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記憶深刻的是帶隊去中條山鋤孫重嶺這個漢奸。孫重嶺在中條山戰役中曾擔任過陝西軍營長,敵人化裝成小販,通過漢奸錢老大、錢老二兩兄弟的手,收取孫重嶺從軍中傳遞的情報,致使陝西軍一個師被敵軍割據包圍,師長犧牲,副師長受傷跳黃河,一個機槍營為打開缺口突圍,全部犧牲,很像劉孟廉講過的八百壯士跳黃河的情景。抗戰勝利後,孫重嶺帶著錢家兄弟和一些小漢奸利用對中條山地形熟悉的優勢,逃避抓捕。大部隊對這一小股頑奸久拿不下後交給了軍統處,利用情報優勢智取。李秉儒派出特工,裝扮成收山貨的、賣針頭線腦的小販,尋找孫重嶺的蹤跡。一日得到情報,孫重嶺的老母親死了,孫重嶺是孝子,他不可能不見他母親最後一麵。
天氣寒冷而多風,預兆要降雪的烏雲,低垂在西安城的上空。李秉儒讓我們穿上了裏麵是白羊毛的軍大衣,戴上裏麵也是白羊毛的帽子,如果下了雪,把這些翻過來用,好隱蔽。我們一行七人於淩晨在西安城搭火車到陝縣車站,那裏有人接應,帶我們過黃河,進中條山找孫重嶺的家,這一切須悄然進行,怕孫重嶺聞風而逃。坐在火車上,我望著窗外一晃而過的景象,不由浮想聯翩。這是我第二次要進中條山,回頭一想,恍若隔世,冒充莊平已經整整七年了,我從一個流浪的半大小子,到了一名職位已不算低的國民黨軍官,可真正的莊平還不見蹤影。令我惆悵的是,抗日戰爭已經勝利,除奸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事,可是我還不能脫下莊平的外衣。莊平,你到底在哪兒?火車嗚嗚叫著向前奔馳,冥冥中,我感到有一種巨大的悲愴如同天上的烏雲,覆蓋了大地。
東邊的天氣比想象的還要惡劣。風把飄蕩的雪花吹到高高的天空,然後又變成一股股白色的雪塵打著旋降下來,猶如被單,把我們的身體當成一個柱子,卷起來。我們身體的一切活動,好像都是為了抗拒這被單的卷裹。接我們的特工是李秉儒手下的幹將,長著一雙小圓眼睛,平時喜歡說怪話,幹起活來跟山鼠一樣機警靈活,外號山鼠。山鼠看上去完全是個山西佬,雜毛狗皮帽子,光板老羊皮襖,腰間拴著一條粗麻繩,見到我們攏起手作揖,“拜托各位仁兄,一定要成功,讓我這苦日子趕緊到頭吧!”山鼠的胡子好久沒刮了,上麵結了冰碴,臉凍得跟香腸一樣通紅,可以想象山鼠在這大山裏工作的艱苦。
我們頂著暴風雪步行到了黃河邊,黃河結了冰,等在這裏的老鄉用雪橇把我們送過了河。暴風雪已經給中條山蓋上了白色的被單,我們進山的時候把大衣、帽子翻了過來,我們變成了站著走路的大綿羊。我們踏入這白單的世界後,暴風雪打起了呼哨,更加肆意。白單下的山巒露出黑暗的冷峻麵孔,凝視著我們,讓我們感到那不時向我們卷來的風雪是受了它們的指示,阻撓我們這群企圖在它們的地界裏幹點什麼的外來者。盡管風雪肆意,還有一群鳥雀在路邊的枯草上覓食,它們扒開草上的雪粉,啄食凍結在其上的漿果,見到我們,仰起小腦袋發呆,然後極不情願地飛走了,把一顆顆瑪瑙一樣鮮紅的漿果呈現在鉛灰色的枯草之中。這是我們所見的山中唯一鮮亮的景物,鳥雀、果實讓我們感到這個寂靜的黑白世界裏,還有生命在活動。其實不用反穿大衣和帽子,不一會兒,我們都成雪人了,而嘴裏的哈氣讓睫毛掛上了冰霜,像一對細密的小梳子。
山路越來越狹窄崎嶇,沒有行人,寂靜得隻剩下暴風雪的呼哨聲。山鼠說,這一帶隻要起風就有這聲音,傳說是一個女人在哭,這個女人的丈夫在山中打仗死了,這女人就變成了風,到處尋找她丈夫。仔細聽,這聲音真的有點像女人淒慘的哭聲。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死到了這裏,惠也會變成這樣的風,來尋找我?
惠,我聽到自己喃喃地說,如果我死了,你千萬不要這樣悲傷,不要來找我,他們會抬我回去的,你把我埋到韓大大那片墳地裏,每年五月去田野裏給我采上一束鮮花送去就行了。如果我能活著回去,我一定盡快娶你,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帶著隊伍,行進在暴風雪中,心中卻生出了這麼一股柔情。
孫重嶺的家在中條山深處一條山坳裏,村莊名字叫大溝村,在一條雜樹叢生的大溝畔上。傍晚的時候,我們接近了村子,山鼠說,王隊長把時間算得正好。
村外有一個抗戰時期的瞭望塔,我讓隊員埋伏在一條小溝裏,我和山鼠登上瞭望塔。我們從望遠鏡裏看到,在一片白雪覆蓋的樹梢和屋頂中間,有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大圈火光。山鼠說,那就是孫重嶺家辦喪事的地方,他家是一個大家族,他母親又是老喪,場麵比較大。你看,打穀場都快占滿了;你看,是七堆火,說明老人家高壽過七十了。你看,大帳還是咱的軍用帳篷,那帳篷裏設的就是靈堂,孫重嶺如果在家,就在帳篷裏,我們要設法混進帳篷,才好下手。
我將望遠鏡對準進村的山路,看見有一撥一撥身穿白衣奔喪的人打著白燈籠,哭號著進村。我想,孫重嶺不會帶著人和槍大模大樣地進村,他一定會穿著孝服混在奔喪的親戚中悼念母親,如果設卡盤查,會驚動孫重嶺,他老遠就會跑掉。在跟韓春、李秉儒討論行動方案的時候已經想到了這點,也準備了對付的方法。這山裏有個風俗,就是對喪事,吹鼓手和戲班子可以自願前往,主家來者不拒,賞錢隨主家給,乞丐也可以去討吃食,叫吃舍飯。主家這樣做為的是要人氣,喪事辦得有人氣好,逝者到了那邊不會寂寞。我抽出三個人化裝成吹鼓手,自己化裝成乞丐,剩下的人繼續埋伏,萬一有意外,可以接應。為了防止洋腔引人起疑,幹脆裝成了啞巴。特務是什麼?特務就是裝什麼像什麼,我雖然沒有在偵緝隊當過正兒八經的特務,但也耳濡目染了一些,裝個混飯吃的啞巴還是能應付。稍做準備,我們這支奔喪的隊伍就進村了。山鼠走在前麵,因為他會說一口地道的山西話。
孫重嶺的相貌很有特點,李秉儒的描述是蠶眉環眼似張飛,身軀高大如關雲長,隻要孫重嶺一露麵,我摔碗為號,生擒孫重嶺。舍飯不是白吃,要到棺材前當孝子磕頭。我看到一個吃舍飯的身材高大,在磕頭時腰裏有硬東西凸出來,這個人頭發蓋臉,臉還特別的髒,一時不能斷定是孫重嶺。這人磕完頭,拿了舍飯,往大帳外走,我跟了過去,其他兩個隊員也跟了上來,這人出了大帳沒多遠就跑起來,邊跑邊回頭看,我當即判斷,這個人不是孫重嶺,孫重嶺在使調虎離山計。我讓一個隊員追上去,讓孫重嶺以為我們上當,我自己裝作出去小便,又返回了大帳。幾個新到的孝子正在磕頭,都是孝布拖地,遮著臉,看不清,但身軀是能看出來的,我當機立斷,摔掉手中的碗,撲向了中間的一個。兩個隊員扔掉手中的家夥,圍過來就把這個人按住,拿掉了孝帶。蠶眉環眼,是孫重嶺。我們把孫重嶺拖出大帳外,拖出一段距離後,發現我們被一群穿麻戴孝的人包圍了,他們每人手裏都舉著一支火把,一言不發,死死地盯著我們。我用槍口抵住孫重嶺的胸口,那意思就是誰敢動就開槍了。
我與孫重嶺相向而立,對峙就這樣開始了。
山風小了一些,聽不見了呼哨,但雪花稠密起來。
忽來忽去的山風讓一支靠近我的火把產生了企圖舔食我臉頰的欲望,借著山風的回力將舌頭一次比一次伸得長,我那張年輕英俊的臉產生了灼燒的疼痛。
而孫重嶺那邊,兩條像蚯蚓一樣的鼻血從鼻孔裏爬出來,爬過了嘴唇,爬進了那團亂七八糟的胡須裏,孫重嶺好像沒有感覺,兩隻大環眼死魚一樣盯著我。這樣對峙不是個辦法,我的手腕僵在空中,時間長了會發抖的。
“孫重嶺,你臨死就沒有什麼話說?” 我說。
孫重嶺冷笑了一聲,“沒有。”
我收了槍,“不對我們,也應該對這些親戚、鄉親們說句話。我給你時間。如果需要回避,我們可以後退三尺。”
孫重嶺環眼瞪著我,“你少給我來這套,小子,我抗日的時候,你在哪裏?”
“我在給你們送軍火,在為你們籌糧食。”
我把“你們”二字咬得特別重,孫重嶺無言,麵露悲傷。
我讓那兩個隊員放開孫重嶺,後退兩步,給孫重嶺讓開說話的場子。
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孫重嶺就地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一絲不掛,連鞋都脫了,一雙赤腳踩在雪中。男人們瞪大了眼睛,婦女們捂住眼睛往後退。
火光映照著孫重嶺健壯的裸體,那健壯的裸體上的傷疤很可怕,就像一個雕塑師在完成他傑作的最後一刻發生了神經錯亂,用雕刻刀癲狂地在他的作品上肆意戳、砍、犁、鏟,把一個美不勝收的作品破壞得恐怖猙獰,不堪入目。
我閉上了眼睛,又睜開了眼睛。
孫重嶺指著肚子上的一塊傷疤說,“我跟日本鬼子拚刺刀,我的腸子被捅出來了,拉了半丈長,就這,我還殺了三個鬼子。我的人都拚完了,我被抓了俘虜。我當時想到過給自己一刀,但我太貪了,還要殺鬼子。傷是鬼子給治的,他們治好了我的傷,給我用刑,你們看,這是用烙鐵烙的,這是狗咬的,這是刀戳的,我沒有屈服,我不怕痛苦,不怕折磨。鬼子把我老母親帶來了,當著我的麵給我母親用刑,母親的慘叫如刀剜我的心一樣,我也沒有屈服。我能頂住老母親受折磨,但頂不住老母親受辱,你們問問這些村裏人,他們是看見的。日本鬼子把我和母親帶到村裏,吊在村口的大樹上,要當著全村的男女老少脫光我母親,用槍捅我母親的下處。我屈服了。日本鬼子把我母親押在運城,告訴我,如果我要耍花招或者自殺,就要實施這辦法。我的軟肋被鬼子捏著,我給鬼子遞情報,開始並沒有把重要情報給他們,鬼子明白了之後,威脅我,把母親受折磨的照片給我看,我不盡心一次,他們就折磨我母親一次。”
孫重嶺停了下來,目光爍爍地看著我,“長官,你有母親嗎?要是你,怎麼辦?”
我會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沉默。
這隻是一種假設,日本投降了,這種假設永遠不可能成真,我可以凜然地用豪言壯語回答,但那樣的結果會迎來一陣輕蔑的嘲笑,嘲笑我的不隻是別人,還有我自己,這種情景下,那些豪言壯語會把你推上小醜的舞台。我感到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虛弱過,我垂下目光,默默地彎腰撿起地上的衣服,遞給孫重嶺,我說:“孫重嶺,我是軍統局鋤奸隊莊平,我看過你的材料,我們都認為,你和錢家兩兄弟不一樣,他們是天生的漢奸,他們是主動投靠鬼子的,為了一點豬肉米油,窮凶極惡地幫鬼子殺中國人。你不是,你曾是抗日英雄,我相信你最恨的是日本鬼子,你不是孬種,應該敢作敢當,為什麼要跟錢家兄弟混在一起?”
孫重嶺穿好衣服,看著我,眼睛裏慢慢流出了淚水,“莊長官,聽你這樣說,我瞑目了。”雙膝一彎,跪在了地上,哽咽著說,“我是想多活幾天啊!我想活到為我母親送終。其實,我最痛恨的不是日本鬼子,是我自己——孫重嶺!看到弟兄們死在我手裏,我比誰都悲痛難過,我用刀放過自己的血,將頭往牆上撞過,撞得頭破血流。最想讓孫重嶺死的,不是你們,是我自己啊!”
是的,我相信孫重嶺的話。
孫重嶺趴在地上,用頭磕地,號啕大哭起來,“兄弟們啊,我比你們還恨日本鬼子……我對不起你們啊,我早該死了,我埋了我娘就去找你們,任你們千刀萬剮,把我喂狗……” 孫重嶺的臉沾滿了雪粉,額頭滲出了血,我欲拉孫重嶺起來,但他的膝蓋像生了根,隻好放棄。
“錢一、錢二在哪裏?”我問。
“在雞爪溝的山洞裏,我帶你們去。” 孫重嶺抬起了頭。
“你給母親盡孝吧,叫一個人帶我們去就行了。”
“你……”孫重嶺感動地站起來,“莊長官,你不怕我跑了?”
我望著遠處白色的山影,歎息了一聲,“無所謂,跑就跑吧,再跑也跑不出你生不如死的心。”
“大恩不言謝,長官,” 孫重嶺又磕了一下頭,“長官,我不會跑,你趕緊帶人去抓錢一錢二吧,恐怕已經有人給送信了,趕緊去吧!不遠,騎上馬一會兒就到。”
在去雞爪溝的路上,真抓了一個給錢家兄弟送信的人,那人騎著一頭驢,沒有馬跑得快,我一槍擊斃了這個人。除奸是非常殘酷粗糙的,氣頭上不會思量你罪該不該死。
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我自作主張讓孫重嶺滿足了做孝子的願望,用惠的話說,是孝子惜孝子,我們原打算等他安葬了母親,再帶他回陝西接受審判,可孫重嶺自盡了。當孫重嶺身體在我身邊飛起來的時候,我明白要發生什麼事了,我能阻攔卻沒有阻攔,我任由他的身體從我旁邊飛起來,腦袋猛烈地撞擊在墓坑裏的柏木棺柩上。我給了他選擇死的自由。飛濺的腦漿和血已經落地,哀鳴還在空中飄蕩。他死的悲壯、自尊。
我的善舉得到的報答是農夫與蛇。我們在離開大溝村的路上被伏擊,隊員們立即回擊,結果發現伏擊我們的隻是一個年僅八歲的小男孩。小男孩隻打出了一顆子彈就被我們打成了篩子,血珠落到雪地上,如被鳥雀從枯草裏啄出的美麗如紅瑪瑙的漿果。
這個小男孩是孫重嶺的兒子,一個小小的神槍手,他躲在一叢蒿草後,瞪著仇恨的小環眼,一槍險些擊中了我的心髒。
與第一次進中條山一樣,我血染戎裝,命懸一線地躺在擔架上,倉皇返程。
我住進了西安城的教會醫院,當時這是西安城最好的醫院,惠衛校即將畢業,正好在這所醫院實習,我因禍得福,惠又整天陪在我身邊了。我康複後就提著禮品,去雲陽鄉見尚先生提婚了。與尚先生麵對麵坐著,我才看清楚惠是那麼像她父親,不但形像,神也很像,這多少減輕了些我心理上的壓力,這位被韓春形容成老狐狸的共產黨人,看上去很像一位令人尊敬的校長,當然他本身也就是位校長,他說話很直率,開誠布公,沒有一點狐狸的影子。對我莊銘變莊平的說法也沒有多問,當時國共正處在和談時期,我能看得出,尚先生對我本人和家庭沒有什麼意見,對我的政治背景很猶豫。一個多月後,尚先生還是答應了把女兒嫁給我。
從此,尚先生——我的老丈人指到哪兒我打到哪兒,出生入死,為共產主義事業做起了貢獻。韓冬費盡口舌沒有做到的事,尚先生不費吹灰之力。
23
為尚先生做的第一件事是護送李建到上海。當時國共兩黨已經開戰,軍統處工作的重點由肅奸轉到破獲共黨地下組織上。而韓春調我到鐵路上當了一名列車長,那個時候鐵路是軍管製,我仍然保留軍統身份。
有一天,我跑車回來,一下火車就發現車站氣氛不對,站滿了警察,還有軍統的人轉悠。一個軍統的熟人對我展開一張照片看,半打哈哈半認真地說,“共黨頭目,老兄留點神,運氣好就是你的財神爺,活的五百大洋,抓不住就擊斃,三百大洋。”
“什麼人賞金這麼高?”我看了那照片一眼,立時眼睛像火燎了一樣疼痛,是李建。雖然那個晚上油燈不明亮,但李建眼睛裏的火苗灼痛了我,我瞅著他的麵孔發呆,所以對他的麵孔留下了深刻印象,而這張不是那麼清晰的照片,正好還原了油燈後麵的麵孔。
我是跑西安城到上海客車的,總喜歡買些上海的玩意兒送給惠的弟弟妹妹們,惠是當大姐的,我不能讓惠回娘家空著手。所以,我跑車回來先要去位於車站東邊的東八路洋車行換掉軍裝,租一輛洋車拉客掙錢,母親是當家人,掙的薪水給了母親,拉車掙點小錢給惠。看到李建的照片後,我心裏很難過,也很為這個給我上過一晚上共產主義課的李老師擔心。因為有心事,沒有注意上車的客人,聽客人要去春香旅店,拉起就走。到了地方,客人說:你幫我把東西拿進去。我就幫客人拿東西,東西看上去不小,提起來一點也不沉。進了門,我把東西放到客人指定的地方,接了車錢就要走,那客人卻關上了門。那客人說:“你能不能把頭抬起來看看我?”為了不讓熟人認出來,我總是戴著一頂破帽子,把帽簷壓得很低,頭也總是低著,聽到客人的話我把頭抬了起來,站在麵前竟是尚先生—— 我嶽父!尚先生的口音變成了河南話,我沒有聽出來。我尷尬得無地自容。尚先生說,“沒關係,我早知道,我不是來阻止你的,我上學的時候,為了一些事要花錢,也拉過洋車。”
在敘述中,還是稱尚先生吧,少一些親情,講起來輕鬆一些。
尚先生對我的行蹤一清二楚,他上我的洋車就是要把我帶到這個旅館裏說事,尚先生說,為了安全,隻好想了這麼個見麵說事的辦法,這事就是將李建送到上海。
我不知怎麼好,隻好裝著驚訝拖延時間,我得想一想該怎麼跟尚先生說清楚我不是怕冒風險,而是根本辦不到。
尚先生說,“是我的結拜兄弟,你該叫李大大。你下一班車是什麼時候?”
“大後天下午。”
“太晚了,你李大大隨時都可能掉腦袋,你可不可以跟別人換個班,但主要問題不在火車上,主要問題是怎麼上火車。這一路上都要你想辦法,你在軍統裏幹了這些年,我相信你會想出辦法的。有了辦法說給惠聽,讓惠到這裏來找我。你趕緊走吧,萬一我被盯上了,你待久了不好。”
尚先生的口氣不容置疑,我沒辦法,出了春香旅店。我惶恐地問自己,我算是答應了?我怎麼可能辦到?怎麼進站?怎麼對付車上的檢查?怎麼出站?這三關怎麼過?這三關其實就是全程,最近車上查得很嚴,不會因為你是列車長帶的人就不聞不問。我沒有心思拉車掙錢了,還了洋車,換上軍裝,愁眉苦臉地往家走。尚先生在我心目中是個分量很重的大人物,第一次開口讓我幫忙就把我置於了隻能想辦法去做、不能拒絕、沒有退路的境地。李大大是個共黨的大人物,在我手裏出了問題,我不要緊,尚先生可怎麼承擔?我心裏慌張極了。
路過惠工作的教會醫院,我停住了腳步,要不要告訴惠?但我又不願意把這個壓力讓惠分擔,正猶豫著,惠穿著潔白的護士服,猶如天使,輕輕地落在了我身邊,問我愁眉苦臉地在想什麼。我把她拉到一棵避人的大樹下,把這件事說了。
“我看到抓李大大的告示了,我正在想看你能不能讓李大大坐你的火車走,就看見你了。李大大跟我爸是結拜兄弟,上學的時候幫助過我爸,沒有李大大,我爸可能早早就輟學種地了。我爸能找你,是自己實在沒有辦法了,我爸很少有沒有辦法的時候。”惠一口氣說了這些。我想說我不是不想幹,是沒有辦法,但看到惠一臉和她父親一樣的堅決表情,我不想說了。這是我第一次發現惠竟是這樣一個會為了救別人而不顧一切的人,我有些發呆。
我們一籌莫展,大眼瞪小眼地站著。一個人扶著另一個滿頭纏著繃帶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了。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當你沒有退路的時候,一點事情都有可能觸發你的靈感,想出前進的辦法來。那個滿頭纏著繃帶的人觸發了我的靈感,我思索著說,“要不把李大大的臉纏上繃帶,如果要查,就說傷了不能見風,怕破傷風。”
惠眼睛一亮,“這是個辦法。”
“可檢查的人不會管你破傷風不破傷風,如果把繃帶扯下來,我們就是把李大大給人家送上門了。”
惠說,“那也不一定,如果李大大拿出一個證件,證件上的名字是某個大人物,還會扯下繃帶嗎?”
我說,“可到哪裏弄一個大人物的證件啊?”
惠說,“不是大人物,是他們認識的人也可以啊,熟人還好意思扯下來嗎?”
我興奮地握住惠的手,“用我的證件吧,那些查的人都認識我,燈下黑,正因為我們都認識,他們才可能想不到這個人不是我。”
惠憂心忡忡地說,“人和人相差的不隻是臉啊。”
辦法就這樣說著慢慢出現了輪廓。有了輪廓就有了方向,有了方向就知道具體該做什麼了。
我的首要任務是補辦一個通行證。我還要一路護送,進站的時候一定要亮通行證,所以需要兩張我的通行證,通行證的申請手續很麻煩,時間這樣緊,隻能走捷徑——找韓春辦。
我把找韓春的時間選在下午下了班,韓春還沒有走的時候。那天我向軍統處走的時候,天上有雲,沒有風,悶熱,太陽正在下落,像半塊紅瓤的西瓜,給漆黑的城牆頭上塗了一層鮮紅的邊,一半美麗,一半猙獰,像我要辦的這件事情。軍統處辦公的地方在城牆角下,是二層磚樓,此刻,在一片嫋嫋炊煙中是那麼的莊嚴和寂靜。我站在樓前,突然感到心裏十分空虛,韓春怎麼會相信我的理由?韓春一定會想到別處去。韓春雖然有一個共黨弟弟,但從來立場鮮明,自韓大大死後,我跟韓春大多是在辦公的地方見,韓春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但又想起韓春在韓大大墳上說的話,覺得也不是沒有希望。我邁開步繞著院子邊的小徑走去。平時這小徑顯得很長,這時變得很短,好像幾步就走到了。站在韓春辦公室門前,我立著,心裏更加空虛,幾次抬起手又放下了。走廊上很寂靜,掩映著走廊的大樹上,歸巢的麻雀唧唧喳喳叫成一片,好像嘲笑樹下畏縮的小夥子。
韓春在裏麵喊了一聲,“莊平,進來!”我隻好進去了。
韓春坐在辦公桌前,從一張照片上抬起頭,我一眼就看到,那張照片正是李建的。
“剛跑車回來,不在家休息,有事嗎?”韓春對我的工作時間都了如指掌。
“大哥,你怎麼知道是我?”我用這麼一句閑話,掩蓋自己的慌亂。
“你忘了?我的耳朵和眼睛一樣厲害。”
這句話怎麼聽都像是一語雙關,但我沒有選擇了,我如果還閑扯下去,會更糟糕。“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惠她哥放炮仗把眼睛炸傷的事嗎?”
“記得,你提醒我過年放炮仗時要注意,不要傷著眼睛。怎麼了?”
“惠她父親在上海找了一個德國大夫,她哥那眼睛傷著,裹著繃帶,上火車給攔住了,非要讓把繃帶打開。醫生交代過的,不能解開繃帶,眼睛可不是別的,就沒進站又回來了。”
“不是過去好幾個月了嗎?傷還沒長好?”
“傷口感染了,眼睛珠子一點光都不能見。”
韓春打開抽屜,取出一支煙,點燃,抽了一口,吐出煙霧,隔著煙霧,冷冷地看著我的臉,等待我繼續說。
“大哥,我想是這樣,”我咽著唾沫,艱難地說,“讓他拿著我的證過去,可能就不會讓打開繃帶了。”
“你為什麼要給我說這個想法?”
“是這樣,我想讓他坐我的車,好照顧,可是,他用了我的證,我就無法進去了,大哥,我想讓你再給我辦個證,臨時用一下,就一下。”
“你為什麼不給我說你把證丟了,補辦一張?”
“因為我知道大哥是不會信的。”
“那你這麼說,我就信了?”
我沉默了,其實,我知道韓春也不會信,但我不死心,我想把這謊編得複雜一些,賭一把。
韓春那隻斜眼看似看著別處,其實是對著我,那眼光就是斜插過來的刀片,我可以迎著任何人的目光挺住,唯獨韓春這斜視的目光不能,我在沉默中低下了頭。
“抬起頭,看著我,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我抬起頭,但目光在空中飄移著,“我知道這是使不得的,可是尚致那眼睛……”
韓春把李建的照片拿起來又摔下,打斷我的話,我知道這是韓春提示我不要撒謊了。但我還是想賭一把,“大哥,給我開一張吧,權當我把證丟了,把證丟了就要補辦是吧?否則就不能正常進站上車工作了是吧?……”我聽到自己的喘息聲很大,頭上冒出了虛汗,後麵說的什麼我記不清楚了,好像是些胡言亂語。
我想韓春會大發雷霆,但沒有,韓春沒有聽完我的話,就起身走到窗前,兩手叉腰麵對著窗外,我的那些胡言亂語是對著他筆直的背影說完的,我就像一隻小狗,一會兒左邊一會兒右邊地圍著主人嗚嗚叫個不停,終於把主人叫煩了,轉身踢了小狗一腳,“滾!明天早晨你到家裏,等我剝你的皮。”
“ 大哥,你……”我不知道韓春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已經體無完膚了,幹脆揭竿而起了,但韓春不讓我揭竿而起,指著我的腦門喝道,“滾!就那麼個醜丫頭把你搞昏成這樣?滾!”
“大哥,惠她不是你想的那樣。”
“滾!趕緊滾蛋!”
第二天,我早早去了韓大大家,我想表現表現,把院子掃掃,再給大哥燒好開水,經過一夜的分析思考,我基本確定,韓春今天會給我把證件帶來。
門沒有鎖,從裏麵關著,我以為韓春已經回來了,敲了門。開門的是韓冬,米嘉站在韓冬的屋門口,兩人衣服都有些不整,我有些尷尬,忙解釋說,大哥讓我早早來家等他。
韓冬笑笑說,“我大哥又要給你下密旨了?怎麼他的辦公室都不安全了?會泄密?”我搖了搖頭,沒搭話。韓冬又擺出了以往說服人的架勢說,“我說莊銘,不,莊平,你什麼時候能擦亮眼睛看清形勢?這天下馬上就要成共產黨的了,聽二哥的,趕緊棄暗投明。你雖然參加了國軍,但你是抗日英雄,神槍手,我們會歡迎的。你可以給我們做臥底……”
韓春的進門打斷了韓冬的話。韓冬把米嘉介紹給韓春,“你弟媳婦。”
韓春打量著米嘉,“好,好,大哥不知道,沒買什麼東西,把這個拿上吧!”韓春從胸前的口袋上卸下一支鋼筆。
米嘉不要,韓冬說,“大哥給你就拿上吧,美國造的,還是英雄牌的哪!我要了多少次都沒要到手。”
米嘉接過了筆。
我跟韓春進了屋,韓春把證件拿出來給我,說,“你用這個,把正用的給出去,萬一出了事,你要一口咬定你把證件丟了,才補了一個。萬一那邊出了叛徒,你也要咬定你是丟了,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大哥會想辦法救你。”
“大哥,你……你全知道?”
“我不知道,我猜的,是老狐狸找的你吧?李建是三原人,在渭北中學上過學,大哥再猜不到老狐狸跟李建是一夥,這軍統的飯就白吃了。我沒想到你竟敢來找我辦這事。尚懷道真行,這才幾天就把你也培養成了狐狸,算準了我會答應你。”
“不,大哥,我是沒辦法,不找大哥找誰?”
“其實,我對你老丈人是非常尊敬的。抗戰期間,他對國軍在糧食、布匹上支持很大。我查了李建的材料,其實是一個書生,手上沒有我們的鮮血,尚先生也沒有,他們都為抗日做過貢獻。如果不是這樣,我不會幫你這個忙的。”
韓春掀起帽子讓我看他鬢角的頭發,“大哥才三十多歲,都有白頭發了,大哥是黨國的人,應該為黨國操這個心。你不一樣,大哥現在覺得很對不起你,把你從去延安的路上截回來,讓你冒充莊平。大哥想幫你給自己留條後路,明白了嗎?惠那一家子都是共產黨,你有這個條件。”
“大哥,你不要這樣說,為了抗日,我願意冒充莊平的。”
韓春說:“我的手上沾有共黨的血,你沒有,大哥不讓你沾上,所以,大哥才派你去鋤奸,去當列車長。沒有讓你去抓共黨,知道嗎?”
“大哥,你不要這麼悲觀,現在還是黨國的天下。”
“大哥生是黨國的人,死是黨國的鬼,已經這樣了就這樣吧。”
聽了韓春的話,我非常難受,我說,“大哥,你胃不好,我回頭給你要兩塊涇陽磚茶熬著喝,幫助消化,很管用的。”
韓春沉思了一會兒說,“是這,跟你丈人開個口,給我要塊好的,十年以上,金花多的,我有事求個人,這個人喜歡收藏涇陽磚茶。”
韓春能開口跟我要東西,我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動,連連說沒問題,韓春笑著說,“傻瓜,金子好買,一磚難求。你丈人就是想給你這個麵子,可不一定有了。”
我確實把涇陽磚茶小看了,當事情完成後,我向尚先生提出要茶的事,尚先生有些猶豫,但還是給了我這個麵子,尚先生從吊在屋頂上的鐵盒子裏取下來,打開,裏麵隻有兩塊磚茶,尚先生說,“能達到韓春標準的,就剩這兩塊了,涇陽已經好多年不做了。不是兩黨鬧成了這樣,韓春也是個很不錯的人哪,送給韓春一塊吧,那麼要強的一個人,沒有難處,不會開這個口的。”
當我把這塊磚茶交給韓春的時候,韓春說了一句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話,韓春說:你為莊平做了一件大好事。我問什麼意思,韓春搖頭歎息,不肯說。
我為莊平做了一件什麼好事呢?
24
抗戰結束,形勢發生了變化,我冒充莊平已沒有了意義。但脫下莊平這個身份必引起軍統內部嘩然,嗬嗬,原來韓長官布了這麼大一個局?最後連個屁都沒有響,還丟了黨國一名優秀的特工!還有,我將被置於何地?沒有了莊平的身份,我就是一個黑人黑戶,所以,我還繼續假冒著莊平。沒有莊平的存在,我叫莊銘還是莊平,似乎也沒有多大意義。姓名是人的一個代號,就代著吧,何況我們還是一個姓,若幹年前是一家人。
我知道韓春對桂皮二的網還張著,沒有把他送上民族公審的斷頭台,也要把他送上韓氏私設的斷頭台。李小亞意外地出現,重新又燃起韓春將桂皮二送上斷頭台的希望。這事情發生在我調回軍統處任緝毒科長的那段時間。
八年的抗戰還沒打夠嗎?國民遭的難還少嗎?疲憊的國軍不想再戰,厭戰情緒蔓延,麻醉品在軍中泛濫。蔣介石大怒,在國統區堅決打擊吸毒販毒,軍統處加強緝毒隊伍,韓春把我從鐵路線上調回來,任緝毒科長,在職務上與李秉儒平起平坐了。一日有部下報告:有一女毒販來自首,可她提出隻向你一人交代。我讓把人帶到我辦公室來。
這個女人就是李小亞。李小亞一身闊太太的光鮮,旗袍,高跟鞋,高高的發髻上夾著一個璀璨奪目的大卡子,但這些掩蓋不了她的心力交瘁。她被按在一張遠離我的凳子上坐好。這個時候,麵對她,我心靜如水。但她卻激動起來,當辦公室隻剩下我和她時,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像久別親人那樣向我撲過來,“書先啊,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我喝令她坐回椅子上,講跟毒品有關的事。
“我是在報紙上看到你的,書先,看在齊占強的分上,救救我!” 李小亞哭起來。
我明白了,李小亞不是來自首的,她不吸毒也不販毒,她是打著自首的旗號來向我求救的。
“是有人抓你這個漢奸嗎?我可不會救漢奸。”我冷冷地說。
“書先,那時候我不是不想理你,我是怕害了你,日本人如果知道我認識你,會千方百計拉你當漢奸的,我不願意當漢奸,可我沒辦法,他們有手段。”
這話是真是假我不想知道,我想知道桂皮二在哪裏,莊平在哪裏,這是個送上門來的線索。我問:“這些年你還與那些漏網的漢奸在一起嗎?”
“沒有,沒有,我隻跟一個漢奸接觸過,還是在日本人的安排下。就是這個漢奸要殺我,殺我滅口。這個漢奸在共黨內,他派人追殺我,要滅我的口。這幾年我隱名埋姓躲在農村,想著沒事了,剛出來沒幾天,就又被追殺了。” 李小亞急切地說。
“你應該到共黨那邊去揭發。”
“我不敢,那個漢奸是個大官。”
顯然,李小亞講的這個漢奸就是桂皮二。韓春的放長線釣大魚,時隔八年大魚沒釣上來,誘餌跑回來了。
“書先,我求你,給我定個不大不小的毒品罪,送進監獄吧!” 李小亞哀求道。
我給李小亞倒了杯水,讓她老實坐著,我去去就來。
我是找韓春去了。經過了天水行營被炸和莊平的失蹤,李小亞在我心裏就是一個漢奸,不再有那份憐香惜玉的情懷,我想和韓春商量如何利用李小亞釣出桂皮二、找到莊平。但是,韓春聽罷後,消沉地說,“李小亞是釣不到那個大漢奸的,大漢奸是遠在延安指揮人追殺李小亞的,莊平的事李小亞一點也不知道,沒有用的。”我相信韓春的話,韓春是有情報來源的,韓春在這件事上下的功夫是我難以想象的。韓春指示就遂了李小亞的願,以跟毒品有牽連的名義關在監獄。她是目前桂皮二是大漢奸的唯一人證。現在我們拿桂皮二沒辦法,不等於以後沒辦法。
25
在緝毒科我的威信很快建立起來,仕途展現出了一派光明。屁股下的座椅半年時間換過三次,從硬邦邦的木椅到軟和的皮椅,再到裝飾著金邊的皮椅。我不用偷偷摸摸去拉洋車了,每一次繳獲毒品,我都能得到一定犒勞,這犒勞我沒有交給母親,交給惠了。
這樣的好時光沒有多久,於一九四七年六月的一天突然結束了,具體時間我記不清楚了,記得那一天陽光特別好,從特別好的陽光裏走進我住的屋子,眼前是一片黑暗,有一個人從黑暗中顯露出來,這個人把手指放到嘴邊噓了一聲,示意我別出聲,然後靠近窗戶向外看,燦爛陽光下,我母親把剛摘下來的大堆黃杏分成小堆,這個大雜院有一棵跟韓家院子一樣大的杏樹。母親手腕上的銀鐲子發出刺目的白光,這鐲子是韓春給母親買的,上麵雕刻著精細的龍鳳呈祥花紋,比母親原來的鐲子要值錢多了,也是母親向街坊鄰居炫耀的主要內容之一。來人是韓冬。
韓冬把我按到他原來坐的椅子上,湊近我說,“送我回延安,隻要能送到雲陽鄉就可以了。你大概已經知道了,李秉儒逮住了我小組的一個成員,那家夥叛變了,李秉儒設了個套,我的小組死得就剩我一人了,我也是差一點。”
我不知道。李秉儒平時做事對我和韓春都防著,我們也是能躲就躲,他做的事情有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我說,“李秉儒做事鬼得很,可能沿途都下通緝令了,你還是躲躲,等大哥回來。”
“李秉儒是不會讓我能等到我哥回來的,他會把西安城挖地三尺。我必須趕緊走。我媳婦死了,我哥是不可能再有女人了,我必須活著為老韓家傳宗接代。”
我有些驚訝,我以為他會說還要為共產主義如何如何呢。為老韓家傳宗接代讓我有些感動。
“米嘉怎麼死了?”我心裏也難過,關心地問。
韓冬煩躁地說,“這事我跟誰都不想提,你再問我第二句我就掏槍了。”
“好,好,我不問了。要逃出去,太危險了,要不你就躲我家吧。”
“你腦子有毛病啊,誰不知道我們的關係、你跟我大哥的關係?國共兩黨相爭,我們還是兄弟,我還是我哥的親弟弟。李秉儒要撕破臉來搜,首先就是你這裏。”
“那不見得,燈下黑。”
“啥都別說了,想辦法,把我送走。”
看到韓冬那堅定的目光,我明白自己別無選擇。
我想不出好辦法,隻能像送李健一樣如法炮製了,尚致從上海回來,把證件給了我,韓春沒有要,我也沒有交。但是這次運氣不好,臉裹著躺在馬車上混過西安城城區的韓冬,卻在渭河橋上暴露了。
國共開戰後,國軍加強了西安城到延安輸送線的防禦,渭河橋中間設立了一個班、兩匹馬的哨卡。暴露的原因是韓冬拿出證件時說了一句陝西話,隻有一個字:“看。”因為我常走這條路去惠家,那個哨卡的士兵對這個證件的主人的語音——“洋腔”印象很深。哨兵把證件放進了自己口袋,用槍指著韓冬,要求韓冬把繃帶揭開。趕車人見狀,一長鞭子抽過去,馬車闖過了哨卡,哨兵緊追著開槍了,韓冬起身還擊。我騎馬遠遠地跟在後邊,看到這種情形,趕緊策馬追過去,將身上的證件扔進渭河,然後大喊著“快追”,兩槍打中了哨兵騎著的馬,馬嘶鳴著東倒西歪,哨兵回頭看是自己人,打馬讓開路,讓我的馬跑了過去。我邊開槍邊追著馬車,把哨兵們甩到了後麵。我追上馬車,對韓冬說,“向我開槍。”韓冬向我瞄了瞄,下不了手,向馬脖子上開了一槍。馬慘叫一聲,蹦起來,把我甩到了路邊的樹叢裏,我聽到哢嚓哢嚓幾聲響,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頭上纏著繃帶,躺在醫院的一間隔離室裏,李秉儒笑容滿麵地站在床邊,他身後的門邊站著雙崗。
“醒了?”李秉儒指指我的頭,笑嘻嘻地問,“還疼不?”
“還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嗡嗡響。
“你腦袋可真硬,硬把樹給撞斷了。莊平,說實話,怎麼回事?”
“我發現證件被那共黨偷走了,我就一路追過去了。”
李秉儒嘿嘿一笑,“莊平,我不問你證件是怎麼丟的,也不問你又怎麼知道是那兩個共黨偷的,我隻讓你給我分析一下,共軍怎麼會擊中哨兵馬的後蹄?而且子彈是從後麵進入的。”
我想了想說:“如果這樣的話,應該是我打的,我當時心急,應該衝過哨兵再開槍。”
“這麼說你是無意的?可兩匹馬傷的都是後蹄,都是從後麵射入的,有那麼巧嗎?你可是神槍手啊!你為什麼不打馬腿哩?因為馬傷了腿還可以堅持跑,傷了蹄子那可就一步都跑不了了,嘿嘿,不愧是劉孟廉教過的學生,年輕輕的,這都知道。”
“你的意思是我是故意打的?我如果是共黨,為什麼不向哨兵開槍?”
“是啊,我想到了這一點了,我斷定你不是共黨,在那樣的情形下,以你的本事,一槍一個,那些哨兵都會被打死的。我斷定得怎麼樣?”李秉儒兩隻大鼻孔對著我扇動著,我感到他的鼻孔已經嗅到了我心裏的一切,我的任何謊言都是徒勞的。我閉上了眼睛。
“你的眼睛告訴我,我說對了。”李秉儒拍了拍我的肩,接下來,他一定是彎著腰,湊近了我的臉,我聞到了他嘴裏酸蘋果的氣味,“小夥子,你還是年輕,騙不過我的。你是在掩護共黨逃跑。你老丈人尚懷道的共黨背景很深,曾經被我們抓過,我還參加過對他的審訊,說起來,我們也是有緣分哪,今天我麵對的又是他的乘龍快婿。你送的共黨是找你老丈人去了,對不對?你老丈人再送他去延安,對不對?從雲陽鄉往北翻過嵯峨山到照金,從雲陽鄉往西過醇化旬邑到馬欄,有這兩條輸送線對不對?”
“我不知道。”我閉著眼睛說。
“嘿嘿,你知道,但不是很清楚。” 李秉儒把被子推了推,坐到了床邊,“你老丈人的窩就在這兩條線的起點上,他還時常到西安城活動,我們不好對你老丈人下手,對你總可以吧?那個共黨會給你老丈人報告的,你老丈人又該到西安城動用關係了,我決定在你老丈人還有韓春未到西安城之前就斃你。小夥子,其實我是很欣賞你的,但沒有辦法,職責所在。莊科長,我們都是同事,你還救過我的命,你看對你母親、媳婦有啥交代的?”
李秉儒不是嚇唬我,這個人向來做事果斷,且剛愎自用,同時他也知道,把我斃了韓春也不能把他咋樣。我對自己說,一定要穩住他,等大哥回來或老丈人想出辦法。我睜開了眼睛。
“睜開眼睛了?看來你是不想死,你這麼年輕英俊,媳婦雖然不漂亮,但聰明賢惠,你很愛她,上還有老母親,老母親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還有一個上學的妹妹,都是些靠你養的女人,沒有了你,她們怎麼辦?可你鋌而走險的時候,為什麼不為她們想一想?” 李秉儒說得貼心貼肺,我眼睛濕潤了。
“小夥子,如果你不想死,給我一個饒你不死的理由。第一,你護送的是韓春的弟弟韓冬嗎?對於這弟兄倆,我們分得很清楚,韓春對黨國的忠心日月可鑒。你追隨韓春,我們也知道,你對韓冬的感情我們也知道。我問這個問題的目的是如果是韓冬,我們就不用花大力氣了,已經跑掉了嘛。如果不是韓冬,我們還要挖地三尺找韓冬。是韓冬嗎?”
“是。”
“很好。第二個問題,韓冬在西安城的窩在哪裏?我們那天搗毀的是他們開會的茶館。”
“不知道。”
“他是怎麼找到你的?”
“他去了我家。”
李秉儒對著我的臉沉默了一會兒,站了起來,說:“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我不斃你,不等於組織不斃你,你不但幫共黨要犯逃跑,還開槍打傷馬匹。但你沒有在背後打哨兵的黑槍,本來你完全可以消滅掉他們,那樣會消除你的蛛絲馬跡,可是你沒有,看在這一點的分上,我會幫你免死刑。”
李秉儒出了門,又回過頭來說:“你救過我的命,我也知道你知道的還沒我多,我不會讓你受罪的。”
後來我就被押到了西安狄山監獄,享受著牢犯的最高待遇,住著單人間,有桌子、椅子和床,但是不讓我出去放風。我不知道自己被關押在這裏除了李秉儒還有誰知道。家裏人知不知道?韓春會不會知道?在這裏關多長時間、到底對我是怎麼處理的,我一概不知道,沒有人提審我,如果沒有人按時送飯和更換屎尿桶,我會認為這個世界把我遺忘或者是我已經死了,是靈魂活著,活在一個墳墓裏。天黑了,天亮了,又黑了,又亮了,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天,韓春來了。韓春帶了酒菜、一身有血跡的便衣和鞋,韓春陪我吃完了他帶來的酒菜,讓我給尚先生寫一封信,請求尚先生在我死後,照顧妻子和母親、妹妹,然後,告訴我,我就要被拉出去槍斃了,刑場上會有共產黨的遊擊隊救我,救我的原因不是因為我救了韓冬,而是將我當成了遊擊隊員二根。這個時候韓春才告訴我,二根早被他抓了,押在狄山監獄裏。韓春說,遊擊隊員是經過仔細挑選的,沒有人認識二根,口音學不來陝西話也不要緊,隻要你裝成被敵人折磨成了腦瓜呆傻、舌頭壞掉說不出話就行了。韓春什麼時候與共產黨在一起了?還是韓冬在起作用?韓春什麼也沒向我解釋,我也沒有問,我隻按大哥的要求做,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大哥要營救我,就一定會成功。
槍斃我的地方在東郊產河邊,距韓大大的墳地不遠。營救是在槍斃我的槍聲即將響起的時候開始的,盡管我事先知道,還是感到很突然,因為那速度太快了,一群人影像小豹子一樣從蒼綠的蘆葦裏撲過來,我還來不及看清楚,就被這群人擄走了,嘩嘩地穿過蘆葦和玉米田,來到了韓大大的那片墓地,然後被套上孝服,推上了馬車。
馬車在綠色的田野中,背對著夕陽向東跑。馬車上搭著葦席棚,棚上掛著白布條,馬韁繩上也纏著白布條,這些白布條被疾風吹動,像燃燒的白色火苗。包括我五個人被救。遊擊隊員和我們都穿著孝服,頭上纏著孝帶,這當然是為了遮人耳目的偽裝。我們坐在車廂裏,遊擊隊員蜷著腰坐在車幫上。遊擊隊員對我們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熱情,相反個個繃著臉,手按在腰上,好像隨時準備向我們開槍,這給我減少了裝二根的麻煩。馬車的顛簸常常讓我跟遊擊隊員的身體碰撞在一起,他們的身體反應靈敏、彈力十足,呼吸粗重有力,身上散發著臭汗味和野草味,讓人聯想到具有蓬勃奔放的生命力的事物。他們吃不飽,穿不暖,但他們有活力。他們在田野中奔跑,在村莊裏小憩,圍在席棚下撈大鍋裏的麵條,穿大姑娘小媳婦做的布鞋,想想,那也是一種自在的浪漫生活。那時候坐在逃命馬車裏的我,為自己投入到了這樣的隊伍裏而欣喜。我想到了照金,惠不是一直向往照金嗎,這下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去照金。
天黑後,外麵一種酸澀的氣味飄進了車棚,我判斷這是到臨潼驪山腳下了,這種氣味是臨潼驪山腳下特有的,要知道我和惠的婚禮就是在被大片的石榴林包圍的華清池舉行的,我拉著惠在石榴林裏徜徉,紅豔豔的石榴花染紅了我們的手指。後來馬車跑進了一片漆黑的樹林,車棚碰到了樹枝,葦席嘭嘭響,酸澀的氣味更濃了,這是一片石榴樹林,六月石榴花剛落,石榴大概像核桃那麼大,硬得跟石頭一樣。春天火紅的石榴花,秋天火紅的石榴果,是臨潼驪山的背景色彩。
馬車停在了一個農家大院裏,趕車的跳下馬車喊:“到了,都下來吧!”
這是一個靠山的大院子,靠山的邊上有一溜茅草房,有兩間茅草房亮著油燈。拐過彎是一間廚房,勾人魂魄的甜絲絲的蒸饅頭的氣味從那裏飄出來。
趕車的讓遊擊隊員進屋休息,讓我們五個人先等著,他進了左邊那間亮著燈的屋子。大難不死的那四個寧死不屈的共產黨員開始罵罵咧咧。一會兒趕車的出來了,指著那四個遊擊隊員,你,你,你,你,讓他們到亮著燈的右邊那個屋子裏去。然後,給我指了一下他剛才出來的那個左邊亮燈的屋子,“你,去那個。”
屋裏有一張大炕,炕上放著一張小桌,小桌上放著一盞小油燈,一個人盤腿坐在燈前,將食指放在嘴唇上“噓”,示意我不要發出聲音。是韓冬!韓冬等我走近,壓低嗓音說,“不要讓這些人知道我們認識,我隻說受人之托,見你一麵。”
韓冬說“這些人”時的言辭和謹慎的神態讓我實在納悶,好像他和他們不是一夥的。
韓冬對有些發呆的我一拍炕沿,“坐,我有話給你說。”
我半個屁股坐到了炕沿上,心裏忐忑不安。
“你準備到哪兒去?”
聽了韓冬這樣的問話,我有些發呆,二哥不是一直動員我跟他走嗎?我已經沒有了選擇,這個問題還用問嗎?但我還是回答了他,“我想跟你走。”
韓冬沉吟不語。
“要不這件事就不麻煩你了,我先回雲陽鄉,帶上惠去照金,惠一直想去照金,惠當過護士,又有文化,會做好多事情的。”
韓冬歎了一口氣,“你不能去了,你現在是國民黨軍統特務,不比從前了。”
“二哥,你可以帶我去說明,你知道的,尚先生都是共產黨,我也為共產黨做過不少事,你也說過,你們黨內有不少國軍出身的人。”
韓冬皺了皺眉,說:“我怎麼能讓你明白呢?直給你說了吧,情況有點複雜,雖說你為我們做了很多事,還救了我,可這會產生猜忌。曾經就有人說我是我哥安排的特務,審查了很長時間。你如果過來,會受到嚴格審查的,也許會無休止,也許會審著審著就沒命了。外邊那些遊擊隊員,如果知道你不是二根,是軍統特務,早把你一刀捅了,他們根本不會聽你辯解的,有道理你給他們講不清的,就是那四個救回來的,也要一一甄別,誰知道有沒有變節的?尤其這個事情是我哥一手策劃的,我敢保證我哥絕對是為了救你,可人家信嗎?說實在的,現在隊伍壯大了,不缺你這一兵一卒,也不缺神槍手……”
韓冬說完了很長時間,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呆呆看著眼前的二哥。二哥說完了這一些話,如釋重負,臉上又浮現出了我熟悉的笑容,但我感到那笑臉如冬天的太陽,雖然很燦爛,卻感覺不到有多少溫暖了。我垂下了頭,悲傷地感到自己就是一隻喪家犬。
“你也不要這樣悲觀,天無絕人之路,你去投奔齊占田吧!據我們的情報,齊占田已經是鎮守鄭州的師長了。”
“不,我不能回國軍那邊了,我……不然,”我艱難地嚅動著嘴唇說,“待我去雲陽鄉跟尚先生商量一下再定吧。”
“尚先生沒有在延安長期待過,延安的整風也沒有刮到過他頭上,他明白多少?他現在人也不在雲陽鄉,在西安城,你能回到西安城嗎?你的通緝令可能都貼滿城了。再說,尚先生其實是個書生,不是扛槍打仗的,扛槍打仗的認野性子人,不是尚先生派人到照金求救,這些遊擊隊員能跑到這陌生的地方來嗎?這些人有幾個是為了共產主義信仰?他們隻是想打倒地主,分田分地。”
這些話從韓冬的嘴裏說出來讓我感到很震驚,我望著韓冬,韓冬也望著我,他用眼睛裏那若隱若現的無奈、失望、憂鬱的陰霾告訴我,他說的是實話。
“從這裏經渭南有我們到河南鄭州的秘密交通線,我會派人把你秘密護送到鄭州的。你隻有這一條路,你救過二哥的命,二哥是為你好,聽二哥的,先逃了命再說。”
投奔延安會有這麼大的凶險,是我始料未及的,但我相信韓冬是真誠的,再說,二哥已經為我安排好了一切,我怎麼好一意孤行?我同意了二哥的意見,決定去鄭州投奔齊家四哥。
韓冬高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喊人上飯菜。飯是新蒸的饅頭,菜是豬油。韓冬拿過一個蒸饃掰開,抹上豬油,捏緊,遞給我,“香得很。”我接過來往嘴裏塞,我聞不到香味也嚐不到香味,如同嚼蠟,但我吞咽的速度很快,我的眼睛裏盈滿了淚水,那是被蒸饃噎出來的生理淚水,但是,等我吞咽完了,食管已經沒有了任何東西時,淚水更加旺盛,嘩嘩地流出了眼眶。
在韓冬的照應下,我順利地逃到鄭州,投到了四哥齊占田的麾下,又回到了自己真實的身份——莊銘。
26
鄭州是中原大地的重鎮,有重兵守衛,我將惠接到了鄭州。
我心中的四哥已不是那個回家還一身戎裝,站如鬆、坐如鍾的齊營長,也不是那個黃河岸邊中條山下一手拿刀一手拿槍的齊團長了,四哥是一個身寬體胖、頭發花白、無事打打太極拳的半大老人了。這使我心裏滄桑又難過。四哥的愛好也變了,把對冷兵器的熱愛轉到了對壇壇罐罐的熱愛。穿著大褂,敲敲那個壇壇、聽聽那個罐罐是四哥的日常態。此外還增加了對字畫的興趣。那些壇壇罐罐、字畫是古董,那些古董都是那些風聞齊師長有這個嗜好的附庸者送來的。齊師長對那些古董能估摸出價錢的時候就交給我去換金條,我名義上是副官,實際就是他一個貼心跟班的小兄弟。四哥讓我一人開車到開封,開封有幾家古董店作價很公道,四哥是老顧客。我將換回來的金條交給四哥,四哥看見金條總要教導我一句,“現在什麼最可靠?金條!無論江山怎麼易主,金條都是好東西。”四哥有一隻專裝金條的藤條箱,四哥說,“等把這箱子裝滿了,書先,咱兩家就坐火車回老家,這仗誰愛打誰打去,血雨腥風折騰了半輩子,才服了古人的教誨。”
其實我心裏也早迷茫了,覺得這仗打得沒有意思,但對四哥這種做法也反感,無論如何,你是鎮守鄭州的師長,師長這個樣子,共軍打過來,當兵的就剩下死了。但又一想,四哥如果不這樣,死的人可能會更多。
跟著啥人學啥樣,我很快就被四哥教導得一心一意跟著四哥攢金條,想著早點回冀中大平原置地置房種高粱。
正當我一心投入到攢金條上的時候,韓冬從陝西潛入鄭州找我來了。韓冬說:其實二哥不是讓你真投奔齊占田,國民黨是秋後的螞蚱,你好不容易從火坑裏跳出來了,二哥怎麼能又把你推下去?二哥是想讓你給我們組織做臥底,齊師長把你當兄弟,這是多麼好的條件啊!韓冬讓我做的事情是幫助共產黨策反齊師長帶領全師官兵起義,讓解放軍不費一槍一彈解放鄭州。韓冬說:“據我們了解,齊占田是一位愛國將領,抗日的時候打仗熱情很高,對目前的這場內戰厭倦,對國軍的榮譽、使命好像也破罐破摔了,對國軍的腐敗問題既深惡痛絕,又跟著一起腐敗。”我說:“守鄭州的不是齊占田一個師,無論如何,我四哥這個人還是有氣節的,不會當叛徒,把整個師都出賣了。”韓冬說:“這怎麼叫出賣?這叫大義,如果齊師長起義,鄭州百姓就會免遭一場戰爭,國軍將士也會避免一場流血犧牲。至於鄭州不是齊師長一人死守這事,不用你操心,我們會做工作,各個擊破。你隻負責穿針引線,我跟齊師長談,齊師長如果起義,我們給齊師長一個軍長當。齊師長作戰英勇,有指揮才能,我們正需要這樣的人才。對你們個人而言,這也是你們棄暗投明的好機會,我們共產黨必將勝利。對於你,意義就更大了,如果我們能把齊師長策反成功,算你立了一大功,你不是想帶著惠去照金嗎?我們會非常歡迎你。”
我哈哈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淚。
韓冬的情緒在我的笑聲中低沉了,他動情地說:“你不要這樣笑,無論如何,二哥都不希望你的血染紅我們踏進鄭州的鞋子。雖然這是兩黨的戰鬥,可是我們卷入了,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還是好自為之吧。你還有救,就要想著怎麼做才能活下來。大哥沒救了,大哥如果不逃到台灣,就死定了,我的鞋會被大哥的血染紅。如果你能見到我大哥,請你勸勸他,別傻了,趕緊逃台灣吧!算是我求他了。” 韓冬眼裏閃出淚光。
我答應韓冬讓我想想。
我與惠商量,這個事情該怎麼辦?惠看上去弱不禁風,卻有一顆勇敢的心,遇事冷靜而智慧,她也熱衷我的事情,甚至齊師長的事情,有時候我不知道的,她都知道,這一點可能繼承了她老狐狸父親的基因。我有拿不準的事情喜歡跟惠講,惠給我先分析,後指點,按她的指點幹,往往是旗開得勝。久而久之,我就對她產生了依賴。
與惠商量的結果是我將韓冬的話一個彎不拐地傳給了齊師長。
齊師長沉吟了一會兒,雙目炯炯地看著我,“你不會是共黨派到我身邊的臥底吧?如果是抗日戰爭,你敢這樣蠱惑人心,我一槍就斃了你。”
“如果是抗日戰爭也沒有人打你這樣的算盤。韓冬是韓春的弟弟,我在人家家生活過,人家隻是讓我傳個話。”
“韓春的弟弟?”齊師長點著我的腦袋說,“你是想讓我們都掉腦袋?罷了。”
我真是後悔提到這一層關係,一再講這兄弟倆不來往,韓春就要去台灣了,不會管這事。齊師長急著欣賞他的壇壇罐罐,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好,好,你讓他來吧,可以談,不過,你可以先跟他說清楚,軍長什麼的,我不當,不給他們添麻煩,我想解甲歸田,需要有安家費,我的那些弟兄如果有想解甲歸田的,也需要安家費,不給金條就免談。”
我把這話傳給韓冬,韓冬說:金條已經準備好了。
約好了時間,韓冬穿著我給的一身國軍軍服,夾著皮包,走進了齊占田的師部。
價錢談妥後,齊師長說,這件事他還要跟部下商量,他的意見是願意留下來跟著共黨幹的就留下來,留下來的人不能分散,成立一個團,如果多,還可以成立一個師,長官全部由國軍擔任。韓冬一口答應了。
事後,韓冬對我說:“齊師長對我們不太了解,有些天真。”我說:“你什麼意思?不會不講誠信吧?”韓冬說:“你不想想,如果我們不講誠信,誰以後還起義?都會跟我們死拚到底!就我個人感情而言,日本鬼子是我的殺父仇人,齊師長是殺日本鬼子的勇士,我不希望他沒死在日本人的槍下,而死在我們的槍下。”
韓冬說得有道理,但我還是提心吊膽,四哥也擔心這一點,萬一送到了人家手裏被包了餃子,怎麼了得?四哥說跟部下商量,其實他不敢跟任何人商量,萬一走漏了風聲,他的頭就會被軍統打得粉碎。
齊師長舉棋不定,韓冬一再保證也無濟於事,便回去了。
到了寒冬,韓春來鄭州找我了。在我的記憶裏,我們是在一條偏僻的馬路邊見麵的,馬路兩邊有小樹林,天有些陰沉,寒風颼颼地從小樹林裏穿出來。韓春穿著黑色的呢子大衣,戴著黑色禮帽,領子豎著,我穿著軍大衣,長皮靴。
韓春開門見山地說,“我已經聽到了共黨策反齊師長的風聲了,是你拉的線,韓冬出麵談的。”
我支支吾吾。
“聽你沒有投奔共軍,投了齊占田,我就知道怎麼回事了。韓冬看中你和齊占田的關係不是一天兩天了。”
“大哥,你怎麼看?”
“你勸齊師長千萬別動這心思,他放個屁我們軍統都知道,我不管河南這一片,想幫他都沒有辦法。軍統對齊占田這樣鎮守一方的將領身邊的人都要監控,目前隻知道你是齊師長的遠房親戚,但早晚有一天他們會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我看你還是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帶著一家人回老家吧!”
韓春說的真實身份當然是莊平。我問:“大哥,莊平還沒有消息?”
韓春望著寒冷灰暗的天空,沉吟了一下,“你還惦記著莊平?”
“我當了這麼多年莊平,有時候覺得莊平就在我身邊,有時候覺得他是我不可分割的親兄弟了。”
韓春收回目光看著我,嚴肅地說:“大哥這次主要是為殺那個漢奸來的,就是你懷疑的那個人,那個家夥太狡猾了,大哥努力了快十年了,一直沒有成功。這一次你一定要幫幫大哥。” 韓春的雙手重重按在我肩膀上,“兄弟,大哥就靠你實現這個願望了,如果再殺不掉,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了,共軍勢如破竹,大哥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不殺掉這個人,大哥死不瞑目啊!”
桂皮二?我激動地說:“大哥,你說怎麼幹吧?”
“這件事大哥一直對你沒說清楚,現在就給你說清楚吧!這個人特長交際,穿梭在陝西國共兩黨高層之間,為日本人搜集情報。我們和共軍那邊時有高層機密泄露,但都沒有線索。這個人是我們抓了一個日本特務後進入我們視線的,他對這個日本特務的審訊結果太關注了。因為是國共合作初期,這個人又在那邊身兼要職,我怕引起誤會,便將莊平從北平調來秘密監視這個人,想拿到他是漢奸的證據以後向共軍那邊攤牌。我讓你假冒莊平,一是為了在這邊遮人耳目,情報機關都很複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是萬一拿到證據前事情敗露,我們有莊平在我們這裏正常工作的證據,我們死不承認,也好收場。那列往中條山送槍支彈藥的列車的情報就是他送出去的,我是把情報故意泄露給他的,好讓他露出狐狸尾巴,讓莊平抓住,這是我設的一個圈套。可是,這個人比狐狸還狡猾,我們布置了人對他秘密監視,結果是他把情報送出去了,我們卻沒有抓住他的尾巴。那天當我看到火車站那熱鬧的場麵的時候,就知道他把這情報變成了公開的秘密,目的是讓我們無從找到情報泄密源。他還布置了八路軍在路上保護列車,擺龍門陣。我們要將武器運到對岸的時候,茅津渡失守,都跟這個人送情報有關。莊平是一個優秀的特工,可始終沒有抓住這個人的狐狸尾巴。各種跡象表明他就是大漢奸,但就是拿不到證據,如果不把證據做實,會影響到西安城的國共合作關係。在西安城,共產黨的力量是很強大的,我們不想得罪他們,影響抗日大業。天水行宮被炸後,我氣瘋了,這樣再拖下去我們的損失會更大的,我命令莊平將此人秘密殺掉。這個人出入非常謹慎,莊平總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有一天,我突然得到了這個人要去三原看望老母的情報,這個人家在三原北城的清峪河對岸。我讓莊平提前一天去三原住在張團長那裏,等第二天埋伏在清峪河邊的蘆葦裏伏擊那人,然後將屍體拋入河內,讓水衝走。我當時可能殺這個漢奸心太切了,打了一輩子雁,卻讓雁啄了眼,我這是鑽進了那個人設的圈套。就在莊平到張團長那裏的那天下午,黑饃帶人綁架了張團長的兒子,提出用莊平交換,張團長為了救兒子,答應了。這些情況還是我聽了你在雲陽鄉發現莊平的蹤跡後調查出來的。在國軍這邊了解張團長做的事情很容易,在共黨那麵找莊平的下落就很難了。我抓了二根,二根死活不開口,我派去延安尋找莊平下落的人,得到的情報是沒有發現莊平任何的蛛絲馬跡,我想,也許莊平根本就沒有到延安,在途中被殺害了。”
“大哥,我們可以沿途找找。”
“兵敗如山倒,我們沒有精力了,我們還能做的是殺掉這個漢奸。”
“這個人是不是出現在鄭州了?”
“我得到情報,過幾天,這個人要到鄭州策反齊占田。”
我大吃一驚。
韓春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給我看,“這家夥照片很難弄,有點小。他叫胡濟齋,應該就是你在臻品軒看到的人。”
真是桂皮二!
“你看到的那個穿白西裝、戴黑禮帽的就是莊平。”
莊平!我們見過兩次麵啊!我心裏一陣難過,我決斷地說:“我在齊師長身邊,與他會近在咫尺,我就直接用槍頂著他的腦袋開,這樣會萬無一失的。”
“我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你手上沾有共產黨的血。”
“他是一個大漢奸。”
“我們沒辦法說清楚啊。你殺了共軍的來使,動靜會很大的,齊師長不會殺了你,共產黨會殺了你。你最好施點詭計讓齊占田的衛兵開槍,他們不一定能打中,你趁亂補致命一槍。”
“好,聽大哥的。”
“完了事,你就走。天下很快就是共產黨的了,你是貧苦出身,你在西安城一直以莊平的身份生活,檔案都是莊平的,老家不會有人知道你這段曆史。聽大哥的,離開你的四哥,他的起義不會成功的。”
我想起韓冬的托付,勸大哥早做去台灣的準備,韓春說:“胡濟齋不死我不想走。”
韓春走了。黑衣被寒風卷裹著,樹木蕭條,一群鳥從樹林裏飛起來,像一片灰色的雲彩,飄遠了。這是韓春最後留給我的活著的情景。
27
韓春的情報果然沒錯,韓春走後沒幾天,韓冬就到鄭州了。韓冬住在與齊師長師部隻隔著兩條巷子的好再來旅館,用街上的電話打到我的辦公室,約我在好再來見了麵。韓冬告訴我,延安專搞策反的首長明天到,讓我務必請齊師長答應後天下午兩點在齊師長辦公室見。我問策反首長叫什麼名字,韓冬說:“胡濟齋,你可能見過,以前他常去八路軍辦事處。”我問:“他也住在這裏嗎?”韓冬說與他住一個房間,胡濟齋有一個怪毛病,一個人不敢睡一個房間,可能是被一個人嚇著了。韓冬說這話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笑,隨後問:你問這些幹什麼?不會是前赴後繼吧?我心裏咯噔一下,韓冬的意思是莊平是前赴,我是後繼?難道韓冬知道韓春這些年追殺胡濟齋一事?我後悔自己問得太冒失了。
我亡羊補牢地說,“我給齊師長做工作見你們,總要介紹一下來者何人吧?”
韓冬拍了拍我的肩膀,“對,對,兄弟說得是,那就多勞兄弟費心了。”
韓冬送我出門的時候,指了一下對麵的門,“胡濟齋的兩個保鏢住在這兒兒,那兩個保鏢跟了他好幾年了,身手很厲害。就這樣胡濟齋都不敢睡床上,有時候坐在櫃子裏,有時候鑽在床底下,有時候睡在浴缸裏,隻要想殺他的人進屋沒在第一時間殺死他,就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我嘲諷地笑了笑,“你們解放軍的首長都是這樣嗎?”
韓冬打哈哈說:“僅此一人,僅此一人。都是被我那親愛的哥哥逼的。”
到這個時候,我完全可以斷定韓冬對我的心思已洞察得清清楚楚,韓冬在向我提醒著什麼。臨別,韓冬問了一句,“齊師長不會讓胡濟齋的保鏢進去吧?”
我說:“不會。”
這問的不是廢話嗎?很明顯,這句話是在暗示我什麼,什麼呢?我想了一路,沒有想明白,但我感到韓冬的暗示對我很重要。
我把跟韓冬見麵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給了惠,惠說:“韓冬是告訴你,不要在旅館裏對胡濟齋下手,在齊師長的辦公室裏下手。”
我搖頭說:“不可能,韓冬是覺察到了韓春要我對胡濟齋下手,但怎麼可能指點我如何對胡濟齋下手才能成功?他保護胡濟齋還來不及呢!如果首長出了事,他回去怎麼交代?”
惠嘿嘿地笑了兩聲,“韓春的消息是韓冬給的。”
“這怎麼可能?夫人哪,那兄弟倆政治路線涇渭分明。”
“你真是個一根筋腦袋,國共打得那麼厲害,日本人一來,合作了。你不是說韓春認定胡濟齋是漢奸嗎?如果後來韓冬也認定胡濟齋是漢奸呢?要知道那兄弟倆對日本人有殺父之仇,合力殺一條日本人的狗有什麼不正常?還有,胡濟齋與韓冬都在西安城幹過地下黨,韓春是韓冬的哥哥,韓冬又是那樣一個喜歡洞察哥哥動向的人,他能不懷疑胡濟齋是漢奸嗎?你不是說過在臻品軒看見過一個拉三輪車的嗎?那個人會不會是韓冬派去跟蹤胡濟齋的?沒有不透風的牆,胡濟齋回到延安,會不會把韓冬當眼中釘肉中刺呢?韓冬會不會更想除掉胡濟齋呢?我的夫君喲,韓冬想借刀殺人!”
“太太,你看我該怎麼辦?”
“不要聽韓春的,聽韓冬的,吸取你前麵人血的教訓,不要顧忌其他,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就在老齊的辦公室下手,一槍打死胡濟齋!這是在老齊的地盤上,老齊會給你善後的。”
我握住惠的手,說了一句戲詞,“夫人哪,你讓七尺男兒垂首汗顏!”
齊師長與策反首長約見的時間很快到了。這天的陽光很好,我把窗簾拉上了一些,讓齊師長會客沙發中間的茶幾處有一片陰影,陰影裏有一盆假花。我設計好的引導胡濟齋進來後站立的位置在茶幾邊上,當我左手平伸過去請他入座的時候,右手掏槍,這盆假花會遮住我掏槍的手,側身,從掏槍到扣動扳機需要兩秒鍾,兩秒鍾沒有人能夠來得及阻攔,胡濟齋必死無疑。我激動地想,讓這個漢奸死在我手裏,是上天對我的恩賜,也是上天給我報答這些年來享受莊平身份的機會。前赴後繼,能做莊平的後繼是天地做合,是與莊平今生今世的緣分,是我的榮幸。
牆上的掛鍾指向了午後一點半鍾,再過一刻鍾,胡濟齋就該從好再來旅館出發了,隔著兩個巷子,十分鍾就可以到。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衣衫破爛,拄著一根樹枝,一步一艱難的老頭來到了師部大院門前,大喊著要見齊師長,衛兵攔住不讓進,那老頭就放聲大哭,邊哭邊喊四少爺,“四少爺啊!四少爺,你老爹被共產黨農會給殺了!少爺啊!老爺死得慘哪,活活被打成了一堆肉泥!”
我一聽叫四少爺趕緊跑出來,讓衛兵放老頭進來。這是河北老家齊家莊來的齊老爺家的長工,我還記得。
那老長工見四少爺從屋裏跑出來,撲通跪在院子裏,呼天搶地。“少爺啊!老爺死得慘哪,活活被打成了一堆肉泥!”
一會兒院子裏站滿了人。從老長工斷斷續續的敘述中,人們知道齊師長老爹被農會的人當眾用亂棍打死了,原因是農會把齊老爺綁起來批鬥,齊老爺不服,態度強硬,當場唾罵農會的人。農會領頭的人一腳踹倒齊老爺,吼道,老地主,國民黨反動派的老爹,你敢這樣囂張,不打死你不足以平民憤。那些農民隨聲喊起來,打死他,打死他。農會的帶頭,便你一鋤頭我一棍子當場把齊老爺打死了。老長工說,那一群參與的農民都是受過齊老爺救濟的,他們怕不表現積極,農會會少給他們分齊家的東西。老長工說,散會後,他把齊老爺團到一隻竹籠裏,用小木車推出村埋了。
四少爺氣得哽住了氣,臉色憋得鐵青,吐了幾口鮮血後緩過氣來,拔槍衝天放了一槍,喊:“莊銘,帶路!兄弟們,去殺死那兩個共黨。奶奶的,就這還想策反我?我要提他們的頭為我老爹祭奠。”
呼啦啦,一群人提著槍,跟著我衝出了師部院子。有一個軍官跑到齊師長身邊勸說,“齊師長,齊師長,您不要衝動,兩軍相對,不斬來使,您老家的事跟這策反的事,這是哪跟哪啊?”齊師長一把推開這個軍官,“滾!”
我提著一支長槍跑在這群複仇的人最前麵,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唯一能做的是跑到最前麵,最好能甩開跟著的人,這樣也許能給胡濟齋一個突然襲擊,打死胡濟齋,又能放韓冬逃跑。
我衝進好再來旅店,踢開那間屋子的門,屋裏一個人都沒有,我摸了摸茶杯,還是很熱的,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了。我衝到了後院,後院的門大開著,我衝出去,看見胡濟齋和韓冬正沿著巷子逃跑。令我吃驚的是齊家的用人趙媽是帶路人,這三個人都看見了追過來的我,韓冬向前一步撲過去假裝護住趙媽,其實是給我向胡濟齋開槍的機會。但是,這個年過半百的趙媽十分靈敏,躲過韓冬的掩護,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胡濟齋,我在射擊的那一瞬間,槍口抬高了,但趙媽還是中彈倒下去了,是後麵趕上來的人開的槍。就在這時,策應胡濟齋的人趕到,一眨眼工夫,跑沒影了。齊師長下令全城搜捕,但毫無結果。
為什麼就沒有發現齊家裏藏了一個這樣的共產黨的臥底?將要煮熟的鴨子飛了。為什麼要聽那個長工講完,等齊師長放槍的時候才反應過來呢?應該在那個長工出現的第一時間趕到好再來,應該在長工來之前埋伏在胡濟齋的來路上,一扇窗後、一扇門後、房頂上、牆頭上,都可以埋伏啊,我能在火車上打中日本特務的腦袋,能打中飛跑的馬蹄……為什麼就沒有抓住機會打中胡濟齋的腦袋?我悔恨得要用槍打自己的腦袋。
28
齊占田對共產黨有多仇恨,對蔣介石就有多怨恨,他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跟誰都是用自己的命給別人換江山,所以他最後的選擇是把命留給老齊家傳宗接代,讓老齊家重新枝葉繁茂起來。四哥動員我跟他去台灣,四哥說:國軍必敗,你留下來是死路一條。
我很難拿主意,我這樣的級別,去台灣隻讓帶老婆和一個孩子,那我的母親和妹妹怎麼辦?如果不去台灣,會不會落個齊老爺的下場?我與惠商量,惠說:你家跟齊家一樣嗎?你家就是窮人啊,你在外麵的情況老家人又不清楚,媽和妹妹可以回老家,剛好跟上分田地分房屋。妹妹就是嫁了人,也可以照顧媽。我們帶孩子一起去台灣,你是不能留下來的。我對惠的這個主意有意見,但沒有更好的辦法,就隻好這樣定了。有了去台灣的打算,四哥更加斂財,我往開封跑得更頻繁了。我們似乎都盼望著解放軍早點打來,解放軍將我們打得落荒而逃才好呢。
解放軍終於來了,時間是一九四八年十月下旬,中原大地的秋收剛剛結束,鄭州四周的田野村莊出現了一種新的秋天的顏色——解放軍包圍了鄭州。我和齊師長都沒有想到解放軍會有這麼多人,大炮打得那麼密集,不是說解放軍人少嗎?解放軍武器低劣嗎?
我們低估了解放軍的力量,沒有把太太和孩子提前送走,我們太留戀在一起的生活了。當鄭州四麵被解放軍包圍之後,我們隻好做出放下太太和孩子、自己先突圍出去的決定,解放軍不會殺我們的女人和孩子,不如自己先逃命,然後再想辦法與女人孩子會合。惠表現出了一個有文化和大家出身的女子的睿智和冷靜,她讓我們放心,她保證一定能帶著齊太太和兩個孩子安全回到西安,在西安等我們的消息。我們哥倆一再保證,隻要我們能突圍出去,一定與她們聯係,然後接她們一起去台灣。
突圍選在後半夜。我們腰上別好了手槍,穿好了鬥篷,柳條箱馱在了我要騎的馬上。最後告別的時候終於來臨,我抱著女兒小槿親了又親,然後交給了身邊的士兵,把惠拉入懷抱,在這甜蜜又慘痛的瞬間,我們在一起度過的那麼多幸福、溫馨、安謐的日子全部湧上了心頭,使我更感到了別離的錐心之痛。令我安慰的是惠沒有像齊太如玉那樣哭哭啼啼,盡管她的神情相當悲淒,盡管我們擁抱了好幾次。其實誰都明白,這一別很可能就是永別。惠臉色蒼白著,一定要送我上馬,我上了馬,惠仰著頭,看著我說:“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不會拋下媽和妹妹不管,我們會生活好的,你放心吧。”
馬不得不向前走了,我回頭望,惠為了不讓孩子擋住她的視線,也為了讓我能看到孩子的臉,她把孩子架在她肩膀上,就那麼兩手抓住孩子的手,讓孩子展開雙臂,跟我再見。惠實在是太瘦小了,今後她瘦小的肩膀不但要擔起孩子,我的母親和妹妹也要落在這瘦小的肩上,讓我怎麼忍心走?我一步三回頭,四哥催促我:走啦!走啦!男子漢大丈夫,有去無回又怎麼樣啊?
借著夜幕的掩護,齊師長帶著隊伍向北突圍。往北八十多裏過了蘆葦河,就是國統區。蘆葦河在河南原陽縣境內,是黃河的衝積地, 兩邊布滿了沙丘和蘆葦,曆史上張良刺秦王就在這裏。我們早就看好了路線,地理環境都比較熟悉。
炮彈和子彈拖著明亮的尾巴劃破夜空,交織成一片密集的火力網。什麼叫突圍,突圍就是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炮彈爆炸的火光照亮了我們麵前的斷垣殘牆,也照亮了一片片倒下去的將士,鮮血像鮮花在其中開放, 鮮血像花瓣在其中飄落。齊師長放掉馬匹,帶著隊伍進入斷垣殘牆,借著斷垣殘牆的掩護向前穿越。解放軍相向而來,尖銳的槍聲在空中劃過,迎麵撲來一陣烈火硝煙,迎麵撲來一陣腥風血雨,我的軍裝不知被誰人的血染紅,不知誰人的身體給我擋了子彈,由於有這些誰人,當解放軍衝到身邊的時候,我還好好的,柳條箱也好好的。我抱著柳條箱,趴在斷牆後麵,有幾雙穿著千層底黑鞋的大腳從我眼前走過,把房上炸落下來的土坷垃踩成細末。
喊殺聲、槍聲漫過去了,我拎著柳條箱閃出來,輕聲叫“四哥!”四哥從被瓦礫埋了半截子的水缸裏跳出來,褲子濕了半截,他抹了一把眼睛上的灰塵,拍著柳條箱哈哈大笑,“奶奶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齊師長組織起殘兵敗將繼續向北,中午時躲進一片樹林裏休整,齊師長說:陽光正好,我們睡覺,現在解放軍正在興頭上找我們呢!等我們休息好了,他們沒勁了,我們再撤。
林子的地上落滿金色的樹葉,跟金色的毯子一樣,我躺在簌簌作響的樹葉上,頭枕在柳條箱上。太陽絢麗的光點落在我身上,讓我頭暈,催我入睡。也實在是疲乏了,一會兒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是半下午了,我睜開眼睛,看到樹上還有許多的葉子還翠綠著,午後西沉的太陽光從樹葉間透射過來,那些樹葉仿佛透明的綠玻璃似的發亮。這時我感覺自己似乎也被光柱穿透了,鮮活的精神能力像溪水一樣湧入胸膛,湧入腦海,將我被潰逃塞得滿滿的心脾衝開一條縫,我想到了惠,想到了家。“惠!”我閉上眼睛,半是喃喃自語,半是在我心間向惠發出呼喚。
過了一會兒,齊師長也醒了,把大家叫起來,圍坐在一起,齊師長打開柳條箱,眯起一隻眼,把金條一根一根對著太陽照,金條反射的金光把大家眼睛都刺疼了。齊師長嘿嘿笑了兩聲說,“以後這裏沒有師長,隻有大哥,我們都是兄弟,這箱子金條就是咱們兄弟的救命稻草,這金條可以換來去台灣的飛機票,兄弟們跟著我去台灣,不要再為他人當炮灰了,我們做生意,賺錢,開始新生活。”
我們繼續向北撤。日頭西落的時候,看見了蘆葦河。河前有成片的沙丘,一小片一小片的蘆葦分布在沙丘周邊,刷刷地招搖著秋風,我們選定從這裏過河,也是看中了這片沙丘和蘆葦可以做掩護。當我們撤到這些沙丘中間的時候,卻遭到了解放軍的伏擊,大家立即利用沙丘做反擊,掩護齊師長下河。河裏有茂盛的蘆葦,下到河裏就安全了。
齊師長鑽進了河裏的蘆葦蕩。我拎著柳條箱,有好幾次退到河裏,又返了回來,我看到士兵跪在沙丘上射擊,他們的後背都被汗水濕透了,頭上落滿了黃沙。士兵拚死抵抗保護我們過河使我心生慚愧,這種慚愧是那麼猝不及防地讓我產生了一種厭惡潰逃的情緒,今天潰逃了,明天還要潰逃,今後麵臨的就是沒完沒了的潰逃,不知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就在那一刻,我產生了向家裏逃的念頭,我的眼前浮現出油燈下納鞋底的母親,踉踉蹌蹌跌倒了又爬起來回頭向我笑的女兒,拿著歌本哼哼呀呀的妻子……太陽偏西,漫天彩霞,呈現出一派暖和的色彩。那太陽底下是西安城,母親已開始做晚飯了,啊!去哪裏都不如回家好,我看不到在哪裏會有比一家人在一起幸福,而我每遠走一步,就會離這種幸福遠一步。
“莊副官,還不趕緊過河?”一個士兵回過頭衝我喊,這時掩護師長過河的士兵都撤進了河裏,隻剩最後這一個士兵了,這是一個最勇敢忠義的士兵。他的這一聲催促讓我驚醒,我跑過去,把柳條箱塞進這個士兵懷裏,奪過他的步槍,說,“把箱子交給師長,我來掩護。”還沒等這個士兵反應過來,我躍上了沙丘,半弓著腰,飛快地向西南方向邊打槍邊跑了。身後射過來的子彈打斷了我身邊的蘆葦,我又臥倒向後放槍,然後又爬起來弓著腰跑。一會兒,身後沒有動靜了,追擊的敵人大概覺得追擊一個逃兵沒有意思,收兵了。我直起腰,吐掉了嘴裏的沙子,然後向前走。幹枯的蘆葦葉子刷著我的臉,兩股熱辣辣的淚水在臉上流淌。
這片沙丘的盡頭是一個大沙坡,我上了沙坡。麵前,一輪古銅色的大太陽正在墜落,漫天彩霞,大地一片輝煌,輝煌的大地向我發出一陣柔軟的波波聲,疑似呼喚。我不由側回頭望了一下河那邊,居高臨下,可以看到河中的情形,幾個官兵擁著四哥,其中有一個拎著柳條箱,跌跌撞撞地在蘆葦間跋涉,發黃的蘆葦像水一樣衝開又合攏。
沙坡下是一片巨大的沙地,生長著齊膝高的蘆葦叢,我提著槍衝進蘆葦叢,就像一匹馬衝進水草茂盛的河裏。膝下是無窮無盡的羈絆,還要奔跑。其實沒有任何人追我,剛才的激戰突然間消失,河流、沙坡、蘆葦、天空,像夢中一樣寂靜。但是,我卻拚命地跑,在我的下意識裏,後麵有一隻巨大的手,如果我不跑,它就會抓住我,把我提回到四哥的身邊。
沙地裏的蘆葦缺乏水分,細弱如茅草,過早地枯黃了,但蘆葦中摻雜的野棉花和野麻,仿佛正是鼎盛期,野棉花枝葉朱紅,其間白朵點點,野麻正旺,鬱鬱青青,遠遠望去,它們也有織錦一樣的美麗,它們輕輕搖擺,緩緩起伏,跟水一樣柔軟溫柔,但對打擾了它們的我卻毫不客氣地用堅硬的肢體阻攔我,用尖利的小爪子抓我的褲子,讓我的褲腿發出吱吱啦啦的痛苦叫喊。我氣喘如牛,渾身癱軟,終於一頭栽倒了。無窮無盡的它們,像潮水一樣湧來,覆蓋了我。身下的沙地是鬆軟的,還有翠綠的草芽露出來,讓我有一種浪子回到了母親懷抱的疲勞後的舒適感。剛才的決定太突然了,在短短的十多分鍾裏,放棄台灣,引敵上身,逃離險境,用盡了我的精力,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虛弱,又讓我感覺不真實,夢境一樣。
“書先——書先——你在哪兒啊?你讓哥怎麼走啊?” 一陣蒼涼沙啞、焦灼的呼喚聲將我從迷糊中驚醒。我坐起來,看到四哥帶著兩個兵,站在沙坡上朝這邊望。已經發藍的落日餘暉在他們身上流動著。遠遠傳來的呼喚使傍晚顯得異常寂靜,我屏住呼吸,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書先——你是死了還是傷了啊?書先,你要讓哥知道啊!”
我心如刀絞,四哥冒著生命危險折回到河這邊找我來了,我控製不住內心洶湧的感情,答應了一聲站起來,眼睛裏盈滿了淚水。
可惜蘆葦叢太大,四哥他們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他們回過身向沙坡下走,呼喚的聲音隨著晚風飄散,有一部分貼著蘆葦叢的梢頭滑過來,又向遠方滑去,愈發顯得孤獨而淒涼。
天地間一片混沌灰黃,暮色在四哥身後四合了。
“書先,哥在大覺寺等你兩天,你一定回來啊!”這是四哥最後留給我的聲音。
餘暉落下去後,蘆葦叢的梢頭上開始纏繞起青色的霧氣。漸漸地,天空變成了淡藍色,出現了幾顆寒冷的星星,大地黑暗了。我的心平靜下來,感到了饑渴。突圍之前準備的幹糧都讓士兵背著,我是在突然間改變了主意,沒有分一點過來。掠過鼻孔的一種氣息告訴我,身邊有野棉花,我伸手摸索著,摸到了幾顆已無法成熟的棉花的青果,用牙咬開堅硬的青皮,剝出一團潔白的滑溜溜的還沒有長成纖維的果肉一般的棉花團,放進嘴裏嚼著,水分很充足,甜甜的,剩下的嚼不爛的東西就吞下去,可以充饑。小時候跟著一群孩子學壞,大田裏什麼東西都想入口嚐嚐,吃過這種東西。吃過幾個青棉之後,我覺得體力恢複了,起身向南走。蘆葦叢裏秋蟲唧唧鳴叫,露水凝成滴,發出撲簌撲簌的聲音。野棉花發出苦澀的氣味。夜露告訴我時候不早了,我想趕緊走出這片蘆葦叢,在農民睡覺之前,找到一個好人家,弄點吃的,再換下這身軍裝。晚了會嚇著人家,敲不開門。腳下是坑坑窪窪的沙地,有時候會遇上絆腳的東西,有的絆腳的東西嘎巴響,驚起一片流螢,這是踩到枯骨上了。黑燈瞎火的,在這樣的蘆葦叢裏趕路,摔跤就是難免的,沒關係,還年輕,摔倒了爬起來再走。走著走著,我覺得方向有了問題,停了下來,這片夜色中的蘆葦叢就像在蒼茫的大海上,沒有一個參照物,無法判斷東南西北。有兩隻夜行鳥從天空飛過,發出相互鼓勵的叫聲。我望著鳥的影子,決定向這鳥去的方向走。鳥喜歡將窩建在村莊裏的樹上,以方便覓食。
我的選擇是對的,走著走著,聽到了模糊的狗叫聲,繼續往前走,村莊模糊的影子出現了。我突然想到,這村莊裏會不會住有解放軍?便站住了。
下麵我要說的事,在事後的回憶中有些像夢,因為我說不清楚為什麼在這之前我沒有看到,我應該早一點遠遠就看到,那就是當我希望村外有一線燈光的時候,燈光就出現了。燈光高出蘆葦叢很多,猶如黑夜裏茫茫大海中的燈塔。我蹺著腿,盡量讓蘆葦從褲襠下過去,悄悄向燈光靠近。
這是一盞馬燈,落在一座長滿秋草的巨大的墳坡上,秋草與周圍的蘆葦高低差不了多少,一團蓬鬆的白發在草叢上活動。我歪著頭調整著視線的角度,才看見草叢中有一個老頭在解被機關套住的一隻野兔子,由於燈光距離遠和荒草造成的陰影的幹擾,或者是眼神不濟,老頭低垂著頭,眼睛快挨上那圈套了。我怕嚇著老頭,沒有說話,故意弄出了一點聲音。
老人抬起頭,眯眼看了我一會兒,問:“孩,就剩你一人了?”
“嗯。”
老人歎了一聲:“你說這是幹啥呢?打,打,打,把些孩們都打光了。”
“老伯,我不想打仗了,想回家。”
“那就趕緊逃回家吧!”
“老伯,你下來,我來幫你解。”
老伯歎著老嘍老嘍下來,讓我上去解,我兩下就解開了,把圈套重新設好,拿下馬燈,提著兔子,下了墳坡。
“老伯,這是墳吧,怎麼這麼大?”我想跟老人套近乎。
“唉,埋的人多唄。” 老伯長歎一聲,“抗戰那會兒,蘆葦在那頭,還沒長到這頭,國軍被日本鬼子包圍在裏麵了,那些孩死得一片一片,鬼子走後,我們來為那些孩們收屍,那人的血啊把地都浸得吸腳。第二年蘆葦長得又高又壯,黑黝黝的,都是人血供的養分,從此,村裏沒有人敢割蘆葦回家編席了,就任由瘋長,長成了這麼大一片。這墳裏埋的就是那些孩,還有些孩,還在那蘆葦裏,沒收回來,有人進去,常常會踩到白骨。那些孩們還在村裏住過,當官的叫劉孟廉。”
劉孟廉?我的教官?昔日軍校那激情沸騰的情景一下湧到了眼前,我心酸得要落淚。
老伯胸膛裏發出的呼吸聲重濁粗短,間雜著破鑼般的咳聲,但總想教導我點什麼,繼續說:“日本人剛打走,國共又打起來了,你回家吧,跟日本人打,那是沒有辦法,自己人打自己人,那是造孽啊!趕緊回家吧。”
“老伯,我就是想回家,哪邊是南邊,我迷向了。”
老頭抬起頭打量著我,“你為啥要去南邊?南邊都是解放軍。”
“我要找到鐵路。”
“想坐火車回家啊,會碰上解放軍的。”
“是啊,所以,大伯,我想跟你換換衣服,行嗎?”
“那行。”
老伯的衣服有點短,有點肥。老伯高興地說:“還是軍官服,結實,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穿軍官服。孩,你餓吧?去家給你弄點吃的。”
為了安全,我沒有去老伯家,我坐在秋草裏等老伯給我送來。
寒冷的夜風吹動滿墳頭秋草,秋草下,蟋蟀淒涼的鳴叫猶如墳墓裏麵發出的幽靈的哀怨,流螢如同夢幻,幽幽地繚繞。那些蘆葦叢裏羈絆我的枯骨,是不是想抓住我的褲腳,讓我送他們回家?家鄉高粱地裏齊老爺帶人堆起的墳頭,此刻是不是也有蟋蟀淒涼的鳴叫和流螢幽幽的繚繞?十一年了,日本鬼子早打出中國了,可又怎麼樣呢?我心頭又湧出一陣辛酸和蒼涼。
老伯小跑著來了,帶來了一個包袱和一個水葫蘆。包袱裏包著一遝薄餅和一把蔥,水葫蘆裏是熱水。老伯手指夜色迷茫的遠方,“直走,走出去就是玉米地,裏麵有一條小路,直走,會碰到河,河裏水淺能蹚過去。孩,路上當心點。” 我滿含熱淚向老伯鞠躬道別。走出去一段路,回頭望,老伯還提著馬燈站在那裏看著我。多年以後,有一位算命先生說我命裏有貴人,讓我想想是不是。我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這位素不相識的老伯。
按照老伯的指點,我終於走出了海洋一樣的蘆葦叢,進了玉米地。這是一片掰過棒子的玉米地,裏麵彌漫著一股濕漉漉的發甜的氣息。小路很窄,我夾著胳膊走,還是把那些正在枯幹的玉米葉子碰得刺啦刺啦響,玉米葉子像薄刀片一樣,毫不留情地劃到了我的臉,火辣辣的,鞋後麵的幫子開了,啪嗒啪嗒,變成了拖鞋。我用八成新的牛皮靴換來的這雙布鞋太小,大腳硬塞進去,蘆葦叢裏沒走出來,就撐破了鞋幫。這些讓我想起十一年前鑽在家鄉的高粱地裏尋找國軍的情形,那時候我十七歲,熱血激蕩,滿腦子都是打日本鬼子,現在,我二十八歲,人生剛剛進入鼎盛時期,我卻有了滄桑之感,胸中的血像鍋裏熄滅了柴火的熱水,感覺越來越涼了。今後幹什麼?拿什麼養活母親、女兒、妻子、妹妹?我堅定不移地向親人們走去,心裏卻一片茫然、一片淒然。我沒有讓自己的思路沉浸在以後太長時間,還是先顧眼前吧,我眼前要做的事是回鄭州,那母女倆和齊嫂母子怎麼樣了?估計解放軍不會為難她們,可她們怎麼離開鄭州?怎麼能買上火車票?怎麼能擠上火車?我的眼前出現了瘦小的惠一手提箱子,一手抱孩子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的情景。有一會兒我想到找惠會有危險,沒準解放軍就埋伏在那條街上;但我很快又想,我穿著一身老鄉的衣服,總能想出辦法安全進家門的,比如,從後院翻過去,惠是一個很沉著冷靜的女人,她絕不會咋呼,她能推算,沒準她已經推算出來我將在黎明時分敲響後窗,沒準她已經為我準備好了吃的。
惠,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了。我心裏這樣呼喚著,加快了腳步。鞋影響速度,我幹脆脫下來提上,覺得還走不快,便小跑起來。臉被玉米葉子嘩嘩地刷著像是翻書頁,光腳板打在光地上,發出啪啪的響聲,像是拍手,這是中原大地上田野中一條純土的幹淨小路,沒有沙石或荊棘。我跑一陣走一陣,我的心因狂喜而怦怦地跳動,在雙腳都不發聲的間隙裏,我好像聽到了有人在玉米田裏的活動聲,激動讓我放鬆了警惕,我以為那是風或者幻覺。
“站住!”一聲尖叫,把我驚呆了,猛地收住腳步。
一個人影站在路中間,打著用一塊紅布蒙著的手電,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倒退一步,側身閃到路邊趴下。
“站到路中間來,不聽就開槍了。”是個沙啞的女人聲音。
我沒有聽女人的,沒動。我隻是躲避,沒有威脅到對方的生命,一般來說,對方是不會開槍的。果然女人沒有開槍,我不動,她沒有辦法,隻好一手持著手電,一手持著手槍,邁著貓步,小心翼翼地向我走過來。
女人在距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用手電照了照我,又照了照周圍,然後用槍指著我喝道:“站起來。”
那把從士兵手裏奪過來的長槍在向老伯走過去的時候就扔掉了,現在手裏還有一把手槍,我把手槍悄悄放在地上,站起來走到了路中間。
紅色的光點在我身上晃了幾下,女人問我這半夜三更的要幹什麼去,我說找家裏人,躲打仗跑散了。女人聽後聲音緩和了下來說,“老鄉,別怕,我是請你幫忙的,幫我們抬一下傷員。過來。”
我走到了女人麵前。我看到這是一個疲勞不堪卻要表現出生龍活虎的女解放軍戰士,她脖子上圍著一條白毛巾,挽著袖子,斜挎著一個藥箱。腰裏紮著皮帶,手電別在皮帶上,一手端著槍,一手把我背的布包摸了摸,說:“全是吃的,好香啊,還有熱乎氣,像找家裏人嗎?是家裏人讓你躲壯丁吧?”我不置可否,女解放軍用槍指了指玉米地,“進去,幫我們抬擔架。”
這是一支由民夫組成的擔架隊,大概有十多個擔架,他們躲在路邊的玉米地裏休息時,我沿小路過來了,正好被抓了差。擔架隊重新上了小路,向南走。女解放軍握著槍帶隊在前走,安排我跟一個小個子搭幫走在最後壓陣,這個隊伍裏沒有一個閑著的人,我斷定,我是接替了這個女解放軍抬擔架的位置,這活女解放軍怎麼能幹得了?傷員們有的忍不住呻吟,女解放軍提醒忍一忍,女解放軍說,“現在亂著,莊稼地裏有敵人也有我們的人,如果讓敵人發現,我們一點戰鬥力都沒有。”
隊伍在狹窄的小路上往南行進,人的腳步聲夾著路上枯草的嗦嗦聲,像一條大蛇在爬行。從昨夜突圍到現在,我隻在蘆葦叢裏迷糊了一會兒,進口的糧食也隻有老伯的一張死麵餅和幾口熱水,一會兒我就感到了饑餓和疲勞,而前麵的小個子氣喘籲籲,身體有些搖晃,好像撐不住了。擔架上躺著一個一條腿被炸傷的大個子傷員。傷員頭朝前,擔架的前麵重,後麵輕,盡管我也很難支撐,還是建議換一換,讓小個子抬後麵。我這好心卻遭到了擔架上的傷員一聲“不許換”的斷喝,我說前麵低後麵高,你也難受啊。傷員說我不嫌難受。小個子說:“張團長,我有些撐不住了。”傷員說:“堅持一下,到河邊休息。”
這傷員是個團長。我這才注意到張團長的一雙大眼睛在夜色下格外明亮地盯著我,還有一支手槍的槍筒在他放手的地方閃亮,由於黑夜我看不清,我可以想象這把槍是在張團長手裏握著,隨時都會給我一槍。這說明他看出了我的身份。我抬這個擔架和走在最後,不是隨意安排的,為這個隊伍壓陣的不是我和小個子,而是這個張團長。
夜風從一邊玉米田穿向另一邊玉米田,發出幹燥的噝噝聲,一陣強一陣弱。人們的腳步開始踢踏,喘息開始粗重。不知誰的腳下磕絆了一下,擔架撞倒了玉米稈,發出刺耳的聲音。女解放軍回頭壓住嗓子說,“大家堅持一下,快到河邊了。”
走出了玉米地,又進入一片棉花地,走出了棉花地,又進入玉米地,不知走多久了。我已感覺不到自己的腿是在走路,我感覺我的腿隻是憑著一種走的意念在僵硬的空氣中困難地掙紮。終於聽到嘩嘩的流水聲了。
這條河叫官渡河,齊師長曾帶手下愛將來過這裏,喜愛讀兵書的四哥講,東漢末年,在這裏曾經發生過官渡之戰,曹操以兩萬左右的兵力,出奇製勝,擊破袁紹十萬大軍。這個戰例成為中國曆史上以弱勝強、以少勝多的典型戰例。在昨天齊師長帶領殘兵敗將過官渡河的時候,齊師長感歎道:得人心者得天下,天下在共軍那邊。
到了河邊,民夫們放下擔架,下河去喝水,我想既然到了水邊,還是省下水葫蘆裏麵的水為好,我剛要離開擔架,張團長斷喝:“你站住,就地休息。” 我隻好坐下了。
民夫們在河邊發出咕嘟咕嘟的喝水聲,好像渴極了的牛在飲水,女解放軍喊:可不能這樣大喝,會生病的。民夫們不聽,繼續喝。女解放軍喊:過來,發餅了。民夫們立即上了岸。女解放軍走到了我跟前,“把你的餅拿出來分給大家,我們一天沒吃東西了,到了鄭州,還你一筐。”我苦笑著,解開了包袱。
女解放軍打著手電,我把餅掰開,放到爭先恐後地伸過來的漆黑的手中。女解放軍對傷員說,“你們忍一忍,老鄉們沒有力氣怎麼抬你們啊?”
我給自己留了一小塊,咬了一口,捏著水葫蘆喝了兩口水幫著下咽,我的嗓子因為喘息,幹得無法下咽東西了。張團長明亮的眼睛由我的臉上轉到了水葫蘆上。我把水葫蘆遞給張團長,張團長不接,示意我喂給他喝。我跪在地上,一手摟起張團長的頭,一手捏著葫蘆給張團長喂水。張團長的槍頂在我的腰上。
吃喝完了,民夫們躺倒在河邊上,張團長示意我躺在他旁邊休息。蛤蟆叫聲四起,河水嘩嘩地衝刷灘塗,流星劃過銀河,消失在北方。四哥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到大覺寺了,他是不是站在廟前的台階上正焦急地等待著我?我不該這樣不辭而別,讓四哥著急牽掛。想著想著,流淚了。我別過臉,不讓張團長看見我眼睛裏淚水的閃光。
開始過河。河水齊到小腿肚子,很冰冷。女解放軍在前麵不停地喊:小心,傷員不能碰水。小個子很吃力,一隻腳下去,另一隻腳很難起來,擔架顫顫悠悠,張團長一隻手握著槍,一隻手緊抓住擔架邊沿,防止擔架傾斜把他掉下去。我哈著腰,盡量讓擔架保持水平。
對岸是一片稀稀拉拉的雜樹林,一股逃散的國軍正隱藏在樹林裏盯著河裏的我們。大概是因為天黑,分不清敵友,等我們上了岸,看清楚了才開槍。麵對突然射來的子彈,民夫們慌了神,抬著擔架,忽而向東,忽而向西, 失去了方向。
“不要亂跑,保護傷員。” 女解放軍喊。
躺在擔架上的張團長喊:“突圍,突圍!” 女解放軍用槍一指右,“往這邊。”民夫們剛要往右邊,一陣槍掃了過來,女解放軍把槍又向左一指,“這邊。”結果又被壓了回來。這個女解放軍看上去沒有戰鬥經驗,麵對突然而來的情況亂了陣腳,更判別不清哪裏是敵人的薄弱環節。手榴彈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她因焦急而扭曲的臉,
張團長低聲對女解放軍說:“往西南,西南有缺口,你們就地隱蔽,我這個擔架把敵人引開。”
“不,”女解放軍說:“你們就地隱蔽,我把敵人引開。”
我對女解放軍說,“你不行,你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把敵人引開,我去。”
女解放軍和張團長瞪眼看著我。
我說:“眼看天就亮了,沒有黑夜的掩護,我們都會死在這裏。”
張團長示意讓我把擔架放下,他半起身,把他的槍放到我手裏,雙手把我的手連他的槍一齊箍住,搖了搖。
這是重托,張團長把擔架隊的十幾名傷員和三十多名民夫的安危交給了我。這位張團長是聰明果斷之人,如果我有壞心,我立即會扔下擔架投到那邊,合起夥來消滅他們的,消滅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在這個危急時刻,這位解放軍團長信任了我。我這個決定是用嘴做的,沒有過腦子,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把這樣危險的事情擔下來了。危險過去後,我才感到後怕。
第二天中午,擔架隊跟著大批解放軍的隊伍進了鄭州市。兩邊擠滿了歡迎的百姓。擔架隊員們揚著臉,顯示出出人頭地的榮耀。隻有我低著頭,我是隨齊師長左右的紅人,濃眉大眼,相貌英俊,記住我麵孔的人不會少。擔架隊從齊師長時代的師部門前過,我抬眼望了一眼,樓頂上已改旗易幟了,走廊上站著胸前戴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白色胸章的軍人。樓的對麵就是我的家,現在大門緊閉。惠再聰明,也不會想到她昨日還一身戎裝的英俊丈夫,今天會一身農民舊衣、趿拉著鞋、蓬頭垢麵地抬著擔架從自家門前走過。
擔架抬到了一所醫院的大院子,擁過來一群醫生護士,那個女解放軍指導著哪個擔架跟哪個醫生走。我和小個子跟著一名男醫生將張團長抬進了急救室,經過這麼長路程的顛簸,張團長已經昏迷了。
放下張團長,我和小個子抬著空擔架來到院子裏。剛才忙碌的院子一下子空無一人,秋風吹著落葉滿院子跑,我心裏一片迷茫。進入鄭州後,我看到滿街都是歡迎解放軍的人群,如果找那娘兒倆團聚,也許我還沒進那條巷子,就被人認出來綁走吃槍子。如果舍近求遠去西安城等她們,又怎麼能照顧現在處在兵荒馬亂裏的娘兒倆?
小個子招呼我去醫院後院吃飯,小個子顯然是一個老擔架隊員了。盡管找那娘兒倆團聚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我還是讓小個子自己去吃飯,我向大門走去。哨兵攔住了我,“證件?”我哪裏有證件,隻好退了回來,到醫院後麵吃飯去了。
在我的記憶裏,害怕被對方殺掉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當你有滿腔殺敵的熱血的時候,你不怕死,也就不會畏懼敵人,現在,解放軍可以說還是我的敵人,可是,我早已沒有了殺敵的熱血。怕死了,也就畏懼了。因為這種畏懼我沒有敢想辦法走出醫院的大門。
醫院後院有飯,幾塊磚支了個大鍋,裏麵是滾燙的胡辣湯,旁邊放著幾大筐蒸饃,一個夥夫盛了一大碗胡辣湯,用筷子穿了三個饃,遞給我。找了一個角落蹲下吃起來。小個子端著碗,蹲在我身邊,勸我不要想著離開,這正是立功的機會,國民黨到不了明年春天就會被打死,解放軍取得勝利,內戰結束,我們就是功臣,我們回到家,分到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那該多好啊。需要耐心等待那個時刻到來,已經受了這麼多的苦,出了這麼大的力,這種等待時間已經不長了。
小個子嘮叨起來沒有完,三個背槍的解放軍過來了,讓我們放下碗,帶上幾個饃,出城去抬傷員。這三個解放軍帶著我們出發了,一個在前麵帶路,兩個在後麵壓陣。
“哥,我們是兄弟了,我就黏上你了,我們什麼時候都抬一副啊。”
老天爺,我連這個小鬼都難以擺脫!
惠,隻要我們都活著,總會團聚的。
我是為了回家、逃避戰爭才成了一隻離群的孤獨的鳥,可以想象我的痛苦和無奈,我每天都在想著該怎樣逃跑回家,但卻沒有實施,因為我無法扔下肩上的傷員,他們是可以挽救的生命,我就是可以挽救他們生命的一部分。麵對他們那種深陷痛苦中的依戀、眼巴巴的渴望,我為他們擔憂,這種擔憂有時候完全占據了我的心靈,轉移了我的回家念頭,讓我在戰火中,除了挽救他們的生命外,看不到更有意義的事情。我感到,如果扔下他們,每遠走一步,就會遭到上帝的懲罰,會遭到天打五雷轟,就這樣,漸漸地我放棄了回家的念頭。
29
我跟著解放軍的擔架隊轉戰東西南北,當解放軍可以以很小的犧牲贏取很大的勝利的時候,解放軍給了我兩塊銀圓的盤纏,讓我走了,時間是一九四九年五月。我一路沿著隴海線向西安城奔來。鐵路沿線,一會兒是解放軍的地盤,一會兒是國民黨的地盤,在解放區的時候,不敢說自己的來曆,在國統區,也不敢。一路躲躲藏藏到了西安城。我沒有敢在母親住的大雜院露麵,我在晚上找到了尚先生在西安城的小院,我趴在牆頭上,看到了尚致的屋裏亮著燈光。
從尚致那裏我知道惠帶著我們一家人回了雲陽鄉。惠啊,瘦小的肩膀終歸是挑起了我這一家人的重擔!我該怎麼辦?尚致給我指出了一條路——向共產黨投誠。尚致說,解放軍這邊的政策是抓到連級以下包括連級的軍官審查後釋放回家,連級以上視情節關押勞改,像我這樣級別的軍統軍官隻有槍斃,所以,我要在沒有抓到我之前投誠。我在軍統裏幹過,在西安城解放的前夜,也許能提供一些情報為和平解放西安城做貢獻。再一個,我救過李建和韓冬,也為延安護送過藥品、電台等禁運物品,這些都可以將功折罪。這時,我才將我不是莊平,我是假冒莊平的事講給了尚致,尚致大吃一驚,激動地說:“妹夫,這樣就更好了,你雖然是軍統特務,但你手上沒有共產黨人的血,你絕對有救啦,誰能證明你不是莊平?”“韓冬!”我脫口而出。我敢不跟齊占田去台灣,而跑回來,也是想到了這裏,我不是莊平,我手上沒有共產黨人的血,我幫助過共產黨。尚致將韓冬的秘密地址告訴了我,讓韓冬帶著我去找西安城中共組織,說清楚這些。尚致還告訴了我李建的秘密住址,如果找不到韓冬,就去找李建,韓冬和李建都是當事人,而且他們都身居要位。尚致還說,尚先生也在西安城,想爭取和平解放西安城,但不宜找尚先生,親戚關係,怕幫不了我還會害了我。臨別,尚致強調說:西安城眼看就要解放了,你必須搶在解放前投誠,如果錯過了時機,就叫自首了,性質和結果都會不一樣的。
韓冬住在距八路軍辦事處不遠的一個小院子裏,院子裏很安靜,一棵枝葉繁茂的梧桐樹遮住了大半個院子的陽光,我從陽光燦爛的大街上進來,一下適應不了院子裏昏暗的光線。等適應了院子裏昏暗的光線,看到在東廂房門前的樹影裏站著一個身穿長衫的男人正打量著我。
“二哥!”我喊了一聲,快步走過去。韓冬愣怔了一下,向那幾間關著門的房子張望了一圈,把我帶進了廂房裏,關上了門。
“你怎麼在西安城?西安城馬上就要解放了知道不?”韓冬緊張地問,還沒等我回答,又吃驚地問,“這身打扮?是逃回來的?人家都往外跑你咋跑回來了?”還沒等我回答他的問題,又悄聲說,“你連命都要沒有了知不知道?趁這裏還沒有人發現,你趕緊跑吧!南邊還有好多地方沒解放,你向南逃,我哥已經逃台灣了,你最好也能逃到台灣去,舉目無親的,你們兩個好做個伴。”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說出了我的願望,以及這個願望可以實現的理由,也就是尚致說的那些話。麵對我懇求的目光,韓冬折身坐到辦公桌後的椅子上,拿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歎氣似的吐出煙霧,“沒你想得那麼簡單了,我們馬上要取得全麵勝利了,表麵上晴空萬裏,紅旗招展,軍歌嘹亮,背後許多事情卻變得複雜又雲山霧罩了,二哥怕幫不了你,反倒害了你。你還是跑吧!”韓冬說話的時候眼睛屢屢向窗外看,身子也盡量往梧桐樹投進來的陰影裏縮,好像窗外有人監視,好像我不是來投誠,而是來動員他投誠的。
“二哥實在不忍心讓你失望,可是,二哥不得不告訴你,你麵對的是什麼!你大舅子是一個喜歡湊熱鬧、喜歡冒險求刺激的大少爺,他根本不了解事情的複雜性,包括你老丈人尚先生。你不能聽他們的。聽二哥的,你還是趕緊跑吧,你的家人尚先生會照顧好的,二哥也會幫忙的。” 韓冬說得推心置腹。
在見到韓冬之前,我以為韓冬會如獲至寶地帶我去投誠,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我像個傻瓜一樣麵對著韓冬。
“你就是投誠了,你也必須受到審判,比如我現在是審判你的人,”韓冬嚴肅地說:“我問你,誰能證明你手上沒有沾共產黨人的血?我?尚先生?尚致?我們沒有看見你手上沾了共產黨人的血不等於你就沒有沾過共產黨人的血,沒有人能揭發你手上沾著共產黨人的血,不等於你手上沒有過。還有,在鄭州,趙媽的死,你說得清不是你幹的嗎?趙媽中槍的時候,是你舉著槍對著她的,你是站在追我們那一群人最前麵的,你能保證胡濟齋沒有看見你嗎?隻有我明白你要殺的是誰。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我得提醒你,你是誰?你是莊平!莊平在北平,在抗日戰爭爆發之前,手上沾滿了共產黨人的血……”
韓冬的話如連珠炮,他好像恨不得用連珠炮把我擊醒,他的臉掩在漆黑的陰影裏,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看見他眼睛裏的光,那光是凜冽的,這時他的神情變得像他哥哥韓春了,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給我更大衝擊的是他話的內容,像堅硬的大鞋底,擊在我腦袋上,我的腦子受到了強烈震動,耳朵裏嗡嗡地響,韓冬後來說的什麼我聽不見了。
韓冬終於講完了,目光仍然是那麼凜冽。
沉默中,我聽到了自己有氣無力的聲音,“二哥,難道你真的懷疑我是莊平?”
韓冬沉吟了一下,說:“我隻能對你這麼說,我無法證明你不是莊平。你大舅子、老丈人也無法證明。你可能會提出到北平提檔案,那裏一定有莊平的照片等資料,世界上沒有一個完全相同的人,就是雙胞胎也會有差別,但是,這個時候很混亂,有大批的人要審判處理,誰會認真調查你?況且,誰能保證北平的秘密檔案不會在戰火中被付之一炬,會不會被帶走去台灣?你有口難辯。”
是這樣啊!是這樣我就會被判死刑,槍斃!耳朵裏的嗡嗡聲我聽不到了,一切好像在瞬間都寧靜了,或者說我感覺不到自己存在了,大白天的,我沒了。
“你流鼻血了。”
“聽見沒有?你流鼻血了。”
“哎呀呀,快,流到嘴裏了。”我聽到了聲音,這聲音是熟悉的,帶著我久違了的溫暖,這溫暖感動得我流下了眼淚,恢複了知覺,我感到了一條濕漉漉的蟲子從鼻子裏爬出來,熱乎乎地爬向嘴巴,我抬起手,鼻血眼淚一起擦,我看到了手上被眼淚稀釋的血更加鮮紅。
“啊呀呀,抹勻了。”韓冬拿來一條濕毛巾,像大姐姐給小弟弟擦鼻涕那樣給我擦臉上和手上的血,邊擦邊說,“二哥話是說急了些,你不要這樣上火啊!上火有什麼用?你還是趕快逃走吧!西安城雖然已被解放軍重重包圍,但二哥相信你有能力逃出去的。”韓冬的眼睛裏竟含起了淚水,像冬天湖麵上結的薄冰。
鼻血的流出和韓冬溫和的話語,像一股清風吹進了我混沌的腦袋裏。我動情地抓住韓冬的手,“二哥,你不要為我擔心,你盡管帶我去投誠,結果怎樣,聽天由命!我寧願死,也不願東奔西跑地逃命了,我對逃命煩透了啊!”
韓冬掰開我的手,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早讓你投誠你不。我盡力吧!”
韓冬從抽屜裏取出一串鑰匙,遞給我說,“先去我家等著,我先探探情況,萬一投誠不成反自投羅網,我怎麼對得起你?”韓冬又叮囑道,“一定要等著我,尚大少爺不了解情況,不敢聽他的,以現在的情況,弄不好,你都沒機會說話。不敢亂跑,等著我。”
韓冬貼著窗看了看外麵的院子,迅速從抽屜裏拿出一包餅幹和一包煙給我,“我知道你不抽煙,我以前也不抽,抽吧,解煩。”
我再一次看到了韓冬眼裏的淚水。
30
街上亂紛紛的,到處都是大戰前的景象。我感覺一切都像在夢裏,有飄忽感,我像影子,過來過去的人也像影子。到端裏門的時候,與迎麵過來的一隊背著槍的國軍相遇,帶隊的軍官站住,對著我愣怔了片刻,走了,我覺得這個軍官麵熟,想不起在哪見過,也許在夢裏吧。
韓家院子鋪滿了陳年落葉,野草成片地從鬆軟的落葉下長出來,其間開有紫色、黃色的小花。大杏樹老了,葉子發紅,稀稀拉拉,有些秋天的氣象。樹上宿著鳥,聽到有人進來,呼啦啦飛盡,糞便雨點一樣落下來。這院子好久沒人打理了。
我打開自己曾經住的那間屋。半截蠟在窗台上立著,火柴盒在蠟旁邊扔著,我走的時候屋裏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什麼樣子,好像這九年沒人進來過。我把蒙在床上的落了一層灰塵的床單揭下來,就躺下了。我沒有心思收拾屋子,我腦子很亂,想起韓冬滿臉青春的暢朗,鼓動我參加共軍的情景,真是恍若隔世。其實,我的骨子裏是不願意投誠的,今天的投誠不比以往是向往共產主義,今天的投誠是為了保命,這就預示著我將沒有氣節地度過一生。可要跟家人團聚,隻能這麼做。其實在放棄逃往台灣的時候,我就選擇了這條路。隻是我沒有想到會去抬小一年的擔架,錯過了投誠的好時機,聽韓冬的意思,現在投誠已有了不小的風險,但無論如何,投誠得越早越好。我盼望韓冬早點能接我去投誠。
長期的勞累,讓我一覺睡到天黑,摸著黑吃了兩塊韓冬送的餅幹,還想接著睡,現在除了睡覺還能幹什麼?但腦子裏翻江倒海,過去的什麼事都想起來了,沒有辦法,隻好數高粱穗子。數高粱穗子,是我在擔架隊那些不眠之夜總結出的催眠經驗,家鄉的高粱地鮮紅洸洋、燦爛輝煌,家鄉的高粱穗子如詩如歌、激情昂然。家鄉的高粱地永遠用蕩漾著甘苦的清香氣息,撫慰我孤獨悲傷的心靈,讓我狂躁的情緒得到寧靜而沉入夢鄉。
第二天,韓冬沒有來。有幾次我想去找李建,又怕錯過韓冬,二哥是再三叮囑我不要亂跑等著他的。對韓冬深厚的感情,使我總想把自己的命運托付給韓冬,或者說總想把自己跟韓冬綁在一起。韓冬送給我的一包煙安穩住了我的焦躁不安。四哥教導我學著抽煙,四哥說有時候煙能幫助你。我隻是學會了,沒有上癮。
第三天,遠處傳來了炮聲、槍聲,跟鄭州的很相似,解放軍要攻城了。
投誠到了最後時刻,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冒著炮火去找韓冬。韓冬不在,院子裏空無一人。我又去找李建,還是無人。這一天,我像無頭的蒼蠅又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韓冬的辦公室——李建的住所——韓家院子,這三個地方循環往複,經受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的折磨。
第四天,我是被喧囂的聲音吵醒的,這聲音也是熟悉的,是市民歡迎解放軍進城的聲音。西安城的解放預示著我的投誠化為泡影。
投誠不行了,退一步就是自首。我知道自首也要抓緊時間,但外麵亂紛紛的,去哪裏自首?還是要等韓冬來。我相信韓冬會來找我的。二哥是個熱心腸,二哥是解放軍軍官,我救過二哥的命,即使無法投誠了,二哥完全可以帶我去自首。二哥知道哪裏可以自首,二哥會為我申辯我不是莊平,我不但沒有共產黨的血債,還為共產黨做過好多事。我心裏反複循環著這些念頭,這些念頭是我繼續等下去的理由,這些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晌午的時候我終於聽到一陣敲門聲,二哥終於回來了!我渾身一下充滿了力量,爬起來跑出了屋。陽光十分強烈,空氣中彌漫著硝煙的嗆人氣味。被敲門聲驚起的麻雀,在地上閃過灰淡的陰影。
嘭嘭嘭,這一次敲門聲加重,我應著,加快了腳步。那陣風吹來的鞭炮的紅色紙屑,被我的鞋底帶起來,在腳下飛舞。當我走近大門的時候,門外卻一片寂靜,我突然一陣心悸,想收住腳,但腳還是繼續帶著我向前走,伸手打開了門。
是那麼的迅雷不及掩耳,我沒有來得及看清楚,或者是腦子沒有來得及從想象中的韓冬的音容笑貌中轉換過來,兩個土黃色的人影一左一右扭住了我的胳膊,膝彎挨了一腳,我膝蓋撞擊在門檻上,然後跪在了地上。一條繩索從我前胸勒過去,將兩條擰到背後的胳膊各自纏緊,最後結在一起。
這時站在我麵前的一個土黃色影子開口說話,“莊平,你被捕了!”
“莊平?”
站在我背後捆綁我的兩個土黃影子一左一右動手把我架了起來,麵前的土黃影子把一片用墨汁寫著“莊平”兩字的白布條用別針別在了我曾經戴過英雄花的地方。
這三個人是解放軍,一個解放軍在前麵帶路,另兩個解放軍挾持著我,向巷子外走。三人都是黑瘦黑瘦的,身上有很濃的麥穗那種甜絲絲的草香味,他們是蹚著麥田進城的。他們看上去不到二十歲,但他們的神情裝得跟老戰士一樣,他們很疲憊,但努力表現出精神飽滿威武的樣子。這時的槐樹巷在我眼裏簡直就是永遠看不到盡頭的幽暗的隧道,在路上與不少人擦肩而過,他們都是曾經熟悉的左鄰右舍,他們都住了腳看我,還有一些人好像是在等我,手裏拿著菜葉蔥皮類的垃圾,他們想義憤填膺地摔到我頭上,但又怕弄髒了解放軍,摔得有些小心翼翼。
終於走到了巷子口,巷子口停著輛軍用卡車,卡車上站著像我這樣被反綁著的人,有的穿著軍服,有的穿著便衣,統一的是胸前都別著一片用墨汁寫的本人的名字。他們都被身後一條繩子穿著,我被推上車,穿在了繩子的末尾。繩兩頭各由一名胸前挎著衝鋒槍的解放軍戰士攥著,他們臉盤黑瘦,嘴唇烏青,雙目圓睜,如果不是一個臉長一點、一個臉方一點,就像一對孿生兄弟了。我緊挨著長臉解放軍,聞到了他身上麥穗子的氣味。這個解放軍也一定是踏著將成熟的麥浪進城的。這氣味在塵土飛揚、鑼鼓喧天的城市,是那樣的誘人,使人聯想到自由的珍貴。
到處是黃軍裝的解放軍。給春天的古城覆蓋了一層秋天的顏色。
這輛滿載著罪人的卡車,經過張學良公館時,跟在了一支由南向北的遊行隊伍後麵,我明白了,我們要像過去的漢奸一樣,要遊街示眾了。遊行的隊伍有雙重功能,一是歡慶西安的解放,二是遊鬥國民黨反動派。其實這場麵我是熟悉的,不同的是,以前我是站在英雄之車上以抗日英雄的形象接受“向英雄學習,向英雄致敬”的讚頌,現在是“交代罪行,低頭認罪,重新做人”的批判。
隊伍到了東大街,拐彎向西走,加入到了更大的隊伍中。隊伍到大柴市十字口,遇到了由南向北的隊伍在通行,我們這支隊伍隻好停下來等待。三年前,我就是在這裏看見惠的,我們的愛情是從這裏起步的。
隊伍沿著東大街向鍾樓方向行進,快到鍾樓的時候,隊伍忽然從後往前分向路兩邊,給中間閃出一條路來。片刻,路邊群眾歡呼的聲音像潮水一樣湧過來,兩輛敞篷吉普車開過來了,我看見韓冬一身軍裝坐在前麵一輛車上,他臉上流著汗水,麵帶微笑,卻警惕地掃視著人群。後麵的車上有一位解放軍首長向群眾揮手致意,他大概是這個城市的新領袖,這兩輛車上的解放軍胳膊上都箍著有“軍管會”字樣的紅袖章,大概這就是這個城市新的領導集團——軍管會。我感到韓冬看見了我,也看到了我向他傳遞的呼救的信息,但韓冬沒有向我傳遞任何信息,像不認識我一樣。
在等韓冬的整整三天裏,我隻吃了點他送的餅幹,饑餓、喧鬧、悲傷、憤怒早已讓我的頭嗡嗡作響。韓冬過去後,我的意識開始混亂,在那些激動的人群中,我一會兒看到妻子,一會兒看到女兒,一會兒看到母親,一會兒看到自己……
31
開始看見“西安狄山監獄”六個黑色大字時,我以為是在兩年前。兩年前,我頭上的傷沒有好利索,恍恍惚惚被押到這兒,那次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李秉儒指著“獄”字說,“你看,狼、言、犬,把言押在中間,古人多會造字啊!”這次我突然感到即將在我眼前消失的風景是那樣美麗!來自秦嶺山區的風仿佛長著一雙隱形的翅膀,掠過彈性十足的麥穗梢頭,拂動起漣漪般的淺綠與深綠相間的波浪。麥田邊那幾棵年輕的白楊,翻動著一麵是翠綠一麵是灰白的手掌,發出嘩嘩的清脆掌聲。關中大平原這隨處可見的普通景色,此刻讓我熱淚盈眶。
黑色的大鐵門嘎嘎叫著關上了。裏麵的世界是一片被高牆鐵絲網圍起來的牢房,牢房是灰色的,一長條一長條排列著,如一條條僵死的灰色大蟒蛇,牢房上那一孔孔黑色鐵柵欄小窗如蟒蛇身上雕刻的花紋。也像蛇一樣,每一排牢房隻有一個門,在最東麵,修著門樓,灰色鐵門的上麵一左一右安著兩隻巨大的圓形玻璃燈,玻璃燈在門樓的陰影裏反射著陰沉的光,這樣,就更像條蟒蛇了。卡車停在了第一條蟒蛇前。
方臉解放軍放鬆了繩子頭跳下車,放下擋板,喊道:“下來,按順序一個一個往下跳!”罪犯們的手在背後捆著,跳的時候不容易掌握平衡,方臉解放軍站在旁邊會及時扶一把,這讓我想起在軍校練跳車時,劉孟廉站在下邊守護著同學們的情景。
等人下完了,方臉解放軍拉著繩子向蛇頭走,亂糟糟的隊伍很快變成了一條直線。這些罪犯穿的是綠的綠、灰的灰,從哪方麵看都像秋後的螞蚱,用繩子穿起來就成了螞蚱串。
蟒蛇張開了大口,三個分別拿著鑰匙串、紙夾子和抹布的解放軍出現在裏麵,方臉解放軍跟著這三個解放軍,牽著螞蚱串走進了蛇腹。
牢房裏麵與兩年前有些改變,靠走廊的牆全換成了鐵柵欄,柵欄上掛著一個白木牌,上麵用黑毛筆寫著犯人編號,有的編號前用紅粉筆打了叉。鐵柵欄頂上原來釘在橫梁上的監號牌沒有變,還是黑底白字的鐵牌子。每走到有畫著紅叉的編號的監室前,隊伍就要停下來,拿抹布的解放軍讀出頭上的監號和帶紅叉的編號,然後用抹布把紅叉擦掉,然後從螞蚱串子上摘下一個螞蚱,然後讀出其胸前白布上的姓名。拿鑰匙的解放軍在拿抹布的解放軍讀打紅叉的編號的時候,開始從一大串鑰匙上找出能打開其監室的鑰匙,然後打開,然後抓住摘下來的螞蚱,重複一遍拿抹布的解放軍讀出的編號和名字,然後將螞蚱推進去,鎖上門。拿夾子的解放軍負責記錄拿抹布和拿鑰匙的解放軍讀出的編號和名字,並不時抬頭或扭頭核實一下自己夾子上記下的東西。
我在螞蚱串子的最後,我看到了昏暗的鐵柵欄裏晃動著的一張張模糊的臉,那些臉看上去蒼白而稀薄,跟鬼魅一樣。
“二十一監,八十八號,莊平。”“八十八號,莊平,進去!”我往前一撲,跌在了硬邦邦的地上。解放軍的腳步聲很快在走廊消失了。我沒有立即起來,我還處於迷糊狀態,我覺得這一切像我近日來常做的夢,我不知道現在是在夢境裏還是在現實中。
迷糊中,有人叫我,有人推我,我睜開了眼睛。麵前顯現出三張麵孔,三張麵孔都在一個平麵上,臉是漆黑的,而背後是光亮的,這讓我感覺自己像躺在井底或者墳墓裏。“莊平,起來坐鋪上吧。”那個長臉說,是四川口音,聽聲音已經年過半百了。“是不是受了傷?沒事吧?”那個方臉說,是陝西口音,聽聲音比長臉年輕一些。“你為啥不起來哩?是覺得委屈?想不通?”那個圓臉說,是陝西口音,跟教官劉孟廉的口音一樣,聽聲音相當年輕。
“沒什麼,我是餓的,緩一緩就好了,你們不要管我,我有些暈乎,想靜一靜。”我說。
長臉揮了一下手,三張漆黑的臉退了。
過了一會兒,我坐了起來,說:“我叫莊銘,是軍人。”
三個人好像都有些驚訝。
圓臉咧嘴一笑,露出白光閃閃的牙齒,“你不是莊平?哦,無所謂,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 圓臉頭靠著牆,伸長腿坐在地鋪上,離我最近。圓臉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趙燈。我是一個連長,昨天共軍攻城,我帶人阻擊,敗了,被活捉了。我真是後悔,當時還不如給自己一槍。”
我說:“你的級別不夠槍斃,能活下來。”
趙燈又咧嘴一笑,“在你來之前的一個小時,就是你的前八十八號,就是個連長,拉出去斃了。”
我的眼睛適應了監室裏昏暗的光線,看到圓臉趙燈穿著一身連長級的軍裝。
“我叫虞曆文,是國民政府官員,我把太太和孩子送回了老家城固縣城,自己在這裏堅守被抓了。”長臉穿著一身灰色製服,坐在鋪位的邊沿,安詳地說。城固縣的口音跟四川有些像,虞曆文還是陝西人。
方臉站著,有些煩躁地說,“還是不要報姓名了吧?我現在就想讓人忘掉我,人死如燈滅,滅就滅了,哪有不滅的燈?還是叫號,我,八十七號,金戈鐵馬二十年,臨了要跪著被人從背後頂著腦袋打死,哈哈。” 八十七號穿一身團級軍裝,高大威武。他說完,倒在地鋪上自己跟自己慪起氣來。
監室裏陷入了沉默。借著灰暗的光線,我看到這監室裏的牆、地、地鋪都是灰白色的。正麵牆中央寫著一行又黑又粗的字:“交代罪行,低頭認罪,重新做人。”字下麵放著一張長條木桌,上麵有一遝紙,一支鋼筆。桌子的右上方有一小鐵柵欄窗,側臉向上望出去,能看見監獄大門上方的哨樓。一個哨兵挺著青春的胸脯,端著嶄新的長槍,頭頂上飄揚著鮮豔的紅旗,如一幅色彩明亮的兒童水彩畫。
小窗下麵的角落裏有一個地鋪空著,應該是前八十八號的床鋪。鋪上有一個坑,被子也是剛掀起來的樣子,我起身走過去,蹲下,拍了拍鋪,那個坑就消失了。鋪是兩寸厚的麥稈簾子,上麵鋪了一條單子。我伸手摸了摸被窩,感覺被窩裏還留有那位連長的體溫。我又把摸了被窩的手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有一股隻有二十多歲小夥子才有的那種生機勃勃的體味。這些習慣性的舉動是我當軍統特務時落下的毛病,根據被窩裏的溫度判斷此人逃走的時間,根據體味判斷此人年齡。久而久之,我看見被窩就會下意識地去摸。現在我跪在地上,把被子拉展,撫平,心裏充滿對那個連長的悼念。
“我們想辦法逃吧?”趙燈坐在了我麵前。趙連長一定吃了不少苦頭,臉上有幾處青紫,一隻眼腫得隻留下一條縫,另一隻眼大睜著,流露出一種絕望的、可憐巴巴的神情。我告訴他,監獄固若金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逃出去的。
趙燈有些陰陽怪氣地嘿嘿笑了兩聲,回到了自己的地鋪上。
我躺在了地鋪上。站在卡車上遊了大半天街,我確實累了。我想閉上眼睛眯一會兒,但眼睛怎麼也閉不上,牆上那一行字的每一個點、橫、豎、撇、捺,都如一把把小刀向我飛過來,要戳爛我的肉,割破我的血管,讓我找到那肉裏、那血裏的罪行。可是,我有什麼罪行?罪行在哪裏呢?這是我今天站在卡車上就思索的問題,我腦袋又開始嗡嗡響,像有蜜蜂鑽進去了一樣。
蛇腹裏由遠而近傳來踢踏的腳步聲,一串螞蚱停在了監室門口,我側身看到,這串螞蚱全是綠的,他們好像還沒有從戰場上回過神,一臉好戰的情緒和火藥味。讀號、讀姓名、開鎖的聲音響起來。我伸長耳朵聽著,我想聽到熟悉的名字,又怕聽到熟悉的名字,走廊裏回聲太大,有些我聽不清楚。聲音響得很遠了還在響,這蛇腹仿佛無限深遠,多少人都能納入。
天將黑的時候,蛇腹深處傳來一個女人絕望的哭聲。八十七號抱怨說,“女人真是的,到了這地步,哭有用?”虞曆文歎息了一聲,“本是男人的戰爭,卻把女人卷了進來。”趙燈說,“不管男人女人都是活該,什麼信仰?狗屁!”
虞曆文怒斥道:“你說什麼?”
趙燈輕蔑地冷笑道,“老人家,什麼時候了還死抱住信仰不放?人家抱著信仰到台灣了,吃香的喝辣的,我們抱著信仰成了階下囚!”
虞曆文說,“這也不能說有信仰不對。在信仰的道路上,就是這樣的,有的人會奔向光明的未來,有些人會死在黑暗中。”
趙燈說,“給你灌輸信仰的人呢?他們怎麼不為信仰而戰?”
八十七號不耐煩吼道,“死到臨頭了,都住嘴。”
女人的哭聲還在繼續,我沉默著,我想著母親、妻子和女兒,覺得那哭聲就是她們的。
蛇腹裏終於寧靜下來,哨兵的腳步也走遠了,這時聽到有人壓著嗓音叫莊平,這裏麵果真有熟人?
“莊平,是我。”
對門的鐵柵欄外有一隻大手向我搖擺,我定了定神,看到那隻手的主人是一個穿軍裝的人,誰呢?我走近,借著昏暗的燈光,認出那個人是李秉儒。兩年多沒見,他的頭發全白了,雙頰下陷,顴骨更顯高起來。他居然跟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叫我,他難道忘記了是他在兩年前把我送到了這個監獄裏的?
“莊平,我是剛進來的,你沒有聽到喊我的名字嗎?”
“沒有聽見。”
“你是不願意搭理我吧?莊平,我知道你不是莊平,你叫莊銘,但是你現在無法擺脫莊平這個身份了。”
無論如何我們是同生死共患難過的,李秉儒在給中條山送武器的黃河中表現出的英勇無畏,我永遠難忘,在這裏看見李秉儒,我心裏還是很為他難過的。我問:“你怎麼沒去台灣?”李秉儒凜然地說,“我出身於大唐威武的乾州縣一大戶人家,李隆基是我的祖爺爺,我為啥要追著浙江佬去那個鳥島討飯吃?”
“你在去中條山送武器的列車上一出場,我就懷疑你不是莊平,你的唇邊連胡子根都沒黑起來,怎麼可能是屢建戰功的莊平?我通過關係專門做了調查,你果然是個冒牌貨,隻是我理解韓春的苦衷,擁護韓春做的事情,我假裝什麼也不知道。”李秉儒用神秘又是拉家常的語氣說。
“這事都過去十年了,不提也罷。”我說。
“可是,如果莊平還活著,你就有活著的希望。”
“你知道莊平還活著?”
“不知道。如果他投了共軍就有可能活著,你不是幫了共軍的忙嗎?問他們呀!哈,哈,哈!”
哨兵過來喝斷了李秉儒的笑聲。我們各自回到了自己鋪上。
趙燈湊過來說,“莊平,不,莊銘,你是裝不認識我還是真不認識我?”
我沒好氣地說,“你的臉成了那樣,誰都會不認識你的。”
趙燈誇張地拍了一下腦瓜,“我給你提個醒,你曾經為了送共黨在渭河橋上打傷了兩匹馬的後蹄子。神槍手啊!” 趙燈說完嘿嘿笑了笑,回到了自己鋪上。
莊平,又是莊平。就在這樣的監獄裏,莊平的名字也盈滿於耳。有時候,我感到自己的肉體與莊平看不見的肉體早已被一條沉重的鐵鏈拴在了一起,是我命運中注定了的冤家和親人,有時恨,有時憐,有時愛;我有時覺得我們就是一個人,一個是靈魂,一個是肉體,我們一同戰鬥,一同死去;有時候又有一種骨肉分離的痛苦,此刻,我又聽到我內心曾經的悲號,莊平,你在哪裏?
後來,我的這種內心悲號被一個人打斷了,這個人腳步聲輕捷但有些慌亂,不是很熟悉,但也不陌生,一種特殊的感覺讓我起身,把著鐵柵欄向腳步聲的方向望去。昏黃的燈光中,這個人向蛇腹深處走去,晚了一步,看到的隻是一個土黃色的背影,大概是空間狹小的影響,那背影看上去有些扁,像受到了一隻隱形大手的按壓,軍衣下擺像簸箕一樣顛簸,步履也有些踉蹌。
我一直站在鐵柵欄邊等著,可這個人一直到開飯也沒有過來。飯是一碗玉米麵糊糊和一個野菜團子。對於三天來沒有吃過飯菜的我來說,是一頓美食。我端著碗回到鋪位上,三兩下將美食吞到肚子裏,然後舒展在鋪上,閉上了眼睛。幹硬的腸胃受到了美食的溫潤,舒服得讓我睡眼蒙矓起來。我忘掉了那個讓我心悸的背影,進入夢鄉。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
這是革命的黃埔……
迷糊中,我以為自己是在軍校裏,十八九歲風華正茂,與同學們一起邁著雄壯的步伐,唱著雄壯的歌,陽光燦爛,藍天白雲,為即將奔赴戰場而激動萬分。後來,我清醒了,這歌聲是從蛇腹深處傳來的,憑感覺現在已是深夜,這深夜突然響起的歌聲讓我心跳,我猛地坐了起來。那三個人也坐了起來,我看到對麵的人也坐了起來。哨兵拉著槍栓向歌聲跑過去,邊跑邊喊,“不要唱了,再唱就開槍了。”然而,歌聲依舊。歌聲消失後,我的思維才徹底從夢中回到了現實,我豎著耳朵聽各種聲音,我希望能再一次聽到那個人唱黃埔軍校校歌。
前八十八號身上一定有傷,被子上有一股血腥味,或者是前前八十八號的,沒人能說準是誰的了。鐵窗外崗哨樓上的探照燈像插進牢房的長刀片,晃來晃去,閉上眼睛,就是軍校同學們的麵孔,他們怎麼樣了?是變成了白骨,還是像我這樣進了牢房?一種揪心的思念湧上心頭,我又流淚了。
鐐銬聲傳來的時候應該是將近黎明。蛇腹裏死一般寂靜。鐵鐐的嘩嘩聲從蛇腹深處傳過來,猶如閃亮的銀針紮進人們的耳孔裏,有人驚懼地坐起來,有人趴到鐵柵欄上等待聲音走近。我兩手抓著鐵柵欄,臉擠在柵欄的空當處,我感到黎明的鐵鐐聲一定跟夜半歌聲有關。
兩個解放軍抬著擔架走過來時,鐵窗外的探照燈正好照過來,我清清楚楚看到躺在擔架上的人穿著一身整齊的國軍軍官服,帽子扣在額頭上,遮著半張臉,他的鼻子高挺,下巴棱角俊秀,嘴角在蒼白的下顎兩邊勾出兩道堅毅的線條。那半張麵孔和肩章都告訴我,這是一個年輕的國軍高級軍官。他的腳上沒有穿鞋,也沒有穿襪子,光光的腳脖子上戴著腳鐐,鐐銬耷拉在空中,發出碰撞的嘩嘩聲。為了防止越獄,重犯進了監獄是要沒收鞋襪的,這是一個重犯。看不見他的傷口,但他的鮮血從擔架下麵像屋頂上漏下來的雨滴,滴到走廊灰白的地麵上,又圓又大,有的被解放軍的黑色千層底布鞋踩了,有的完好,被燈光照亮,像被誰灑落在這裏的新鮮的紅梅花瓣。
我緊握著鐵柵欄,看著滴滴鮮血一路遠去。我怎麼都感覺到那遠去的屍體跟我有著縷縷割不斷的親情。
早飯過後,有四個解放軍排成一路縱隊走向蛇腹深處,不一會兒,傳來點名開牢門的聲音,接著走廊上響起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一個解放軍牽著一條螞蚱串過來了,螞蚱串子尾部停在了我們的監室門口,所做的事情與昨天的正相反,叫人出去——穿到串子上——用紅粉筆在白木牌上劃叉。被叫的是八十七號,八十七號整了整軍裝,對我們笑了笑,“我先走一步了。”
我攔住八十七號,說,“大哥,有什麼話要給家裏交代嗎?”
八十七號感謝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推開我,走了出去。
螞蚱串子走出蛇腹後,走廊靜了下來,趙燈問我,“你知道八十七號為啥沒有說話嗎?因為你不會活著出去。”
聽趙燈這麼一說,“死”這個字才真正立到了我麵前,與死神擦肩而過多次沒有怕過的我,現在卻恐懼得發抖。
趙燈察言觀色地說:“我們就這樣等死嗎?怕有什麼用?想辦法逃呀!”
這時,一直閉著眼睛打坐的虞曆文睜開眼說話了,“年輕人,少安毋躁。好好想想牆上的字,反抗沒有用,抵賴也沒有用,學會順從。你還年輕,級別也不高。”虞曆文說完,又閉上了眼睛,好像再不想多說一個字了。
我問趙燈,“八十七號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我進來的時候他已經進來了,他不肯說。你問這個有什麼用?都是個死。你看我們這間裏的號,”趙燈將拇指和食指伸開,做出打槍的動態,“叭——我,叭——六,溜溜順,叭——七,死期到,你是兩個,叭叭——,還能活著嗎?”
正說著,又新進來了一串螞蚱,解放軍抹掉了八十七號前的紅叉,推進來一個新的八十七號,新八十七號戴著一副眼鏡,穿著考究的長衫,把耷拉到額前的頭發抹在腦後,輕蔑地掃了我們三個一眼,端坐在了八十七號鋪位上。
李秉儒是一個天才的偵緝特工,他把自己腦袋落地的日子都能偵緝出來,在臨槍斃的前一天晚上,隔著鐵柵欄,對我說,“莊銘,我叫你一聲你真正的名字,莊銘,什麼信仰咱先不說,我們都是男人,我們應該為自己永不背叛的人格而戰。莊平是一位傑出的黨國軍人,你以他的名義而死,不虧。也許,你們在另一個世界會成同胞兄弟,不是很好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是安慰我。
“我明天就要走了,我一點不難過,我很自豪,我做到了在任何情況下都英勇無畏,威武不屈,我無愧於男人這個稱號。” 李秉儒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因體力不足而顯現出的軟弱無力,但骨子裏是錚錚有聲的。我突然對死亡,不再畏懼了。
虞曆文是與李秉儒一起“先走一步的”,虞曆文用交代罪行的紙和筆給家裏人寫了一封信,用玉米糊糊了一個信封封好,交給了我,他說,“你幫我把這封信交給我家人吧!我以前聽說過你的事,無論你是莊平還是莊銘,都應該想辦法活著出去,事在人為,我相信你隻要想辦法,會出去的。”
我張開嘴想說什麼,虞曆文擺手攔住了。虞曆文說,“年輕人,生命是珍貴的,我給你提的建議是爭取提審,給自己尋找一個說話的機會。”
虞曆文走後,補充進來一個新的八十五,看樣子有七十開外了,穿著一身時尚的白色綢褂,下巴上留有一把雪白的胡須,手裏拿著一支文明棍,神態愜意,不像是來蹲大獄的,像是來雲遊的。他用文明棍戳了戳地鋪,說:“很不錯嘛,比我們在緬甸雨林裏的條件好多了。”
趙燈咧嘴一笑,“八十五號要托生個神仙了。我希望新的八十六號是個花木蘭,我想托生個女的。”
這天中午的時候,解放軍叫趙燈和我出去抬木頭。這是我進監獄後第一次走出蛇腹。天空有大團的烏雲,風比較強勁,從東北而來,驅趕著烏雲向西南方向狂奔。陽光在烏雲的上方,場院裏不時投下烏雲的暗影。趙燈像一條放出籠子的狗,快跑幾步撒了一下歡,然後對著天空張開雙臂,張開嘴,好像天上即降甘露。
要抬的木頭是原木,原木散亂地堆放在監獄大門西側的牆根下。青綠的小草從原木縫裏鑽出來,有的還開著鮮豔的小花。搬走上頭幾根木頭後,底下潮濕的木頭露了出來,一層腐朽的樹皮發出迷人的酒糟氣,趙燈的鼻孔張縮著,翻開上麵的一層朽木,有更濃的酒糟氣放出來,兩隻馬蹄大的癩蛤蟆跳出來,瞪了一會兒陰沉沉的眼睛,跳到了更深的縫隙裏。趙燈繼續翻,我問:你找什麼?趙燈不理我。一大坨肥厚雪白的蘑菇呈現在黑色的朽木中,趙燈像餓極了的人看見了白麵饅頭一樣,用沾滿黑乎乎腐朽木屑的手將那雪白的蘑菇抓起來往嘴裏塞。我提醒他小心有毒。趙燈說:蘑菇我還不認識?我家房前屋後都堆滿了木頭,長出的蘑菇吃不完,曬幹了拿到集市上賣。村外的林子裏也到處是蘑菇。趙燈吃完了蘑菇,一屁股坐在木頭上,抽抽搭搭地哭著說,“如果我死了,如果你能活著出去,就替我到我家院子裏嗅一嗅這氣味,吃一朵這樣的蘑菇。”我說:“別胡說了,八十五和八十七都拉走了,你沒有,說明你有活著的可能。”趙燈苦笑著搖搖頭,“你真的想不起來我了?長官,我曾在渭河大橋上站崗,你常騎馬路過,你的洋腔讓我記住了你的名字。所以那天那個共黨拿著你的通行證說陝西話的時候,被我發現了。李秉儒來調查了這件事,我立功升官了。後來聽說你被李秉儒抓了,槍斃了。前兩天我在端裏門碰到你,嚇了我一跳。”
我望著趙燈,趙燈臉上的腫消下去了一些,顯現出了有些熟悉的麵孔。趙燈說:“虞曆文的意思我明白,也許你能活,你救過共產黨的人,你如果活著出去,去一趟我家,告訴我家裏人,我死了,不要讓他們再惦記了。我家在華縣,縣城往南走,到山根下過了河,走二裏路,趙家村,大村,一問就知道。”我說:“我教官劉孟廉就是華縣的,你認識不?”趙燈說:“劉孟廉是我們縣的名人,還有胡璉,聽說過,不認識。”我說,“聽說劉教官當軍長了,在四川,你如果還想當軍人,出去找他,我給你寫封信。”趙燈嘿嘿笑了,“我不當兵了,我想回家娶個老婆生孩子過日子,做個普通人。”
車那邊傳來了解放軍的喊聲,催促我們趕緊抬木頭。
後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反複回憶著趙燈的話,趙燈的話裏已經露出了在此一搏的苗頭,可是我隻當成了趙燈觸景生情。這件事也是解放軍大意了,為了裝木頭方便,大卡車停在監獄大門中間,監獄大門大開著,車兩邊完全能跑出去人。我們兩人將木頭抬到車下,趙燈說:“換換,你上去,老讓你在下邊幹重活,我不好意思。”我沒多想,我們合力將木頭擔在車廂上,我就跳上了車,兩手掐著木頭往上拉,趙燈在下麵往上推。後來我感覺不到趙燈的推力了,聽到頭頂上的哨兵大喊起來,“回來,開槍了!”
我立刻感到不妙,回頭向大門外望。站在卡車上視野遼闊,烏雲翻滾的天空猶如灰色的大海倒扣在無邊無際的金綠色麥田上空,強勁的東北風吹動著麥田,麥田如浪潮一樣翻滾著。趙燈撲進麥田,如熱愛大海的浪子撲進了大海。
哨樓上的警報器尖利地鳴叫起來,哨兵繼續喊,“站住,再不站住就開槍了!”
趙燈迎著麥浪狂奔,趙燈在灰色的大海和金綠色的大海的夾縫裏狂奔,渺小得如一隻鳥。
“叭——”一聲刺耳的槍聲,那個像兒童畫裏的人兒一樣的哨兵,竟是一個神槍手,趙燈身體翩翩了一下,一隻手高舉起來,搖擺著,像是跟我揮手再見,又像是溺水的人做最後的掙紮。
“叭——”又是一聲槍響。
趙燈俯身向下,臉觸到了正成熟的麥穗上。然後滾滾的金綠色麥浪把他的身體掩埋了。
“傻瓜啊,傻瓜,怎麼能跑進這樣的麥田裏?這樣高的麥子會扯拉你的腿,讓你跑不起來也讓你無法藏身!”我細弱地悲鳴著。
趙燈求生太莽撞,但他的那種對活著的渴望激情刺激了我,我又想起虞曆文的話,我為什麼要坐以待斃?
我開始了求生的行動——爭取提審。被提審才有與解放軍長官對話的機會,而爭取提審的機會又談何容易?呼號、砸門、求饒,得到的唯一回應是拉槍栓,“安靜,再不安靜就開槍了!”
我想到了一個辦法——給毛澤東寫信。這天晚上,我把桌子搬到鐵欄柵下麵,借著外麵的微弱燈光,在那些讓我們交代罪行的紙上奮筆疾書。是的,給毛澤東寫信。因為沒有囚犯敢給他寫信,我才寫,我想置於死地而求後生。
這天晚上對我來說就變得格外珍貴而驚恐了。這一晚上可能是最後一個晚上,而我寫信的後果可能會使“最後一個”的可能性增大到極限。我要寫莊平,必然牽扯到桂皮二,鬼知道桂皮二的觸角和視野會大到哪裏?也許結果會讓我像莊平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要寫清楚莊平又太難了,莊平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個影子,如果說我捕風捉影開脫自己我確實沒有人證物證,如果說我憑空捏造、陷害革命幹部我也有口難辯。反正地獄的門已向我打開,我為何不在此一拚?
當我提筆寫信的那一刻,彙集到心中的所有辛酸苦澀卻化作了對毛澤東的崇敬和熱愛,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尊敬的毛澤東主席,其實,我是對共產主義最最向往的。我是用人的兒子,從小當書童,雖說東家對我很好,可是誰不想自家有土地?誰不想做自己的主人……”淚水湧出眼眶,滴到了紙上。洶湧的感情潮水退去後,我感到在寂靜的黑夜的牢裏,筆下那細細的如蠶吃桑葉一樣的“嚓嚓”聲,如槍聲一樣震耳欲聾。而我同時又感到了一種抒發的快樂。
我一直寫到鐵窗裏擠進了黎明的光輝。我將信折好,像虞曆文那樣,用昨晚留下的玉米糊糊了一隻信封,將信放進去將口封好。看到那個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好奇的哨兵要換崗,我將信交給了那個哨兵,懇請哨兵務必交給他們長官。哨兵若無其事地看了看,淡漠地說:“認罪書弄成這樣是怕人看?我們收到的認罪書都成麥草垛了。”這個哨兵目不識丁,連信封上“毛澤東”三個字都不認識。於是,我說:不是認罪書,是情報。哨兵立即拿著信跑了。
當然,我並沒有奢望毛澤東能看到這封信,我是期望用這封信得到說話的機會。這封信包括三個方麵的內容,除了說明自己不是莊平、為共產黨做了哪些好事之外,還陳述了自己的觀點——唯官級論不唯官級論重在表現。
32
接下來是等待。
這是一種怎麼樣的等待?
八十六號趙燈走後,監室一下進來了一老一少兩個八十六號,為了區別,解放軍叫老八十六和少八十六。老的年近古稀,少的不過二十,都是頑固分子。三天後,八十五、老少八十六、八十七先後被拉走了,當然即刻就有新的頂上。我堅守著八十八號,趙燈預測的“叭——叭”始終未響起,我沒有被槍斃也沒有被提審。
那個哨兵在夜班安靜下來的時候,喜歡給我傳遞外麵的消息,他說:“你真是反動,給毛主席寫信,氣得我們首長直拍桌子,知道我們首長多恨你們國軍俘虜嗎?他曾經犯過一個錯誤,對一個俘虜手下留情,饒了俘虜一命,結果這個俘虜後來殺了我們幾個戰士。我們首長說,你們這些人就是凍僵的蛇,決不能手軟。我敢保證,你活不到明天這個時辰了。”結果我活過了“明天這個時辰”,哨兵又對我說:“今天來了木匠,在院子裏搭絞刑架哩,我們首長說,挨槍子便宜你了,當了俘虜還不老實,要絞你做個娃樣子,絞你的時候要放這些反動派都去看,看誰還敢不老實。”
鐵窗隻能看到哨樓上那幅美麗的兒童畫,看不到院子裏的情景,但我相信哨兵的話。當我視死如歸做好上絞刑架的心理準備的時候,那個哨兵又給我帶來了絞刑架被拆的消息,哨兵不無遺憾地說:剛搭起來還沒用哩,上麵卻發話讓拆了,你等著槍斃吧。
日複一日,每天黑夜降臨的時候,我為確定能活過這一晚上而欣喜,每天黎明到來的時候,我為不能確定活到天黑而沮喪。
後來,每天吃過早飯,我都會穿上趙燈留下的軍服外衣。我願意以一個國軍軍官的名義而死,以莊平的名義而死。當監門打開的時候,我對同監室的人說:我叫莊平,記住我的名字。
我的神經每天在這樣的生與死的邊緣緊繃。
然而有一天,新一對老少八十六號中老的被拉走後,少的卻被釋放了,當解放軍喊“八十六號,你被釋放了”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表現得比少八十六號都激動,這是我看到的第一個活著出去的人,難道虞曆文的話靈驗了?後來幾天我觀察到,槍斃的減少了,釋放的增多了,虞曆文的話真的靈驗了。我對生重新渴望起來,從鐵窗外吹進的麥子成熟的氣息是多麼醇香啊!
終於有一天,解放軍喊八十八號了,隻喊了我一個人,押了我一個人出去。走出蛇腹,陽光明亮得有些陌生。院子的地麵上有填過的兩個土坑的痕跡,過去,齊家在春天四月間總會在打穀場搭起秋千架,拆了架子後,地上留下的就是這樣的痕跡。監獄的院子不會搭秋千架,那個哨兵真不是嚇唬我。
解放軍押著我穿過院子,押進審訊室。
審訊我的是兩個解放軍,他們背靠窗子坐在一張木桌前。從窗戶外射進來的陽光,燦爛地落在房內的地上,一個方凳放在那片陽光裏。那是我坐的地方。我知道,解放軍是在巧妙地利用自然光源,他們順著陽光能清清楚楚看到我表情的變化,而我是逆光,看不大清楚他們的臉,隻能看清他們一個臉小一點一個大一點,他們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沉默。
“莊平,你給毛主席寫信了?”大臉解放軍把桌子上的紙拿起來抖了抖,又“啪”拍在桌子上,好像他們準備做記錄的紙是我給毛主席寫的信。
“是。但我不是莊平,我是莊銘。”
“你到我們陝西多少年了?”大臉問。
“十三年。”
“十三年了,你為甚還耍洋腔?你甚意思?”大臉解放軍站起來,伸出一個指頭,如同槍筒,指著我的臉。
我怔怔地望著大臉解放軍。這個解放軍操著濃鬱的陝北口音,對這個突然砸過來的問題,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沒有想到我想象中的十分嚴肅的提審竟會以口音問題開頭。我僵了僵舌頭,學著用陝西話說,“我不是莊平,是莊銘。”
小臉像品茶一樣咂了咂嘴,斜了斜眼睛,“你再說一遍。”
“我不是莊平,我是莊銘。”
大臉說:“不管你是莊平還是莊銘,你都是國民黨反動派,今年三月五日,毛主席在我黨第七屆中央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指出,有意地保存一部分國民黨軍隊,讓它原封不動,或者大體上不動,這是又一種鬥爭方式。但是這種反革命遺跡和反革命政治影響,歸根到底要被肅清。”
小臉插進話來說,“莊平,你真行,給毛主席寫信,你把毛主席當誰了?毛主席在指揮全國人民取得最後的勝利,有時間看你一個國民黨反動派的信?莊平,現在你對著我們再說一遍你不是莊平是莊銘?”
“我不是莊平,是莊銘。”
“你可真不愧姓裝(莊),”小臉輕蔑地提了一下鼻子,“拿自己耍把戲想蒙我們?以為你從北平到了陝西就沒人知道你的底細了?以為你一直隻受命於特務頭子韓春的秘密任務我們就對你一無所知了?國共合作期間,你受軍統特務頭子韓春的指令,從北平潛入西安,誣陷追殺我們黨的同誌,破壞統一戰線,破壞抗日。如今給我們毛主席寫信,扯出了這樣一個大活人變身的謊,不過,我們還是給你辯白的機會,現在請你提供證人,證明你不是莊平是莊銘。”
總算進入了正題,必須抓住機會說話,我剛要開口,大臉卻說話了,“我替你說,過去韓春玩狸貓換太子的把戲,讓你冒充莊平,掩護真莊平,而現在,你想再用太子把狸貓換回來,對吧?”
“對。”
“但我說,你完全可以一麵光明正大地上你的學,征你的糧,一麵陰謀詭計地追殺我們黨的同誌。一個人完全可以做的事情,你要掰成兩個人?還是剛才的問題,請提供證人。”
“韓冬。”
我脫口而出,這是我早就想好的,但我說出韓冬的名字後,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韓冬說過他不能確定我不是莊平的話,使我虛弱起來。我補充說:“我曾經住在他家,他很清楚,我不是受韓春的指令到西安城的,我是自己逃難逃到西安城的。”
大臉冷笑了兩聲說,“韓冬能證明甚?證明你入住韓家時的身份?我問你,你如果不是軍統特務莊平,怎麼偏偏住進了特務頭子韓春的家裏?不要給我說你是因為饑餓撞到了韓記褲帶麵館,你們是軍統特務,想這樣瞞天過海還不是小菜一碟?我們找過韓主任了,韓主任說他不能確定。你真行啊,把韓主任蒙騙得要拉你加入我們的隊伍,幸虧你沒有來,否則我們的隊伍裏會隱藏起你這個軍統特務。”
盡管有了預感,我還是感到吃驚,如果韓冬都對我的來曆質疑,我的申辯還有什麼希望?除非莊平還活著,活著來到他們麵前,這又怎麼可能?
小臉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莊平,怎麼不回答?還不承認你是莊平?”
“不,”我大聲辯白說,“我不是莊平。你們的人抓過莊平,讓抓過的人來辨認啊!”
“抓過你的人是誰?”小臉問。
“是誰?”大臉問。
我不敢說出是胡濟齋,趙媽死的時候胡濟齋在場,我是舉著槍站在最前麵的,隻有我和那個開槍的人清楚趙媽不是我殺的。如果胡濟齋來到這裏辨認我,我不是莊平,是殺死趙媽的齊占田的副官,結果不是一樣嗎?我隻好應付說:“這一切韓春最清楚,你們不是在國民黨內有特工嗎?韓春去了台灣,你們可以找在台灣的特工到韓春那裏了解調查啊!”
“我們到韓春那裏去取這證,不是笑話嗎?再說,韓春死了你能不知道?”大臉煩躁地說。
“韓春死了?大哥沒有去台灣?”我的心髒像突然遭到了重擊,痛苦地張大了嘴巴。
小臉看著我的表情,淡漠地說,“你是特務,裝是你的特長,你是不是想掩蓋你給毛主席寫信、太子換狸貓的主意是韓春出的?我突然想到,你不像能玩這大手筆的人,老實交代!”
“我已經一年多沒見過韓春了,給毛主席寫信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不是莊平是事實。”我有氣無力地說。
小臉擺擺手,“你不要詭辯,也許你們沒有見過麵,但你們是軍統特務,什麼招沒有?怪我們大意,讓你們住在了一個筒子牢裏。在一個牢裏,傳遞個話、暗授機宜什麼的,對你們來說是小菜一碟,沒準那什麼黃埔校歌裏就藏著密碼,是韓春唱給你聽的。”
我的嘴張得更大了。
“不管你是裝的還是真不知道,我都告訴你,韓春這個大特務頭子,死的時候穿得筆挺、唱黃埔校歌,他這是什麼意思?是示威!是挑釁!” 大臉氣急敗壞地連拍了兩下桌子。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歌聲驟然在我的耳朵裏響起。
大臉哼了一聲,“裝,還在裝?裝你是突然聽到這個噩耗的?”
小臉說,“不隻是示威!挑釁!還有,那是給你發密碼,給你暗授機宜,你能活下來就是你們軍統的根留下來了,所以他才會從容自殺。對不對?”
我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語地問,“韓春采用什麼辦法把自己殺死的?你們怎麼可能讓他自殺?”
“可以告訴你,”大臉說,“用交代材料的鋼筆,紮破了脖子上的動脈血管。”
那天黎明時分被抬出去的那個穿著軍裝的高級軍官是大哥韓春?擔架上滴下的血是從他血管裏流出來的?大哥!
大臉拍了一下桌子,“你發什麼愣?韓春死了,你讓死人作證嗎?”
我仰起頭,看著窗外,窗外陽光明媚,但我看到的是在下大雨,大雨如瀑布,那個哨兵、高牆、電網都變得模糊不堪。大雨是我的眼淚。
“莊平,往這裏看,我們在審問你!”
“莊平,你為甚不說話?你哭什麼?軍統特務還有眼淚?我們知道,你把特務頭子韓春視為偶像,你是為偶像的死流淚?你終於裝不下去了。” 小臉舉起手裏的鋼筆尖琢磨地看著說:“韓春也真有本事。”小臉放下鋼筆,點著手指說,“我們也知道,你還有第二個偶像——張靈甫,我們還知道,你不相信蔣介石的說法張靈甫是殺身成仁,你相信張靈甫是被我們擊斃的,我告訴你,他真是自殺,他不是想殺身成仁,他是懷著滿腔的悲憤,距他十裏路就是你們的部隊,但他們見死不救,看著我們包張靈甫的餃子。”
窗外,又是一陣大雨滂沱。
“你又流淚了。還想知道你第三個偶像的消息嗎?這是個好消息,劉孟廉榮升軍長了,但你知道是什麼樣的軍長嗎?被胡宗南遺棄,被我們打得無處躲藏的軍長。”
“莊平,你為甚不說話?是抗議嗎?”大臉說。
我把目光收回來,盯著他們兩個,堅定地說,“我是敬佩過韓春,敬佩過張靈甫、劉孟廉,因為他們是抗日英雄。”
兩個解放軍麵麵相覷,一時沒有答話。
我克製了一下情緒,說:“我要見韓冬。”
沉默。
“韓主任不會見你的。不要以為你們有過一段交往,韓主任就會包庇你。韓主任是共產黨員,會站穩階級立場的。”沉默中傳來小臉幽幽的聲音。
“我就算是莊平,我救過韓冬、救過李建,幫你們把藥品、電台從上海一路護送到銅官。我告訴你們,韓春他派莊平秘密抓你們內部的漢奸沒有錯,我親眼看見胡濟齋去了臻品軒,臻品軒是個日本特務隱藏的機關。你們不恨日本鬼子嗎?你們不恨漢奸嗎?”這時候我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我要完成韓春的遺願,把胡濟齋挖出來,讓韓大哥在九泉之下瞑目。
“住口!”大臉一拍桌子,“胡說八道,你臨死還要陷害我們的同誌,我們會上你的當?”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有兩個證人還在這座監獄裏,一個叫陳二根,一個叫李小亞,你們把他們兩個找來。”
兩個解放軍被我的話驚著了。
沉默。
小臉終於緩過氣來,“你救過韓冬?”
“是。”
“可是,韓主任說,他是被一個農民把他藏在地窖裏躲過你們追捕的。” 大臉猶疑地說,顯然他對韓冬的說法有疑慮了。
我愣了,二哥怎麼可能否認?
“在槍斃你的時候,是我們遊擊隊救了你,這我們已經證實,可是,你能提供出你是為了救韓冬被你們的人抓捕的證據嗎?”小臉的聲音有了些許同情,“比如,發生事情的時候應該有第三者在場,第三者就是知情者,知情者不止一個人對嗎?不妨說給我們聽聽。”
形勢向著有利於我的方向發展,但同時又向著不利於韓冬的方向發展,對我多有利,對韓冬就多有害,我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大臉說:“你救李建一事,我們調查過了,是你老丈人求你幫的忙,是個人行為,組織並不知情,李建是你老丈人的拜把子兄弟,所以,這件事我們不得不打問號,李建雖說是共產黨員,還是領導幹部,但他出身地主階級,一直搞地下工作……”
大臉問:“你還有甚說的?”
我搖了搖頭。大臉把話說得那麼明白了,我沒有必要爭救韓冬這一功了,我現在要活下去的全部意義在於挖出胡濟齋。我說:“胡濟齋就是漢奸,我要見你們領導。”
小臉說:“等著吧,等我們領導想見你的時候,你自然會見到的。”
我有了一種大獲全勝的喜悅。我回到牢房,站在鐵柵欄前,對著走廊上早已看不見了的血跡說:“大哥,你犯了一個錯誤,你錯就錯在不相信共產黨也是眼裏不揉沙子的,我們到底還是一個民族,日本漢奸是我們共同的敵人,胡濟齋倒在共產黨槍口下的日子不遠了。到時候,真的莊平自然會回來。”
33
我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第二年秋天出獄,政府給的結論是有曆史問題的人,就是說,曆史上有汙點,但還沒有到反革命分子那一步,我知道能對我寬大到這一步是源於我為共產黨做的那些好事。在這期間政府沒有再提審過我,我就是被那樣關著,無人理睬,我想盡了辦法,甚至用了被我不齒的辦法——尖叫、撞牆、打架,想激怒看守者,讓看守者去提醒他們的上司,我的存在,但都無濟於事,我在他們的眼裏像是變成了一個隱形人。那種失去自由後被人遺忘的經曆是我一生中最感絕望的一種經曆,比死都令人恐懼。所以,當重新看到天空、看到田野、看到村莊的時候,我恨不得變成一隻鳥飛起來,我貪婪地呼吸、貪婪地仰望天空、貪婪地在田野中奔跑,巨大的幸福感讓我恐懼這一切會稍縱即逝,會離我遠去,我必須抓緊時間享用,有可能的話,我還想儲存,以備將來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如牛反芻一樣細細享用。
我沒有立即回雲陽鄉與親人團聚,我需要用自由的腳在田野中自由穿行。需要讓自由的風吹拂我自由的頭顱,我想用跋山涉水來消耗我心中因獲得自由而爆發的激情,我需要平靜,我害怕見到家人時因過分激動而顯露出我的脆弱,我希望見到惠的時候,是一種很平常的如下班回家一樣的狀態,隻有這樣,惠才會感到我依然堅強。我已經預感到,在惠心裏,我的肩膀不再是她的依靠,而我是多麼希望惠依然能依靠我的肩膀,我是男人啊!
步行到了華縣,很順利地找到了趙燈家,把趙燈留下的軍裝交給了他家裏人,告訴他們不要等趙燈回家了,至於趙燈家院子裏的蘑菇,早沒有了。我又按照虞曆文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漢中城固縣城,縣城裏沒有他寫的那個街名。虞姓少,我打聽姓虞的,問遍了全縣城,也沒有一個姓虞的人家。我真是納悶,打開了信。
信紙上隻寫了四個字:活著真好。
虞曆文視死如歸,但對生依然充滿依戀,他是想用送信這個托付,激勵我求生存,好好活著。
我抱著重新開始、好好活著的希望回到了雲陽鄉,見到了分離兩年的我的親人們,雖然兩年時間不算長,但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兩年如一個世紀般漫長。
惠跟我的想法一樣,惠說,新社會了,咱們的人生重打鑼鼓另開張,你幹脆起一個新名字吧。我想起了韓冬給我起的那個名字——莊堅,雖然說我現在要做一個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已成笑話,但當初那份對共產主義的向往的情緒還是讓我很留戀。我以莊堅的姓名在尚先生門上落了戶,雲陽鄉成了我的第二家鄉,雖然曆史上有汙點,挨批鬥,幹重活,但過上了穩定安全的日子,我已心滿意足。隻是莊平的陰影還籠罩著我,人要落戶到雲陽鄉,自然個人檔案也要落戶到雲陽鄉,我的曆史經曆自然也要告知於民,翻手為莊平覆手為莊銘的這段故事讓雲陽鄉嘩然。雖然政府給了明確的定案——我是莊銘,不是莊平,但似乎雲陽鄉乃至涇陽縣沒有一個人相信,鄉間傳說是尚先生用銀子走通了路子,硬是造出來一個沒影的莊銘,救了我的命。這個傳說源於尚先生曾經用銀子硬是從國民黨手裏救回來一個共產黨員,人被抓的時候姓張,同樣一個人,放出來的時候姓了李,說抓錯人了,解放後這個黨員又把姓改回來了。
剛開始的一段日子,一群小孩子總追著喊莊平,村裏有些成年人喊我新名字莊堅,這些人總有些陰陽怪氣,有些過去比較熟悉的村裏人則什麼也不叫,對我說,弄得我們都不知該叫你啥了,叫啥都別扭。還總有些愛耍聰明的人想測驗我,猛不丁地叫我一聲莊銘,我就是莊銘,怎麼會不答應呢?於是這些人自嘲地說,你不愧當過國民黨特務,反應忒快,我們是在關公麵前耍大刀——出洋相哩!
我也看得出來,幫我擺脫莊平身份的尚先生其實也心懷疑慮,但對他來說,無論我是莊平或莊銘,都是跟他女兒結了婚生了孩子的這麼個人,保住了這麼個人就是保住了女兒的丈夫、外孫女的父親,其餘的,沒什麼意義。
我的妻子惠呢?惠說對我絕無猜疑,那些太子換狸貓的說法太委屈我了,說我是金蟬脫殼。
無論惠怎麼信誓旦旦說相信我就是莊銘,我還是覺得惠跟她父親一樣有疑慮,也跟她父親的認識一樣,莊平也罷,莊銘也罷,都是眼前這麼一個人,認準這一點就夠了。
我的莊平兄弟啊,我到死也沒有盼到你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你讓我無限委屈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沒有一點征兆,我像往常一樣,靠著床頭跟惠聊了聊過去的事情,便躺下睡了,很快進入了夢鄉。人老了,睡不香,夢就多了,亂七八糟的,總拉扯著些年輕時候的事,有時候夢醒後,簡直不相信已經幾十年過去了,人老嘍。人說的彈指一揮間,也就是這個意思。這次在夢裏我又夢見到了莊平,我是經常夢見莊平的,有時候是夢見我照鏡子,鏡子裏不是我,是身穿白色西裝的莊平,有時候夢見迎麵走來的人是莊平,穿著黑大衣,戴著黑禮帽。這次有些不同,莊平騎著自行車,在一片紅色高粱裏快速穿行著,他穿著那身白西裝,衣角飄起來,一路撫摸著紅色的高粱穗子。我在後麵拚命追他,一邊追一邊喊他的名字,我跑得都快要吐血了,胸口疼,頭疼,呼吸困難。後來我終於追上了,我騎在他自行車的後車架上,像曾經抱住八哥九哥和韓冬的腰一樣,抱住莊平的腰,我感到了無比的快樂。莊平白色的西裝像鳥翅一樣展開,自行車像鳥一樣飛了起來,向天上飛去,我回了一下頭,看到滿地的紅高粱穗子向我揮手再見……夢還沒有完,我們飛到了一個地方,那地方很亮堂,有樹,有房屋,有電線杆,所有這些東西卻都沒有陰影,一棵大樹下,站著一群人,都是我認識的,韓春、肖麗、八哥、九哥、林曉曦、李簡,他們都對我說著同一句話,“歡迎你到天堂來。”我惦念著惠,他們說,惠早晚會來的……
我就這樣死了,死在了夢中,沒有一點痛苦。上天堂的是我的靈魂,埋在土裏的是我的軀體。在地上的世界裏有我放不下的人,所以,我的靈魂時常還要從天上下來看看。我在地上的家就是我的墳墓,我躺在墳墓裏,能聽到田野的風聲,能聞見玉米纓子帶甜味的氣息。有一天我聽到有人扒拉著玉米葉子來到了我墳前,我聞到了一種特殊的氣息,是惠來了。惠給我帶來了一碗蒸熟的高粱米飯,關中平原不種高粱,也就沒有高粱米,惠卻給我帶來了高粱米飯。惠說,“你不是常念叨高粱米飯嗎?我給你帶來了,莊平!”自從一九五○年我驗明正身不是莊平後,惠從來沒有叫我這個名字,當我死去後,她卻在我的屋前這樣叫我,我明白了,我親愛的跟我一輩子受罪的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是莊銘。
“莊平,你是到北平上學後參加軍統時改叫的莊平吧?我跟你朝夕相處了這麼多年,我什麼不知道?你如果沒有加入軍統組織,沒有經過訓練,你本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你敢獨個殺桂皮?軍統李簡偏偏找到你?我們是夫妻,你為什麼要對我隱瞞?我不想揭穿你,因為我知道你不但會死不承認,還會給你帶來恐慌,你受的罪和委屈夠多了,我想讓你過上有安全感的日子,不想讓你再擔驚受怕……但是,你向我隱瞞,讓我心裏很難過。可以說,你欺騙了我一輩子。”
“我不是莊平,我是莊銘,我沒有對你隱瞞。”我痛苦地喊。但我的聲音她怎麼能聽見?在同一個世界我的辯白都沒有作用,何況到了另一個世界?
莊平啊,你什麼時候才能走出來,為我洗掉冤屈?
惠,當然就是你母親,尚先生是你姥爺,尚致是你舅舅。如果說在人間是上一輩子,那麼在天堂就是下一輩子。活在地上的人,上帝是在天上看著的,我死後沒有下地獄而上了天堂,這是上帝給我的評價和獎賞,我相信你母親也會上天堂,我會在天堂裏等待你母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聽父親講那過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