燈刷過去得太快,什麼也來不及看清楚,我眼睛瞪得再大也沒有用,我隻好即興式開槍,沒有了算,有了詐他們暴露,嚇跑。
鐵罐車在我零星的槍聲中過潼關,進河南,到達陝縣已是半夜時分。
15
陝縣火車站是臨時修建的軍用車站,這裏離陝津渡最近。該渡口地處河南西部與山西南部黃河峽穀上段,是黃河水路要衝,晉、豫兩省通衢,曆來為軍事及經濟交通要地。對麵是山西的茅城,山西那邊叫茅津渡。火車站到處是軍人,堆滿了軍用物資和糧食。稍遠一點搭有帳篷。韓春把我拉進一個小帳篷裏,說,“這兒有吃的喝的,這一路上你最辛苦,好好休息,兩個小時後我們過河,你就在這裏等我們回來。”
我問,“怎麼要過河?不是就送到這裏嗎?”
韓春說,“路上這麼不太平,我不送到地方,咋放心?”
“我要去。”
“這下來是船,不是火車,待在這兒,不要亂跑。”韓春說完,轉身走了。
十多個小時沒有好好吃喝了,我匆匆吃了三個饅頭,喝了兩杯水,躺到了地鋪上。他們還有兩個小時過河,我想先休息一下。
外麵都是準備過河的人群,腳步聲、哨子聲、叫嚷聲,亂哄哄的跟集市一樣。《軍令》的長腔時起時落,那一群新兵還在激情昂揚。他們恐怕都沒有睡的地方,我能睡個小帳篷,還是沾了韓長官的光。我躺下後又開始了思想鬥爭,最後決定的時刻到了,我到底是丟下莊平逃跑還是跟韓春回去?
其實,這時候我已經有了一種認命感,我覺得這一切似乎是上帝早有預謀,冥冥之中就安排好了一切。比如,在鄭州的一張傳單改變了我前進的方向,到西安城偏偏落腳在了韓春家,去延安的路上突然殺出來個莊平,莊平不僅是李簡的同誌,更是查出出賣肖麗的叛徒並深入險境將這個叛徒殺死的人。當韓春跟我反複講這樣的關係的時候,我想打斷他的話,對他說:不要再說了,我對李簡是有罪的,我對肖姐那麼癡情,我不會把莊平的安危不當一回事的,我一定盡力裝好莊平。韓春那點斜視的目光能穿透我內心最脆弱的地方,他一麵給我承諾實現我的願望,一麵用李簡和肖麗當繩套套住我的脖子,讓我欲逃不能。而如果跟韓春回去有兩條路。一條是韓春兌現承諾,送我去武漢找張靈甫;一條是我繼續奔延安參加八路軍。在潼關看到八路軍的那一幕讓我心裏的天平似乎向後者傾斜了一些,可又有一些糾結,在我的直覺裏,共產黨八路軍這邊如二哥韓冬,春天般的溫暖,國民黨國軍那邊如大哥韓春,冬天般的寒冷,可是大哥的冬天裏包裹著炙熱的血,而二哥的溫暖是喧囂的風,似有似無。我需要的是炙熱的血,卻也留戀溫暖的風,所以,每到選擇的關頭,對於二哥溫暖的風,我總是駐足猶豫,寧願等待著大哥血的召喚。現在,假裝莊平這件事,到底是算召喚了還是沒有召喚?
車軲轆問題滾動了一路了,我想著想著就迷糊了,畢竟是十多個小時沒有眨一眼。
正在迷糊中,響起了軍號聲,接著是各自喊各自人集合的聲音。我急忙翻起身,跑出了帳篷。
站台上站滿了一隊隊正在集合的軍人,我趕緊找自己的人。燈光朦朧,一排排的,都是清一色的黃軍裝,看不大清楚誰是誰的人,我有些慌了神,跌跌撞撞地在一排排黃色中穿梭。終於聽到了韓春的聲音,我趕緊循著聲音找了過去。
韓春正對著一小隊軍人講話,看到我過來,停下來,猶豫了一會兒說,“站到最後。”然後繼續講,“剛才日軍開始夜襲我軍陣地,接手我們的部隊過不來了,現在,我們要立即渡河,將武器送過去。為了分散目標,我們改用小木船,一批一批送,突然一下找不到這麼多船夫,部隊那邊挑能撐船的兵協助我們。他們也是要過河增援的。我們的任務是護送,一防過河的人群中混入特務,二防對麵的炮火,如果日軍發現我們渡河,會組織火力阻攔我們的。我們首先要保證貨物安全,其次是送到。大家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直到這時,我才能夠完整地看到韓春帶的隊伍,個個腰裏別著手槍,手裏端著衝鋒槍,昏暗的燈光下,眼睛裏都閃射著與韓春一樣凜冽的目光。
韓春喊,“莊平。”
沒有人答應,韓春又喊了一遍,把凜冽的目光射向了我。
“到。”
“莊平,你跟我一條船,其餘一人一條,船編了號,第一批十三條船,你們對號上船,現在後變前一列縱隊,向渡口出發。”
後變前把我變在了最前麵,韓春走在我旁邊,控製著行軍的速度和方向。看不清什麼,但可以聽到夏夜的風把路邊莊稼吹得發出冬天般的嗚嗚叫聲、急行軍的喘息聲和腳步聲,還有後麵大部隊行軍的聲音。不時有小部隊從身邊跑步而過。還有一些用推車推著糧食的農夫,吱擰擰的聲音很讓人擔心車軸就要斷了。韓春的胳膊肘有時候會碰到我的胳膊肘。我明白韓春之所以後變前,就是防著我溜掉,我有些沮喪,我一路上的思想鬥爭都是白費心思,我根本跑不出韓春的掌心。
漸漸近了,聽到了黃河的濤聲。風越來越大,濤聲也越來越大。終於站在黃河的岸邊了。夜色中,黃河的浪濤如一片燃燒著的火焰,怒吼著,浩蕩著,映襯出對麵漆黑的懸崖峭壁的輪廓。令我們始料不及的是那裏有火光和槍炮聲,正在打仗。隊伍猶豫著沒有過河,在岸坡上聚成了黑黢黢的一大片,青天白日的帽徽如一片密集的星星,閃爍出點點清輝。我們要乘的木船如火焰邊上的木柴,聚在水邊。武器已經裝好,用雨布蓋著,船兩頭各站著兩個穿軍裝的船工。船尾巴上用黑毛筆寫著號,隊員們對號上船。我沒有號,跟韓春上了一號船。然後,十三條船便一齊向對岸劃去。韓春坐在船頭,看著對麵的炮火,對船工說,“敵人這是想占領碼頭哩,敵人占領了碼頭,我們就無法上岸了。”船工說,“長官,我隻在渭河裏把過船,沒有見過這大浪,怕快了會翻船。”韓春說,“那你就穩著點。”
後麵傳來稠密的嘩嘩聲,我回頭一看,黑壓壓的,從頭頂上一片星光看,是要過河參戰的部隊。
眼看就可以登岸了,炮火突然停了,火光也隨之暗淡下來。韓春下令停止前進。後麵的船也停了下來。對麵吹過一陣熱風,有很濃的火藥味。
後麵一條船靠上來,一個長官問,“韓長官,什麼情況?”
韓春說,“戰鬥停止了,不知誰勝誰負,我們不能貿然過去。你派條輕船過去試探一下。”
這個長官回頭喊,“郭成梁,你帶一人向前探路。”
“是。”
一條船從我身邊劃過去,向對岸前進,離我們越來越遠。事情比韓春估計的還要糟糕,敵人不但占領了碼頭,還用炮火封鎖了河麵。敵人的探照燈亮起來,幾條粗大的光柱貼著河麵掃來掃去,很快幾條光柱聚在一起了,顯然他們發現了這條船,在給炮手照亮目標。炮聲響起來了,爆炸聲迭起。一股股濃煙挾著暗紅的火柱在水麵上跳躍,水柱衝天而起。炮彈沒擊中那條船,但激起的水柱把那船打翻了。立即有幾條船劃出去,晃動著手電,在探照燈的照程外轉悠,韓春說,“這叫燈語,意思是我們救你。”我說,“這麼大的浪,他們能上來嗎?”韓春說,“派過去的應該是好水性,上帝保佑吧!”
炮聲停了,探照燈又按照原來的軌跡掃射,又過去了幾條船在水麵上尋找,但滔滔黃河水,讓大家的希望始終未出現。
那位長官說,“我們得想辦法,人和武器過不去,那邊的仗咋打?”
韓春說,“我派三個人過去與那邊取得聯係,你派人掩護。”
那個長官說,“我這兒有偵察兵,都由我派吧。”
韓春說,“事關重大,我的人我有把握,看這情況,掩護就是犧牲,你動員吧。”
那位長官轉身對他的隊伍喊,“這邊軍統兄弟要過去摸情況,需要我們掩護,水性好的能掌船的到這條船上來。”
我要求參加,韓春生氣地說,“不是需要人犧牲,是需要人完成任務,你家那是永定河,這是黃河,別搗亂。”
隻要我還活著,那一夜我就永遠無法忘記。麵對這樣一條吸引敵人炮火的死亡之船,後麵的船隻紛紛劃過來,長官伸長胳膊攔住要往上跳的士兵,讓他們說出上船的理由。那個叫金鑫的財東獨苗被攔住了,“我屋在渭河邊上……我屋裏有船隊……我爸從小就培養我掌舵。”金鑫激動得有些結巴,那幾個唱長腔的遠遠幫腔說,“就是的,就是的。”長官放下了胳膊,讓金鑫上了這條船。這邊,軍統的人也爭著去,韓春不同意李秉儒去,韓春說,“你年紀大了,讓年輕的去。”李秉儒說,“正因為我年紀大了才要去,死了就死了,年輕人才開始活人。”又補充說,“我在三十八軍混得時間長,有路數,過去會很快找到自己人摸清情況的,你讓年輕人去會誤事的。”韓春說,“好吧,大哥,人由你挑。”
李秉儒在他的偵緝隊裏挑了兩個人。臨行,李秉儒握住韓春的手,“兄弟放心,前些天我們捉漢奸過去過,一定會聯係上我們的人。”
部隊方麵組織了五條掩護船,五條船同時順流劃出一段距離後,掉轉船頭,向對岸劃去,等那五條船吸引了敵人的探照燈和炮火後,軍統的船直線駛向對岸。掩護船的行動方案是設計好的,為了減少傷亡,四條船做無作為狀,即不前進,也不後退,隻為吸引敵人的注意力,防止敵人識破掩護計劃,一條船要繼續前進,這條船就是最先挑人的那條死亡之船。韓春用望遠鏡緊緊盯著李秉儒的船,令人擔心的是,敵人還留有一個探照燈繼續掃著水麵,所幸的是負責這個探照燈的鬼子的注意力大概被旁邊的炮火所吸引,沒有發現這條船。繼續前進的那條船上真有高手,左閃右躲,在火光、水柱間穿行,一會兒看不見了,炮火過後又出現了。幾顆炮彈爆炸後,明明看到船被水柱掀翻了,但水柱落下後,船卻還在迎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那邊李秉儒終於發來了登岸成功的紅色信號彈,這邊立即向那五條船發出撤退的綠色信號彈。就在綠色信號彈的下方,那條死亡之船中彈起火了,那團火燃燒著順流而下,最後如一盞河燈,漂著漂著被浪濤吞沒了。
所有船隻回撤上岸。
軍統小分隊與大部隊一起聚在黃河岸邊直到天亮。
清晨河岸上的空氣像是冷熱水沒有攪勻,熱氣中有一股股的涼意。仍然是昨夜火車站上那些人,但再沒有了火車站上的喧囂,更聽不見了“軍校——哎”的長腔。我的眼睛尋找到那些唱長腔的新兵,他們都蔫頭耷腦地坐在河邊,出神地望著遠處的河水。
韓春站在岸邊,默默地望著對岸。此刻,對岸異常寧靜。綿延的河岸上,隨處可以看到紅紅的大圓點的日本旗,把施黛的遠山、零星的房舍、水麵都染上了一層血色。三五成隊的哨兵在河邊來回走動,他們腳下的河水裏漂浮著綠色的樹枝、木片,還有中國軍人的肢體。我默默走到韓春身邊,與他站在一起。韓春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嘴唇也有些幹裂。我安慰說,“大哥不要太著急,如果那邊情況不是太糟糕,李科長應該聯係上咱的人了,今晚一定會組織反攻,我們耐心等吧!”韓春說,“是啊,我們隻有等待。”
這種時候,我是不應該惹韓春心煩的,但我沒有忍住,還是把回旋在腦子裏的問題提了出來,“大哥,對麵的敵人是不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路上沒有擋住我們,才奪了渡口?”
韓春沒有說話。
“大哥,你是不是早就預感到有漢奸給敵人通風報信?誰是漢奸你心裏好像有譜?為什麼不抓,要造成這個樣子呢?”
“住嘴!”韓春陰沉下臉說,“你剛才說的話不許給任何人說!聽見沒有?”
“聽見了。”
韓春轉身沿著河岸走了,我望著他有些搖晃的背影,感覺我的話觸到了他的疼處。韓春是一個鐵腕人物,為什麼不抓那個漢奸導致送武器的難度這麼大的?莊平是不是跟這些有關?
這一天過得異常沉默,人們無論吃飯還是休息,都癡呆呆地望著對麵。一河滾滾的黃水,無情地擋住了我們的去路,而河那邊正在浴血奮戰,急需這批作戰物資。大家都盼望著天黑,天黑或許會有轉機。中午的時候,韓春和部隊長官向大家宣布,如果到半夜還沒有轉機,就要強攻,血染紅河水也要過河,讓大家各自找陰涼,抓緊休息,為晚上的渡河養精蓄銳。
天黑後,對麵還是那麼寂靜,鬼子的探照燈還是那樣封鎖著河麵,這邊國軍的船頭架好了機槍,做好了強攻的準備。韓春和那位部隊的長官做出決定:如果等到淩晨兩點鍾,對麵還沒有動靜,就血灑黃河衝過去。敵人的炮火再厲害,我們跟著大部隊,總能衝上岸一部分;再一個,我們那邊的人看到這邊衝鋒,也會配合的。
半夜一點鍾左右,對麵響起了槍炮聲,國軍組織反攻碼頭了。韓春命令船隻成一字形,大麵積橫著撲過去,趁鬼子顧頭不顧腚的時候能衝上去多少是多少。但是,鬼子沒有亂,仍然對河麵進行炮火封鎖,大片的船隻隻好滯留在了河中,等待機會。戰鬥時起時落,但探照燈沒有給我們任何機會,我們一直等待到天亮。
天亮就預示著沒有了機會,除非碼頭被我們占領。就在我們準備撤回的時候,忽然有人喊“快看!”
硝煙薄霧中,一麵青天白日的旗幟在碼頭的上空擺動。
“旗語!是讓我們趕快過去!”
韓春一揮手,河中的船“嘩”一聲,如脫網的魚群劃向對岸。
李秉儒找到了撤退到小王莊一帶的三十八軍。當晚,三十八軍組織火力強攻碼頭,但均未成功,最後,火力掩護,讓一支身背大刀的小分隊偷襲了碼頭,撕開了鬼子的封鎖網。那個帶領這支小分隊的長官竟是我四哥齊占田。四哥一手握著大刀,一手握著手槍,英姿幹練。我激動得熱淚盈眶。他鄉遇故人,何況這是在戰場上,何況這是我魂牽夢繞的四哥!
不知道是軍統的詭計還是他們真的弄錯了,四哥根本沒有死,連負傷都沒有,在撤退的路上確實遭到了鬼子的埋伏,但他帶著自己的營突圍出來了,在高粱地裏昏天黑地地邊打邊撤,與前來抗擊日寇的陝西軍相遇,便投靠了陝西軍。四哥作戰英勇,青睞冷兵器,在陝西軍中成立了大刀團,四哥任團長,四哥依照長城大刀之戰依葫蘆畫瓢,奪取了茅津渡(陝津渡)。
與四哥相遇,我的小心思又活躍起來,從天而降的四哥就是上帝派來接我的,我徹底把韓春的叮嚀、莊平的安危拋到腦後了,但就在我們一起反擊日軍反撲的時候,我為四哥擋了一槍,胸口中彈,頭也被炮彈擊落的石塊砸傷,我當時的感覺好像身體從高高的懸崖上掉進了滔滔的黃河裏,冰涼的河水將我的身體逐層變冷,冷到了五髒六腑,最後凍僵了……
16
不知什麼時候我有了知覺,我感覺到自己正在被河底的水托著漂浮,如一條沉入河底的遊魚,河水依然冰涼,但沒有了那種要將我凍僵了的感覺。河麵上傳來朦朦朧朧的歌聲: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著誌士的鮮血……
我費力地向上看了一眼,我看到了一種奇異的景象:天空掉在了水裏,非常的藍,太陽也掉在了水裏,非常的白,太陽像齒輪一樣旋轉著,也發出像齒輪一樣粗短的光。八哥、九哥、林曉曦、肖麗、李簡的麵孔出現在太陽周圍,肖麗的頭發像水草一樣飄揚著,鮮花般的臉龐衝著我微笑。還有那個帽子上釘著兩個黑扣子的八路軍戰士的麵孔也出現了……
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
他們頑強地抗戰不歇……
我劃動腿和胳膊,想努力向上遊,想靠近他們,但腿和胳膊隻抬起了那麼一點點就動不了了,眼看他們要飄走了,我急得哭了起來……
歌聲突然停了,響起一個女孩子驚喜的聲音,“王大夫,王大夫,快來,看他流淚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好,這歌對他有刺激作用,繼續唱,幫他堅持住這口氣就有救了。”
而這時我的身體又開始下沉。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歌聲響起來後,我感覺身體停止了下沉,又開始漂浮。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歌聲周而複始。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清亮的嗓音變得沙啞。
我覺得我聽到了歌聲,隻是有點朦朧,我覺得我的意識是清醒的,就是身體像在另一個世界,意識無能為力,做不出反應。後來聽惠說,我還是有反應的,我眼縫裏滲出了淚水,濕了睫毛,濕了眼角邊的繃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一抹溫柔的夕陽落在我床邊,這抹夕陽裏彎著一個豌豆秧子一樣的人影兒,那是個纖弱的女孩,她兩手握在一起,身體微微向前傾著為我歌唱。
看見我睜開了眼睛,女孩停止了歌唱,沒有興奮地喊大夫,而是靜靜地看著我。我閃動著濕潤的睫毛,向她傳遞我心中的信息。她猜測著說,“這是三原縣醫院,你負了重傷。”我眼睛閉了一下,表示明白了。女孩說,“別擔心,會好起來的。”我又扇動起眼睫毛,向她表示,你也不用擔心,我感覺很不錯。一個男醫生過來,翻了翻我的眼皮,對女孩說,“不用再唱了,給他喝點水。”
這個女孩就是惠。當時我臉上裹滿繃帶,隻露著一雙眼睛和一張嘴,惠沒有認出我來。我的嘴唇腫脹得張不開。惠用一把小勺慢慢將水沿著我的嘴縫往進溜,邊溜邊說,“不要著急,你嘴沒有用膠糊住,水會進去的。等你的嘴能說話了,可要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裏。”惠的語氣像對一個小孩子,聲音跟嘴邊的水一樣,那麼細軟溫潤,深深地進入了我那焦渴的心田裏。
喝完了水,我用眼睛示意惠打開我的上衣兜,兜裏裝著我的證件。大概傷員太多,我身上的軍裝雖然染了好多血,還沒有換下來。
這世界上有兩種語,一種有聲,一種無聲,無聲語冠名的種類不少,比如手語、旗語、燈語,但沒有一種叫眼語,其實用眼睛說話的時候很多,隻是不適合遠距離,眼語就算是我對用眼睛交流的冠名吧。惠明白了我的眼語,拿出了我衣兜裏的證件,她看著證件說,“你叫莊平?你長得這麼漂亮,我咋看你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他叫莊銘,跟你差一個字,不會是同胞兄弟吧?”
那炸彈崩起來的石塊真是傷了我的腦子,我怎麼把自己推到了一個要說假話的境地呢?我假裝昏迷,避開了這個話題。
惠告訴我,她是三原女子中學的學生,聽說這個醫院接收了好多從中條山抬下來的傷兵,她就從西安趕回來到醫院當誌願者了。看到我很難活過來,就想為我唱一支歌。沒有想到這歌聲喚回來了我第二次生命。惠每天到醫院照顧傷員,別的病房我不知道,在這個病房裏住著七個人,六個都是本地人,每天都有親人來看他們,惠看我孤獨,忙完了活,就到我的床邊,跟我閑聊。惠說,你的家不在這不要緊,沒有朋友也不要緊,我就是你的朋友,我會照顧好你的。惠來到我身邊,猶如悄悄開放的一盆蘭花來到我身邊,散發出那麼一種我從未感受過的清香和恬靜,讓我早晨一睜眼,就盼著惠的到來。
惠告訴我,這家醫院是她伯伯生前開的,伯伯死後父親就接管了,父親不懂醫,但父親請到了很好的院長和醫生,使這家醫院在周邊幾個縣有了影響力,院長和醫生都是她父親的好朋友,她父親為了讓傷員們得到更好的治療,好多藥品都是從上海專程買來的。惠跟我聊天時經常提到她父親,讓我產生了對她父親的敬畏。她父親就是我在培英學校見過的那個高個子先生。
有一件事讓我發愁,為了這件事,我能說話了還裝著不能說話,這件事就是我是莊平,我不能承認我是莊銘。就要拆除繃帶了,我的麵目將完全暴露在惠麵前,而且惠說過,她放暑假去西安城玩,看見莊銘上了去中條山的火車,聽說這裏轉來了中條山的傷員,馬上想到了莊銘,她還挨個把傷兵看遍了,沒有莊銘,“你說,莊銘不會受傷吧?”惠這樣問我,可見她不但對莊銘的麵貌記憶猶新,而且還惦記著莊銘。我該怎麼辦?為了莊平的安全,我絕對不能說我不是莊平,後來,我想出來一個辦法,打個顛倒,說莊銘是假的,告訴惠,莊銘不是我的真名,有關莊銘的身世也是假的,莊平才是我的真名,我是在北平上學時加入的軍統,我是從北平調來陝西的,在陝西軍統任職。惠會問到一個軍人怎麼可能跟著開麵館的老板去收麥子,我就說我是韓春的朋友,跟韓大大去雲陽鄉純粹是幫忙,為了少惹麻煩,我才說了謊話。惠還可能問到我為什麼看上去年齡那麼小,我就隻好說,這是老天決定的,老天讓我長得這樣麵嫩。我想象了好多惠要問我的問題,我心中一一做了回答,覺得有了可以自圓其說的自信。在拆下繃帶的前一天,我開口說話了,但是,當我要說出來的時候,那套複雜又龐大的東西不翼而飛了,我脫口而出的是莊銘是我的小名,我是進北平上中學時改成莊平的,至於莊平現在的身份,我隻字未提。
我以為惠聽了後會追問點什麼,起碼要問一下你什麼時候參的軍。但惠一個字都沒問,隻淡淡說了一句原來你就是莊銘啊,隨後問我讓她叫我哪一個名字,我說叫莊平,她說知道了。這件事讓我當時對惠產生了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隨後我又有些失落,原來事情這麼簡單,我卻糾結了那麼一套複雜的東西。
由於有惠,在三原醫院住院的那段日子,成為我逃亡這一年來最愉快溫馨的日子。惠喜歡唱歌,我常常聽到惠給傷員們唱歌,歌聲有時候是從其他病房傳過來,有時候是從窗外傳進來,當然在我們病房唱得最多。以她那清細的嗓音,唱起來十分好聽。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再會吧,在前線上》,我跟著惠學會了這支歌,現在,我仍然能用這破鑼似的老嗓子唱出一些歌詞,“動員已到了最後關頭,不要讓那二十九軍孤軍苦戰, 再不讓那日本敵寇侵略中國領土,你們前去吧,我們緊跟上,再會吧,在前線上!”惠說,這是她一位叫趙雲竹的女老師創作的,八路軍奔赴中條山戰場的誓師大會是在雲陽鄉召開的,趙老師帶著她們給八路軍演唱了這首歌曲。從惠那裏我知道,八路軍也到中條山抗日了,惠說,八路軍走了,雲陽鄉就沒有八路軍了,要參加八路軍起碼得到照金。惠說她喜歡唱歌是遺傳基因,她娘就愛唱歌,拉著風箱燒火的時候愛唱“小白菜地裏黃”,這歌唱得不吉利,早早把自己唱沒了,讓自己的孩子早早沒有娘。
我好了一些的時候,惠帶著我走出醫院信步轉悠。惠喜歡給我指點著某一建築或某一地方做曆史講解,由此我知道了三原是鄰近幾個縣城中最繁華的縣城,不但是經濟、文化中心,還是軍事中心,城隍廟矗立的石碑上雕刻著嶽飛的《出師表》,國軍在這裏屯兵打仗已有一段曆史,這裏是於右任的老地盤,陝西的各路軍隊就是在這裏會聚後,召開抗日誓師大會,開赴中條山戰場的,這一帶地區籌備的戰備物資也是從這裏集中分送往中條山戰場的。我感到惠不同於別的女子,惠對戰爭很關注,對軍人生涯有些向往。惠還喜歡文學,給我講起過魯迅的作品。惠的小口如花朵,聲音如習習春風,柔和溫暖,我們在極質樸的友誼中,產生出了一種令人說不出來的更親密更動人心弦的關係。
我的軍褲口袋裏裝著肖麗姐送給我的那塊珍貴的巧克力,換軍裝的時候,我特別又加了一個別針,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吃掉這塊巧克力,見到惠以後,我就想把這塊巧克力給惠吃。但我又猶豫,捏來捏去,就是沒有從口袋裏拿出來。直到我就要出院走的時候,我才打開別針,拿了出來。當時我們坐在三原城北的清峪河邊,一棵翠綠的大柳樹為我們遮著陰涼。經過在我口袋裏半年的蹂躪,巧克力華麗的外表已不複存在,邊沿磨出了白色。我遞給惠,惠拿在手裏看著我說:你裝在身上好久了吧?你很珍惜它,你還是留著吧。惠把巧克力遞給我,我沒有接,我說:是很珍惜它,可是,我馬上要上戰場了,我會死的,死了它就要落入泥土了,我想給你,這是我的心願。惠看了看我的表情,猶猶豫豫地把巧克力剝開了一點點,捏著糖紙遞到我嘴邊。我緊抿著嘴唇。惠笑了笑,把巧克力放到自己嘴邊,咬了一小點,再遞到我嘴邊,我張嘴咬了一小點。我們就這樣你一點我一點地吃了一會兒,然後惠把剩下的巧克力重新包好,放進我的口袋,再用別針別起來。那塊巧克力一直到我出院才吃完。平時裝在我的口袋裏,惠來看我的時候,拿出來你吃一點我吃一點地一起吃。
盡管我心中燃燒著去前線的渴望,由於惠的原因,出院的時候我還是有些依依不舍。
在我臉部的繃帶未取下之時,韓春帶軍統處的同誌來看望過一次,我以嘴傷得不能說話為由沒有說一句話,我牢記著韓春跟我說的那句話:對任何人你都不能大意,你的一點點大意,都可能給莊平帶來生命危險。我背過人對韓春說:我非常希望莊平能來看我,我很想知道我冒充了一個什麼樣的人。韓春說:等他完成了任務就來看你,快了。但到我出了院,莊平也沒有來。
不是說莊平一兩天就完成任務了嗎?我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但願,但願吧,但願莊平平安無事。
17
韓春悄悄地把我接回了西安城自己家,拒絕了由醫院負責落實到老鄉家裏調養的安排。由此,剛露麵的莊平又因身負重傷,消失在軍統的視野。韓春對韓大大的解釋是我執意要跟他去前線看戰爭場麵,才弄成了這樣。韓大大不相信,問我是咋回事。我說:是我偷偷地扒上他們的火車跟去的。韓大大說:娃啊,戰場是個什麼地方?人殺人啊!你們咋就這不讓我省心哩?
韓冬回來看過我幾次,每次都提著一碗雞湯。韓冬說:你的那一套說法騙得了我爸,騙不了我,你是給大哥去幹事鬧成這樣的。給你說,你跟著韓春神出鬼沒,早晚你咋死的都沒有人知道。這次你也看見了,八路軍不抗日,保護你們的列車幹什麼?我們在商南地區活躍著一支八路軍遊擊隊。我說:那你送我去參加這支遊擊隊吧。韓冬說:我帶你去北邊,北邊是大部隊,天天有仗打,來勁。日本鬼子想從府穀那裏渡黃河,被我們打到黃河裏了。我沒有敢對韓冬提我去參加八路軍半路上被韓春截回來的事,如果讓韓冬知道這件事,非找韓春的麻煩不可。
回西安城後,我幾次對韓春提去武漢找張靈甫的事,曾經信誓旦旦的大哥,又支吾起來了,說等莊平完成了任務,一定。我看出韓春也為莊平遲遲完不成任務而著急,就不想再逼他,拿定主意跟韓冬去延安。但是,等我身體好利索了,二哥韓冬又沒人影了,我想去雲陽找尚致,又怕碰上惠,我不知自己為什麼在依依惜別惠之後,竟怕見惠了。由於對八路軍的魂牽夢繞,閑來無事總喜歡去八路軍辦事處門前探頭探腦。有一次我看見那院子裏,有一群戰士曬著太陽學唱歌,一個先生一手舉著一張黃紙,一手打拍子,風在吼——唱,風在吼,馬在叫——唱,馬在叫……戰士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還有抽煙袋的,唱得稀稀落落不齊整,如果不是那個先生提醒“唱”,恐怕更糟糕。我有幾分不屑,我是在國軍兵營待過的,士兵們很嚴整誰敢這個樣子?但看著他們太陽下明朗自在的笑容,又有幾分說不上來的羨慕。
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唱,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河西山岡萬丈高——唱……先生穿著灰色大褂,四十多歲的樣子,教完了歌,把黃紙疊成一小塊裝進口袋,推起牆角的自行車出了院子,拐個彎,順著城根向北騎去。有另一輛自行車冒了出來,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我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騎自行車的是個穿白西裝的男青年,瘦瘦的,寬鬆的白西裝被秋風吹起一角,向後飄揚,在灰色沉重的城牆背景下,顯出幾分鮮活飄逸。
就在這天晚上,韓春回來了,給我派了個活——捉漢奸。韓春說:日機轟炸西安城越來越頻繁,目標也越明確,我們確定有漢奸給發信號,夜晚的時候用信號彈或燈光、火光,白天用鮮豔突出的顏色。夜晚的事情你不要管,我們有辦法,你隻管白天,這可能像大海撈針,你碰碰運氣吧,我們實在沒有什麼好辦法。
提起日機轟炸,老西安城沒有人不怕,有一次我跟韓大大在房頂上拔酸溜溜草,聽到天空中傳來聲響,便放下手裏的活望過去。看到一群日機遠遠地從東邊飛來,三架排成一個小角,三個小角排成一大角,在雲霧混沌的天空畫出一個巨大的箭頭,這箭頭鋒利地穿過灰色的雲朵,向西安城插下來。這個時候警報才響起來。我們趕緊下來,鑽進城牆下的防空洞。日機走後,我看到在護城河邊上,一位母親的頭都被彈片削掉了,孩子還趴在媽媽懷裏吃奶。
當時西安城防空也確實虛弱,這是我後來知道的,因為後來我在防空站工作過一段時間。一九三七年抗戰初期,西安城及陝西防空司令部相繼成立後,便著手組織西安城軍防民防事宜和協調駐西安城各部隊組建防空網,其中包括空軍部隊、陸軍高射炮和高射機槍部隊,但裝備差、數量少,實力極其有限。一九三七年冬至一九三八年春夏,駐西安城的空軍驅逐機隊,曾多次升空作戰,每次都盡力將入侵日機趕跑。可是,該部隊很快被調離西安城。當局在軍事力量無奈的情況下,號召市民捉漢奸。當時,《西京日報》刊登了一篇《防空司令部勸告民眾防緝漢奸擬定防緝常識盼各特別注意》報道,大意為:空襲警報發出時,人都是爭先恐後、扶老攜幼進入地下室中,但是漢奸鼠頭鼠尾不願見眾,常常孑然獨居一隅。日機夜襲時,漢奸活動更甚,弄出光芒高射的燈光或火光。防空司令部要求大家要隨時隨地留神,一旦發現漢奸,及時向憲警報告,或直接扭送有關部門。我捉漢奸一事是發生在一九三八年底,比這個報紙的時間早半年,可見韓春目光的敏銳。其實,西安城這個老城,西北抗日後方的重鎮,除漢奸的手一直是很硬的,從來沒有停止過。當時玉祥門外就是殺漢奸的刑場,漢奸行刑前要遊街示眾,但漢奸仍然像野草,隨時會從哪 個磚頭瓦塊縫裏冒出來。當時捉漢奸的誌願者也很多,尤其是青少年。
即使大海撈針,也要確定個下手的地方。我想起前不久韓大大在房上修屋頂被敵機刮掉了帽子的事。當時韓大大正在房上修屋頂,警報響了,韓大大想把屋頂修完,就沒有下來,結果敵機俯衝下來,像勺子一樣在韓大大的頭頂上拐了一下,韓大大戴的黃色狗皮帽子被飛機帶動的旋風甩到了院子的地上,韓大大驚叫著問我他的頭是不是掉了。當時我提著一小桶泥站在梯子上。看到那飛機畫了個弧線後,平直了身子,優美地飛走了,漆黑的陰影一路撫摸著老西安城的秦磚漢瓦,溫柔無比。韓春說,“據可靠情報,南昌敵偽正訓練間諜六十餘人,分赴內地刺探我軍情,並以紅色雨傘為指揮敵機信號。”我想,也許敵人已經將紅傘改成黃傘,把韓大大黃顏色的狗皮帽子當成了漢奸發的信號,拐下來湊近一看不是才沒扔炸彈飛走了?難道東羊市或附近有漢奸?難道這一帶有他們轟炸的目標?我這樣想著,就把尋找漢奸的目標鎖定在了東羊市一帶。
一個寒冷的早晨,幾架日機從東邊飛過來,低得快要擦到東門屋脊上的酸溜溜草了。在高射機槍的威脅下,升高了一些,往西飛,有一架沿著城牆忽高忽低地飛,表現得像遠道回來尋找老窩的麻燕。城牆上架著高射機槍,這架飛機竟如此膽大,我判斷,它一定在尋找漢奸的信號。信號一定在城牆附近。當時我爬在一根電線杆上,能看到城牆內一片屋頂和屋頂間的路,警報一響人們都躲起來了,地上沒有一個人影,遠處有一個黑色人影在一片房頂上跑,這個人是漢奸嗎?我滑下了電線杆,向那片房屋跑,跑到一個拐彎處,我竟與那個黑影碰了個滿懷,那個黑影從牆上跳下來,剛好落到我麵前。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穿著一身寬鬆的黑色便衣,腰間紮著一條灰色麻布腰帶,看那虎虎生風的勁兒像是練武術的。黑衣少年說,“你也是捉漢奸的吧?我看見漢奸了,是一個拿著紅傘的女人,她想用紅傘給日機發信號。”
“紅傘?”我急忙問,“人呢?”
黑衣少年指著向西的路,“往那邊跑了,我們分開追,我沿這條路,你沿那條路,追!” 黑衣少年沒等我同意就跑了。
事情太突然了,我來不及思考,聽從黑衣少年的指揮,向南跑。對東羊市這一帶複雜的巷道,我熟悉得跟手掌紋一樣,我知道,黑衣少年跑的那條路到西羊三巷北口向南折,一直折到順城路,這期間沒有岔路口。隻要我向南跑到城牆下,沿順城路向西跑至東羊三巷南口折向西,那麼,我們兩人會從南北兩頭把那個漢奸堵在西羊三巷裏。看來這個黑衣少年也一樣非常熟悉這一帶錯綜交叉的小巷子。我跑到了城牆下的時候,看到那隻“麻燕”就在我的頭頂上,也沿著城牆向西飛,低得要把我的頭發抓起來了。我的腳步有些踉蹌,在過一個巷子口的時候,我無意間向巷子裏望了一眼,看見一個女人夾著一把紅傘向這邊跑。我一拐彎迎上去。
我抓住那女人,奪過了那把傘。這是一把鮮豔的橘紅色的傘,橘紅色的光波最長,跟著八哥九哥在京城上過學的我是知道的。這不是向敵機發信號的工具是什麼?
這個女人是一個時髦女郎,緞子旗袍,燙發披肩,身上有很濃的香水味。我奪了她的傘,她不惱不怒,嘿嘿笑起來, “英俊的小哥哥,你奪我的傘幹嗎?”竟是北平口音。
“不下雨不下雪,你夾著傘幹嗎?”我反問。
“聽你的口音,我們是老鄉,同是天涯淪落人。” 時髦女郎套近乎。
“你夾著傘幹什麼?”
“嘿嘿,小哥哥,” 時髦女郎笑著說,“打著洋氣好看唄!怎麼礙著你啦?”
我突然呆了,因為我從女郎笑起來顯出的兩個酒窩裏,看到了一顆黑痣,而且這個黑痣在左邊的酒窩中間,是八哥心愛的李小亞?
“睜那麼大眼睛幹什麼?你想搶劫?” 時髦女郎打趣。
“我是在抓漢奸。”
“行了吧,搶就搶吧!你看我連個手包都沒帶。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別傷害我,放我走吧!”
“李小亞,你不認識我了?我八哥是齊占強,我替他給你送過詩,我是莊書先。”
時髦女郎側過臉瞭了瞭南邊,露出啼笑皆非的笑容,“你認錯人了,我不叫李小亞。”
“李小亞,你為什麼在這裏?為什麼拿把紅傘?”我吼起來。
時髦女郎微笑著從我手裏拿過傘,順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說,“小哥哥,你是認錯人了。”說完,向南邊揚長而去。
南邊是城牆,那“麻燕”還在找窩,站在巷子裏,視野狹窄,看不見影子,隻聽見嗡嗡聲。我追上時髦女郎奪過了那把紅傘。
我沒有到西羊三巷與那個黑衣少年會合,而是夾著那把傘垂頭喪氣地往回走。我認定這個時髦女郎就是李小亞,就算這世界上有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包括酒窩和酒窩裏的痣,那麼絕不會連習慣動作都一樣。在這戰亂的年代,異鄉遇故人,該是一件多麼激動人心的好事,該有多少酸甜苦辣要相互傾訴,李小亞為什麼不承認自己是李小亞?
走到巷子口的老槐樹下,我站住了,怔怔地看著手裏的紅傘,這是為什麼?我不想承認但事實如此,我除了要阻止李小亞給敵機發信號外,還怕那黑衣少年依傘為證抓住李小亞,對變成這樣一個時髦女郎的李小亞,我不應該這麼多情,這麼庇護她。我為自己開脫:並沒有李小亞是漢奸的真憑實據呀?如果再看見李小亞與那“麻燕”扯上關係,一定抓她。我把紅傘搞壞,扔到了垃圾堆裏。
一日,那“麻燕”又來尋窩了。我又爬上電線杆,不但又看到那個黑衣少年在屋頂上跑,還看到有幾個少年分頭在幾條巷子裏跑,他們好像在圍追堵截什麼人,指揮者正是站得高看得遠的黑衣少年。我突然開始擔心,會不會追的是李小亞?正這樣擔心著,一個女人在這幾個少年的包圍圈中出現了,這個女人穿著普通,拿著一把紅傘,閃現了片刻,就消失在了一片屋簷下。那幾個少年碰了一下頭,又散開飛奔而去。他們在找那個女人?我滑下電線杆,向那個女人消失的那一片瓦房跑去。路上碰見一少年抓住我問:見一個拿紅傘的女人嗎?我用手一指說:向那邊跑了。我所指的方向與那個女人消失的地方方向相反,我雖然沒有看清那個女人的模樣,但我認定那就是李小亞。“麻燕”一到,在同一地方,出現同樣拿著紅傘的女人,不是李小亞是誰?而我又一次放過了李小亞,我還是想挽救她。
從李小亞沒有拿包這一點看,她即便不住在這一帶,也會在這一帶有落腳點,這個落腳點就在那一片大瓦房中。此後,我經常圍著那片瓦房轉悠,我抱著一個決心:找到她,說服她自首,挖出更多的漢奸。李小亞是八哥心愛的人,在這舉目無親的異鄉,我應該給她一些關懷。
我尋找的範圍不斷地擴大。終於有一天,在三學街,我看見了李小亞。李小亞一身素裝,手裏拿著一卷畫筒,進了一家叫臻品軒的字畫店。我在門前左等右等不見出來,便進去查看。店裏隻有一個坐在櫃台後沉思的夥計,見我進來,看了一眼,繼續沉思。我穿過店堂推開了虛掩的後門。後麵是一個大院子,院子裏有偏房,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我想進去看,那個沉思的夥計喝住了我。我說:我看見一個姑娘進來了,怎麼不見了?那夥計說:要找姑娘到妓院去。我被趕了出來。我不死心,坐在台階邊上等李小亞出來,我知道,這一帶的後院沒有後門。我坐下不一會兒,一個穿灰長衫、戴了副黑眼鏡的男子從一輛洋車上下來,手扶眼鏡向四下看了看,邁上台階,從我身邊過去,進了臻品軒,我覺得這個人在哪裏見過。接著又過來一輛洋車,從上麵下來一個身穿黑呢子大衣、頭戴黑禮帽的男子,黑禮帽男子借著整理禮帽,向臻品軒偷偷看了看,走進了臻品軒正對麵的字畫店。繼黑禮帽之後,又來了一個拉著一輛空洋車的車夫,車夫拿出一條破毛巾,裝著撣車上的灰,瞭一眼左邊的店,瞭一眼右邊的店,瞭夠了,拉車走了。對麵的字畫店窗後,晃動著一頂黑禮帽。
很長一段時間後,那個灰長衫出來了,手裏拿著一卷字畫,這個人好像很高興,邊走邊用字畫卷打起拍子哼起來,風在吼,馬在叫……我想起這個人是誰了!這個人叫了一輛洋車離開後,躲在對麵字畫店的黑禮帽出來了,黑禮帽手裏也拿著一卷字畫,叫了一輛洋車坐上走了。我一直等到天黑,臻品軒關了門,也沒有見李小亞出來,隻好回去了。
回到家,我左思右想才把事情理出了點眉目。黑禮帽是在跟蹤灰長衫,洋車夫是在通過尾隨黑禮帽而跟蹤灰長衫,所以,洋車夫見黑禮帽恪盡職守,就撤了。這都是哪一方神仙呢?我是在齊老爺的藥材鋪幹過特工的,很快把這件事跟情報聯係起來了。李小亞如果真是給“麻燕”發信號的漢奸,那麼這個臻品軒就是日本特務窩點,那個灰長衫就有可能是漢奸,是情報源。那麼,黑禮帽是偵緝漢奸的八路軍?洋車夫是什麼意思?怎麼有點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呢?我想把這一推測告訴韓冬和韓春,但一想到李小亞,又放下了,還是想等找到李小亞再說。
守候了幾天,還是沒有見到李小亞。等到韓春回來了,我有了主意。我向韓春要張靈甫的那兩幅字,說要去替大哥裱。韓春用那隻斜眼看著我,問我是不是要去臻品軒裱字,我當時就愣住了,韓春譏刺地笑了笑說:你不知道大哥是幹什麼的?韓春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管怎麼樣,韓春還是把字交給了我。我拿著這兩幅字進了臻品軒,夥計開始冷冷的,看到字的落款後,高興地衝後院叫掌櫃的。掌櫃的出來了,仔細看著這兩幅字說,“啊,真是張靈甫的,好,好。”我斜著眼睛往後院裏瞅,看到一個男人在練劍。
掌櫃的說,“好字啊,要不賣給我們吧?你開價?”
我說,“不賣。”
掌櫃的伸出兩根指頭,“一幅兩根金條?”
我的眼睛瞪圓了,但我還是說,“不賣。”
那掌櫃的巴掌翻了一下,伸出四根指頭,“翻倍,四根。”
我心也動了,但這是大哥的東西,我做不了主。
掌櫃的很會察言觀色,他說,“你不要急著回答,坐下喝杯茶。”
掌櫃的請我坐在了一邊的茶桌前。這個掌櫃的有四十多歲,穿著黑緞子棉坎肩,頭戴一頂鑲著一塊翠玉的瓜皮帽,是標準的店麵掌櫃打扮,但我總覺得有說不上來的別扭。
掌櫃的關切地看著我說,“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逃亡的吧?給人家當夥計糊口吧?兩幅字八根金條回去給主家,另外,我給你兩根做酬勞,以後主家有張靈甫的字你都拿到我這兒來,怎麼樣?”
“您這麼喜歡張靈甫的字?”
“啊!其實,我看重的是張靈甫這個人。張靈甫是抗日將士,令我敬佩。你家主人跟張靈甫一定關係不錯吧?一幅寫了這麼多的字。”
“啊,還行。”我應付著,我在想,這個人說話溜溜順,但怎麼總覺得跟他穿的衣服一樣,有說不上來的別扭。
“你家主人住哪裏?我想去拜訪,看你家主人能不能給我求幅字?有共同的愛好,我們可以交個朋友,以後到我這兒裱字不收錢。”
“這我得先問問我家主人願意不願意交你這個朋友。”
掌櫃的一笑說,“怎麼會不願意呢?我順便問一下,你家主人家裏是不是有當軍官的?”
“沒有。”
“那麼,跟張靈甫是親戚?朋友?要不怎麼會有張靈甫的手跡呢?”
“不知道,我也從來沒見過張靈甫。”
我已經可以肯定,這個人是在搜集情報。
也真是巧,這個時候,那個灰長衫來了,灰長衫拿著一幅畫,說是要裱。店掌櫃熱情地迎了上去說,老客了,裏麵有各種裱紙,隨您挑。掌櫃的帶灰長衫去後院了。我想跟進去,被那個夥計攔住了。
我說,“我也想去挑裱紙。”
那夥計說,“你等著,等那老客挑完了出來,你再進去挑。”
我拿起字起身說,“你看人下菜,我不裱了。”
走出店門,又看見黑禮帽了,他在一個賣字帖的小攤前裝模作樣,我徑直向他走過去,他卻迅速離開了。
我是從店掌櫃迎接灰長衫那畢恭畢敬的折腰姿態上確定店掌櫃是日本人的。這個日本鬼子把灰長衫請到後院幹什麼?接情報呀!我急切地想把此刻這個想法告訴黑禮帽,遺憾的是他躲我,三閃兩閃就不見了。
那就告訴大哥韓春吧,我一口氣跑回家,進門大聲喊大哥。
韓春從屋裏出來,問,“什麼事?”
“啊……”我結結巴巴地說,“那家……那家給十根金條要買這字!”
韓春生氣地說,“就這事?”
我說,“就這事。”
韓春冷峻地問,“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想對我說什麼?”
我低著頭,我不敢看韓春的眼光,“大哥,真的沒什麼事,就是十根金條的事。”
韓春把我手裏的字拿過去,說,“一百根我也不賣。”韓春回到自己房裏去了。
我看到韓春後改變了主意,原因還是李小亞,大哥鐵腕,如果發現了漢奸的蹤跡是決不會手軟的,如果李小亞跟這些大特務大漢奸一起落網,就要被拉到玉祥門外處死。如果能找到李小亞,讓她主動投案,交代出這些特務漢奸立功,也許能免一死。
此後,我晚上常做噩夢,夢見韓春殺了李小亞,夢見李小亞給敵機發信號,夢見韓春用槍抵住了我的腦袋,我在韓春斃我的槍聲中驚醒。
我焦急地在臻品軒門前轉悠,那個掌櫃的跟我打過幾次照麵,看我的眼光跟錐子一樣,但沒有問我什麼。我知道,這樣下去會驚動特務,但我沒有別的辦法。那隻“麻燕”這些天也沒有露麵,我沒有地方找李小亞啊!
一日再去看,那臻品軒換新主了。新店是賣鎧甲的。鎧甲這類古董都是在東城牆根下的大市場賣的,在文氣十足的書院門怎麼賣起鎧甲了呢?開店的是一個很爽快的漢子,漢子說,這店鋪太便宜了,跟送的一樣,天也太冷了,權當給自己找了個住的地方,有生意就做,沒生意拉倒。我抓起一件鎧甲看了看,又聞了聞,一股遠古幹血的氣息從甲片裏透出來,使我屏住了呼吸。漢子說,西漢時期的鐵製鎧甲,結實得很,買回去穿上防轟炸再好不過了。我又抓起一件,賣主說,這是唐代的,有了一些裝飾,威風,最實用堅實的是南北朝的,胸、肩、背、膝分部位護,還有秦朝、隋朝的,後院裏還有。他熱情地帶我去後院看,後院很大,南北兩溜房,房裏除了鎧甲外,什麼也沒有。
18
一場小雪過後,那隻有段日子不見的“麻燕”又回來了。這時的我仍然在找李小亞,與以前不同的是我不是為了挽救她,而是為了把她送到玉祥門外的法場上。為了李小亞,我發現了日本特務沒有向韓春報告,讓日本特務跑掉了,我有一種很深的罪孽感,如果韓春知道這件事,絕對會像我夢中的情景那樣殺了我。
我想,隻要盯住“麻燕”,就有可能抓住李小亞。這是個早晨,初升的太陽血紅,敵機在太陽的血紅中飛出,給西安城扔下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炸彈。“麻燕”好像對這種一成不變的遊戲有點煩,想耍個調皮玩一會兒,繞著城樓頂上的那麵有藍有白有紅的旗幟轉圈,好像是想用它螺旋槳的旋風把那麵垂頭喪氣耷拉著的旗幟吹起來,好讓它看清上麵的圖案。城樓裏住有國軍,平時可看見他們在城牆上操練,這時卻靜悄悄的。不遠處傳來轟轟的爆炸聲,震得樹上的積雪成團地落下來。那是“麻燕”的夥伴開始轟炸了。這“麻燕”不為所動,還在繞飛,終於把旗幟吹了起來,紅色的旗幟上有一塊藍色,藍色中間有一個白色齒輪。“麻燕”滿意地一抖翅膀準備離開了。而這時候,一個頭戴鋼盔的士兵從門樓裏衝出來,雙手抱著機槍,向那“麻燕”的頭部射擊。我見過城牆上的高射炮和高射機槍打飛機,他們都是等敵機飛過去了打敵機的屁股,害怕敵機迎麵射擊,轟走了事。而這個機槍手打飛機的頭。機槍後座頂在他半仰的胸脯上,槍口吐出的一道火光從他額前射出去,映照得那綠色鋼盔上的白色齒輪旋出爍爍光輝。血紅的霞光染紅了他半張臉。“麻燕”翅膀斜了斜,忽近忽遠地在機槍手周圍盤旋,不斷射出鳴叫著的子彈。機槍手是一個身材高大健壯的小夥子,但機槍強大的後坐力仍讓他的身體像經受著劇烈的抽搐。清晨潮濕的空氣裏彌漫著硝煙和硝煙的味道。城門樓裏傳出命令機槍手快躲進來的喊聲,但機槍手堅持向“麻燕”射擊。最後,機槍手仰倒在牆垛上了,倒下去的時候機槍從手中滑落,落在了城牆下的雪地上,砸起一片雪塵。“麻燕”俯衝下來,對著機槍手補了一梭子子彈,一擺屁股,飛入雲端。城牆上一時變得死一般寧靜。機槍手的血與牆垛上的雪融成水,順著青色的磚牆流下來,鮮紅得暗淡了霞光。我從愣怔中清醒過來,飛快地跑過去抱起那挺機槍,撒腿就跑。機槍發燙,上麵黏糊糊的都是血。這機槍上還有半梭子子彈沒打完,丁零當啷地影響著我的腳步。這是多麼強大的武器啊,會派上大用場的。
“叭——噠”一顆子彈落在我的腳前方,崩起幾片積雪。我刹住了腳。一個軍官站在門樓上,舉著胳膊打手勢,讓我把槍送回去。我仰頭瞪著那個軍官。軍官一甩手,“嗖”一顆子彈從我耳邊擦了過去。媽的,剛才你鑽在城門樓裏當耗子,現在跑出來欺負我一個小老百姓,你不打日本鬼子還不讓我打?我學著剛才機槍手的樣子將槍口揚起對準了那軍官。
“小子,有種啊!”那個軍官收起了槍,向我友好地招手,“小子,你還不會用機槍,送上來,我教你。”
我把機槍扛上肩,踩著樓梯上嘎吱嘎吱叫的積雪,上了城牆,在那一刻,我產生了一個想法,跟他們套套近乎,也許能讓我加入他們。
軍官是個麻臉,大鼻孔,鼻孔裏有黑毛像象牙一樣長出來。他帶著幾個士兵迎著太陽筆直地站著。那太陽還是血紅的。太陽下,兩個士兵用擔架抬著機槍手走過來,停在了軍官麵前。機槍手胸口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坑,脖子全被打爛了,隻有喉結完好,血色中突起一塊白,好像還在蠕動。機槍手的臉比雪都白,上麵的血點子像眼淚一樣還在滑動,頭盔上布滿了血點子,一個黃色子彈嵌在那白色齒輪正中間,上麵沒有血。軍官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把機槍手的頭盔摘下來,整理了一下他額前濕漉漉的頭發,擦掉臉上的血,然後拿過我手中的機槍,對幾個士兵們說,“跟李輝告個別吧。”端起機槍向天空打了幾下,然後說,“抬進去吧,給他換套新軍裝。”幾個士兵將機槍手往門樓裏抬,軍官在後麵跟著。
“我有個想法,長官。”我突然激動地喊。軍官回頭看了我一眼,對站在樓梯口兩個哨兵惱怒地說,“趕緊轟他下去。”
“不,長官,你聽我說……大哥,讓士兵穿上鎧甲就不會……”我的聲音被兩個哨兵的嗬斥聲壓倒,他們把我架起來拖下樓梯,摔在雪地上,我爬起來還要上樓梯,兩個哨兵用槍口對準了我的胸口。
我跪在了城牆下一片幹淨的雪地上,用雪擦著手上和棉襖上的血,這些血是那個叫李輝的機槍手流下的,還有溫熱。在這座被青磚圍起來的城池內,在這群展示著曆史文明的瑰麗的古建築中,在衣食富足的人群裏,同樣有南苑那樣抗日的熱血在嘩嘩流淌啊!雪變成了紅色,紛紛從手掌中落下來,像家鄉紅高粱穗子上飄落的紅粉,發出沙沙的細微響聲。
我回到東羊市的時候,老遠聽見敲鑼聲,看見韓冬一身灰軍裝帶著幾個八路軍戰士站在街口敲鑼。一陣鑼聲後,韓冬雙手罩在嘴邊成喇叭狀,身體轉著圈向四麵八方播送著八路軍幫百姓收屍的消息:“大伯大嬸大哥大嫂們啊,把屍體都抬出來吧,我們八路軍幫助你們掩埋親人的屍體,如果死在你門前的是陌路人,也幫著抬過來吧,我們會集中在一個地方,供他的親人認領,如果沒有人認領,我們也會埋葬得很好。” 韓冬背後的地上放著好幾具屍體。周圍的雪被踩成了爛泥,看不見血跡。
我高興地跑過去跟韓冬打招呼,韓冬抓住我的手,詢問身體恢複情況,我說非常好,一點後遺症都沒有。韓冬又嘮叨了幾句不能跟大哥幹的話後,讓我回去幫他把家裏的架子車拉來,他們要拉屍體到東郊去掩埋。
我有些猶豫。
“你偷偷拉,我爸是個心裏沒有勞苦大眾的小資本家,他知道了會不讓拉的,快去。”韓冬推了我一把。
巷子的雪被人踩硬了,一走一滑。這個任務我心裏不大願意完成的,大大的車是拉糧食的,大大知道肯定是不願意的。但是,這是親愛的二哥讓我做的事,我又怎麼能不幹呢?再說,二哥是代表八路軍給大家做好事,誰都不願意無名屍躺在自家門前,但誰都不願意幹清理無名屍的活,人家八路軍自告奮勇幹,我怎麼能不支持呢?
大大的煙囪裏冒出了藍色的炊煙,在剛經曆了轟炸的這個早晨顯得那樣的溫暖和寧靜。
令我意外的是韓春回來了,一般韓春回來都在晚上。韓春穿著呢子軍大衣,戴著軍帽,一臉憂鬱地站在院子中間望著天空。朝霞已經消失了,天空平展展的,什麼都沒有。
“大哥,我正想……找你,我……有一個想法……那個叫李輝的機槍手讓飛機上的鬼子射死了……”我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韓春的目光從天空轉到我身上,神情冷峻地等待我平靜下來。
“大哥,我看見你們的一個機槍手在城牆上射飛機,死了,他叫李輝。”
“哦,知道了。敵機轟炸越來越平民化了,我回來是勸你大大回鄉下躲躲。”
“他的鋼盔沒被打透,那鐵質的鎧甲應該也打不穿,大哥,如果他穿上鎧甲呢?大哥,市場上有賣鎧甲的,有鐵的,就是打穿了也會起到阻攔作用啊……李輝的胸打成了一個坑……大哥,讓機槍手穿上鎧甲吧!”
韓春陰鬱的眼睛裏出現了幾分憐愛,“你的臉都白了,別急,什麼意思?讓我們的士兵像古代的士兵一樣穿上鎧甲?”
“大哥,是打飛機的高射機槍手。大哥,市場上有賣鎧甲的,那些鎧甲能穿的。大哥,要不我帶你去看看?”
韓春思索著說,“都是啥樣的鎧甲?”
“啥樣的都有,甲片有鐵的、銅的,還有厚牛皮做的,用糯米粘起來的厚布片的,有護肩的、護腿的、護胸的、一整套的都有,甲是用牛皮繩……”
韓春舉手製止我說下去,“去拉車,我們去。”
我飛快地奔向院子拐角的車棚,這時我已把二哥韓冬吩咐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了。
我把車拉出來,又飛快地跑進屋裏拿出一個坐墊鋪在車幫上,“大哥,你坐上,我拉你。”在我的心裏韓春很勞累,而且對韓春總有一種感恩的情緒,韓春抗日,好像是為我抗日。
“我這樣一身軍裝的坐在架子車上?你先去,我回頭到。”
這時,韓冬進院子了。
“大哥回來了,院子裏這麼冷,進屋進屋。”韓冬一邊跟韓春打招呼,一邊給我使眼色,意思是讓我趕快拉車走。
韓春冷冷地說,“使啥眼色?我早聽你在巷子口哇啦叫了,是要用車去拉死人?”
韓冬攤開兩隻手,拿出大辯論的姿勢,“你說死人不清除怎麼辦呢?你們不管,我們八路軍也不管,讓死人臭著?我們八路軍是人民的隊伍……”
“行了行了,”韓春厭煩地擺手,“把哪裏都當成你的宣傳舞台了,你們這是嘩眾取寵,幫人民收屍的事有政府組織,軍隊的責任是為人民打敵人,不是為人民收屍,你是一個軍人,連這點都不知道嗎?”
“你……你這是在羞辱我們共產黨八路軍,搞清楚了,你們是執政黨,打鬼子是你們的分內事,西安城被炸成這樣子,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可你們打下來一架敵機了嗎?還好意思給我整天端著個正規軍的臭架子!”韓冬抓住車轅對我說,“我們走,少跟他廢話。”
韓春攔住說,“這車我要用,你不是一心為勞苦大眾嗎?去勞苦大眾那裏借。”
韓冬說,“你們不是有汽車嗎?你去用汽車。”
我說,“二哥,大哥是要去拉鎧甲,那裏路窄汽車進不去。”
“什麼鎧甲?”韓冬嬉笑著說,“難道堂堂的國軍要穿過去朝代的東西去打仗?這不是笑話嗎?大哥,你還是想想,日機怎麼炸得那麼準呢?我說你這特工長官怎麼當的?不會內部有奸細吧?小心哪天連老窩都被端了。”
韓春突然掏出了槍對準韓冬,怒吼道,“滾開。”
韓冬極其輕蔑地看了一眼眼前的槍,“我的話擊中你要害了?”
“我告訴你,是有一個漢奸,但這個漢奸不在我們這裏,而是在你們那邊。”
“你再說一遍?” 韓冬也拔出了槍對準韓春,“你再敢這樣誣陷我們,我就開槍了,信不信?”
韓春冷笑著說,“是不是我的話也擊中你的要害了?”
韓大大舉著兩手麵粉從廚房裏出來,對兄弟倆跺著腳喊,“開槍啊,怎麼都不開槍?打啊!”
韓冬先收起了槍,韓春把槍也收了。
韓大大緩了口氣說,“你們剛才說的我都聽見了,這是我的車,我讓誰用誰就用。韓冬,先讓韓春用,先顧活人,這麼大冷的天,晚一會兒臭不了。”
韓冬說,“我們的人在巷子口等著呢。”
韓大大生氣地說,“你希望那些打飛機的娃們死?希望更多的人被炸死?你不能讓他們等等?等你哥用完了,這車送給你們八路軍,我不要了。”
韓冬說,“我們八路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韓大大說,“祖宗,你就別再來這一套了,我嫌晦氣行了吧?”
“好,聽爸的。”韓冬讓了步。
韓大大看看韓春,又看看韓冬,傷感地說,“春啊,冬,跟爸吃頓飯再忙去好不好?不知道你們啥時就要上前線,我也不知道啥時會被炸死,一起吃頓飯吧?”
韓春過去安慰韓大大,韓冬對我指指車又指指門外,我拉車出了門。
太陽在鐵灰色的屋脊上露出半邊蒼白的臉,巷子裏一半陰影一半光明,我走在分界線上,一半身子冷颼颼,一半暖洋洋。我猶豫著,聽二哥的還是聽大哥的?二哥一定認為我的心是偏向他的,才跟我打手勢。比較起來,我是更喜歡二哥韓冬的,喜歡跟他靠近,在這舉目無親的古城,我感覺二哥有親人的溫暖,如果我背叛了他,從今以後我就無法再見二哥了。更讓我難以割舍的是那共產主義,那是多麼美麗動人的主義啊!我想,不但我喜歡,母親妹妹也會喜歡,得罪了二哥,以後怎麼投入為共產主義而奮鬥的隊伍中去呢?但是,那個叫李輝的機槍手的鮮紅的血在我眼前浮現著,大哥跟二哥的唇槍舌劍我聽得很清楚,在這一點上我偏向於大哥的,我有些後悔,我剛才應該裝沒看見二哥的手勢。平時很長的巷子這時變得很短,好像幾步就到了頭,我心裏希望這巷子長一些,或者步子邁得碎一些,盡量碎一些。
到了巷子口,我站住了,心裏更加猶豫。向左,在幾步遠的大槐樹下是幾具屍體,向右不遠處是城牆,沿著城牆向西走不遠,就是那家賣鎧甲的店。
正猶豫著,一個八路軍戰士對我招手,我沒有動。那個八路軍喊起來,“小同誌,把車拉過來。”我卻像被嚇著了一樣,拉起車撒腿向右跑了。我跑到了鎧甲店門口,把車轅放在馬路牙子上,坐在上麵哭起來。
可以想象二哥站在巷子口那尷尬的樣子,要知道是沒有人願意把自己家的車子借給他們拉死人的,我給二哥難堪了,我也覺得對不起躺在雪地上的遇難者。同時我又為自己最終自主做出了選擇而欣慰,想到二哥感到一種溫暖,想到大哥感到的是一種力量,我是個男人,應該選擇力量。
一個身穿棉袍頭戴狗皮帽子的大胡子走到跟前,用拐杖敲了敲車轅,“小夥子,想拉活就進去幫我搬東西。” 我抬起頭一看竟然是大哥。我明白大哥的意思是讓我裝作不認識。
後來更嚴重的事情發生了——天水行營被炸。我不清楚一九三九年三月七日天水行營被炸是不是李小亞所在的日本特務機關所為,但我基本可以認定,那隻“麻燕”是日軍尋找天水行營防空洞的偵察機。天水行營的防空洞就在“麻燕”常飛的城牆下,天水行營的防空洞被炸後,那隻“麻燕”就再也不來了。
關於天水行營防空洞被炸,史料上有比較詳細的記載。六十四人遇難,其中有中將李國良、少將副參謀長張諝行、少將處長趙翔之,其餘皆校、尉級軍官。這是當時國軍中抗戰的精英。當時各地下半旗三天誌哀。三月二十九日國民政府舉行葬禮,死難者集中安葬於長安縣太乙宮鄉的翠華山下,取名為“天水行營三七殉難烈士公墓”,其地址位於今太乙宮鎮,當地人稱“抗日墓”。一九八四年六月八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追認他們為革命烈士。
關於天水行營我得多囉唆幾句。自抗戰全麵爆發後,國民政府為抗擊強敵,進行長期抗戰,不斷依據戰爭進展,製定一係列全國作戰方案,並依據戰爭實際變化做一定修改。一九三八年十月,武漢、廣州這兩座中部、南部重要城市失守後,大片國土淪喪。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國民革命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先後於湖南南嶽、陝西武功兩地召開委員會軍事會議,決定重新劃分戰區,撤銷原來重慶、廣州、西安城三行營,而另設桂林、天水兩大行營,以便有力統一督導南北兩戰場。天水行營辦公地址設在西安城東廳門,統轄有北方第一、第二、第八、第十等戰區及冀察戰區、豫魯戰區、晉陝綏寧戰區,轄陝、甘、寧、青(新疆、西藏)等十三個省地區。關於北方行營為什麼取名天水,據說是因為日本旗是太陽旗,天水可以淹沒太陽,天水的寓意就可想而知了。
那架日機是怎麼尋找到天水行營防空洞的?轟炸不是一般的狂轟濫炸,以天水行營對中國抗戰的重要性,防空洞必然很堅固,狂轟濫炸都不一定能起作用。這次轟炸相當有預謀有方案,扔進毒氣彈後炸塌洞口,把人捂在裏麵。如果說李小亞是引導“麻燕”尋找天水行營防空洞的,那麼李小亞怎麼知道天水行營防空洞的?在陝西的國軍高層有漢奸?李小亞、灰長衫都跟臻品軒緊密相連,灰長衫會不會是一個桂皮式的人物?聯想到韓春兄弟那天拔槍相對說的那些話,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行營出事後,韓春的眼睛射出了狼一樣的光。我冒著被韓春一槍斃了的危險,把李小亞及日本特務點的事原原本本地跟韓春講了。出乎意料,韓春沒有拔槍對著我,還安慰我說:你不要太自責,其實我們早盯上了那個臻品軒和那個人。是我們把臻品軒給端了,李小亞是一個小角色的漢奸,我們把她放了,想放長線釣大魚。可惜的是我們沒有抓住那個人通敵的直接證據,讓他又一次逃脫了。我明白了,那個黑禮帽是國軍的人。我說:大哥,讓我也幫著盯那個人吧,多一個人手早一天揪出來。
韓春陰森森地嘿嘿笑了兩聲說,“揪不出來就不揪了。”
“怎麼算了?大哥,怎麼能算了?”
韓春讓我閉嘴。後來我知道了,韓春說的“揪不出來就不揪了”的意思是幹脆殺了。天水行營被炸讓韓春失去了拿到證據的耐心。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身在八路軍的隊伍,能出賣國軍的情報,還抓不住他的狐狸尾巴,是一個比桂皮還狡猾的大漢奸?但願他沒有桂皮的好運,韓春大哥能殺了他。
我給這個漢奸起名叫桂皮二。
天水行營被炸後,西安城城裏傳出了關於鎧甲的五花八門的段子,最多的是秦、漢、唐等十三朝皇帝無法忍受行營被炸這件事,從地下鑽了出來,對日本特務和漢奸進行地毯式搜索清除。秦始皇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帶著兩個戰將,從東門進入,穿過東大街,在西大街闊步至橋辭口,拐入早慈巷,他們身穿黑色鐵甲,鐵甲上的鉚釘在黑夜裏閃爍著白光。第二天,一串漢奸的頭顱掛在早慈巷口的那棵大樹上。
漢武大帝劉徹則是一身絳色鎧甲,獨自騎著一匹白馬在北門外追殺兩個日本特務,最後將兩個日本特務的頭拴在馬尾巴上吊著,進北門出南門,在大雁塔附近消失。
唐明皇李隆基是八駿,八駿之上的他身穿胸前有山文的鎧甲。唐明皇的馬隊走到鍾樓,東西南北各兩匹分開跑去,而他自己從車裏挽出楊玉環登上鍾樓看月亮。東西南北被他的八駿的鐵蹄踏得地動山搖,鬼哭狼嚎。
沒有人相信這些段子是真的,但那段時間的夜晚,西安城血腥味濃烈是真的。
韓冬不屑地說,這都是韓春在裝神弄鬼,日機炸了他們的老窩,他看誰都是漢奸,見誰都想殺,沒有確鑿證據又想殺,怎麼辦?就讓先帝們複活。
19
我是於一九三九年五月的一場春雨後到達軍校的。軍校學生有入伍生和軍官生,我是莊平,自然進入的是軍官生,這都是韓春安排的。黃埔軍校西安城分校正式名稱是“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七分校”,在長安縣王曲鎮地界上,位於八水繞長安之一的滈河北岸。校長由蔣介石兼任,實際負責人是胡宗南,胡宗南當時是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
我穿著嶄新的軍裝,提著一個裝著毛巾碗筷的袋子,淩晨出發,一路小跑,太陽兩竿子高的時候已到達王曲鎮地界。韓春大哥不但讓我當上了兵,而且一步跨上了正營級軍官,簡直如做夢。那時我僅僅十八歲,是那麼的年輕啊!我非常的想不明白,過去怎麼就隻想著當個大頭兵呢?為什麼沒有想過當將軍呢?我想,自己雖然沒有正兒八經當過兵就當上了軍官,沒有戰鬥經驗,更沒有指揮經驗,但我相信我有才能會很快彌補上這一缺陷,一個年輕的將軍誰沒有一段成長史呢?莊平將軍為什麼就不能有一段成長史呢?這樣的興奮使我仿佛看到我自己正置身於軍隊、城防工事和炮火與硝煙中,手拿望遠鏡,指揮若定地發號施令。然而,當我真的穿上軍官服,戴上軍官帽,當我頭上閃耀著青天白日的時候,心中又生出惆悵和歎息,一是我辜負了二哥韓冬的期望,難以割舍、難分難離那個共產主義,我甚至流下了眼淚;二是韓春跟我的一次談話,韓春說:你必須要繼續假冒莊平,莊平就是你以後的身份,讓莊銘消失吧!我想問:莊平的工作為什麼還沒有做完?到底到什麼時候?韓春不等我開口就堵住了我的嘴,韓春說:不該你知道的你不要知道,你記住一點,如果你扮演不好莊平的角色,可能會有很大的麻煩,說小了你會被抓,經受嚴刑拷打。要麼你當叛徒苟延殘喘,當然我們也不會讓你多喘幾日,我們對叛徒的手腕比對敵人的更狠毒,我們會除掉你;要麼,你會受盡折磨後被殺,敵人還不會給你個壯烈的好名聲。其實,我每天麵臨的就是這些,特工就是這樣的,比上戰場更難做事做人;說大了可能會影響國共兩黨在西安城乃至中條山抗日的合作,對抗戰產生很糟糕的影響,事情就是這麼嚴峻,你明白不明白都必須按我說的做。
“我要裝到什麼時候?”
“可能是永遠。莊平去執行任務,一直沒有回來,但他必須露麵了,他在中條山負傷後養傷的時間太長了,再不露麵會引起懷疑的。大哥也是沒有辦法啊!”韓春眼睛裏淚光閃閃。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韓春的眼淚,我有些慌,安慰他說,“在西安城,沒有人認識我和莊平,雖然二哥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他也不會害我。”韓春說,“我明白的,你二哥知道了也會先找我問的,我有辦法。”
莊平是跟肖麗、李簡一樣的人,能給他做替身,我感到很榮幸,令我心裏憋屈的是韓春始終沒有向我說明莊平是執行什麼任務的,為什麼弄不好就會影響國共兩黨的合作呢?年輕的我認為這是大哥對我的不信任,讓我幹又不信任我,我心裏怎麼會不結疙瘩呢?在去軍校的路上,我看不見太陽出來時那微黃的遼闊麥田上不斷變換著的光線和清晨起飛的鳥們的綠色亮翅是多麼美麗,我一路上垂著頭,看腳下的土路。土路上留下昨晚一場春雨的痕跡和木輪車軋出來的一道道又深又窄的轍印。我提著略顯長的褲腿,挑硬一些的轍棱走,那樣子就像小時候走在鐵軌上,腳別成外八字,兩臂稍稍抬起。我是軍官生,要穿軍裝到校,韓春隻給我配了軍裝,沒有配上鞋,此刻我穿著韓春的一雙舊皮鞋,鞋有點大,韓大大找出韓冬的一雙布襪子,說穿上鞋就不大了。布襪子是用粗布做的,跟靴子有點像,有很厚的襪底,是韓冬從延安穿回來的。
我就是這樣,穿著國民黨的鞋,共產黨的襪子,冒充著莊平的身份,走向了我人生的新征程。
一匹黑馬從我身後飛奔而過,蹄鐵閃爍,泥水濺了我一身。也不怪馬,馬肥碩的屁股上正挨著無情的皮鞭。我站住怒視騎馬人。騎馬人是一名軍官,看上去三十多歲,鐵塊一樣的身軀隨著馬的奔跑上下顛簸,伏在麥穗上貪吃嫩麥粒的小鳥驚得四處飛散,扇起的疾風推起一道道細微的麥浪。突然地,這個軍官勒住了馬,馬痛苦地立起來,發出“啊喲”的嘶鳴。
“喂,是軍官班的新生嗎?”
“是。”
“看你這樣子,折腰拉胯的,跑步前進!”
我向那軍官跑去,由於鞋大,手裏提著東西,跑得有點狼狽。
軍官用馬鞭指著我命令道,“把鞋扔掉,把手裏的盆盆罐罐扔掉。”
我沒有動。
“扔掉,服從命令!”
軍官很蠻橫,看樣子如果我不服從命令,他就會回馬過來像抽馬屁股那樣抽我鞭子。我扔掉了鞋和袋子,踩著車轍窄窄的硬棱子跳躍著跑過去,車轍裏的泥水幾乎沒有濺髒我的褲腿。
“行啊,蠻會跑,上馬。”
我們兩人騎著一匹馬在田間土路上奔馳起來。
“你叫啥名字?”
“莊平。”
“噢,你就是莊平?神槍手?”
這個軍官就是我在軍校的第一任主教官——劉孟廉。
劉孟廉脾氣很不好,急躁,一根筋,我們都怕他,就這樣一個人,共產黨卻要策反他。打前站的不是別人,是韓冬,找的不是別人,是我。那是我剛到軍校不久的一天,學校門崗傳來話:校外有人找。軍校的大門沒有證件是進不來的,來找的人要等到校外,等門崗進去傳話。我猜是韓春,因為當時在可能會來看我的人中,隻有韓春知道我叫莊平,但韓春怎麼會進不來呢?走出校門一看,是韓冬。韓冬穿著新嶄嶄的普通老百姓衣服,牽著一匹馬,他旁邊站著一個女孩,也是一身新衣,看上去像一對新婚小夫妻。我一眼認出這個女孩是米嘉。這樣的相見讓我們多少都有點尷尬。米嘉是聰明人,裝不認識我。我也就坡下驢,裝不認識。我明白,兩人打扮成這樣子是為遮人耳目,軍校是一個表麵看起來簡單,實際上複雜的地方,我畢竟是接受過共產主義戰士韓冬、尚致的熏陶和聽過共產主義思想傳播者李建教導的,一進軍校就發覺在學生和老師中都有共產主義思想閃光。韓冬給我送來了一大罐子油汪汪的炒鹹菜丁。韓冬說,“給你拿這麼多,就是讓你分給大家吃,讓大家喜歡你。”
韓冬帶我走到田野邊的一塊樹蔭裏坐下,擺出了有話說的架勢。米嘉一個人在遠處的一片苜蓿地裏采花,苜蓿正開花,紫紅的一片。麵對韓冬,我非常慚愧地垂著頭。
“我不是來責怪的,怪也要怪我沒有及時地把你帶去延安,讓韓春鑽了空子,不過,也沒關係的,你現在照樣可以跟著我們共產黨為共產主義而奮鬥。” 韓冬說。
我抬起頭,一頭霧水地看著韓冬。
“其實我們好多共產黨員都在國民黨中為黨工作。”
“那不是奸細嗎?”
韓冬瞪了我一眼,“別說得那麼難聽,叫地下工作者。二哥覺得你在軍校也不錯,可以做一雙小耳目。”
“我不幹。”我脫口而出。
“覺得影響了你的人品?這不是為了你個人私利,這是事業,是崇高的。”此後,韓冬講了一大堆這些工作是多麼崇高,對黨的工作是多麼重要。我望著遠處的滈河沉默著,就是一句不吭。後來韓冬轉了話題問我,“你的教官是劉孟廉吧?”
“是。”
“他管了多少學生?”
“一個總隊,四五百人吧!”
“沒說你們學完了以後去哪裏?”
“當然是戰場了,這個學校就是為抗日培養軍官的。”
“劉孟廉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他都給你們講了些什麼?”
“抗日,學好本事抗日,他還說他一直要求去前線。”
“他沒有反共言論嗎?”
我想了想,“沒有。有些同學好像愛……發表些與眾不同的言論,劉教官很生氣,說現在是國共合作期間,不要說些不利於團結的話。”
“還說什麼了?”
“還說,國共兩黨一決高低也是抗日戰爭結束以後的事,我們要團結一致把日本鬼子先打走。二哥,你問這些幹什麼?”
“給你直說了吧,我們想把劉孟廉拉到我們這一邊。你想啊,如果他能為我們工作,他的那些學生是不是也可以帶動起來,那將來國軍的隊伍裏該有多少我們的力量?”
我看著韓冬,我發現,韓冬是個詩人,韓冬的眼裏放射出詩人那種充滿幻想的燦爛光輝。
“二哥,軍校是為培養去前方作戰的軍官,不是培養奸細的地方,目前是抗日,你不要挖國軍的牆角。”
“你上軍校才幾天啊,說話這麼難聽?你剛才給我說的這些情況,都是我黨要掌握的情況,你這就是為我黨做了工作,世界上就沒有涇渭分明的事,你可以跟國民黨去打鬼子,也可以為共產主義的實現做點什麼,這不兩全其美嗎?”
我感到這話別扭,卻產生了一種茅塞頓開之感,我還可以向共產主義靠近!
韓冬說,“在你們的同學中就有我們的同誌,我們的同誌給我說,劉孟廉這個人不好接近,但他很欣賞你,你好接近他,你要多關注劉孟廉,記下他的一言一行,策反劉孟廉的事你千萬不能說出去,對大哥更要守口如瓶。”
那種熟悉的糾結又湧上了心頭,我不願意背著大哥做這個勾當,又不願意讓二哥失望。
韓冬將手放到我的肩上,“其實,我和我的組織都很希望你在國軍中大有作為,如果有可能,還想幫你早日脫穎而出,亂世出英雄,好好幹。”
我有些不明白韓冬的話,睜著迷糊的雙眼等待韓冬做解釋,但韓冬卻結束了這個話題,把目光從我臉上移到遠處米嘉身上,米嘉正用一把野花撲打蝴蝶。我說,“你喜歡她?”
“我的未婚妻,等情況好了,我娶她。”
“大哥也有一個未婚妻。”
“我有嫂子了?”韓冬回過頭,驚喜地問,“漂亮吧?我大哥那人,難說話。”
我望著遠處美麗的夕陽說,“她叫肖麗,很漂亮,她已經死了。”
韓冬的臉立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怎麼會這樣?”
“她跟你哥幹一行,在北平被日本鬼子發現後殺了。”
韓冬喃喃地說,“我哥是一根筋,不容易愛上,愛上了一輩子就丟不下了,我哥一定很痛苦,我哥完了,一輩子不會有我這樣的幸福了。”
這是我唯一聽到的韓冬心疼韓春的話語,女人和愛情往往容易使男人堅硬的地方變軟,無論如何,韓冬還是韓春的弟弟,親不親,打斷骨頭連著筋。
韓冬臨走才問我為什麼改叫莊平了,我反問他怎麼知道我叫莊平,韓冬說我是明知故問,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被他的同誌盯上了。我告訴韓冬,我人在異鄉,很懷念北平,就改名莊平了。韓冬笑了笑說理解,但我看他並不相信。
韓冬把米嘉叫過來抱上馬,然後自己跨上去,一手攬住米嘉的腰,一手拽著韁繩,進了田間小路。他們迎著夕陽,背影是一個疊在一起的玫瑰紫剪影。這情景讓我再也抑製不住對惠的思念,放了一槍。韓冬勒住馬,回頭看了看,然後打轉馬向我跑過來,我大叫著二哥迎上去。我激動萬分地請韓冬一定幫我找到惠,告訴惠,我現在的情況。
我出院後就與惠沒有了聯係,我寫過幾封信都沒有寄出去。我跟惠說我是莊平,是軍統處的,可我出院後又回到了莊銘的身份上。現在不同了,我又是莊平了,真正成為一名正式的軍官。
惠很快來了,坐著一輛四輪馬拉轎車,那轎車我見過,是她家裏的,車和馬都很漂亮。惠穿著一件月白色的旗袍,亭亭玉立在一棵年輕的白楊樹下,向我微笑,“你又長高了。”
惠態度親切,目光溫柔,嫣然一笑好像一個天使。惠偏瘦,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矮小,這些缺陷在我的眼裏變成了小鳥依人,一陣輕風吹過來,我有了讓她依靠我肩膀的欲望。我開始由一個生瓜蛋子的毛頭小子向成熟男人邁進了。
我曾經為自己的瘦小而自卑痛苦,惠說的“你又長高了”,是我最愛聽的,但我嘴上說,“二十六了往哪兒長啊。”
惠笑了笑。我從她的笑容裏看出,她根本不相信我有二十六歲。我是做賊心虛,我和莊平相差七歲,年齡是偽裝的硬傷,我沒有辦法,韓春也沒有辦法。
這麼一個美好的人,我該帶她到哪裏找一個美好的地方坐坐呢?我已經觀察好了,在學校東邊,有一片杏園,現在正是杏成熟的時候,我們可以一邊吃杏,一邊聊天。我征求惠的意見,惠說:我還給你帶杏來了呢,杏就不吃了,上車,我們在周圍轉轉。真是個好主意,帶惠看看我們軍校周邊的風景也很不錯啊!
趕車的車夫我也見過,是惠家的長工,惠叫李叔,我也跟著叫李叔。為了敞快,李叔把車棚放了下來。我和惠一邊一個坐在車幫上,車幫上有軟墊子,坐著很舒服。李叔坐在車轅上趕車,嘴上叼著旱煙袋,有一句沒一句地誇著風景好。軍校被一圈路圍著,路被樹圍著,有些是農村常見的樹,白楊樹、洋槐樹、榆樹,有些是風景樹,棕櫚、絨線花、薔薇,馬好像也很喜歡走這樣的路,拉著車,卻有些像閑庭信步。路上的陰涼不是那麼勻稱,一段有一段無,李叔說:小夥子,給我們大姑娘把傘打上。我這才發現車裏放著一把帶花邊的洋傘,我有些不好意思,還是給惠打起了傘。我們還是跟在三原一樣聊著天,還是多半是惠說,惠聊的多半是文學,給我講魯迅的文章有多麼多麼好。與一位心儀的姑娘坐著馬車,吹著涼風,在樹木間穿行,是多麼的愉快和浪漫,這甚至就是我夢中的情形。但是,我當時沒有體會到,我被一種緊張的情緒左右著,我左顧右盼,唯恐被熟人看見,這是在路上,誰都有可能碰到,特別是由西安城過來的。這是軍校,我是個軍人,帶著個姑娘,舉著把洋傘,坐著個轎車,繞著學校閑轉悠是什麼意思?如果我知道李叔要放下車棚,我不會聽惠的這個建議,起碼我會猶豫,看到惠那麼愜意,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我又不願意結束。我最害怕的是碰上劉孟廉,如果讓劉孟廉碰上,馬鞭抽得我嗷嗷叫都說不定,他不讓我在惠麵前丟盡麵子絕不會罷休。沒有碰上劉孟廉,碰上了韓春,韓春騎著馬從西安城而來,都是一個方向,所以他騎過去了才發現,立馬在了路中間。他一身軍裝,戴墨鏡,我看不出來他是生氣了還是沒生氣,我把傘合起來,硬著頭皮打了一聲招呼,“你來了。”我不能叫大哥,韓長官又叫不出口。韓春笑了笑,“別忘了上課。”打馬走了。這是婉轉的逐客令。
惠說,“這是你教官?好像挺厲害的。”
“還行。”
“你去上課吧,我們也該回去了。”
跟惠的這次見麵就這樣結束了。惠走的時候臉上布滿了擔心和自責,我調動起所有的笑容,幫李叔撐好車棚,揮手再見。無論如何,總有些不歡而散的感覺。不幸中的萬幸,如果是劉孟廉,不知會怎麼糟糕。
韓春是給我們上課的,講的是如何甄別漢奸,韓春說:其實漢奸無處不在,在前方軍隊裏有,在敵後機關裏有,我敢說現在在我們的軍校裏都有,也許就在你們中間。說得大家毛骨悚然。他舉了好幾個他抓漢奸的案例,贏得了同學們的掌聲。我為有這樣的大哥暗暗自豪。接下來,韓春講了北平站一個年輕人抓出內部暗藏叛徒內奸的事情,韓春告訴大家:這個年輕人就在你們中間,他就是莊平。
大家把目光轉到了我身上,我麵紅耳赤,簡直想鑽進地縫。這還沒有完,韓春讓我站起來,接受大家的掌聲。我隻好站起來,向大家的掌聲敬禮。
上完課,韓春帶我在操場邊溜達,我紅著臉質問韓春為什麼要這樣,這不是寒磣我嗎?韓春說:我是故意的,在這個軍校裏有的是共產黨,我就是讓共產黨知道莊平在這裏學習,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為什麼要讓共產黨知道莊平在這裏?莊平到底跟共產黨有什麼關係?韓春每提一次莊平,我的眼前就多一層雲霧。
此後同學們有事沒事就要把我圍住,問有關抓漢奸的事,他們很羨慕我。我牢記著韓春的叮嚀,無論誰問,都說小事一樁,不足掛齒,婉拒。韓春教導說,話多必有失,你對莊平知道得太少。
韓春臨走一臉警惕地問起惠,我告訴他惠是大大常去收糧食的尚家的姑娘,在三原縣醫院建立了友誼,我們是好朋友。
韓春擰起了眉頭,“是她主動來找你的嗎?”
“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
“是我讓二哥捎的話,我想讓她來。”
韓春放下了眉頭,淡淡地說,“我看出你的心思了,這女子人可能不錯,就是長得太配不上你了,臉瘦得像條黃瓜。大哥回頭給你介紹個漂亮的。”
我低頭不語。
“你跟大大去了她家兩次,她應該知道你叫莊銘吧?”
“知道,但是我告訴她那是我的小名,我大名叫莊平。”
韓春歎了口氣說,“我就跟你說了吧,尚懷道是在我這兒掛了號的共產黨的老狐狸,雲陽鄉是延安到西安城的交通站,共產黨的老窩。大哥不要求你趕緊跟這女子斷了,但有一點,你必須做到,不能讓她覺察出你是冒牌的莊平。”
韓春再三叮囑後,又給我布置了一個任務——向劉孟廉靠攏。靠攏的目的是摸清劉孟廉對黨國忠不忠,會不會被策反。韓春憂鬱地說,共產黨做人腦的工作太厲害了,一個不著邊的共產主義就把人的心攏過去了。韓春說:幫大哥看住你的教官,發現苗頭不對就給你李教官講。李教官是個女的,給我們上過政治思想課。
韓春滿麵愁容地走了,我的心情也不好,我預感到我今後不僅要在這兄弟倆間,還要在惠父女間,國共兩黨間如鍋上烙著的一張餅,兩邊受煎烤。
此後韓春、韓冬兩兄弟還來過軍校,韓春大搖大擺,有一次我看見韓春跟劉孟廉有說有笑地在校園裏散步。韓冬是神出鬼沒的,他的身影會猛不丁地閃現在樹木間或房舍後,穿戴有時像給學校送菜的農夫,有時穿著軍裝像軍校學員。韓冬能在校園出沒,學校裏就一定有他的內線,這讓我感到,在策反劉孟廉的事情中,韓冬不過是一個穿針引線的小角色,大角色在後麵。
有一次我在校園的林中小路上與韓冬相逢,韓冬穿著軍校學員的軍裝,身後跟著一個穿長衫戴禮帽的高個男人,韓冬邊走邊四下張望,那個人卻始終低著頭,帽簷壓得很低。遇到我,韓冬搶先一步笑著跟我招呼說,“狹路相逢,這位同學先過。”我目不斜視地過去了,我明白這是韓冬不願意讓身後的人知道我們認識。過去後,我總覺得異樣,回過頭看了一眼,那個人也回過了頭,盡管他帽簷壓得很低,臉隻側過來半邊,我還是馬上認出他就是我曾經認定的漢奸桂皮二。當時天色已晚,樹影婆娑,我覺得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感覺,這個人身上就是纏繞著一層漢奸的氣息,隻有我這個鋤奸未了又不能釋懷的人才能感覺到的氣息。是不是桂皮二也能嗅到我身上的氣息,我聽他問韓冬:你們不認識?韓冬說:不認識。桂皮二模糊地“哦”了一聲。我趕緊找到了韓春交代過的李教官,給韓春打電話,報告我看見了桂皮二的事,雖然韓春對我提的這個人是不是漢奸不置可否,我還是急切地給韓春報告了這一消息。韓春說:知道了,你什麼事都不要幹,與大家在一起。
什麼意思?
這天晚上,當韓冬他們的馬車快到三耀村的時候,遇到了伏擊,韓冬受了傷,桂皮二卻根本沒有在車上。這是韓冬拐著受傷的胳膊,再次到軍校找我時講的,韓冬說一定有人給韓春報了信,韓春在路上設了埋伏。我說:你為什麼肯定是大哥?韓冬說:不是我大哥我就沒命了。這次的埋伏是衝跟我一起的那個人來的,但他運氣好,說去看朋友,出了校門不遠就獨自走了。說到這,韓冬看著我,“不是你給大哥報的信吧?你認識他?”
我搖搖頭,“沒有,沒有,我怎麼會認識他呢?你想沒想,為什麼大哥要殺他?”
韓冬搖了搖頭,“我也在想這個問題,幸虧大哥沒得逞,要不我都沒法給延安交代。”
“二哥,你應該好好想想,現在國共合作時期,大哥為什麼要殺這個人,不殺別人?”
“你說說?”
“隻有一種可能,這個人是漢奸。”
韓冬立刻用一根指頭指著我,“你可少胡說!”
我激動地說,“我看他就是漢奸,我能聞見。”
“你長著狗鼻子?就是狗也聞不出來誰是漢奸!莊平,你為什麼改名叫莊平?你跟大哥在搞什麼鬼?”韓冬突然把矛頭轉向我了。
我們不歡而散。這是第一次跟韓冬鬧得不愉快。在韓冬找我談過第一次話後,韓冬再找我,我說話就很謹慎了,關於劉孟廉的情況我什麼也不願說了。對韓春我什麼也沒有彙報,我看到劉孟廉除了一心想把我們培養成才外,就是想到前方去打仗。我看出劉孟廉是一個粗人,直性子,我有時候想對韓冬說,這樣一個直性子的粗人策反過來能怎麼樣呢?
韓冬能遭大哥的伏擊,說明大哥認定桂皮二是漢奸了。桂皮二,不要讓我再碰上。
可惜,我再沒有碰見過桂皮二,韓春到軍校的次數頻繁起來,拉著我見劉孟廉的次數也頻繁起來。韓春說:我這小兄弟有神槍手的天賦,我能從北平把他要過來很不易,就是這小弟水平發揮得不穩定,拜托劉兄了。劉孟廉本來就對我偏吃偏喝,這下就更偏吃偏喝了,在一次讓我打他頭上的瓶子失敗後,劉孟廉說:我就不信這個邪,我跟全隊同學打個賭,不到你們畢業,你就是一名優秀的狙擊手,百發百中,百步穿楊。劉孟廉教學方法總有些匪裏匪氣,但很實在。我的射擊水平總是不穩定,一會兒是神槍手,一會兒和一般士兵的水平一樣。我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甩手一槍,想打鳥眼打不到鳥嘴上,瞄啊瞄最終卻連一根鳥毛都打不下來。為此劉孟廉嘴角急出了泡,訓斥打罵成了家常飯,劉孟廉對我最常吼的幾句話是:你說說你是不是個怪胎,咋會越瞄越打不準哩?長那麼大的眼睛是出氣的?
我很怕劉孟廉,跟他隻有一次比較近的接觸。那是七月的一個下午,劉孟廉讓我給他牽馬,他騎在馬上,出了校門後,劉孟廉讓我騎馬去王曲鎮上買酒,他一個人順著一條田野小道向滈河走去。
滈河更像一條峽穀河,東西向纏在神禾塬的腳麵上,兩岸陡坡懸崖。一九四二年蔣介石將他在西安城的行宮建在距軍校咫尺的這滈河北岸的陡坡懸崖之上,行宮裏有秘密地道,地道口就在這陡坡懸崖半腰,沿著崎嶇小道,可直接通往軍校的後門。
我買好了酒,騎著馬下陡坡,老遠聽到有人吼長腔“軍校——哎——韝馬——”那悲愴的聲音在滈河峽穀中回蕩。我勒住馬,看到那唱長腔的是自己的教官。劉孟廉站在河邊,身子向後仰,仰成了一張弓。
我下馬,一手拿著酒瓶,一手牽著馬,小心著腳下,一步步向劉孟廉靠近。
“怕啥?我就那麼可怕?”劉孟廉回過頭,“把酒拿過來。”
我趕緊跑過去,用牙咬開酒瓶蓋,遞給他。
劉孟廉仰頭喝了幾口,望著河水流去的方向,沒頭沒腦地說:日軍的進攻是從五月二十九日開始的,兵分九路分割包圍芮城與平陸交界的陌南鎮。在陌南鎮設防的是我九十六軍主力一七七師。日軍采用分割包圍的戰術,重兵重火力,封鎖了三十八軍的增援,戰至下午四時許,陌南鎮失守,一七七師被日軍逼到了黃河岸邊,麵對著日軍愈來愈小的包圍圈,四十名機槍手排成一道牆,殺出重圍。但是,有兩支隊伍沒能跟上,他們是新兵團和工兵營。這兩支隊伍分別被困在了黃河岸邊的許八坡和馬家崖。新兵團有一千多人,都是些十七歲左右的新兵。小戰士們在黃河灘上與日軍舍命拚殺,在犧牲了二百多名弟兄後,八百多人被逼上了河岸一百八十多米高的懸崖。八百多娃們站在高高的懸崖上,身後是奔騰咆哮、一瀉千裏的黃河,麵前是密密麻麻、張牙舞爪的鬼子,娃們沒有退路,就跳了黃河。他們是吼著“軍校——哎,韝馬——哎”,跳下去的。帶頭跳的是旗手。
中條山的戰局我是清楚的,因為這是我們很重要的課程。對八百勇士跳黃河的事我是第一次聽說,聽到他們是吼著“軍校”長腔跳黃河的,我眼前立即浮現出去年我在華陰車站遇到的那一夥吼“軍校”的新兵。劉教官是華縣人,這夥新兵是他的小老鄉。
劉孟廉繼續說,“在相距十餘裏的馬家崖,我一七七師工兵營二百多位士兵也集體撲進黃河,那其中很多是我的學生。”
劉孟廉說完雙手舉起酒瓶,麵向河鞠了三個躬,將酒倒進了河裏。
這天,我和劉孟廉一直站在河邊到天黑。劉教官說,“我是軍人,我不想在這裏安穩地待下去,我要去中條山,我不期望能取得啥樣的戰績,但求死得如娃們那樣壯烈。每聽到一次認識的同仁、士兵犧牲,我都要給他們敬一杯酒,求他們的英魂保佑我死得能像他們一樣壯烈,也希望有人為我去閻王爺那裏報到敬杯酒壯行。”
“教官,如果您死在了我前麵,我一定為您敬杯酒壯行。”
“還不知道誰給誰舉杯哩。”劉教官悲傷地說,“你們畢業以後都要去前線,戰爭打得這麼殘酷,九死一生啊,我教過的那些士兵,活著的寥寥無幾了。不要怪教官對你們嚴厲,都是為你們能多活幾天啊!我想在你們畢業的時候提前給你們敬這壯行酒。”
劉孟廉這些話深深刻在了我的心裏,從這一天開始,我感到我看同學們的眼神都變了。我想,畢業之時就是我們向閻王爺那裏前進之日,銘記這些同學們的麵孔吧。
還沒有畢業,劉孟廉就調到野戰部隊赴河南與日軍作戰了,調離大概是軍事秘密,新教官繼任後同學們才知曉。自然,同學們沒有飲到劉教官那杯為他們去閻王爺那裏報到的壯行酒。
在抗戰期間,黃埔軍校西安城分校共向抗日前線輸送了三萬七千多名軍事人才,又有多少看到抗戰勝利?
劉孟廉走後,我才發現我對劉孟廉的感情,我很後悔,由於老師對我的嚴厲和韓家兩兄弟的滋擾,我對老師總是敬而遠之,盡管我沒有讓劉教官滿意過,劉教官還是對我寄予了很大希望的,那次滈河邊的悲號,能跟我說那麼多,說明老師內心是孤獨的,需要傾訴。老師突然調往前線,我想跟共產黨的策反有絕對關係,一種可能是頻繁地策反,讓老師煩惱,強烈要求去前線,一來擺脫了政治糾紛,二來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另一種可能就是國軍上層的意思,幹脆調他去前線當炮灰,不用再費精力防備策反。
我知道老師的死訊是在我出獄之時,釋放我的解放軍說,莊平,噢,該叫你莊銘了,你真行,能變大活人。告訴你你第三個偶像的消息:劉孟廉不久前在川西被人民公審槍決了,是以土匪頭子的身份被槍斃的,跪在地上,被人吐唾沫,扔果渣……怎麼?你又流淚了?後悔沒給你那偶像提前敬一杯壯行酒?也真是該後悔,也許你那天敬了,劉孟廉就會以國軍將領的身份死在抗日戰場上了,死得英勇壯烈,如願以償,而不是這樣雙膝跪地,豬狗不如了。
劉孟廉說的八百壯士跳黃河一事,我後來見過一七七師的人,打聽過,沒有聽說過這回事,不知道劉教官是從哪裏聽說的。如果真像劉教官所說的那樣,那夥新兵就應該是我看見的那一夥。那個帶頭跳的應該是叫牛娃的號手,那旗手年齡最小,不愛說話,沒有號召力。
20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
這是革命的黃埔。
主義須貫徹,紀律莫放鬆,
預備作奮鬥的先鋒……
歌聲鏗鏘有力,響徹雲霄,雄壯的旋律伴著堅定的步伐,同學們走向了抗日戰場。抗戰時期,戰場上急需軍事人才,像我這樣的軍官生半年就畢業了。畢業典禮上胡宗南代校長蔣介石訓話,我看著同學們充滿戰鬥激情的臉龐想,抗日戰爭正進行到最殘酷的階段,這些年輕的初級軍官,是戰鬥在最前沿的,此去是九死一生啊,我非常想替劉教官為同學們敬上一杯壯行酒,可我沒有臉麵,幾百名畢業生都要奔赴戰場,唯有我留在了遠離戰場的西安城,將要幹的事是騎著馬去催糧。中條山戰場糧食告急,將士們在餓著肚子與日本鬼子浴血奮戰。這工作聽起來也很重要,還有點臨危受命的味道,但是,軍校是為了抗日成立的,學的都是軍事指揮和技術,跟催糧有什麼關係?誰幹不了催糧?我非常沮喪,想不通。當坐著韓春接我的車從到處是告別的同學們的校園中穿過的時候,我趴在車窗口,不敢抬頭,在同學們的眼裏,令他們崇拜的莊平已經變成了走後門留下來的怕死鬼。就這樣,曾經被我想象成壯懷激烈奔向抗日前線的場景,變成了滿含著委屈的眼淚,悄然離去。
我頂著莊平的身份,軍校畢業就成為軍統處副團職軍官了。我的一切都是韓春安排的,過去怪這位大哥不幫忙,自從我去延安的路上被他抓回來後,這位大哥就是把我攥在掌心的如來佛。我說不上來自己對這個過去的大哥現在的上司是恨還是愛。韓春給我的第一個任務是以陝西軍統處副團級長官莊平的身份去涇陽縣征糧隊督戰征糧。韓春說:那一帶是我們的米糧倉,可是最近糧食征不上來,想盡了辦法都無濟於事,中條山的糧食已經斷頓了。你這次去,一定要在三天內把糧食征上來,然後,從三原走渭南,把糧食送到中條山。韓春說:涇陽、三原、高陵三縣地處平原,土地平坦肥沃,水資源豐沛,號稱是陝西的大糧倉。戰亂時期,大糧倉必有爭奪,具體到涇陽縣,雄踞糧倉的是尚懷道,尚懷道是共產黨,並且德高望重,影響了一批有糧食的地主階級心向共產黨,涇陽這個地方,我們與共產黨爭糧食屢爭屢敗。尚懷道大院門上掛著“和為貴”的匾,崇尚和為貴,雪白的麥子麵和金黃的玉米粉卻源源不斷地向一個方向——北,到了延安。
征糧屢戰屢敗,陝西軍界上層大為惱火,便讓厲害角色軍統處派人去征糧。韓春分析,問題不是用督戰就能解決的那麼簡單,應該走一條非常道。對那裏糧食情況熟悉、初生牛犢不怕虎、雄踞大糧倉的尚懷道是惠的父親,基於這三點,韓春決定派我走這條非常道。另外,韓春還派給我一項秘密任務,讓我留意派到涇陽的征糧隊長期征糧遲緩,是不是懼怕共產黨的勢力或者讓共黨策反了?
時間是一九三九年冬天的一天,寒風凜冽,瓦礫、枯草的背陰處還有殘雪。我身披著帶長毛領的黃呢子披風,頭戴青天白日徽的大蓋帽,腳蹬黑亮長靴,揚鞭催馬出了西安城大東門。我看上去激情飛揚,其實我心裏充滿憂鬱,我的耳邊響著同學們的歌聲,軍統處隨時都有前方戰事的消息,何況這是一支生力軍?昨天下午,我得到了他們的消息,他們已經到了中條山,有的參加了戰鬥,有的已經犧牲了。而我,隻能為他們去征糧,我給自己下的命令是隻有成功,沒有失敗。
與去年跟韓大大走的是同樣的路,看到的是同樣的風景,馬蹄嘚嘚,在鄉野裏跑了一段路後,心裏有些舒緩,想到了安排自己的新生活。通過軍校的學習和享受被當成莊平的待遇,我對升官發財有了渴望,當了官,在戰場上不但自己可以打,還能指揮別人打,當官薪水高,可以把母親妹妹從淪陷區接來西安城,讓母親享福,讓妹妹上學。自從跟韓大大發生那次衝突後,事後雖然都做了檢討,但心裏有疙瘩了,我們彼此說話都變得謹慎起來,再說,跟上司住在一個家,也覺得別扭,還有一個原因,我現在怕見韓冬。我想掙薪水後,就租套房子,把母親和妹妹接過來,這樣,就有理由從韓家搬出來了。
到了灞橋,我勒住了馬,在三原住院的時候,惠跟我講過灞橋。惠說,秦漢時灞河在此就架有橋,名曰“灞橋”。有水有橋,自然就有柳樹。在陝西,水邊栽柳是一大習俗,遠遠看到曠野中有柳樹,就知道那裏有水。《西安城府誌》中雲:“灞橋兩岸,築堤五裏,栽柳萬株,遊人肩摩轂擊,為久安之壯觀。”每到春風吹來,柳絮如雪花漫天飛揚,即有了灞柳風雪之稱。古時人們凡送別親人與好友東去,多在這裏分手,有的還折柳相贈,有“都人送客到此,折柳贈別因此”為文人騷客所樂道。
此刻一身戎裝的我卻有了詩人的傷感。
臨別時,韓春交給我一把嶄新的手槍,說,“看情況,沒有辦法了就去尚家堡把槍抵住尚惠的頭。我知道,尚惠正放寒假在家。如果你做不到,就抵住自己的頭開槍,不要回來了。”又說,“別怪大哥心狠,前方的將士已經有餓死的了,你做了軍人,就沒有了自己的選擇。”
韓春的意思是讓我實在征不到糧食就去逼惠的父親,惠的父親是有辦法弄到糧食的,我在看過韓春交給我的一份資料之後也堅信這一點。也明白了韓春之所以將這活派給我,不僅因為我跟韓大大買過麥子情況熟,更重要的是我跟惠的關係,更確切地說是因為惠的父親是尚懷道——掌控米糧倉的大人物。
韓春給我閱讀的資料上寫道:尚懷道,一九〇三年生於山東省濰縣一農民家庭,早年喪父,哥哥尚懷德年長如父。尚懷德是大夫,曾留學日本東京帝國醫科大學。一九一五年,因災荒,六料無收,尚懷德與母親商議,賣掉了所有土地和房產,辭去醫院工作,舉家一路西遷,一九一六年到陝西三原縣城落腳,尚懷德開了一家西醫診所。這年四月八日靖國軍圍攻盤踞在三原縣城的陝西督軍殘部,激戰數日取勝,尚懷德進入靖國軍中搶救傷員,結識了靖國軍總司令於右任,並成為摯友。於右任勸尚懷德出任三原縣縣長,尚懷德不願問政治婉拒,一心從醫,後西醫診所擴展為醫院,自己任院長。不久,尚懷德購買了距三原縣城二十裏路的涇陽縣雲惠鎮東門外的一片土地,為母親和弟弟安家。一九二二年,尚懷德因親臨戰場搶救傷員而陣亡,從此,於右任視尚懷道為親弟弟。
尚懷道六歲讀私塾,十一歲隨哥哥在濟南讀初級小學,遷三原後在三原縣第一高級小學讀書,一九一九年考入渭北中學。渭北中學是於右任和社會賢達創辦的,但這個學校卻成了共產黨播撒革命火種的地方。尚懷道與哥哥尚懷德不同,他熱衷於政治,在渭北中學接受了共產主義啟蒙教育,參加了由共產黨教師領導的“渭北青年社”和“學生聯合會”。一九二六年六月加入共產黨,同年回雲陽鄉發展黨小組並擔任組長,繼而組織成立了五千餘人的農民自衛團。
尚懷道的母親丁明珍是一位農村少有的能執掌家務、精明能幹的婦女,經常接濟窮人,收留老家投靠的親友,全力支持尚懷道的事業。在雲陽鄉一帶很有威望,為尚懷道籠絡人心,起了很大作用。當地人無論老幼,都把尚懷道尊稱為尚先生。一九三四年尚懷道創辦了培英完小學校,尚懷道任校長。學生上完小時十五六歲,剛好是培養理想的好年齡。這個學校實際是為共產黨培養人才和秘密集會的地方,領導三原、涇陽、臨潼、高陵等縣的渭北工委地點就設在培英學校,渭北工委書記曾藏匿在其中任教師。投奔延安的學生也大多在此地落腳。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共產黨一麵派周恩來等人到西安城協商處理西安事變,一麵派彭德懷等人率紅軍前敵指揮部到雲陽鄉,以防不測。不久,紅軍總部又到雲陽鄉,尚懷道以東道主的身份迎接紅軍,騰出自己的住房讓紅軍幹部住。同時積極為紅軍籌糧,成立了籌糧委員會,自己任主任。
一九三七年,中共省委遷往雲惠鎮,省委書記是尚家的常客。延安曾在那裏舉辦過一期二百多人的幹部培訓班。
同時,尚懷道在培英學校舉辦紡織培訓班,以校辦工廠的名義創辦織布廠、印染廠,在周邊農村大量收購棉花、羊毛,為紅軍做被服。
尚懷道頗能拉攏人心,利用辦學、修水利、救濟窮人等,威望極高,勢力極大。
雲陽鄉雖然是國統區,由於尚懷道的地方勢力,國民黨地方政府有時還有求於他,對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又由於他與於右任的關係,能不招惹便不招惹,尚懷道也沒有與政府過不去,在涇陽、三原一帶,國共兩黨常有摩擦,但沒有流血事件。
一九三七年八月,朱德為紅軍改編從延安來到雲陽鄉,特地去了尚家堡,省委培訓班的學員和培英學校的學生站在城牆上歡迎朱德到來。朱德還和他的機槍連戰士與培英學校師生打了一場籃球賽。紅軍改編暨出征抗日誓師大會在雲惠鎮召開,尚懷道與朱德一起坐在主席台上。
關於這次誓師大會,惠跟我多次描述過,惠說,她還為朱德獻了花,還與同學們一起演唱歌曲《再會吧,在前線上》,八千多名紅軍改編為八路軍一一五師,會後開出雲惠鎮東門,過尚家堡到三原轉渭南開往中條山。全村人登上城牆目送到很遠。
這是一個多麼複雜的地方,卻沒有流過血。我這次去,也許就要流血——用槍抵著惠的頭,逼她爹交糧。
我歎了口氣,繼續趕路。我憂愁地想,我就是抵住自己的頭開槍,也不能抵住惠的頭,可是中條山的將士在餓著肚子與鬼子血拚,那裏麵還有自己的同學,自己是因為有這樣的任務沒有上前線,自己有什麼理由拒絕用槍抵住惠的頭?
馬感受到我有心事,偷懶走得慢了,到渭河邊已是半下午了,馬扭臉看我,把熱氣往我的臉上噴,表達它該歇歇吃點草料了。我牽著馬下了河坡,讓馬舔冰解渴,我自己從背包裏拿出幹糧,一邊嚼著,一邊望著河對岸。
過了河就是渭北了,渭北有一股強勁的地下武裝力量,就是共產黨的渭北遊擊隊,遊擊隊員大部分散布在各鄉村裏的農民,平時在家務農,有事聽到招呼就提起槍或拿起農具幹一仗遊擊,作戰勇猛,不怕犧牲,正牌軍隊如果手裏沒有像樣的武器,最好不要招惹。韓春說:現在是國共合作時期,他們也不會無故招惹你,你也要小心不要招惹他們,但對於那些征糧的飯桶,如果有怯於渭北遊擊隊而懈怠征糧者,殺一儆百。
馬解了渴,瞪著眼看我,我把手裏的幹糧捧給它吃。我愁得吃不下,盡管我經曆過磨難,但沒有這樣發過愁。
馬急一陣緩一陣地跑著,太陽偏西大半截子的時候,我坐在馬背上望見了比渭河窄一半、穿流在平展展曠野中的涇河。河水反射著天空白色的光芒,亮得刺眼。我就是在這裏被韓春抓回去的,僅僅半年,恍若隔世了,憂愁好像一下子讓我衰老了。
天空變成橘子皮色的時候,到了三原縣城。我騎在馬上看見城隍廟的廟宇角像雀尾巴一樣從一片屋頂中撅起,描畫著金紅的亮邊。三原不但是國民黨的老地盤,也是中共地下黨的老地盤,想到從中條山抬下來的大批傷員曾在這裏得到了很好的治療,我不由感慨道,國軍共軍都一樣在前方打侵略者,惠的父親啊,你能為國軍救死扶傷,為什麼又看著國軍餓死在戰場上?
穿過三原縣城,出西關,上公路向西大約十裏路,就到於右任修建的涇惠渠了,涇惠渠南北走向,以東是三原,以西是涇陽,是三原縣與涇陽縣的交界線。這時天空變成了鐵灰色,渠水像泛著灰色的毛玻璃,帶著模模糊糊的光亮伸向南麵的村莊。那村莊是於右任的故居鬥口村。比那村莊更大的一片模糊的影子是於右任的鬥口農事試驗場。世人皆知於右任書法了得,不知道於右任對水利和農事的熱愛。
資料顯示,這條渠就是尚懷道來回穿梭於於右任與水利專家李義祉之間完成的。尚懷道修了雲惠渠,於右任參加了放水剪彩,留下“雲惠渠”墨跡,尚懷道將此墨跡刻碑立於雲惠橋一側。於右任曾經邀請尚懷道做這個場長,被尚懷道婉拒了,於右任不但不生氣,還提筆贈送他一幅中堂,範仲淹的名句:“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尚懷道精細裝裱好長年掛在堂屋。於右任還給培英學校題過字,“培育人才,振興中華”。尚懷道精細裝裱好長年掛在學校辦公室。尚懷道跟於右任還有親戚關係,疼愛於右任如己出的養母房氏,家在雲陽鄉南門外,是尚懷道侄媳婦的姑母。一九三三年尚懷道曾在西安城被國民黨抓捕,省政府、省黨部、省高級法院、十七路軍軍法處聯合審案,尚懷道能言善辯,百般抵賴。涇陽的共產黨獲悉,發動民眾,一邊到處寫上訴信,一邊寫信給於右任,當時於右任的秘書是王文彥,三原縣城人,與尚懷道是結義兄弟,搞來搞去,最後尚懷道案以冤案無罪釋放而告終。資料還顯示,王文彥跟三十八軍趙壽山是朋友,尚懷道的渭北中學老師是趙壽山的軍需長,尚懷道給三十八軍籌備糧食和被服,也是很盡心的。圍繞著尚懷道的國共關係就這樣複雜,從中好像也能看出,共產黨人尚懷道,也不是把國共兩黨劃得那麼涇渭分明的。
一九三九年的寒冬,我立於涇惠渠橋上,在暮色四合的獵獵寒風中,頭腦裏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不去督促那夥飯桶去征糧,我自己親自去征糧,直接到尚家堡找惠,然後見尚懷道,這樣能節約時間,前方將士在餓肚子,任務完成得越早越好。
我改變了路線。本來準備在此沿著渠堤向南走,到鬥口村後有一條田間土路向西南直插進涇陽縣城。現在,我繼續策馬沿著公路向西走。
多事之冬的傍晚路上已沒有了行人,馬蹄嘚嘚,敲擊著我怦怦跳的心,我想象著進尚家堡之後可能出現的各種情形,不由摸了摸別在腰間皮帶上的槍,無論如何,不能意外走火,倒下去的無論是惠還是她父親,我這輩子將萬劫不複。
天已經黑了,是夜幕剛剛降臨的那種黑,沒有黑透,能看見和村上空黑色的縷縷炊煙,果園中的小路上有人匆匆走著,城牆上有尋窩的鳥,我立馬在木橋上,麵對尚家堡緊關的大門。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飯香和燒熱炕的柴草味。我猶豫著。如果這時候進去,惠一定會驚喜萬分,老奶奶會招呼我洗手吃飯,正趕上吃飯的點,我怎麼推脫?如果吃了喝了,叫我怎麼翻臉掏槍?而如果尚懷道真拒絕了我,我真能掏槍嗎?
糾結了一路,最終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因為我又想到了韓春的叮嚀,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招惹尚懷道,他是隻老狐狸,還培養出周圍村莊裏乃至涇陽縣域一大群小狐狸,但凡有一點辦法都不要用槍抵他女兒。我離開了,繼續向西。
上了雲惠橋,我又勒住了馬,目光順著渠岸向北延伸,看到了嵯峨山那條通往照金的路。惠反複跟我描述過這條路,此時,山影是黛黑色的,那條路是粉白色的,真如惠描述——睡美人鎖骨上垂下來的一條珍珠鏈。我心裏升起一種傷感的懷念,懷念那群唱著歌去延安的青年學生,懷念自己可以做出選擇的日子。
雲惠鎮是一個古鎮,但現在能看見的古跡隻有城壕,想必以前雲惠鎮四周是有土城牆的,從祖宗留下的地名就可以猜出一二,雲惠鎮的中心地帶叫中街,剩下分別叫東門、西門、南門、北門,人們描述尚家堡的地理位置是雲惠鎮東門外和村。我走走停停,到雲惠鎮東門裏的趙掌櫃家門前。月亮高高地掛在西南方向的天上,與周圍一把孤寂的星星一起把寒冷的光輝灑在房屋上、村街上。聽韓大大講,趙掌櫃叫趙富貴,原來家很窮,十歲前沒有穿過鞋。趙掌櫃讓家富起來的法寶是勤勞和節儉,五更起身拾糞,天不黑不回家,出門必挑兩個筐,一個是糞筐,一個是柴筐,一片樹葉一攤狗屎都不放過。一個鹹雞蛋吃一個月,用牙簽挑著吃,頭發留著到一尺長才剃,因為一尺長的頭發才能賣個好價錢,因此腦後總是留著個小辮,有人戲稱趙小辮。趙小辮有一兩銀錢就想買地,一點一點,最後東門外大片土地都是趙家的了,成了財主,人稱趙掌櫃。趙掌櫃有存糧的秉性,據說,就是整個雲陽鄉餓死,趙家的糧倉也隻會下去半截。趙掌櫃人長得瘦小,膽小怕事,即使當了財主,也見人讓三分。趙掌櫃家有三個兒子,兩個參加國軍去了中條山,我和韓大大到他家買麥子時,聽趙掌櫃說起過他兒子參軍的事。趙掌櫃說,國軍來動員保家衛國,兩個兒子都想去,他想,家裏地多,應該多去,就放他們去了。
此刻,趙掌櫃的院門裏漏出一指寬的微弱燈光。我將馬拴在一棵樹上,走向前敲門。
過了一會兒,趙掌櫃才趿拉著鞋,穿過院子,打開門,伸出一顆小腦袋,當我正要跟他搭話時,他像看見了鬼一樣,驚叫了一聲,縮回頭,要關門。我趕緊把一條腿伸進了門檻裏。趙掌櫃見門關不上,轉身就跑。瘦小的身影踉踉蹌蹌進了堂屋,關上了堂屋的門。
怎麼回事?
我進了院門,脫下鬥篷搭在胳膊肘上,一步一步向堂屋走,我知道,趙掌櫃正躲在堂屋門後看著我。
“娃……娃……你站住,你為啥找我?是餓了還是冷了?要啥我都給你。” 趙掌櫃戰戰兢兢地問。
我停住腳步,笑了笑說,“是餓了。”
趙掌櫃對屋裏人說,“聽見了吧?真是鬼……鬼,快點火把,鬼怕火!”
我脫下帽子用手端著,一字一句地說,“趙大大,您好好看看,我是莊銘,跟韓大大來家買過麥子,我參加國軍了。”
堂屋裏寂靜了一會兒,有火把在窗戶後亮起來。窗戶紙響了幾聲,破了一個洞。裏麵傳出趙大娘的聲音:“娃,好娃,如果你是人,就把手伸進來,讓我摸摸。”
我走過去,脫下皮手套,把手伸了進去。
趙大娘的手試著摸了摸我的手,說是熱的,趙大大又摸,他們這是在檢驗我是人還是鬼。
“娃,你剛才說啥來著?”趙大大問。
“我是莊銘,來你家收過麥子,我現在參加了國軍。”
“莊銘?參加了國軍,找我幹啥?”
“我公務在身,從這兒路過,餓了,想討點吃的。”
“啥公務?不會是找那個長官吧?”
“我不是來找人的,我隻是路過,餓了,想起了您。我的馬還在外麵拴著呢。”
趙大大終於相信我是人了,把我讓進了屋。趙大娘去做飯,趙大大問,“中條山打得到底咋樣啊?聽說死的人一片一片的。”
我含含糊糊說,“還行,還行,就是沒有糧食吃了。”
“咋會沒糧食吃?打仗沒糧食吃咋行啊!”
“大大,我說的公務就是征軍糧,前方已經餓肚子了。”
“那就趕緊征啊。”
“這些天國軍沒有來征糧?”
“來了,貼了告示,用喇叭筒也喊了,可誰敢給啊,黑饃不讓給。”
“黑饃是誰?”
“渭北遊擊隊的,聽說是個小隊長。”
“我現在征你的糧食,你給不?價錢是很公道的。”
趙大大向窗外看了看,湊近我的耳朵,好像窗外有耳朵一樣,“你趕緊征走,要不黑饃就要拿走了,他們跟搶差不多。黑饃是我原來長工的兒子,在我家院裏長大,可對我像對仇人一樣,現在搬出去了,可有事沒事就到我家找茬。黑饃這幾天沒在,你趕緊點。”
“光你一家再多也不夠,你看誰家還有,我們連夜去征。”
“好,好,我知道有幾家藏著糧食,他們家也有兒子在中條山的,他們一定願意。”
事情就是這樣,隻要方法找對了,再難的事情也就不難了。我騎著馬,趙大大騎著驢,連夜走家串戶,有兒子在中條山的人家一聽中條山沒得吃了,也連夜幫我們跑著征糧。跑了一夜,三百噸小麥搞定了。真是出人意料的順利。天亮後,我打擾了住在涇陽縣城的征糧隊的熱夢,讓他們趕緊組織車輛按我提供的地址去收糧,然後在雲惠鎮東門口集合,送往中條山。對征糧隊來說,這也是一個大喜訊,征糧隊的張隊長五十有餘,對我連連作揖:謝謝,謝謝了,我都快愁死了。我厭煩地說,“立即行動,這地方的人,拿起鋤頭是農民,拿起槍就是遊擊隊,夜長夢多。”
我高興,在縣城買了一瓶酒,一包豬頭肉,又回到了趙大大家。趙大娘炒了兩個菜,我就與趙大大坐在熱炕上,對飲起來。飲著飲著,我想起昨晚的事,問趙大大怎麼回事。趙大大支支吾吾說沒什麼事,喝酒。
我一口幹完,接著問,“那個長官死了,開始你把我當成了那個長官了?”
“不提那事,高興,喝酒。” 趙大大緊張起來。
“我猜,那個長官死了國軍不知道,政府也不知道,所以你把我當成是找那個長官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怕什麼?”
趙大大低頭不語。
趙大娘從外麵進來,揪了揪趙大大的小辮,“真是沒出息,你越是怕,人家越欺負你。”趙大娘坐在炕邊上,敘述了發生在今年春天的一件事。
有一天晚上,黑饃跟二根將一個大麻袋抬進趙家後院的小倉庫,然後從口袋裏掏出把鎖把小倉庫門鎖了。黑饃用槍指著趙家老兩口,讓把人看好,跑了要他們的老命。小倉庫沒有窗,趙家老兩口隻能打著燈從門縫往裏看,看見那個麻袋一動不動。他們叫了兩聲,也沒有應。老兩口膽戰心驚熬到天亮,再趴在門縫裏叫,那麻袋動了,發出嗚嗚的聲音,那人是被堵著嘴。趙大娘想卸掉門進去看看,趙大大死活不讓。半早晨的時候,黑饃和二根帶來一個人,這個人站在院子裏,讓黑饃和二根把人抬出來。老兩口躲在屋子裏,看到黑饃和二根把人抬出來扔到地上。那個人讓把麻袋裏的人倒出來,黑饃和二根就把那麻袋裏的人倒出來了。是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國軍軍官,被打得鼻青臉腫。這個人笑了兩聲,彎腰把那軍官嘴裏塞的東西取下來,說,“讓你吃驚了,我還活著,看,好好的。”那個軍官說,“你就是個大漢奸,早晚會有人揭開你的真麵目的。”來人用腳踢了踢軍官的嘴,“你這是誣陷,我這就把你送到延安去,我們要向世人揭露你們是使用了多麼卑鄙的手段破壞國共合作的,損壞我黨名譽的。”後來,軍官又被裝進麻袋裏,撂在騾子上馱走了。
“知道那軍官叫什麼名字嗎?
“不知道。”
“長啥模樣?”
“瘦瘦的,跟你高低差不多,口音也一樣。”
在陝西國軍中,絕大部分是本地人,尤其是分布在農村的國軍。跟我口音一樣這一點讓我想到了莊平,難道莊平被抓,送到了延安?
“來的那個人啥樣?”
“四十多歲,不像扛槍打仗的,穿著大褂,很斯文。”
桂皮二?難道跟蹤桂皮二的那個穿白西裝、戴黑禮帽的就是莊平?
我悲傷地讓趙大大帶我去看曾經關過莊平的小屋。小屋裏放著農具和一些籮筐之類的東西,我深深地呼吸著,這裏曾經留下過莊平的氣息。莊平,我親愛的兄弟啊!老天讓我在這裏得到了你的消息。
這時,有人在門外喊,“趙掌櫃,中街的李才從中條山回來了。”
我跟著趙大大、趙大娘急步來到中街。
李才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一隻腳門裏一隻腳門外地歪倒在他家的門檻上,好像連把另一隻腳邁進去的力氣都沒有了,一身露出棉絮的破軍裝。已經有不少人圍觀了。
李才的娘哭著端出一盤饅頭,有人說,餓壞了的人不敢吃硬食,得用開水泡開,慢慢來。李才娘又端回去,泡了一大碗饃端出來。李才不接碗,兩隻手抓著往嘴裏填。他娘一邊哭一邊說,不急啊,咱多的是。
這是個逃兵,我拔出了槍,抵住了李才的腦袋,“你知道逃兵的下場嗎?逃兵是要槍斃的。”李才娘撲過來,“你打死我吧!”李才仰起頭,看著我說,“你讓我把這碗泡饃吃完,吃完了你隨便打。”
我這樣做顯然是一時衝動,不合時宜的,圍觀的人都憤怒地看著我,趙大大按了按我的手,“有話等人家吃完了慢慢說。”
李才淚水漣漣地說,“長官,我們連餓死了好幾個,連長都餓死了,我們趁還能跑動就跑了,我給你說,打起來,就是以前怕死的人,也不怕死了,我們不怕戰死怕餓死。餓死是白死。”
我收起了槍,看到槍口上爬上了一隻肥胖的虱子,把槍口對著門框蹭了蹭,蹭死了那隻虱子。我轉身上馬走了。
我想,韓春給我三天的時間太長了,三天要餓死多少人?要有多少人逃跑?一刻都不能耽誤,趕緊把糧食送往前線。我這樣想著策馬跑向軍糧收購點。走到半道,被慌慌張張跑來的征糧隊張隊長攔住了,張隊長向我報告說,幾個遊擊隊員不讓他們收糧,他們都背著槍,為首的叫黑饃。我說,你們手裏沒有槍?張隊長說,我們人單力薄,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你應該趕緊到尚家堡找尚先生,硬碰硬解決不了問題,反倒會把糧食弄丟了。我沒有多想,策馬向尚家堡跑去。
我就是那樣一手舉著槍,一手握著馬韁繩,闖進了尚家堡。我當時不隻是因為糧食,還為了莊平,我想撒野。
尚先生站在堂屋的台階上,看著怒火萬丈的我,不緊不慢地說,“小夥子,有話也應該下了馬,放下槍,好好說。”顯然,他一時沒有認出我,或者對我根本就沒有印象。
我大喊,“讓你們的人放了我的糧食。”
“怎麼回事?”
“你少裝蒜。我們中條山的將士都要被餓死了,你們卻要跟我們搶糧食,我告訴你,你們敢把這糧食扣下來,我會調大部隊來把你們的老窩端了,不要以為我們都到前線送死去了,後方沒有人了。”
尚先生沒有立即說話,以大人不跟小人鬥的胸懷,微笑著等眼前這個舉槍立馬的年輕人冷靜下來。
惠聽到我的聲音,從屋裏跑出來,她臉色蒼白,看到我用槍指著她父親,並沒有驚慌失措,見我對她父親如此不恭也沒有憤怒,她走到我跟前,冷冷地說,“莊平,請你放下槍,下馬。”
我下了馬,扔掉馬韁繩。我左手握成了拳頭,右手握緊了槍,屏住呼吸,與惠麵對。就差那麼一點點,隻要我放鬆一點點對自己的強烈控製,我的左手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掐住惠細細的脖子,同時右手的槍口抵住惠小小的腦袋。
“莊平,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這裏?”惠的聲音很細很柔,卻一下把我強烈的衝動控製住了,讓我的聲音一下子變成了給跟大人訴說委屈的孩子,同時眼睛充滿企求地望著尚先生,“尚先生,我是奉命來催軍糧的,我剛征好了糧食,你們的遊擊隊就要搶走。”
“這是啥時的事?”尚先生問。
“現在,在東門裏。”
“走,帶我去!”
尚先生提起長衫,一邊下台階一邊喊李叔趕車去東門上。我想象的將出現的激烈場麵一點也沒有出現,尚先生非常幹脆明了地站在我這一邊,並且立即行動去解決,這使我非常慚愧,非常感激,也慶幸自己剛才沒有對惠動手。
惠站在大門外的台階上,看著她父親坐著轎車、我騎著馬上了雲惠橋。我回頭望了幾次,惠跟一個石人兒一樣一動不動,這讓我感到,這個時候她才被剛才我製造的情景嚇住了。
東門裏的征糧點在趙掌櫃的麥場上,幾個國軍士兵垂頭喪氣地坐在剛收到的幾口袋糧食上。一個臉色漆黑的青年端著槍,帶著幾個握著?頭的青年站在距麥場不遠的路口上,喊著,“我看誰敢把糧食拉過來?”尚先生從轎車上下來,和顏悅色地對那個臉色漆黑的青年說,“是我讓他們送來糧食的,這糧食是送往中條山戰場上的,那裏也有我們的八路軍,咱的一一五師就在那裏,都是抗日的。” 臉色漆黑的青年說,“那我們北邊的隊伍沒有糧食了怎麼辦?”尚先生說,“我心裏有數,你不用操這個心。” 臉色漆黑的青年還是不願意讓開,尚先生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他們前方已經斷糧餓死人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哩,把國軍惹急了,對咱們沒有好處的。”
後來是臉色漆黑的青年氣哼哼地帶人走了,尚先生沒有看我一眼,上了轎車回家了。
趙掌櫃湊到我身邊悄聲說,“那個貨就是黑饃,我是了解他的,尚先生的話他不一定聽,黑饃一向看不慣尚先生那一套主義啊、理想啊,他做事隻看眼前,眼前就是糧食,小心他帶人路上截車。”
我也覺得黑饃是不肯罷休,我想起韓春的交代,寫了張字條,讓趙掌櫃騎上我的馬,去找三原縣的張團長,派兵力來接應護航。
趙掌櫃上了馬,幹棗似的臉上露出出人頭地的笑容。馬像抖手腕那樣把前蹄甩甩,跑起來,趙掌櫃瘦小的身子伏在高大的馬背上,腦後的小辮像馬尾巴一樣撅起來,跑遠了。以後,每當我回憶起趙掌櫃,首先進入腦海的就是這樣的情景。膽小怕事的趙掌櫃大概被當時為前方兒郎備糧的場麵所激動,膽大了這麼一次,埋下了十年後的禍根。
集中好了車隊,我送糧心切,沒有等到張團長的護糧隊到,就帶著車隊出發了。走過尚家堡門前時,看到尚家大門緊關。我痛切地感到我和尚家的一切完了。
車隊過了和村,過了大裏村,前麵路南邊有一片幹枯的蘆葦,這是雲陽鄉至三原縣城唯一可以藏身打埋伏的地方,我讓車隊停下來,等看到張團長援軍過來了再經過。我的這一決定非常正確,黑饃他們就藏在蘆葦裏等著我們,他犯了一個與我伏擊桂皮時一樣的錯誤,視野沒有廣角,無法看見由東而來的援軍,當我們糧隊過去的時候,他們衝了出來,結果被張團長的護糧隊打得又逃進了蘆葦叢,還死了一個遊擊隊員。遊擊隊員很年輕,斜倒在路基上,半張臉被鮮血染紅。我心裏非常難受,一個年輕的生命死在了一場這樣的糊塗仗中,實在是可惜了。我不願意看到流血的事發生,但它發生了。從此,改寫了國共兩黨在涇陽縣城無流血衝突的曆史。
我將糧食押到陝津渡,看著糧食裝上船,看著船向對麵的茅津渡劃去。對岸碼頭上空飄揚的青天白日旗幟,讓我放心。
在陝津渡碰到了去對岸鋤奸歸來的李秉儒,不知道這老兄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有火車不坐,非要搭我的運糧卡車回西安城。韓春讓我平時躲著這個人,可運糧車是空的,我無法拒絕。
車走到渭南已是小半夜了,李秉儒要我幫忙跟他去辦件事,我推脫不掉,就跟他去了。李秉儒帶著我走到了一家小旅店,小旅店夥計看見李秉儒迎上來說,“大哥來了。那狗日的,住到馬營長家去了。”
李秉儒問,“今晚在馬營長家嗎?”
“在,我派人盯著哩,每晚都在。”
離開小旅店,我問李秉儒到底什麼事,李秉儒說,“殺人。”又說,“小白臉,如果你不是莊平,就走開。”
這是什麼意思?我別無選擇。
我跟著李秉儒來到一條背街的一小院前,李秉儒看了看我,“有本事嗎?踩著我的肩膀翻過去,把門打開。”我有這個本事,照做了。
我跟著李秉儒摸到一個有鼾聲的屋前,李秉儒用短刀撥開了門閂。我打心眼裏佩服這個老特務,事情做得一點聲音都沒有,這情景讓我想起到韓大大家殺韓春的那兩個日本特務,李秉儒這是要殺漢奸?
我們兩人進了屋,那床上的鼾聲依舊。借著窗外的街燈,我看見這床上睡著一男一女,衣架上掛著國軍軍官服,地下扔著女人的衣服。
李秉儒拉亮了電燈。那兩人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看到床邊的我們,那男人嚇得坐起來,女人用被子蒙住了頭。
李秉儒用槍指著那男人,“這是你家嗎?”
“長官,長官,我錯了,饒了我吧!” 那男人跪在床上,結結巴巴地說。
“你謊稱病不去前線,卻在這兒睡前線打仗將士的老婆,是錯的事嗎?是死罪。”
“是,是,讓我穿上衣服後領罪。長官,把衣服給我拿一下。”
李秉儒扭頭示意我給他拿衣服,結果槍響了,那男人從枕頭下抽出槍,打中了李秉儒拿槍的胳膊,那男人叫道,“我們都別活了。”又要開槍。我的槍在那個男人的第二槍打響之前響了,那男人頭部中彈,白花花的腦漿迸了出來。
我看著手中烏黑的手槍,一縷湛藍湛藍的輕煙在槍口繚繞。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槍殺人,殺了這麼一個豬狗不如的東西,讓我頗為這把新槍叫屈。
“莊平,磨蹭啥?繼續,把這個婊子斃了。” 李秉儒捂住流血的胳膊說。
我用槍口撥開那抖成一團的被頭,抵住了黑毛毛的腦袋,我說,“好好為你丈夫守著身子,否則,這裏就穿窟窿了。”
李秉儒扒拉開我,一手托著受傷的胳膊,對著那黑毛毛頭,連開了兩槍,扭頭出了門。
槍聲並沒有影響街上的寧靜。渭南這個距中條山最近的小城市,對槍聲已經習以為常了。我帶著李秉儒敲開了一家診所的門,把他的傷口包好,繼續趕路。這件事像我征糧路上的一段小插曲,沒有影響我任何事,但衝散了我所有因圓滿完成了任務的欣慰,讓我惡心,又讓我痛惜。
李秉儒好像有說不出的痛快,“奶奶的,差點在這小河溝裏翻了船,如果不是小弟出手快,大哥命就沒了。”
“我知道大哥捉漢奸,不知道大哥還捉這奸。”
“嘲笑我?人家在前方流血打仗,我們不該為人家看好後院嗎?”
“你認識馬營長?”
“不認識,閑諞中聽說有這麼一檔子事,就讓人盯著看清楚。奶奶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我看著李秉儒高聳的顴骨,想起張靈甫殺妻的傳言。李秉儒這個人心狠手辣,但也有讓人心生敬意的地方,我們不能讓我們的英雄流血又流淚,但這些齷齪之人犯的不至於是死罪。也就是在這件事情中,我知道李秉儒對我莊平的身份產生了懷疑,他讓我幫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回到西安城,在跟韓春複命的時候,將在趙掌櫃家聽到的關於那個軍官的事跟韓春講了,我說:“大哥,那個軍官一定是莊平。”
韓春抬頭望著窗外的天空,天空有一縷稀薄的瓦灰色雲彩,像一縷遊魂。韓春悲傷地說,“莊平,終於得到你的消息了。好好的啊!大哥會想辦法。”
“大哥,你別難過,我對雲陽鄉那地方熟,派我去。黑饃就在雲陽鄉一帶活動,我們隻要守在趙掌櫃家就行了,還有那個二根,抓住二根也行啊!”
韓春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你就住嘴吧。我會親自動手,連他們汗毛都會拔掉。”
但是,韓春怎麼做的,我一無所知。
21
一九四一年中條山失守後,日機對西安城的轟炸更加猖獗。國民黨加強了對西安城的防空力量。我被調到西郊機場防空站,防空站有蘇聯的飛機、國軍的高射炮和高射機槍,每到敵機來臨,高空由飛機攔截,飛機密集的半高空,由高射炮負責,高射機槍則專對那些低空尋找目標的飛機。日機中有那麼幾架好挑釁,在大部隊轟炸完後,離隊對地麵進行低空掃射,其中有一個好顯擺技能才華的家夥,總喜歡把頭伸出機外,欣賞他製造的狼藉。市井裏傳說,那個家夥戴著風鏡,像個蛤蟆。我調到航空站的使命就是槍擊這類敵機飛行員,這時我的心理素質經過千錘百煉,基本可以將射擊水平穩定在神槍手的級別。
這類日機是心血來潮式的,沒有預定目標,是掃著玩的,鍾樓的金頂、鼓樓的簷角、孩子放的風箏、田間小路上走的花轎,它們都掃射過,好像是喜歡掃射漂亮顯眼的東西和標誌性的建築。我端著狙擊槍在日機可能出現的地方守株待兔。令我痛心不已的是韓大大在這類日機掃射中,丟了性命。
當時,韓大大在房頂清除酸溜溜草。酸溜溜是一種生長在老房瓦頂上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夏天是翠綠色,秋天是酒紅色,植株令箭似的一根莖,可高二尺,秋風吹來,黑瓦紅草,是一種不錯的風景。小時候我常和八哥九哥從院中的香椿樹爬上房頂,采酸溜溜吃,多肉多汁,酸甜有葡萄味。每年深秋住老瓦房的人家都要上房清除酸溜溜草,因為它幹枯後會影響雨水往下流,造成屋漏。深秋時節除草可以連籽一起除,否則來年房上會成酸溜溜的草原。韓大大可能是覺得上次房不容易,警報響了,沒有撂下活下來,成為日機掃射的目標。事隔一天,有鄰居來借東西,叫了幾聲沒人應,趴在門縫向裏看,看到了屋簷下的一片血。鄰居叫來人,登上梯子一看,韓大大臉朝下趴在一片酸溜溜草中,兩手還拽著瓦縫裏的酸溜溜草。韓大大是掙紮了許久才死亡的。我從中條山送糧回來後,在距韓大大家不遠的巷子裏,租了一個帶有三間房的小院,將母親和妹妹接來,從韓家搬了出去。對於韓大大的死,我有一種負罪感,如果我沒有搬出去住,我會幫韓大大上房除草,即使韓大大遇難,也不至於幹死在房上無人知道。
韓春和韓冬都不在家,鄰居自然找到了我家。我剛好歇班在家。鄰居們七嘴八舌說他們看見了那架日機飛行員曾伸出頭向下看,臉像蛤蟆。
我找韓春找不到,沒人知道韓春去了哪裏。我又找到八路軍辦事處,韓冬去北邊了,聯係不上,我承擔起了安葬老人的事情。我母親雖然是用人出身,但為人大氣,知恩圖報,她賣了齊老爺送的一對銀鐲子,給韓大大買了一口薄棺材,又拆了幾件衣服,為韓大大改做了一套壽衣。我以兒子的身份,披麻戴孝,摔了紙盆,鄰居們幫著抬靈,將韓大大埋在了東郊的墓地裏。
韓春回來,韓大大已經過三七了,我和韓春騎馬去了墓地。兩場秋雨後,韓大大的墳頭上生出了柔弱的嫩草,這些草是剛剛熟了的種子發的芽。韓春長跪不起,我說:“大哥,事情太突然,我把伯伯葬薄了。”韓春說,“你已經很盡力了,以後我就是你的親大哥,有什麼難事給大哥講。”
韓春備酒席答謝街坊鄰居,當著眾街坊鄰居的麵給我母親跪地磕頭。從此,母親在這條巷子裏說話聲音高了八度。這麼一個國軍大官,特別是兒子的上司給自己跪地磕頭,實在是很榮耀的事。
我與韓春盤算著要打掉那架日機。我們給那架日機起名叫麻燕二。韓春說,守株待兔不是個辦法,我們要引誘它。
韓春總是能得到他想得到的情報,然後設計出精致的方案。引誘麻燕二是在一場大雪後,時間是傍晚,天空翻湧著烏黑的雲朵與火紅的雲朵,麻燕二與它的同伴在這些雲朵下與蘇聯戰機空戰,如果不是殘酷的你死我活的戰爭,看飛機打仗是很有趣的,它們跟鳥兒一樣,一會兒你上,一會兒我上,一會兒一個咬住一個尾巴轉圈。蘇軍的戰機是不好惹的,猛一聲巨響,一架日機拖著一股濃煙逃竄了。其他的也跟著逃竄,蘇機跟在後麵追。有一架日機耍著花樣躲開了蘇機的追擊,向西門而來,由它高超的飛行技能可以判斷,它就是那隻麻燕二,不知道它是在高空中用望遠鏡看見的,還是低飛後尋找玩耍目標時發現的,總之,它被西門城樓頂上的花姑娘吸引住了。花姑娘極為豔麗,頭戴鳳冠,身穿繡袍,舉手投足,舞弄風騷。日機當然不知道花姑娘繡衣裏麵有鐵甲,花冠底下有鋼盔,是韓春親自在扮演花姑娘,引誘麻燕二。我躲在西門的城樓裏,端著狙擊步槍。我們把引誘地點設在西門,是因為西郊機場距西門不遠,日機是西郊機場的“常客”。
我是神槍手,有點小名氣,但是麵對飛行著的飛機裏偶爾伸出來的頭要一槍命中,除了具備技術、經驗、天賦外,還需要運氣。運氣這個東西神乎其神,有時候離你很近,近在眼前,似乎你一伸手就能抓到,但你就是抓不到,你看著是與你擦肩而過,其實距你十萬八千裏;有時候看著遠在天邊,卻突然會降臨到你頭上,你趕都趕不走。我趴在遠古的勇士們曾經趴過的城牆上,祈求他們給我運氣。如果我一槍打不中,敵機會立即識破這個圈套,會向韓春瘋狂地掃射,韓春雖然有鎧甲和鋼盔保護,但誰能保證子彈不會打穿它們?誰能保證那將飛來的子彈不會剛好穿過甲片中間的縫隙?機會稍縱即逝,又要一槍命中,我的心理素質在經受著前所未有的考驗。
麻燕二閃耀著夕陽的光輝,接近了西門城樓,花姑娘卻突然不見了。麻燕二四麵尋找,發現花姑娘跑到了城牆上,正向它瞭望。這是韓春要將日機引入到我最好的射擊角度。麻燕二不知,一個低飛,掠過花姑娘的頭頂,螺旋槳的旋風將花姑娘鳳冠上的花纓吹得東倒西歪。花姑娘打開一把紅綢扇,轉著圈向麻燕二揮舞,麻燕二的肚子裏終於探出了一張蛤蟆臉……
“叭——”槍響了,說實話,當時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開槍了,感覺槍好像是長在我身上的一個部分,我的整個反應就像腳下遇到了阻礙的東西,自然要抬腳一樣。遠古的勇士給了我極好的運氣,一槍命中,蛤蟆臉來不及縮回去,在空中那麼耷拉著,灑著血,隨他的戰機向地麵栽去。
整個過程跟戲劇表演一樣,我以為沒有觀眾,但當謝幕之後,這個事情立即在西安城全麵開花地傳送開了,好像當時城下擠滿了觀眾。他們說,他們開始以為是戲班子上了城門樓,對天上那些紅、黑雲朵演出哩,他們信誓旦旦地說,看見了那飛行員的臉,有的說臉是蒼白的,戴著黑色風鏡,在暮色夕陽中跟鬼一樣,有的說飛行員的臉是黑的,被一槍打死後,還齜著白牙笑哩……我沒有看見,或者說是由於太緊張而視而不見,槍響後,我抱著槍,趴在槍眼孔上哭了,打中打不中,我不是靠眼睛,是靠感覺,子彈在路上的時候,我的感覺告訴我,成功了!我的淚水是感激的淚水,感謝那些給我好運的遠古的勇士們!韓春穿著鎧甲擁抱了我,為我擦淚水。這是我和陝西軍統三號人物韓春在抗日時期最精彩的一次珠聯璧合的合作。
飛機擦著西城河邊的白楊樹梢,斜插到城外那片遼闊的麥田裏去了,機身四分五裂,一隻翅膀斜插在雪地上,像半個巨大的弓箭頭。
一架敵機被擊落,在西安城空戰的曆史上僅此一次,政府大張旗鼓地組織民眾推著木輪車去打掃飛機殘骸,好像打下來百十架飛機一樣。報告這個好消息的報紙、傳單像樹葉一樣落滿了西安城的家家戶戶,但這架飛機是被誰打下來的,沒有人知道。韓春說,你是莊平,樹大招風,悄悄的吧。韓春的意思是莊平不能出名。我是莊平,注定了我隻能做無名英雄。
用一支狙擊槍打下來一架飛機,這也是我人生輝煌的頂點,隻有韓春一人為我喝彩,這是一種甜蜜的痛苦。
但抗日戰爭勝利後,韓春還是力薦我登上了陝西國軍抗日英雄榜。登上這個抗日英雄榜對我最大的意義就是在慶祝抗日勝利大遊行的那一天,我有資格登上英雄之車,接受全市人民的敬仰,惠擠在歡呼的隊伍裏,看見了我。
從此,我在戰爭的血與火中看到了另一種風景,由於艱苦戰鬥的背景映襯,這風景顯得格外美麗。這就是愛情。抗日戰爭勝利之日,就是我開始與愛情擁抱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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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勝利後,我回了軍統處,任鋤奸隊一分隊隊長,總隊長是李秉儒。中條山戰役死了兩三萬將士,抗戰勝利後,這筆血債要找漢奸討了,陝西軍統處有一段時間的主要任務就是中條山鋤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