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1 / 3)

中部

父親說他死得很快樂,母親卻說父親死得很痛苦。

母親說:“你爸爸死的時候一直喊莊平的名字。人之將死,誰不想回歸自己呢?莊平就是他自己,他不應該到老都不對我說實話。”母親對父親臨終前的呼喚耿耿於懷,母親認為,父親應該呼喚的是她。

母親又說:“你爸爸托夢給我,說他死的時候很快樂,是在一個快樂的夢中離開這個世界的,這個快樂的夢讓他極度興奮而死於腦溢血。”

父親是半夜突發腦溢血而亡的。托國家政策的福,我們姐妹全部考上大學,離開了農村,到城裏參加工作了,父親去世的時候身邊隻有母親,我們看到父親的時候,父親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我當然希望父親離開我們不是真正的死去,變成腐殖質和礦物質的隻是他的軀殼,他的靈魂還活著。人們死去的過程是靈魂出竅的過程,靈魂飛向了另一個世界,而這些靈魂又會像鳥一樣常飛回來,落在我們窗前的樹梢上,以某種形式向我們發出神秘的信息。

父親的“我死得很快樂”指的靈魂,母親的“他死得很痛苦” 指的是軀體,這“快樂”與“痛苦”集於莊平一身。

前麵我們講的都是戰爭,現在讓我們講一講愛情吧!在戰爭年代,愛情就是勇士們的花朵,也是勇士們戰爭生活的一部分。我父親得到了這樣的花朵。

聽聽我母親的講述。

01

一條山,自西邊重重疊疊的山巒中伸出來,由西至東,綿延數百裏。怎麼看,這山的輪廓都像一個頭西腳東的黛色睡美人,美人乳峰高聳、小腹平滑、大腿優美,就那樣舒展著身軀把我們向北延伸的平原攔住了。這美人有一個高峻的名字——嵯峨。傳說嵯峨是玉皇大帝的女兒,有一天嵯峨下凡欣賞我們平原的風景,不料看到有一大片洪水由北向南奔騰而來,正吞沒著美麗的平原,嵯峨急中生智,將身體化成了一條山,擋住了洪水。玉皇大帝聞訊大怒,將洪水化成黃土,為女兒殉葬。如果你站在我家門前瞭望睡美人,會看到睡美人的鎖骨處垂掛著一條項鏈,嵯峨是黛色的,項鏈是白色的,清晰奪目,在月光明亮的夜晚,那項鏈熠熠生輝,更加奪目。其實,這是一條山路,經過多少雙人的腳、馬的蹄的踩踏,變得堅硬、光滑、潔白了。這條路從山上下來,穿過田野至清峪河大壩。清峪河也是從西邊的群山裏伸出來的,由西至東,綿延數百裏。清峪河大壩很寬,中間有一排關閉閘門的機關,兩邊有防止人掉下去的護欄,這是一個壩橋合一的水利性建築,上麵可以跑馬車。從大壩南端引出一條渠。這是一條完全建築在地麵之上的大渠,叫雲惠渠,渠岸又高又寬,是這一片平原上最宏偉的水利建築。從山上下來的這條路可以過大壩,搭上雲惠渠岸的順風車至雲惠大橋,就可以上三旬公路了。這條山路在雲陽鄉人的眼裏最大的意義就是它是通往照金的路,或者說是照金通往我們這裏的路,這條路是來往於照金和雲陽鄉的人和馬踏出的路。照金是什麼地方?是延安與關中連接的一塊革命根據地。三旬公路由三原縣到旬邑縣,是關中通往陝北的主要交通要道,寬闊平整的石子路麵泛著藍色的光亮。一條低水渠如孿生姐妹般沿著公路西邊沿伴隨著公路,遇到雲惠渠,公路從大橋上過,低水渠從大渠的腹下過,然後繼續相伴相隨至雲陽鄉鎮東門外的城壕裏。城壕裏一片汪洋,生長著茂密的蘆葦。那個時候,這一片平原水位很淺,稍微低一點的地方就積水,動輒就長蘆葦,無法種莊稼,低水渠就是為解決這個問題開挖的,讓地下水排到渠裏,以降低大麵積土地的水位。我們見過立交橋,誰見過立交渠?這一片平原的水利為什麼這樣多彩紛呈又井井有條?因為偉大的水利專家李義祉雄踞在此,因為這裏有一個開明的地主階級集團支持水利建設。所以,這一片平原無論天澇天旱都是一派欣欣向榮的田野,都是希望的田野,都是陝西的白菜心、陝西的大糧倉。這就是我生長的地方——雲陽鄉。

由於渠在這裏立交,自然橋就高大雄偉,尤其在貼橋的地方長著幾棵大垂柳,使橋更加奪目。雲惠橋成為這一帶地標性的建築。與雲惠橋齊名的是橋東南方向的一段城牆,那城牆南北走向,沒人知道幾百年前還是幾千年前這裏發生過什麼,為什麼會有這麼一截子城牆突兀地臥在這一片田野上。城牆上長滿了樹木野草,是鳥兒的樂園,如果說田野像海洋,那麼,這段城牆就像一個島嶼。城牆西邊有一處大宅院,大門向北開,與馬路相隔著低水渠,渠水清澈,渠邊長有蘆葦,一架木橋穿過蘆葦叢。。這大宅院就是你姥爺家。因為獨處一處,又與城牆為鄰,人稱尚家堡。城牆東邊是培英學校,學校東邊是我家的果園,果園不大,沒有圍牆,是種給大家享用的,地裏幹活的人累了,可以進去吃果子歇涼。果園裏有桃樹、杏樹、蘋果、柿子、棗,盡量種有不同季節的果子。果園東麵是我家收留的窮人蓋的房子,窮人家多了形成了村莊,你姥爺給起了個名字叫和村。

這裏美麗富饒,這裏遠離戰場,但這裏卻曆來都充滿了戰鬥的激情,戰爭的硝煙總是能從遙遠的地方吹來,聚在這裏飄蕩。我在這樣的氛圍裏長大,自然膜拜的是英雄,男人胸前佩戴的英雄花是我愛情的圖騰。對我來說,愛情是洪水,一旦來臨,以前描繪的那些愛情的願景,包括理想的藍圖都會被衝得無影無蹤。那個時候,如果愛情要我的命,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那時候的你爸爸,嘿嘿,酷派!戰爭時候的酷派不是你們現在的這個樣子的,是那種渾身洋溢著戰鬥激情的樣子。 要不是看那小夥酷派,我才不會跟他這輩子受洋罪呢!

你爸爸給我留下酷派的最初印象是去中條山運送武器的時候,我擠在人群中,踮著腳尖,看到一小隊國軍頭戴鋼盔,手握長槍,胸前戴著大紅花,唰唰唰地走過來了,其中有一個有些特色,鋼盔壓到了眉毛下,如果不是那高鼻梁頂著那鋼盔肯定要掉下來。也難為他了,為了不讓鋼盔掉下來,他盡量把下巴往高揚,高得都要與脖子成直角了。人群中有人對他嘻嘻笑,我也跟著嘻嘻笑,這人咋這有意思哩?

嘀嘀咚咚嘀,嘀嘀咚咚嘀,那特色人走過那群學生樂隊時,鬼使神差地直了一下頭,眼光從鋼盔的陰影裏斜著射出來,正好與我的目光相對。這下好,他活力十足的雙腿一下子變成了木棍,僵硬了。我認出了他,他是給我家送過年禮的莊銘,但是,我不能叫他,我知道軍隊的要求。

運送戰備物資的列車是特製的。車廂像躺著的鐵罐子,俗稱鐵罐車。鐵罐車包裹著用綠色粗棉紗結成的偽裝網,像一條綠色的大蟒蛇,趴在銀光閃閃的鐵軌上。我眼看著那一小隊軍人走上了火車。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人群突然爆發出一片歡呼聲,仰頭望去,莊銘身披偽裝網,肢體呈大字形屹立在火車頭頂上,對著人群高舉長槍致意。

鐵罐車噴出滾滾白煙,轟隆隆地開動了。莊銘立在車頭上的身影越來越遠,我感到他那被疾風吹起的偽裝網牽拉上了我的眼睫毛,越拉越長,拉得我的眼睛好疼啊,拉得我的眼睛流出了淚水。那鐵罐車尖利地嘶鳴起來,加快了速度,我恐慌得要死,怕莊銘摔下來。結果莊銘連晃一下都沒有,就那樣四麵威風地迎著火紅的朝霞遠去了。人群追著車向前跑,我跑在人群的最前麵,想讓他回頭的時候看見我,結果他始終都沒有回一次頭。

我的愛情洪水,爆發在國軍舉行慶祝抗戰勝利遊行的那一天。那一天,西安城市民擁擠在街道兩旁,為抗戰勝利鼓掌、喝彩。

那個時候我將從西安城衛生學校畢業,正在與同學們一起在西安城教會醫院實習。那天,我和女同學們早早上街,擠在人群裏,等待遊行的隊伍。隊伍終於過來了,街道兩邊一片歡呼。端著長槍的儀仗隊過去後,英雄之車就緊跟著開過來了,這才是最讓我們激動的。英雄們站在卡車上,穿著嶄新的軍裝,胸前佩戴著大紅花。那大紅花下麵有一條紅帶子,上麵寫著英雄的名字。我看見了莊平站在卡車上,在這之前我猜想過也許有他,但當看見他真的站在英雄之車上的時候,我還是感到意外,他是在中條山戰場上負過傷,但怎麼也不可能站在英雄之車上,英雄之車上應該是上過報紙的英雄,如果莊平上過報紙,我會記住的。是不是我沒看準?都是清一色的新軍裝大蓋帽,一瞬間看錯也難免。就在我一愣神之間,同學們狂熱地喊起來,“莊平!”“莊平!”他是英雄之中最年輕英俊的一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衝同學們揮手致意。自從他帶槍與我父親相對後,我們沒有再聯係過。在周圍一片莊平、莊平的呼聲中,我來不及多想,脫下一隻鞋向他揮舞,我人長得太瘦小,在紅旗和花朵的海洋裏,我希望這隻黑色的布鞋能把他的目光吸引到我的臉上來。後來,我們每回想到這一幕,你父親總是說,連日來他的眼前都擠滿了同一種表情的臉,已經麻木了,那萬紫千紅中的一隻黑鞋刺激了他麻木的神經,對我那張被人群擠扁了的被汗水粘滿頭發的小長臉吸引住了。我擠在人群中看著他,他在車上看著我,直到英雄之車遠去了,他還在看著我,而對眼前的歡呼置之不理……

抗戰勝利的喜悅把你父親闖進我家的那段不愉快衝得無影無蹤了,我們重歸於好,我對你父親的愛來得洶湧,一發不可收拾,我的腦袋整天是昏昏沉沉的,發出隆隆的響聲。愛情的波濤淹沒了我之前的一切的人生理想和無數次春心浮動時描繪過的愛情的願景。當我愛情的波濤向著你父親洶湧而去的時候,你父親愛情的波濤正對著我洶湧而來,一拍即合,伴著抗戰勝利的凱歌快節奏地浩蕩起來。

你父親不會為愛情放下抗戰的事業而花前月下,我卻寧可放棄理想,也要拉住愛情的手,花前月下,這可能不隻是我與你父親的不同,而是女人與男人的不同。我衛校畢業後,放棄了去照金參加解放軍的理想,在西安城教會醫院(今西安城市第四醫院)當了一名護士。我在做這個決定前也不是沒有猶豫過。我在家門前望著嵯峨山上那條通往照金的路多少次啊,我做夢都想著沿著那條路去照金。我以前想,我的愛情也在照金,照金那麼多軍人能沒有我中意的?我甚至還描繪過那軍人的模樣,高高的個子,瘦瘦的,黑黑的,兩眼放著明亮的光輝。為什麼是瘦黑的呢?因為那時候解放軍基本都是瘦黑的。

做抉擇的那一天陽光很明亮。你姥爺在西安城有一個小院,我們在西安城就住在那裏。你舅舅坐在我屋裏的床邊上,腳下放著箱子,催促著我,你舅舅是來接我的,馬車就在門外,雲陽鄉有去照金的學生在等我,接了我一起翻過嵯峨去照金。你舅舅反複說:現在不像以前了,我們組織一次護送不容易,一定不要錯過這次機會。我坐在桌前拿著筆,冥思苦想,怎樣寫才能讓你父親減少對我突然離去的痛苦?我自己覺得離開你父親很痛苦,所以我能想象出當你父親看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是多痛苦。想來想去,寫不出一個字,眼淚把紙全打濕了。

你舅舅說:“這不難,你讓莊平一起走。參加了國軍不要緊,他是抗日英雄、神槍手,延安會歡迎的。如果他不去,舍不下他的高官厚祿,你還有什麼可舍不下的?”我說:“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帶他一起走,他也不是不想去,但他不會放下他那個家的,要走也隻會是我一個人走。”

你舅舅說:“那就讓他做大孝子吧,我們走!”

這時候窗外傳來你父親的喊聲,“惠,快出來,我搞到了兩張電影票。”你父親一身軍裝站在院子門口,對著我的窗口搖著手裏的電影票。陽光映得他的麵孔是那麼明朗、英俊。

我回過頭對你舅舅說:“你先回去吧,去照金的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從思量寫告別信到做決定,前後不到二十分鍾。後來一切的痛苦好像都可以歸結於這一場愛。我曾竭力尋找這愛的錯誤,反複檢查你父親和我對自己的了解,我愛錯了嗎?沒有。這並不是說你父親在我眼裏是完美的,我喜歡你父親那些不尋常之處,比如,一個團職軍官下了班去拉洋車掙錢,你父親為人的義氣和對工作的激情又彌補了他缺乏追求信仰的空白。所有這一切,對我都是寶貴的,我不知道還有人會比你父親更讓我喜愛。

那個年代,愛情之花的使命就是結出婚姻的果實。我們的婚姻就是這樣在抗戰勝利的歡呼聲中起步。

你父親送我的第一件禮物是一頂巴黎帽,跟他對我描述的和肖麗的一樣,帶著寬邊帽簷和絲帶。你父親認為,我出身闊氣家庭,就應該穿得洋氣漂亮。我給你父親買了西裝、禮帽、領帶,我認為,你父親的工作性質是與看不見的敵人戰鬥,工作性質危險,下了班還是穿便裝的安全。抗戰勝利後,你父親在陝西軍統處鋤奸隊任分隊長。

你奶奶也知道你父親的工作危險,你父親出門的時候,你奶奶總要送到巷子口,看著自己的兒子走遠。每到你父親該回來的時候,你奶奶就在巷子口等著,看到兒子的身影,才暗鬆一口氣。所以,你父親每次出門,都要和你奶奶約定回家的時間,我們要約會的話,要提前把時間算好。

有一天,你奶奶站在巷子口,看見你父親帶過來一個女孩,那女孩當然是我,放棄了去照金,婚事就放到了議事日程上,你父親帶我到家見他母親。

你父親雖然享受著莊平的厚祿,但那厚祿也是相對而言的。你父親要養家,還要供妹妹上學,錢是緊巴巴的。我從來沒有進過那麼一貧如洗的人家。床是用長條凳支的木板,桌子麵的裂縫有二指寬。我沒有過過窮日子,就不害怕窮,我還想和你父親一起掙錢,讓這個家日子寬鬆一些。我敢捂著心口說,在我的一生中,從沒有過因貧富問題而令我心花怒放或憂心忡忡,在我那一生難忘的坎坷不平和變化無常的遭遇中,在我無處安身,忍受饑渴時,我對豪華富裕和貧窮饑寒的看法卻始終沒有變。很少有人像我這樣歎息過,也很少有人像我流過這樣的眼淚,但是,我從來沒有因為貧窮和害怕陷入貧窮而歎息過和流過眼淚。

我沒有嫌你父親家窮,你奶奶卻嫌我家富。你奶奶用人出身,是伺候富家小姐太太的,娶一個富家小姐到家,給一個富家小姐當婆婆,你奶奶覺得心裏別扭。還有一點,你奶奶身軀高大健壯,一人可以扛一袋麵粉,你奶奶的腳纏過後又放開了,那時候我們把這種腳叫半解放腳。有這種腳的女人一般都是勞苦出身,沒有一雙能站穩的腳怎麼幹活?你奶奶理想的兒媳婦是那種大臉盤大屁股,身強力壯的女人,這是一般普通勞苦大眾的願望,你奶奶覺得自己已經享著兒子的福住在大城市了,不再是一個勞苦大眾了,所以她也不願意把這個願望說出口,隻說我太瘦,養不好孩子。但你奶奶愛兒子,不忍心粗暴地扼殺兒子的愛情,你奶奶采用的辦法是挑我的不是,讓兒子自己打退堂鼓。這樣,你父親為我買的帽子就成了你奶奶攻擊的目標。你奶奶說:戴那麼貴的洋帽子,一看就不是過日子的人。你父親是孝子,不敢給你奶奶說帽子是自己買的,也不說是我買的,說是我的親戚給我送的。你奶奶說:你看看,人家的親戚都是有錢的,能給我們這窮親戚好臉色嗎?為了防止兒子給我買東西,你奶奶讓你父親把薪水全部交給她管理。有一次你父親看天冷了,想給我買一雙手套,沒有錢,為了掙著雙手套錢,下班去拉洋車,你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寧把自己夾在中間受苦,也要忍讓母親不合理做法的孝子。

你父親為了讓你奶奶同意我們的婚事,讓我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去討你奶奶的好,我為了不讓你父親為難,盡力按他的想法去做,我買的菜,你奶奶說:太貴了,都是菜嘛幫下飯的,便宜貴賤還不一樣?下次我就買了便宜的,你奶奶說:怎麼淨買菜幫子啊,看不起我們窮人,我們就配吃菜幫子?你奶奶對我的挑剔就是那個時候養成的。我知道,你奶奶心眼不壞,是自卑心理造成的,我總想將心換心,改變老人家對我的態度。老人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兒子的婚事讓老人家高興才對啊,我自小沒有娘,也希望過了門能得到母愛。

你奶奶無論怎麼挑,我都堅持忍受,這樣的僵持在你父親身負重傷後才結束。你父親帶著鋤奸隊去中條山除奸,胸部中彈。我上班時聽說醫院進來一個在中條山受重傷的鋤奸軍官正在搶救,我當時眼前就一片漆黑。

你父親從昏迷中醒來,看到你奶奶的第一句話就是:“媽,您就同意了吧,惠是個好女人……”

你奶奶淚流滿麵,說:“兒啊,最要緊的是你要活著,活著才能娶惠啊!”

長時間僵持不下的我們的婚事就這樣在莊家這邊塵埃落定了。

接下來是我這一邊。你父親用槍指過我父親,這且不說,主要的問題是,我父親能不能同意女兒嫁給一個國民黨軍官。

你父親養好傷後,提著禮品去尚家堡求親。禮品是你奶奶準備的,很值些錢,你奶奶說:我們人窮誌不短,不要讓人家看不起咱們。

共產黨人尚先生對上門求親的國民黨軍官表現出了長輩對晚輩幸福的真誠關懷,尚先生說:你們相處時間太短,相處一段時間再提婚姻的事沒壞處,終身大事,年輕人應該慎重。又說:國平才能民安,眼前時局這樣動蕩,還是等過段時間再提吧。尚先生強調式地在後麵又加了一句:小夥子不錯,很精神啊。

你父親碰了一顆不軟不硬的釘子,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沒有徹底一口拒絕就不錯了。我父親其實是想給自己留點時間,好更多地了解你父親,最後,我父親不但同意了這門婚事,還為我們結婚大操大辦。

五月過了,太陽增加了它的威力,樹木都把各自的傘蓋伸張了起來。不想再爭妍鬥豔的時候,有少數的樹木卻在這時開起了花來。石榴樹便是這少數樹木中的最可愛的一種。

石榴有梅樹的枝幹,有楊柳的葉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這風度實兼備了梅柳之長,而舍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愛的是它的花,那對於炎陽的直射毫不避易的深紅色的花,單瓣的已夠陸離,雙瓣的更為華貴,那可不是夏季的心髒嗎!

我們的婚禮在石榴花開的季節舉行,地點在臨潼華清池,我在婚禮上給大家朗誦了郭沫若的散文《石榴》。可以說,這個婚禮別開生麵,事後想還很幽默,國共兩黨共坐一席,陝西軍統的頭麵人物韓春、李秉儒到場。你姥爺在大廳裏擺了一張大席,席麵像冬天覆蓋著白雪的一條路,從大廳一端的側門到另一端側門,又像是國共兩黨談判的會議桌,一邊坐的是男方為主的國民黨,一邊坐的是以女方為主的共產黨。大廳的一角用木炭火煮著涇陽茯磚茶,能聽到壺裏“咕咕”的聲音,熱氣冒出來,茶香彌漫。開席前,請賓客們品味涇陽茯磚茶是涇陽喜慶宴的一種風俗,賓客們入座後可以一邊小口飲著被譽為人間美飲的茶湯,一邊寒暄著等待開席,沒有可寒暄的對象,看著杯中那金黃剔透的液體,喚起對美好事物的種種想象也不錯。一位漂亮姑娘如一隻蝴蝶,翩翩著給人們續茶。從打開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路兩邊歪斜的柵欄阻攔著茂盛的野花不要撲上路麵,小路通向遠處的石榴林,石榴樹正開花,可以想象那一樹樹鮮紅的花朵是如何把樹林裝扮成了花的海洋。

那個時候,國共還沒有開戰,席間大家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和為貴”。

家裏那張我和你父親的婚紗照就是那時候在臨潼拍的,你父親一身黑西裝,我一身白紗裙。

02

和為貴?

我們結婚的鞭炮聲還沒有飄遠,內戰就開始了。西安城的局勢緊張起來,國民黨對共產黨加大了打擊力度,我整天為你姥爺和你舅舅提心吊膽,我知道他們在西安城頻繁活動,我上班的時候總是向窗外的大門口看,我想萬一他們有什麼事,會有熟人來找我的,畢竟你父親在軍統處。有一天我看到了通緝李建的布告,我知道要有人來找我了,我心裏期盼著有人來找我,一來我是想為父親做點事情,二來我想給人們證明,莊平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沒有嫁錯。我知道我嫁給你父親,遭到了不少人的非議,你姥爺是排開這些非議同意我們的婚事的。盡管我知道這樣會給你父親帶來危險,但我相信你父親聰明過人,又有韓春做保護傘,不會有事的。這樣,我看到了你父親,你父親一身軍裝站在醫院門口,滿麵愁容。我沒有想到你姥爺警惕性那麼高,怕我被監視了,沒有到醫院來找我,而以坐洋車的方式直接見了你父親,讓你父親將你李爺爺護送到上海。這當然是義不容辭的。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不知道什麼叫怕,心裏總好像鼓動著一種激情。我跟你父親定了一個方案後,我就到你姥爺指定的春香旅館彙報。你姥爺同意我們的方案,你姥爺是很有經驗的,也足智多謀,讓韓春開通行證是一種賭博,即使韓春幫忙了也不能大意,要派人在周圍觀察,看會不會中埋伏。另外李建雖然與你父親高低胖瘦相差不大,但畢竟年齡相差較大,你姥爺準備動用幾個人屆時製造一些小事端分散檢查人員的注意力。你父親與同事換了班,檢查工作人員上車與檢查旅客上車的不是一幫人,要鑽的就是這個空子。

李建頭上纏滿了繃帶,在你舅舅的攙扶下接受進站檢查,在這當口,後麵的人催促檢查進行快一點,因出言不遜雙方發生爭執,繼而升級動起了拳腳,這一關就這麼混過去了。還有一件讓我心驚肉跳的事。我由於擔心,遠遠地躲在人群後麵觀察著,你姥爺也在場,我發現了韓春,我悄悄遊移過去告訴你姥爺,你姥爺說:不要慌,我發現就他一人。

等他們都進了站,看到火車開走了,我才知道什麼叫害怕,我才想到了這件事有可能後患無窮。比如,車站的人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隨便一句聊天就可能讓你父親穿幫,你父親的分身術就會暴露;比如,韓春,他會不會是放長線釣大魚,在上海那裏有布置?如果發生了問題,我的父親、哥哥和丈夫會被一鍋端了。

這件事進行得很順利,火車上你父親親自帶著乘警查旅客的證件,你父親對乘警說,軍統局要求他親力親為抓共黨頭目,每一次都是他從你舅舅手裏拿過證件查看,沒一次他的拇指不正好壓在證件的“莊平”兩字上。

這是你父親和我們尚家人的第一次“合作”,珠聯璧合,完美無缺,在有關陝西地下黨的文獻資料裏都有李建被通緝逃往上海一事的記載,但李建是怎麼逃離的是一片空白,原因是你父親是國民黨的人。

李建事件後,我的心跳還沒有平息,又有一批藥品要從上海運過來了,你姥爺要你父親在上海那邊接應並護送到西安城,然後還得由你父親想辦法將西安城接應的人和藥品送到三原下車安全出站。我知道這藥品是你姥爺通過你大姥爺在日本留學的同學在上海搞到的,是以三原醫院名義購買的,藥品從三原下車過嵯峨山到照金,然後由照金送到延安。你姥爺有了你父親這樣的女婿,建立了一條新的上海與照金之間的輸送線。延安有一所無線電通訊學校,常常要從上海運一些通信器材過來,有一次我還參與了,把一支小管子插進我盤起的頭發裏,小燈泡放進粉盒裏。總之,一些禁運的物資從這條線上源源不斷地到了延安。每一次有這樣的事情進行,我都要把你父親送到車站,看著你父親穿著粗布軍裝的背影上了火車。我不知道你父親這次走了還能不能回來。

03

救過李大大不久,我就辭了職,離開了我熱愛的白衣天使工作,當時我以為是暫時的,卻是永遠。

兒子的婚禮由媳婦娘家出錢,你奶奶心裏樂開了花,對外誇耀媳婦娘家多有錢,對內表現出來的卻是憤然不平,說我娘家是用錢壓她,欺負她窮。結婚後,你奶奶第一道命令是讓我辭掉醫院的工作,在家伺候婆婆和丈夫,這一點首先你父親就不同意,一是老人家還身強力壯,不用人伺候;二是我在家,會受你奶奶的氣。你奶奶呼天搶地地鬧,你父親還是不同意,你奶奶便躺在床上絕食,聲稱要餓死。你奶奶也不是嚇唬人,你奶奶認為,媳婦剛進門的第一條如果拿不下來,會讓她的顏麵掃地,無法做人,兒子娶了媳婦向著媳婦不聽娘的話,還不如死了。你父親跪在地上求你奶奶吃飯,你奶奶不答應,你父親又給我說好話,要我跟他一起給你奶奶跪下,求你奶奶不要讓我辭職,我開始不答應,可你奶奶就是不起來吃飯,眼看你父親要去跑車了,家裏這樣,讓他怎麼放心,我沒辦法就跟你父親一起給你奶奶跪下了。你奶奶起來吃飯了,答應讓我再幹一段時間。後來,你奶奶又讓我辭職,這次我和你父親跪下求也不頂用了,沒有辦法,我答應了你奶奶,我想等家裏沒錢買米了你奶奶會讓我去工作的。

我辭了職,你奶奶下了第二道命令——搬家。你奶奶說,家裏添了吃閑飯的,住不起獨院了,住大雜院省點房租。你父親不同意,你奶奶又以絕食獲得成功。大雜院裏住的都是窮苦人,拉洋車的、擦鞋的,你奶奶像魚兒回到了大海裏般歡樂。你奶奶住進大雜院,添了喝茶的嗜好,把一張小桌放在院子裏,坐著喝茶,一會兒喊我倒茶,一會兒喊我給她捶背,一會兒喊餓了要吃飯,大家都說,莊家大娘好福氣啊。你奶奶的嗓門本來就大,這下更大了。做過用人的你奶奶,自兒媳婦進門後,即刻有了地主婆的修養和脾性,養生的招數比地主婆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到千金小姐被自己使喚得丟鞋掉帽子,由衷地喜悅。兒媳是大家小姐,而且這個大家小姐被她調教得很乖,這又是你奶奶最感到驕傲的、最感到出人頭地的一點。你奶奶常教導我,女人工作是男人沒有本事的表現,你願意讓人家瞧你丈夫沒本事嗎?你奶奶最津津樂道的是在院子裏擺龍門陣誇兒子。你奶奶的龍門陣裏布滿了大人物,張靈甫、劉孟廉還有住在同一個巷子裏的韓家老大韓春。你奶奶上了年紀,喉嚨的韌帶鬆弛了,發出的笑聲嘎嘎的,說話的時候也控製不住那被激情湧動的氣流,蒼老的卻是巨大的聲音回蕩在大雜院的各個角落。你奶奶這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個院子裏的人羨慕她,抬舉她,讓人人都巴望她能給他們施舍一點東西。你奶奶雖然很窮,卻從來不吝嗇施舍,但她的經濟能力又常常讓她的施舍停留在承諾上。

我對你奶奶的忍讓,除了我善良的本性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你奶奶唯一的兒子在冒著極大的危險幫我父親做事,沒準哪一天老人家就會失去兒子,我怎麼能跟老人家計較呢?我也不願意讓你父親回家變成是從一個戰場到另一個戰場的轉移,不能讓自己男人在外麵槍林彈雨,回到家還不得安寧。還有,我既然愛你父親,我就要拴住你父親的心,我的外貌確實如韓春所說的,配不上你父親,我小長臉、小眼睛、身材瘦小。你父親給我坦言過,說他在心裏也暗暗把我與李小亞和肖麗比較過,我沒有李小亞那種天生麗質的嫵媚,沒有肖麗那種風塵幻化出的曼妙,但我有一種嫻靜的氣質,我的外貌雖然不養男人的眼,但我嫻靜氣質中所發散出來的那種善良與寧靜的氣場,卻能給男人一種安全港灣的感受,是男人可以釋放焦苦、疲勞的溫暖懷抱,尤為對那些整日拚殺在血與火的戰場上的男人更是一種奢侈的向往。你父親感到很驕傲,他得到了許多男人的向往。讓你父親保持住他的驕傲,我的愛情才會安全。

我這樣做的結果是你父親更加心疼我。你父親用下班後拉洋車掙來的錢給我小弟弟妹妹買東西,讓我在娘家人麵前有麵子,給我買大上海的好吃的好穿的,晚上等你奶奶熄燈睡覺後,拿出來給我看,我鑽在被窩裏偷偷吃你父親從大上海給我買的好吃的,回娘家時,偷偷穿上大上海的洋服。一個醜女人,能得到英俊男人的這種愛,夠了。

你奶奶盡管對我萬般刁難,可是有一點絕對是與我一個戰線上的,就是絕不允許有女人招惹你父親,也絕不允許你父親招惹別的女人。你父親年輕英俊,高官厚祿,難免遭遇擲果盈車。我是個醋壇子,這醋有多酸是你父親在給我講了遇到李小亞的事之後才知道的,李小亞的事是你父親與我聊天的時候講給我聽的,沒想到打翻了我的醋壇子。這事情發生在你父親調回軍統處任緝毒科長的時候。

韓春把你父親從鐵路線上調回來緝毒,你姥爺和我分析,韓春應該是從送李大大開始就注意你父親了,但是,他並沒有動,這個人反對打內戰,後來對共產黨還是手下留情的,他大概覺得你父親往延安運物資的事不管不行了,才把你父親調開了。你父親說李小亞是為了進監獄自己誣告自己販毒,碰到你父親是意外,怎麼會那麼巧?你父親是緝毒英雄上過報紙,李小亞為什麼不可能是專門來勾引你父親的?你父親說,他去韓春辦公室商量把李小亞該怎麼辦,回來的時候一進門,看到李小亞揭開旗袍,亮到大腿根,嘻嘻笑著招手,“來,來呀,俊小夥。”他嚇得不知該怎麼辦。嗬斥她,怕外麵人聽見了當笑料,走過去扇她耳光,恐怕沒等他伸手她就會撲過來抱住他了。“來呀,我改變主意了,有你,我不去監獄了,隻要你能保護我,我今後就是你的人了。你替占強送信的時候,我就看出你也很喜歡我。”這個臭女人提起了八哥,簡直是在褻瀆八哥的愛情,你父親拔出手槍,對準了李小亞亮出大腿後敞開的胸脯,喊道,“把衣服扣上,跟我去監獄。”李小亞嘻嘻笑著拍了拍乳房,“你開槍啊,向這兒打。”他向李小亞開了一槍。槍聲驚動了樓裏的人,大家都向這邊跑過來,看到他站在門口,以優美的側身舉槍姿勢對著屋裏又開了兩槍。那個敞懷露體的女人嚇得趴在了地上,散開的發髻裏和兩槍打掉的鞋跟裏掉出了大煙膏,煙膏還噝噝冒著青煙。

你父親給我說這件事是想給我解解悶,順便顯擺一下他的槍法,想看看我眼裏閃爍的崇拜的目光,但我的眼睛裏射出了錐子一樣的目光,追問他到底看見那女人的什麼了。你父親說是一片白。我不信。你父親說是兩隻白口袋。我大哭起來,嚷嚷道:“你是一直想著她,這下可遂了你的願了。”起初你奶奶還偏著你父親,可你父親偏偏用了拉洋車給我買東西的錢給李小亞買了一雙鞋送到了監獄。偏偏巷子口那個小鞋販認識我,以為你父親是給我買的鞋,殷勤地問我那鞋穿上合腳不,不合腳來換。你父親經不住我的審問,就招了。這下你奶奶旗幟鮮明地站在我這一邊。從此,你父親沒有了安寧的日子,你父親下班回來我要對時間,如果你父親是拉洋車了,我要你父親交出錢來,讓你父親說出拉了多少座,都分別是從哪兒到哪兒,哪一座拉了多少時間掙了多少錢,如果這些有一點對不上,我就懷疑你父親有貓膩,我說:想騙我?都不看看我是誰的姑娘!後來你父親回來就回憶著先用紙寫出來,再接受我的審查,我說:心裏沒鬼幹嗎盤算哩?捏把的東西是經不起細刨的。後來你父親就當下記,我說:我又沒跟著你,你是在外麵捏把好了吧?當然這樣審查的事隻存在於我們之間,你奶奶是不知道你父親在外麵拉洋車掙錢的,當我大哭大鬧的時候,你奶奶也隻知道是因為回來的時間對不上了。你奶奶說:男人就要這樣管著,外麵的那些女人都是采蜜的。

我這樣做,並不是真認為你父親在外麵怎麼了,我是想敲打他,勒勒繩子,有時候也是心煩。

愛情的甜蜜是相同的,保衛愛情的辛苦真是各有各的不同。這樣的醋壇子保衛法一直到你父親失蹤。

04

你父親失蹤的時間是一九四七年六月,你父親的失蹤應該從你奶奶摘杏說起。大雜院中間有一棵大杏樹,杏有黃的了,你奶奶指揮著裁縫劉搭著梯子摘,你奶奶已是這個大雜院的領袖,屬於共享的東西你奶奶說了算,其他人不能動。你奶奶說:不是我管著,恐怕沒長熟就糟蹋完了。裁縫劉脖子上掛著一個布兜子,叉腿站在樹上,你奶奶指示摘哪幾個,裁縫劉就把樹枝彎過來摘哪幾個。杏有一枝黃的多有一枝黃的少,你奶奶站在地上看得比較清楚。你奶奶仰著頭對裁縫劉發號施令的時候,眼睛的餘光看見一個人進了院子,順著房簷台過去彎進了兒媳的屋子,這個人穿著長衫,戴了頂黑色禮帽,低著頭,帽簷遮著大半張臉,燦爛的陽光把他的下巴照得分外明亮。你奶奶吆吆喝喝指揮裁縫劉摘這個摘那個正在興頭上,沒有往心裏去。等摘完了杏,你奶奶想起該看看是誰,這熟門熟戶連個招呼都不打的應該是熟人,可兒媳婦回娘家去了,屋裏沒人咋進去不知出來了?你奶奶心裏嘀咕著進屋一看,什麼人都沒有,你奶奶狐疑地對著屋裏的衣櫃站了一會兒,出來問裁縫劉見剛才有人進來了沒有?裁縫劉說:我眼看著天聽你吆喝,哪顧得上往地下看。你奶奶尋思著,院子裏的人都出門了,隻有裁縫在家幹活,這個人到哪裏去了?大白天見鬼了?你奶奶也就這麼想了一會兒就放腦後了。

你父親回來的時候你奶奶正蹲在地上給各家各戶分杏。你父親叫了聲媽,你奶奶應了一聲,你父親就進屋了。

一會兒,你父親出來了,蹲在你奶奶麵前,拿起一個杏說:“這麼黃啊,一定不酸了。”你奶奶一直沉浸在豐收的喜悅裏,這才想起該做飯了,媳婦娶進了門,她對做飯不上心了。你奶奶要站起來,你父親把你奶奶按住了,又拿起一個杏,“媽,你看這把怎麼樣?”你奶奶說,“還不都一樣?都是挑黃的摘的。”你奶奶再要站起來做飯,你父親沒有阻攔,你奶奶進了廚房。

你父親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走到廚房門口,一手把住門框對你奶奶說:“媽,我有點事去韓大大家,吃飯不要等我了。媽,我走了。”

你奶奶回過頭,看見兒子一身整齊的軍裝跨出了大門。

你奶奶做好了飯,一想韓家不遠,就撈了兩碗麵條,把蔥花和辣子麵放上,潑上油調好,放到托盤裏蓋上籠布,端著去了韓家。你奶奶想,這到了吃飯的時候,韓家冰鍋冷灶,兩個大男人吃什麼?你奶奶其實不願意見韓春,你奶奶喜歡韓冬,韓冬有時間就串門到家跟你奶奶聊天。韓春總是冷著個臉,還長著個斜眼,看誰都像壞人,把兒子捏得跟綿羊似的。斜眼心鬼,可真是不假。

蔥花和辣椒油一路散發著饞人的香氣,到了韓大大門前。門緊關著,抬頭看,一把大鎖。你奶奶隻好端著托盤回去了。

這兩碗麵放在廚房的案板上,一直到第二天,你父親也沒回來吃。其間你奶奶去了好幾次韓家,門都鎖著,問了對門鄰居,他們說,沒有見這兩天韓家有人,韓家老大有些天沒見著了。

兒子給母親撒了謊?

你奶奶慌了。上哪裏去找兒子?你奶奶眼前一抹黑。兒子工作的地方她不知道具體在哪兒,兒子的朋友她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唯一的就是韓家,可韓家沒人。你奶奶站在巷子口的老槐樹下,無助地看著過往的行人,你奶奶感到,天要塌下來了,而唯一有希望能頂住天的是兒媳婦。你奶奶也是個大事不糊塗的聰明人,兒媳婦雖事事聽她的,但不等於傻,識文斷字,大戶出身,遇到事會有辦法的。你奶奶斷定,兒子是遇到事了,如果能回來早回來了,現在她站在巷子口,望穿秋水等的是我,那個被她欺負的瘦小的人兒什麼時候能出現在眼前?

我是在你父親失蹤第三天回來的,大包小包地帶回了這個季節農村稀罕的東西。洋車到巷口,我看見你奶奶已經等傻了,好像不認識自己的兒媳婦了,看了半天才說:“是惠吧?惠回來了?”我點點頭,驚訝地看著你奶奶,你奶奶嘴顫抖著,使了半天勁才說出話來:“書先不見了,都三天了,說去韓家,就再也沒回來。”

聽了你奶奶的話,我首先反應到的是你父親給共產黨幹的事敗露了,軍統秘密抓了你父親。

這個時候我才顯示出了大家出身的風範,顯示出了尚懷道女兒的風範。我仔細問清楚了你父親失蹤的經過,讓你奶奶不要漏掉一點細節,哪怕當時的一個念頭。你奶奶講了那個溜進我們屋裏的影子,我立即說:不是鬼,是這個人把你兒子叫走了,他當時就藏在屋裏,他是來找書先的。我開始在屋裏找這個人留下的蛛絲馬跡。床底下、櫃子裏、桌子下,沒有任何線索。後來,我看到門後的牆上有一片被抹布擦過的痕跡。我問你奶奶到門後來過沒有,你奶奶說沒有。我說:“媽,你進來找這個人的時候,他就躲在這裏,背貼在牆上。”

你奶奶臉色發白,“這是誰呀?找書先為什麼要躲著我?”

“他不想讓你看見,也就是他找書先這件事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書先聽他的,書先拿起杏跟你說話,是想吸引你的視線,掩護那個人走。媽,你想想,可能找書先的人有誰對這個院子熟悉?知道我們住的是這個屋子?”

你奶奶搖了搖頭。

“媽,你不要著急,想想,這個人你一定一眼能認出來,不然為什麼他那麼怕你看到?媽,對這個院子熟悉,知道我們住這屋,你又認識,滿足這三個條件的能找書先的人不會多。”

“韓冬。”你奶奶脫口而出。

我問:“韓春呢?”

你奶奶肯定地說,“沒來過,你們結婚的時候他到過咱家,進過你們的屋子,可那時候咱是在那小院裏,不是這裏。搬到這兒後,韓春沒來過,韓冬來過多次。”

我鎖定了兩種可能,一個是韓冬,國統區韓冬不願意讓人看見是常理;一個是韓春派來誘你父親的,以韓春的本事,搞清楚你父親住的屋子不是個事,秘密逮捕你父親是怕你姥爺聞風出麵相救,給他造成麻煩。那麼,韓春為什麼給你父親辦了那個證,還說了那些推心置腹的話呢?是為了麻痹我們,好放長線釣大魚?這長線一下可以放到上海,時間一年之久?韓春是一個思維縝密、能夠運籌帷幄的人,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這對你姥爺他們來講,會是滅頂之災。我越想越心驚膽戰,我想我得趕緊摸清情況,想辦法傳消息給你姥爺,如果西安城找不到可信的人,自己還得回趟雲陽鄉。

我找到了軍統處,聲稱要找韓處長。有人告訴我,處長公務在外好些天了,沒有回來。我立即想到韓春是去上海收網了。

我趕緊往外走,走到院子裏被李秉儒攔住了:“這不是莊平的媳婦麼?找莊平?”

“不,找韓春處長。”

“什麼事?”

“莊平三天沒回家了。”

“是嗎?是不是我們處長調莊平完成什麼秘密任務了,我們處長喜歡把秘密任務派給莊平,對我們都不信任。沒事,你回去等著吧。” 李秉儒說完,有些皮笑肉不笑地走了。

我斷定,李秉儒知道你父親的去向。

我回到家哄你奶奶說:聽說書先跟著韓春去涇陽執行任務了,我得回雲陽鄉去,看是不是真的。你奶奶長長鬆了一口氣,“有下落了就好,你去看看也好,踏實。”

我連夜雇了輛馬車,直奔娘家雲陽鄉。你父親到底被弄到哪兒去了呢?我根本不相信李秉儒的話。無論莊平去執行什麼秘密任務,他會捎個話告知家裏一聲的,不會造成家裏這樣的恐慌。

我把事情給你姥爺講了,你姥爺說李大大剛從上海回來,沒有問題,是韓冬那個地下小組出了叛徒,全組除了韓冬被軍統一網打盡了。你姥爺判斷,那個偷偷去找你父親的人一定是韓冬,韓冬想讓你父親想辦法送他走。你姥爺說韓冬一定會去延安。你姥爺立即派兩路人馬去照金和馬欄打探,看韓冬是否經過。

隔了一天得到消息,韓冬從馬欄經過,隻有他一個人。我說:“韓冬從咱家門前經過,沒有像往常那樣進來歇腳、吃飯,跟你說說西安城的工作情況,是想躲你,莊平一定出事了,莊平出事一定跟韓冬有關係。”

“韓冬不進咱家門有一段時間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姥爺分析說,“到家裏找莊平的那個人一定是韓冬,他被通緝,當然不願意讓人看見了。莊平有可能是幫韓冬逃跑的時候被抓了。這事你還得找韓春,有可能是李秉儒趁韓春不在幹的事。”

我又急忙回到了西安城,唯一的辦法是等韓春回來。終於等到了韓春回來。這是我第一次單獨麵對你父親的這個上司,通過打這次交道,我明白了你父親為什麼那麼聽韓春的。當時韓春剛進家門,手裏的皮箱還沒有放下,我就撲了進去,由於激動,嘴裏大喘著氣,“大哥……大哥,你可回來了。”

在那棵結滿了金黃色杏子的大樹下,韓春放下手裏的皮箱,筆直地站著等待我的下文,也許是他眼睛裏那種與麵孔的冷峻相輔相成的凜冽的光芒讓我感到了壓力,我盡管早已做好了找韓春的準備,事到臨頭還是感到沒有準備好,有點倉促。

“發生什麼事了?弟妹。”韓春口氣很溫和地問。

我稍稍吸了一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給韓春講了發生的事情,我說得非常細,包括我找到軍統處時李秉儒說的話,包括韓冬沒有進尚家堡,我感到如果哪一點遺漏,麵前的這個男人都會抓住盤問,會顯得我不但長得醜,還是一個沒頭沒腦的傻瓜。我強調,莊平一定是跟韓冬走的,可韓冬到了馬欄,莊平卻失蹤了。

我在講的時候,韓春拿出一支煙點著,有幾分優雅地抽著,仰頭看著樹上的黃杏,若有所思的神態。我講完話一會兒了,他好像從沉思中驚醒了一樣,低下頭看著我,問:“講完了?”

“完了。”

“後天下午這個時候你到我家來,我給你消息。你可以走了。”

我有些茫然地看著韓春,韓春笑了笑,“我剛回來還沒有去上班,這些事我還不知道,現在我知道得很清楚了,你回去吧。”

我覺得韓春這樣一句話都沒問就讓我走,好像沒有把我講的事當回事,但又讓我沒有什麼可說的,隻好往出走,剛走到門口,韓春又叫住了我,我心裏一陣驚喜,韓春卻說:“這杏不摘可惜了,看街坊鄰居誰要,讓來摘。”我扭頭氣哼哼走了。

後來我知道,韓春第二天沒有到軍統處上班,而是騎著馬沿著西安城到雲陽鄉的路聽取各哨卡彙報近期工作情況。走到渭河大橋哨卡,韓春聽到了一個星期前有共黨在這裏蒙混過關被發現的事,軍統處還來人調查過此事,他想找當時當班的哨兵了解更詳細的情況,被告知那個哨兵因這件事提拔當連長了。

韓春回到西安城找了各醫院,在一家私人醫院得知有一個國民黨軍官頭部受了外傷,在這裏住了兩天,沒有大礙後被接走了,送來的長官不讓留下姓名。

韓春回到軍統處找李秉儒討要莊平的消息,李秉儒說:“你就不要知道了吧?”

韓春說,“為什麼?”

“是為你好,讓你避嫌。莊平是為你弟弟,你說你咋處理?”

韓春說:“槍斃。”

李秉儒說:“好,韓處長一向是一言九鼎。莊平在狄山監獄。”

韓春去了狄山監獄看你父親,你父親給你姥爺寫了一封托付後事的信讓韓春帶給了我。

第三天下午,我在韓家大杏樹下緊攥著這封信,睜大眼睛,屏住呼吸,聽完了韓春營救你父親的計劃。我雖然出生在雲陽鄉尚家堡,是尚懷道的女兒,身邊發生過多少次在敵人槍口下救人的故事,但像這樣驚心動魄的、自己參與的、救自己親人的還是第一次。

“大哥,這事必然會給你帶來麻煩,他們會懷疑你的。” 我懷著感激的心情提示眼前這個男人,又怕這個男人聽了後打退堂鼓,因此,我的臉緊張得蒼白而扭曲。

“沒關係,我有辦法對付。”韓春平靜地說。

“大哥,如果這事情失敗了,你不怕莊平或者我、或者我爸出賣你?”

韓春笑了笑,“那我就認了。”

“大哥,你放心,我保證莊平、我、我爸,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出賣你。”

韓春又笑了笑說:“這些都沒有意義,把事做好。你應該知道,這樣的事一點岔子都不能出。第一你要親自去雲陽鄉,記著拿著這封信,這信是我們見麵、你再次回雲陽鄉的由頭,萬一遇上了麻煩好解脫;第二你要給你爸把時間、地點講清楚,人提前到墳地等著,墳地裏有幾棵大樹,站在河邊就能看見;第三讓你爸千萬要用能幹的人,這跟打伏擊不一樣,目的是救出人而不是消滅敵人。”

我使勁點著頭,當時我心裏很激動,韓春能這樣交代我怎麼做事情是對我能力的信任。同時,我也為韓春能給我親自參與救丈夫的機會而心存感激。

當我聽完了韓春的授意,不想走,還想跟他說點什麼,但又覺得說什麼都多餘,這個人言簡意賅,大概不喜歡話多的女人,當時我很希望我這個醜丫頭能給韓春留下一個好印象。我印象中第一次見韓春是在跟你父親要結婚的前兩天,韓春送來了一對青花瓷瓶。他穿著一件黑色風衣,豎著領子,黑色禮帽斜斜地壓在眉骨上,眼睛鼻子若隱若現在禮帽的陰影裏,他的嘴角和下巴的線條堅毅如岩石。他的神情是有些冷峻,但對女人還是溫和的,尤其是笑起來。他左眼是有點斜,但並不影響他的英氣逼人。

接下來的事情在我的記憶裏,讓我感到聽起來驚心動魄的營救行動在操作起來的時候卻像照著地圖走路一樣簡單。那天,遊擊隊員裝成送葬的,將馬車趕到了墳地裏。夏季的炎熱陽光和豐沛的雨水,使關中平原的所有植物發瘋地生長,墳地周圍玉米葉片肥大、莖稈粗壯,高過了遊擊隊員的頭頂。透過一條上墳人踩出來的小路,可以望見從河邊蔓延到玉米地邊的蘆葦,蘆葦黑黝黝的,莖葉上滿是白色的絨毛。遊擊隊員在墳地裏休息了一會兒,看看頭頂西斜的太陽,順著小路走進了蘆葦叢,隱藏在蘆葦叢裏等待著行刑的人馬出現。

差不多半下午的時候,行刑的人馬出現了,一小隊軍人沒精打采地押著五個要槍斃的人,他們沿著河岸下到河灘,讓五個待槍斃的站在水邊麵對河水。就在他們要開槍的時候,遊擊隊員先開了槍,戰鬥很快就結束了。遊擊隊員帶著五個人穿過小路,上了馬車,馬車順著來路狂奔而去。韓春的營救計劃完美完成。

05

我在雲陽鄉眼巴巴地等著你父親,你姥爺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馬車,送我們到安吳,到了那裏和去照金的幹部會合,翻過嵯峨去照金。你父親沒有了後路,不能做孝子留在西安城了,隻有跟共產黨走了。

一天過去了,你父親沒有回來。

兩天過去了,還沒有回來。

第三天,韓冬捎來了話,你父親到鄭州投奔他四哥齊占田了。我罵你父親狗改不了吃屎。我與照金又一次擦肩而過了。

你父親到鄭州安定後,悄悄捎信回來讓我去。我婚後的幸福生活是從鄭州開始的,也終結於鄭州,短短的一年零一個月。

你父親給齊占田當副官,莊平的名字肯定不能用了,又改回到莊銘。莊平被共匪劫到了哪裏,軍統處眾口一詞是到共區延安了。至於共匪怎麼得到的情報,軍統處查了一陣沒有查出個子醜寅卯,而韓春又在大會小會上表過態,莊平他絕不姑息遷就,按軍法處置。撇清了關係。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齊師長說,老家就剩老爹一人了,他家是遭到了日本鬼子的滅門,一家大小幾十口人的頭掛在宛平縣城的城牆上示眾。你父親建議四哥把齊老爺接到鄭州來享天倫之樂。四哥說,老爹怎麼也不來,他要守著齊家的亡靈。

齊師長偏心,給你父親的薪水是西安城的兩倍,齊師長讓你父親把我接來,建個自己的小安樂窩,也好傳宗接代,戰亂時期,說不定哪一天就沒了,怎麼也要留個後。你父親聽了齊師長的建議。

到鄭州後,我發現你父親主要幹的事情是將齊師長的古董物件換成金條。齊師長有一個專裝金條的柳條箱,你父親換回來的金條交給齊師長,齊師長放進他的柳條箱裏,而鎮守鄭州的齊師長對鄭州的安危也不怎麼上心,讓他上心的除了柳條箱裏的金條外,還有太太的肚子。齊家是多大一家人啊,現在就剩他一人可傳宗接代了,齊家日後的東山再起一個是看他的金條,二個是看他的播種。可太太的肚子始終讓他白費力氣。總之,這個齊占田跟你父親給我描繪的齊占田相差甚遠。

齊師長的太太叫如玉,比我小兩歲,人如其名,皮膚白嫩,杏仁眼,瓜子臉,如果手拿小扇,往芭蕉樹下一站,就是那種回眸一笑換千金的畫裏美人。如玉老家在甘肅蘭州,到山西走親戚,被戰亂困在了山西,在她就要被日本鬼子強奸的當口,齊師長帶兵衝過去救了她。從此她就跟上了齊師長。如玉漂亮,但沒有文化,像齊師長這樣一個研究兵書兵器的人不是一個漂亮就能滿足的,齊師長常給你父親嘮叨,還是你的醜太太好啊,回家有個說話的,我那太太漂亮,可是你跟她說啥啥不懂,就是一個死花瓶,一點意思都沒有。

我和如玉處得如親姐妹,如玉除了陪齊師長睡覺吃飯之外,別的時間總跟我在一起,如玉整天為她的肚子發愁,她說,老齊幾次都要休了她,是她苦苦哀求,讓再等等她。她也不忍心讓齊家斷了後,如果再懷不上孩子,不用老齊攆,她自己就走了。我帶著如玉看中醫,調養身子,有時候為了一個偏方,我讓你父親開著車帶我們跑幾百裏路。聽說心情好容易懷孕,為了讓如玉快樂起來,我給她唱歌,如玉聽著好聽,就讓我教她,然後,她回去唱給老齊聽,她告訴我,老齊很喜歡聽她唱歌,老齊有個睡不著覺的毛病,聽著她唱歌就睡著了。後來,如玉真懷上了,再後來,我也懷上了。如玉心情好了,讓我教她唱歌,她非常羨慕我對著1234567就能唱出好聽的歌曲,如玉的嗓子也不錯,學會了就回去唱給齊師長聽,齊師長像哄傻瓜一樣說唱得好,如玉就高興得流出了眼淚。

當我聽你父親說韓冬來鄭州要策反齊占田,讓你父親牽線,就想到當初韓冬勸你父親投奔齊占田的目的了。

不管怎麼說,我的根子在共產黨那邊,我一直鼓勵你父親多為共產黨做事,希望共產黨早點勝利,戰爭早點結束。對於刺殺胡濟齋的事,我積極鼓動你父親抵住這個大漢奸的腦袋開槍,我就不相信他不死。

刺殺胡濟齋那天,我在家裏也很緊張,大著肚子在屋裏來回轉悠著。那天的天氣非常陰沉,彌漫的灰霜像個鍋蓋,蓋在城市的上空。我看著牆上的掛鍾,時間過了,我心裏謀算好的那一聲槍響還沒有傳來。後來,街上響起了激烈的槍聲,我想,你父親要做的事準是遇到麻煩了。事情就是那麼巧,在這當口,齊師長老家來的一個長工告訴了齊師長父親被共產黨農會活活打死的事情,盛怒之下,齊師長帶隊去旅社殺共產黨來使,而潛伏在齊家的趙媽提早一步到了旅社,胡濟齋和韓冬逃跑了。

韓冬他們的策反起義徹底失敗了。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中原大地在柳綠桃紅之後,迎來了鬱鬱蒼蒼的夏天,戰爭不會改變大自然的腳步,也不會改變人類繁衍的腳步,齊師長如願以償得了兒子,起名叫齊和平。我們得了女兒,我住的病房窗外有一樹木槿花,很漂亮,我就給你大姐起名叫小槿,此後,我給孩子起的名字就是我生完孩子後第一眼看到的我認為美麗漂亮的東西。和平比小槿大一個月。我奶水少,如玉的奶水豐沛,小槿有時候還要吃和平的糧食。

齊師長開玩笑說:“這小槿早晚是齊家的,盡管吃,吃的是自家的。等小槿百天的時候,我給訂酒席,順便給這兩個孩子把親訂了。小槿一看就是繼承了媽媽的頭腦、爸爸的模樣,和平一看就是繼承了爸爸的頭腦、媽媽的模樣,兩個孩子多會長啊!我們這兩個當爸爸的搞來搞去,還不是為這兩個小東西聚家底?”可是還沒有等小槿過百天,解放軍包圍了鄭州,兩個男人隻好扔下女人和孩子,突圍出城了。

我和如玉抱著各自的孩子,站在門前,看著荷槍實彈的隊伍消失在黑夜裏。齊師長和你父親都騎著馬,你父親一步三回頭地擰著身子看我們,夜色中,我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眼裏充滿了淚水,我當時的感受就是永別。你父親的馬鞍上馱著齊師長的柳條箱。齊師長說,金條留給太太們是個負擔,也不安全,太太們隻要把孩子照顧好就行了。

你父親和齊師長走後,我和如玉抱著孩子跟國軍軍官的家屬一起鑽進了防空洞。雖然沒有飛機,但是炮彈不知會在哪一刻落在我們的屋頂。在黑暗的防空洞裏,我看著包裹裏的兩個孩子,暗暗下著決心。我想,突圍是九死一生的事,如果他們死了,和平就是齊家唯一的根,小槿雖然是個女孩,也是莊家唯一的一棵苗,一定要保護好這兩個孩子。

後來,外麵就傳來了隆隆的炮聲,戰爭開始了,防空洞裏響起一片壓抑著的蛐蛐叫一樣的哭聲。我將小槿放在腿上,雙手合十,祈禱他們能安全突圍出去,台灣雖然遠,此去不知何日還,但總比血沃中原強啊。你太姥姥是虔誠的基督教徒,為此你姥爺專門修了座教堂,我從小耳濡目染,但又深受共產主義思想影響的我一直對上帝不置可否,可在這個時候,我的虔誠超過了你太姥姥。如玉也學著我的樣子,祈禱起來。

我們在防空洞裏待了一天一夜,開始的時候如玉有奶喂兩個孩子,後來奶水沒了,兩個孩子餓得都沒有了哭聲。後來防空洞口傳來了一個男人沙啞的喊聲:“出來吧,不要怕。”大家睜著驚恐的眼睛,不吱聲。那個聲音又喊:“我們是解放軍,不要怕,我們不會傷害你們的。”

我抱著小槿站了起來,如玉抓住我,“別出去,他們會騙我們的。”我說:“人家已經占領了鄭州,我們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裏,孩子會受不了的。”我抱著小槿第一個出了防空洞。

解放軍個個黑瘦黑瘦的,黃色的軍裝破破爛爛,他們疲憊地坐在地上,看著紅紅綠綠的官太太們一個一個從防空洞裏出來。一個當官的過來對我們說:“你們的男人死的死,跑的跑,你們都趕緊回老家吧,誰有什麼困難可以給我們講,誰要坐火車,在我們這兒登記,我們可以幫你們買票。”解放軍說話挺和氣的,還給了小槿一塊餅,那餅又黑又硬,根本咬不動。我當時穿的是緞子旗袍,小槿也是用小緞子被裹著,看到解放軍破衣爛衫,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在解放軍那裏登記了火車票,後來,我和如玉就帶著孩子坐火車順利到了西安城。你奶奶看到齊家的人像看到了親人,有好吃的好喝的都先盡著齊家娘倆。你奶奶說,可到報齊家恩的時候了,但如玉和孩子在西安城住了不久,就堅持要回娘家蘭州,我和你奶奶都勸不住,也就由她去了。我知道,如玉是看到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不願意添負擔。

06

沒有了你父親的經濟來源,我們是坐吃山空。雖然住的是大雜院,住房、水、電燈也都要錢啊,家裏的電燈你不用,院子裏的公用電燈你也要交錢啊,院子裏拉車的、修鞋的、打更的,依然說說笑笑,可最愛說笑的你奶奶早已笑不出來了,她那擺龍門陣的高嗓門從你父親失蹤那天起,就消失了。你奶奶的目光像院子裏那盞忽明忽暗、飄忽不定、瓦數很低的燈光,落在沒有丁點持家過日子經驗,也同樣惶惶不安的我身上。其實你奶奶很清楚,我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帶著這一家人回娘家,我開始不願意,可盤算再三,即使自己重回醫院找到工作,也養不活一家三個女人和一個孩子,雖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娘家也還是嫁出去的姑娘的退路。

這時的雲陽鄉已基本解放,國民黨方麵的政府和軍隊幾乎沒了影子,共產黨方麵的遊擊隊、農會由地下轉到了地上,活躍在四裏八鄉。這片紅色的土地隻等著解放軍來接收。早年家裏主事的你太姥姥已病故,你姥爺和舅舅在外麵事業幹得如火如荼。你現在的姥姥隻比我大六歲,拉扯著弟弟妹妹好幾個孩子住娘家,尚家大院大門緊鎖已數日,而這個時候我拖家帶口投奔娘家了。

我們在三原下了火車。你奶奶建議不要雇馬車,先步行走著看看,我知道你奶奶這是想在路上碰見好心的馬車夫捎上腳好省錢。我背著孩子,你奶奶和姑姑帶著行李艱難地移步出了站,拐上了通往雲陽鄉的三旬公路。你奶奶和你姑姑肩上搭的、胳膊肘?的、手裏拎的全是行李,遠一點看過去,隻見行李不見人,我背著孩子比較輕鬆,負責擋車,我是本地人,雲陽鄉到縣城的馬車比較多,也許會碰上熟人。我走一小段路站住回頭望,看看有沒有馬車過來,趕馬車的會不會是熟人。看到沒有搭車的希望,再走上一小段路,再站住回頭望。你奶奶和你姑姑低著頭趕路,負重必快行,但這麼多的行李又能讓她們走多快呢?

有一輛膠皮輪子的馬車過來了,我看到身披黑粗布褂子的薑令顯抱著旱煙杆坐在車轅上,煙荷包吊在煙杆上晃悠著,顯示出主人優哉樂哉的舒坦勁兒。近前了,我認出這車是我家的,那拉車的馬也是我家裏的,這套車接送過我多少回的,隻是車把式不是長工李叔了。那馬也認出了我,打起響鼻跟我打招呼,車從馬路中間向我靠過來。我喜出望外,向馬路中間走了一步,招手叫著“薑大哥”。你奶奶和你姑姑見狀也往馬路中間走,但薑令顯打了那匹馬一鞭,馬車拖著塵土躲過一家老小的身體疾馳而去。這是怎麼回事呢?你奶奶說,“惠,沒關係,我們再攔,你薑大哥可能沒注意到。”但我確定薑令顯看見了我,也聽見了我的喊聲,但他卻趕著馬車飛馳而過了,像躲災難一樣。後來我們搭上了一個陌生人的馬車。

這是我走了無數遍的回家的路,小時候跟家裏人上三原縣趕集,後來在三原縣城上中學,再後來去西安城,來來回回,眼前都是熟悉的景色。村莊、田野、誰家墳頭上的那棵大樹,都是那樣熟悉,但我心裏的感覺是那樣的陌生和冰冷,我感覺不是回家,是在投奔一個能有飯吃、能落腳的地方。目前的政治形勢本來就讓我對這樣的投奔惶惶不安,薑令顯趕著我家的馬車卻不搭理我,就更讓我感覺不好了,尚家是顯赫的名流,我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冷遇,何況薑令顯是從山東投奔尚家的遠房親戚,曾受惠於尚家。這一年多娘家發生了什麼?馬車過了涇惠橋,過了斜裏趙的蘆葦蕩,到大裏村了,我的心越發慌起來。馬車從村中間穿過,碰到了好幾個熟人,“回來了?”“呃,回來了。”跟往常一樣打招呼,但我還是感到了異樣。過了大裏村,就走在我娘家的土地上了。玉米已經收過了,黃豆也收過了,正在收的是紅薯和蘿卜、白菜之類的小秋,這個時候空曠起來的土地的景象是我非常熟悉的,讓我感到陌生的是我家土地的地頭上插著一連串的木牌,木牌上寫著村裏人的名字,這牌子叫地樁,這麼說我家的地變成了木牌上這些人的了?這是土改了?

馬車把我們送到了尚家堡大門前,你奶奶感動地急忙從行李裏拿出一雙你父親的膠鞋送給了車把式。

這時候,西山山頭的夕陽即將熄滅,天色已晚了,而尚家大院門上落著一把大鎖。我看著這一家老小,眼淚在眼眶裏轉圈。

你奶奶說:別難過,過河脫鞋,上山打柴,到哪兒說哪兒的話,想想哪兒有破廟之類的地方能讓我們先安下身?

一條狗跑過來,嗅了嗅我的腳,瞪眼看著一家老小,似乎明白了什麼,對我搖搖尾巴,跑了。這是我家的大黃。大黃跑過木橋,在對麵的田野裏引來了一輛毛驢車來,趕車的是李叔。李叔招呼道:“是大姑娘回來啦?”村裏的長輩們都把我叫大姑娘,平輩叫大姐,晚輩叫大姑。李叔看到這一家人的尷尬處境,憐惜地說:“如果要住長久了,先去城角窯住吧!銀子家蓋了新房,春天剛搬走。”

我猶豫不定,你奶奶對我說:“你這拖家帶口的,還是獨家過日子好,不要打擾娘家人了。”見我還是沒吭聲,你奶奶轉身對李叔說:“她大爺,你說對嗎?”

李叔說:“對,大姑娘,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娘家再好,已經不是你的家了。”

聽到李叔的話,我感到臉上的血在流失,我說:“那就住城角窯吧!”

暮色中,大黃在前麵撒著歡領路,李叔抓著驢籠頭驅驢往前走,你奶奶抱著小槿坐在車幫上,我提著小皮箱,你姑姑背著書包跟在驢車後,走上了去城角窯的路。路麵坑窪不平,顛得小槿哭起來,驢不滿地回頭打噴嚏,把發酸的口氣噴給坐車的人,李叔罵了一句,“沒良心的,不認識大姑娘了?這點力都不想出?”

我問李叔:“我看薑令顯趕著我家的車,咋回事?”

李叔說:“這人啥德行你不知道?說是借車,其實根本就不想還了,他想先占下,怕分尚先生財產的時候分給了別人,你可能看見了,地都分了,白給,還有人挑肥揀瘦,亂占亂搶,沒辦法,最後是抓鬮。你看吧,分尚先生家當的時候還有一亂。”

我“呃”了一聲,再沒有說話。

城角窯指的是在城牆西南角的兩孔土窯,是你姥爺在此安家落戶時打的,以後家裏發達了蓋了大院,就成了投奔到和村的人家的臨時住處。窯前是一片用籬笆圍起來的院子,院子裏兩棵胳膊粗的棗樹,樹下放著一張粗糙的石桌。院外是一片空地,還有一口井。初來乍到的人家,有這些基本就能安身了。你姥爺可能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女兒會落難到城角窯。你奶奶對城角窯很滿意,多天來沒有出現的大嗓門出現了,你奶奶大著嗓門說:這窯前沒院牆好,看得遠,一眼能望到莊稼地的那頭。你奶奶指著西邊的大渠岸問:那是條大渠吧?還有個大橋,大橋上的柳樹多少年了,那麼大?李叔說:那叫雲惠渠,是尚先生號召修的,咱這都是雲惠渠水澆地。你奶奶又問:那雲惠渠的水哪兒來啊?李叔說:北麵有條河,從河裏引上來的。你奶奶又往南看著說:一眼就能看到那頭的村,都叫什麼村?李叔說:西邊的叫城角村,東邊的叫小李村。你奶奶又往東看:那是果園吧?李叔說:是尚先生的果園,穿過去就是咱的村,我就在村裏住,是尚先生給蓋的房。你奶奶說:惠常念叨你呢,她是坐你的車長大的,以後還要多仰仗你呢!我從窯裏出來,讓李叔回去休息。

你奶奶拿出你父親的一件襯衣給李叔,李叔說這使不得,我說:落難了,沒有啥好東西給李叔送,拿著吧!李叔拿上了,趕著驢車進了果園。果園裏有一條通往村裏的路,是曾經住在城角窯的人為方便踩出來的。

你奶奶顛著半解放的腳到了井邊,探頭往井裏看,快樂地喊道:“惠,井裏有水,能望見人影呢。”隨後直起腰,望著空地說,“明年開春我就把這片地開出來種莊稼,無論走到哪兒,隻要有水有地,就不怕了。”

總算安頓下來了。黑暗籠罩了大地。田野裏枯幹的氣息迎麵撲來。冰涼的風聲纏綿在城牆上的野草和雜樹上。狗的叫聲在東邊的村裏。小李村誰家的驢 “啊籲籲,啊籲籲”叫著,聲音穿過空曠的田野,有幾分孤獨和淒涼。我坐在石桌上,木雕一樣望著看不見的夜色遠方,心裏對你父親說:我把媽和妹妹帶到我娘家了,你無論是死是活,都到我娘家找我們吧!

你姑姑像隻貓一樣偎在了我身邊,說:“嫂子,我是不是不能上學了?媽說讓我趕緊嫁人,家裏好少一張嘴。”

我說:“讓我緩過這口氣,送你去縣城上學。”

你姑姑高興地一轉身進窯裏了。在母親和哥哥的庇護下,你姑姑從來不知愁,家裏現在落到什麼地步好像一點感知都沒有,以前沒有跟著你奶奶挑剔過我,也沒有說過我好,頭腦裏好像什麼東西都不裝。

你奶奶到了我娘家仿佛找到了歸宿,有條有理地操起家過日子。看到土窯裏亮起黃茸茸的燈光,看到一縷潔白的、孤獨的炊煙從長滿茅草的城牆頂上升起來,熱辣辣的淚水從我眼睛裏流出來,一個不知兒子死活、在兒媳婦娘家棲身的老人能這樣踏實地過起日子,我那惶恐的心也安靜下來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培英學校找工作。培英學校是我父親創辦的,我又有相當的文化水平,所以我很順利地得到了教師職位,薪水是每月一鬥麥子,半鬥玉米。我做的第二件事是衝破你奶奶的阻力將你姑姑送到縣城中學繼續上學。此一時彼一時,你奶奶現在崇尚的不是文化,是糧食。你奶奶說:我們沒有土地,吃什麼?要出去拾,秋下來拾秋,麥子下來拾麥子,春夏秋要挖野菜,冬天要拾柴,這樣我們才能活下去。你奶奶想讓你姑姑幫她幹這些,我堅決不同意,除掉我繼承了娘家崇尚知識的遺傳外,我還想,你姑姑還有改變命運的機會,不能就這樣完了。為了讓你姑姑上學,我賣掉了自己私房唯一值錢的東西—— 一根金簪子,那金簪子是我死去的娘留給我的念想。

你奶奶首要做的是抓緊時間拾秋,趁田裏還有可以充饑的東西可拾,抓緊拾回來,兒媳婦掙回來的糧食,大部分讓女兒帶到學校交了口糧,剩下的哪能夠吃啊?出身貧苦的你奶奶知道,曠野裏被丟棄的什麼東西可以拾回來充糧食,什麼東西可以曬幹了儲存起來過冬。你奶奶想到我娘家過日子就是這個原因,廣闊肥沃的關中田野,可以長出多少能吃的東西啊!而米糧倉的人對糧食沒有顆粒歸倉的追求,總會丟掉一些糧食在田裏。

深秋,燦爛的陽光照耀著一片收獲過的曠野。一個頭頂藍頭巾的老婦人彎著腰在曠野中忙碌著。一匹馬或馬車從遠處的馬路上跑過來,馬蹄發出清脆的聲音。老婦人直起身來,陽光耀得她眯起了眼睛……上了年紀的和村人記得,尚先生的親家母就是這樣出現在他們的記憶裏。到了農村,我才知道你奶奶有頭疼病的病根,被曠野的野風吹得時間一長,頭疼病犯了,你奶奶是有準備的,帶回來一塊藍頭巾。

你奶奶有時在玉米地裏拾秋。深秋了,玉米稈早已挖倒,農民們想讓它倒在地裏幹透了再拉回家燒柴,這正好讓你奶奶拾秋。你奶奶知道,長得小的棒子有時候不會被收獲人發現,藏在玉米稈裏,風吹雨打也不一定會壞,剝開皮,裏麵照樣是金燦燦的棒子。你奶奶有時在紅苕地裏拾秋,用小?頭把那可能藏著小紅苕的土刨開,拾紅苕比拾玉米的好處是不會撲空,拾不到紅苕可以拾到紅苕根,拾不到粗根可以拾到細根,還有紅苕秧,都可以曬幹儲藏起來慢慢吃。所以,拾紅苕你奶奶總是滿載而歸的,籠的底下是紅苕,上麵是根,再上麵是秧,一直到籠襻上,塞得滿滿的。你奶奶去蘿卜地、白菜地拾秋也是一樣,蘿卜纓子、白菜幫子、白菜根都拾回來。窯前的院子曬起了黃的玉米棒、紅的紅苕秧、白的白菜幫,雖說那些東西又小又醜不成樣子,但給荒涼的城角下增添了過日子人家的氣象,讓人看著踏實。

其實,你奶奶並不是一心一意想在這裏生活,無論在曠野裏還是在城角窯忙碌,耳朵不忘記傾聽遠處傳來的馬蹄聲,她幻想著那馬蹄聲跟自己兒子有關係,這是你奶奶想到雲陽鄉的另一個理由,兒子一旦還活著,會找我們的,在西安城找不到,就會找到這裏來。如果兒子回來了,她就帶一家回河北老家去,盡管那裏地無一壟房無一間,但那裏是自己的家鄉啊!你奶奶想回河北家鄉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在這裏受欺負。農村人欺生,你奶奶是知道的,但是她以為有親家這個大神,小鬼不敢招惹,可她忽視了這是一塊紅色的土地,她們的到來無異於給這紅色土地上掉了一滴墨汁。她受人攻擊的首先是她的鄉音,無論她是走在路上,還是在田野裏,總有這樣的話傳進她耳朵,“你撇洋腔是啥意思?顯你是城裏人?城裏人不要到我們鄉下來啊!”於是,你奶奶努力學習陝西關中話,一個老太太要改變鄉音,可以想象那說出來的話是怎麼樣的南腔北調。你奶奶的陝西話在村裏流傳出好多笑話,小孩子見了你奶奶就學羊叫,原因是陝西人把“媽”的音發成“麻”,你奶奶把“媽”發成了羊叫聲。村裏有一個男青年生著一雙羊一樣滾圓外凸的金色眼睛,綽號羊眼。有一次,你奶奶從紅苕地回來被他攔住了。羊眼瞪著眼問:“你是誰啊?到我們這兒拾東西。”羊眼把你奶奶的籠奪過去,把東西倒在地上,見都是些豬羊都不吃的紅苕根和秧,不甘心,用腳尖扒拉來扒拉去,終於見著了幾隻手指粗的小紅苕,便用腳尖挑出來,一個一個碾爛半截,然後揚長而去。

這天晚上,羊眼的娘端著一盤蒸好的紅苕來了,大罵羊眼不是東西。羊眼娘說:要不是尚先生收留我們一家,我們還不知在哪裏要飯呢。讓你奶奶不要跟個吃屎的娃生氣。你奶奶感動得落了淚,看到羊眼娘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褲子,便把自己一條七成新的褲子送給了羊眼娘。你奶奶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給羊眼娘的一條褲子讓清冷的城角窯熱鬧起來,有人端著一碗麵粉,有人提著一串玉米,有人帶來了一大堆好聽的話。我不讓你奶奶給他們東西,你奶奶怕得罪人,也想得到人家帶來的東西,就偷偷地送,最後,你奶奶幾乎沒有了自己換洗穿的衣服,如果不是我硬把你奶奶手上的銀戒指摘下來藏好,恐怕你奶奶也送人了。我後來才知道,你奶奶怕得罪這些人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怕這些人煽惑我趕她回河北老家。最早得到她好處的羊眼娘對她說:已經有人給惠耳朵吹風了,吹這風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真心關心惠前途的,惠才二十三歲,趕走了你們娘倆拖油瓶,與國民黨反動派徹底脫離關係,好嫁人;一種是怕你們在這兒要分我們的地,現在的地隻是臨時大概分了先種著,等解放了要細分。你奶奶害怕極了,如果我被這風吹動了,她不但會失去立足之地,還會失去孫女,沒有了兒子,孫女就是她的命根子。還有,如果兒子還活著,兒子找來了,媳婦和女兒卻成了別人的,讓兒子怎麼受得了?兒媳婦在兒子心裏的位置她是知道的。你奶奶知道我心軟善良,便唆使小槿哭著對我說:不要趕我奶奶走,我不要新爸爸。我讓你奶奶放心,可你奶奶還是唆使小槿這樣纏我哭鬧。這讓我心煩。令我心煩的還有你奶奶的媚臉,看我回來了,趕緊接過包,幫忙脫外衣,然後打洗臉水。吃飯的時候,你奶奶老盯著我的碗,等著給我盛飯。我不讓你奶奶這樣子,你奶奶還是這樣子。盡管你奶奶這一套惹我煩,但很有用,看到你奶奶這樣可憐,我就是有那想法也不忍心。

地裏實在沒有秋可拾了,你奶奶開始拾柴。要讓一家人過好冬天,有吃的還要有燒的。麥田裏遺落的棉花稈,玉米田裏的玉米根,還有路邊溝渠岸的幹枯的茅草,都是你奶奶攬進城角窯的寶物。你奶奶總是挎著一個大老籠,拿著竹筢子和一條繩子出去,回來的時候遠遠地你看不見人,看見的是一大捆柴草在蹣跚地移過來,漸漸地你才看清了馱著柴草彎曲著走過來的人。要不是看見藍頭巾和半解放的腳,我不大敢認出那是年過六十的老婆婆,甚至認不出那是個女人,那不是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老女人能背負的重量和體積。你奶奶把柴壓至籠襻上,還要再往籠襻上放一捆柴,她的頭與地麵平行著,脖子探出很長,雙手從脖子一側拉住背後捆柴的繩子,這樣能減輕繩子勒肩頭的疼。我讓你奶奶少背點,你奶奶答應著,但下一次還是這樣。你奶奶的背駝了,腰彎了,一個硬朗挺直的老太太,轉眼就彎成了幹蝦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