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來了的時候,我看見羊眼娘穿的皮襖有些眼熟,問你奶奶,果然,你奶奶把自己都舍不得穿的皮襖送出去了。你奶奶說:我曬皮襖的時候羊眼娘看見了,說要借穿幾天,是人家治住了那些追著我學羊叫的小孩,我怎麼能不借呢?
我知道你奶奶受欺負,可我能有什麼辦法呢?隻有我知道自己是多麼虛張聲勢地保持著尚家大小姐的風範,也隻有我知道那尚家大小姐的風範是多麼脆弱,我的處境是多麼虛偽而難堪。我曾經不僅是尚家大小姐,而且是這十裏八鄉的名人,第一次是還在培英學校上學的時候,自作主張,帶領宣傳隊,步行三十多裏路到淳化縣的國軍駐地演出宣傳共產黨的節目,國軍看是一群小孩子,管了一頓豬肉臊子麵,用卡車送了回來,這件事被當作一個笑話在充滿花香的田野裏廣傳。那時候在人們的眼裏我是一個激情飛揚,對政治充滿了熱愛,好出風頭的瘋丫頭。第二次就是給朱德獻花,父親與朱德並排坐在主席台上,女兒獻花,尚家那時候真是好風光。第三次是嫁給一個國民黨軍官,因為這太出人意料了,尚先生的女兒、一個從小追隨共產黨的女子怎麼嫁給了一個國民黨?尚先生怎麼會同意?直到現在,好多人都不明白。
現在,尚家大小姐顯然是落難了,可以想象,人們可以演繹出多少千奇百怪的尚家大小姐落難記。這些落難記在深秋的風裏,穿過張家的屋簷李家的樹梢,啊啊呀呀地從村莊的上空飛向四麵八方。還有那些目光,無論我走到哪裏,都能感覺到有躲躲閃閃的目光,就是迎麵碰見的人目光也是躲躲閃閃的,臉上的笑容像豆腐渣,不一會兒就會從臉上掉在地上,露出的麵孔無論是惋惜的,還是冷淡的,絕沒有了以往親熱的、欣賞的表情。我很想逃離,想帶著這一家人到別的地方去,可天下之大,哪裏有我落腳的地方?我隻能把笑容調解得淡淡的,不亢不卑,跟往常一樣打招呼或拉幾句家常。我依然用火夾子卷頭發,依然把眉毛修得如彎月,依然穿旗袍高跟鞋,盡管高低不平的路幾次讓我差點崴了腳。保持尚家大小姐的風範,在這點上出身貧寒的你奶奶與出身名門的我思想高度統一,你奶奶每天晚上都要把我第二天穿的旗袍放在桌子上,用燒熱的大瓷碗壓得平展展。
我盡管衣冠光鮮,盡管沒丟尚家大小姐的風範,但是,眼神裏的哀傷和神情裏的淒苦是掩蓋不住的,於是,就有好心人給我建議把那娘倆趕回老家去,自己帶著孩子重新嫁人,重新開始新生活。但是,無論這些人怎麼給我說,我從來沒有動過要趕走你奶奶和你姑姑的念頭,老人沒有了兒子,老家也沒有親人,趕她們走我做不出來。同時我覺得,我們吃的雖然跟過去我家牲口吃的精料差不多,住的是破窯洞,但是,我回到家裏,有老人和孩子迎上來,坐上熱炕頭給孩子講故事,這樣的家我是舍不得毀掉的。
07
無論天下是誰的,土地歸誰所有,春天還是按照她萬古不變的腳步來到了雲陽鄉這片紅色的土地。麥田照樣返青,小草照樣發芽,楊樹、榆樹、柳樹照樣生出清香的嫩葉。畫眉、喜鵲、長尾巴佬照樣像每年春天一樣繞著城牆上的樹枝高聲歡叫。隻有人,沒有像往年一樣用釘耙梳理睡了一冬天的麥田,沒有像往年一樣用架子車將漚了一冬天的肥拉到待播的空地裏去。這個春天,人們認為神聖而重要的事情不是春播,而是解放。雲陽鄉要解放嘍,盡管這是沒有懸念的預期,人們還是為即將到來的解放軍而欣喜忙碌。
解放軍要到來的消息是你姥爺和你舅舅從照金帶回來的。他們父子一回來,便領導起他們的組織準備迎接解放軍。他們要在解放軍到來之前安排好吃住,搭好開歡迎會的台子,組織好夾道歡迎的群眾,街頭巷尾張貼標語也是必須要做的。培英學校的師生每日操練呼口號、搖花朵。雲陽鄉整個沉浸在一種特殊的節日氣氛之中。
解放軍要到來的前一天,盡管已經家喻戶曉,你舅舅還是騎著自行車,揮著小紅旗,向沿途的村莊傳播這個消息。
你舅舅騎車穿過城角村,揮著手中的小紅旗喊,“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解放軍於明日上午太陽升到屋頂時過清峪河大壩,大家要提前到達大橋西側劃定地點歡迎,不要亂站。”
你舅舅騎車穿過小李村,揮著手中的小紅旗喊,“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解放軍於明日上午太陽升到屋頂時過清峪河大壩,大家要提前到達大橋南側劃定地點歡迎,不要亂站。”
你舅舅騎車穿過大裏村,揮著手中的小紅旗喊,“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解放軍於明日上午太陽升到屋頂時過清峪河大壩,大家要提前到達大橋東側劃定地點歡迎,不要亂站。”
你舅舅手中的小紅旗是紙糊的,揮到第二個村就剩一光杆了,這並不影響什麼,你舅舅揮著光杆照樣將這一人們都早已銘記在心的消息再傳播了一遍。
我和你舅舅兄妹倆性格在骨子裏很相近,處事風格卻大不一樣,你舅舅是高調的熱情粗放,我是低調的寧靜細致。在你舅舅騎著自行車走村串戶的時候,我在培英學校教室裏帶著幾個手巧的女學生做花。做花我是行家裏手,以前,雲陽鄉大凡慶典之類需要的花基本出自培英學校師生之手,這不僅是因為學校的趙老師是做花的行家裏手,還因為學校種有常青植物冬青,可就地取材做花枝,還有用不完的紅紙。為什麼有用不完的紅紙?因為培英學校是雲陽鄉文化人集中的地方,是革命傳單、標語、橫幅、革命歌曲的集散地。做花的技巧是我的班主任趙老師傳授的,我們做的花有的戴在了八路軍的胸前,有的掛在大會的橫幅上,獻給朱德的花束是趙老師親手做的。現在我是老師,我帶著學生給解放軍做花,我承接著趙老師的經驗,帶著學生一起做給大會上掛的大紅花和給解放軍戰士戴的小紅花,做完了就放學生回家了。我親手要做的是明天要獻給在主席台上講話的解放軍首長的花束,花要全方位立體呈半開狀態,要結結實實固定在冬青枝上,千萬不能當學生捧著花獻上去的時候,花朵掉下來,所以我要靜下心來親自做,除了對質量要讓自己放心以外,還有一份崇敬英雄的情緒。
明媚的春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我手上。我的手指早已被紙染紅了,手背上有水痕,那是我控製不住掉下的淚滴。做花是不能哭的,淚水掉在紅紙上,紙上會留下白色的汙漬。開始沒小心,掉在了一朵花上,我隻好將那朵花摘下來重新做。但是,我又控製不住淚水,便小心著,讓淚水滴在手背上。我一邊做著花,一邊悄悄地哭,如果是從前,該多好啊,我會像你舅舅們一樣興高采烈地迎接雲陽鄉的解放,迎接解放軍。從前,我做花的時候是那樣的心花怒放,想到我親手做的花獻給了做著我向往的事業的人,心中充滿快樂和幸福。現在,我心中充滿酸楚和悲傷,我不是不希望雲陽鄉解放,那是我父兄的向往,也是我自己的向往。也不是後悔自己嫁錯了人,你父親在我心中的地位從來沒有因為政治壓力和生活困境而動搖過。我真是說不清楚,為什麼淚水止不住。當我想到我親手做的這束花將非常風光地落在一位解放軍首長的懷抱中,又有一種熟悉的幸福感。花束終於做好了,我把它插在裝了大半瓶涼水的熱水瓶裏,搖了搖,質量沒有問題,我轉著圈檢查了一遍,朵朵都做得很精致,分布得也恰是地方,我這才放了心。
解放軍要到來的這天早晨,你奶奶早早起來打扮我,用火鉗子把頭發夾得蓬鬆略帶波浪,似隨意而確是非常用心地提起來,用普通卡子卡在耳朵上方。你奶奶在齊家是伺候過齊家少奶奶和小姐的,對打扮女人這方麵的品位和技巧是不容我質疑的。我說:這是帶著學生歡迎解放軍,又不是登台演戲。你奶奶說:你不想想,帶學生的老師是最顯眼的,四裏八鄉都聚堆兒,你是尚先生的女兒,曾經是出了名的鳳凰,如今鳳凰落架了,落架的鳳凰是個啥樣子?大夥寧願不看解放軍都要看你。
你奶奶說得沒錯,當我帶著學生走向規定地點的時候,就發現早到的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到了我身上,稍遠一點的悄悄一個指給一個。我微微笑著,與認識的人主動打招呼。
解放軍終於來了,浩浩蕩蕩跨過清峪河大壩,沿著雲惠渠岸大路開過來。首長們騎馬走在中間,兩邊是舉著紅旗的士兵,馬和人都是那樣的雄赳赳,氣昂昂,昂首闊步。前些天,你給我看你用手機拍攝的照金紀念館二樓《陝甘邊革命英雄紀念展》中一幅描繪八路軍從西北革命根據地東渡黃河開赴抗日前線陣勢的油畫,我聯想到了解放軍從照金開來進入雲陽鄉的那種陣勢,那種陣勢是銳不可擋,氣貫長虹。宋北辰就是畫正中那個揮鞭策馬的軍官的樣子,你可以再好好去看一看那張油畫。
大概是北邊山裏氣溫低,解放軍還穿著棉衣,長途行軍和這裏氣溫變高,解放軍臉上淌著汗,有的帽簷都被汗水浸透了。從黃土高原而來,解放軍的肩上、帽子上、半截褲子都落滿黃土,大概是由於用手在臉上抹過汗的緣故,很多人臉上都抹得跟大花貓似的,引得有人偷偷地捂著嘴笑。
大部隊迎麵過來,黃土也飛揚而來。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你舅舅騎著自行車,手裏換上了用紅綢子做的小紅旗,沿路來回跑著,帶領群眾歡呼。我帶著一群學生,站在最顯眼的位置,當然要表現得出色。學生們個個用紅紙染了臉蛋,跟著我整齊有素地揮動手裏的大紅花,喊著歡迎。騎馬走在最前麵正中的一位解放軍首長對我笑了笑,也許是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時間長了一點,也許是他的笑含義模糊或豐富,讓周圍的目光轉到了我的身上,我頓時感到自己喊歡迎的聲音有些僵硬了。這位解放軍首長是個瘦高挑,穿著寬大的老羊皮大氅,可能是受不了熱,皮大氅大敞著,領子上的羊毛和大氅裏麵露出的羊毛隨風翻卷。他看起來隻有三十多歲,但從他所處隊伍的位置判斷他應該是這支隊伍的最高長官。
我審視自己,我特別嗎?那天我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夾布旗袍,套了一件青色坎肩,夾在還有些冬天色調的人群中,確實有些太清素了。
是的,我猜得沒錯,在稍後的歡迎會上,這位解放軍首長坐在中間的位置,一邊是你姥爺,一邊是縣長衛民生。解放軍首長已經脫掉了皮大氅,換上了單軍裝,臉和頭發也洗幹淨了,頭發濃黑,眼睛明亮,看上去非常精幹年輕,他臂上箍著一個寫著“雲陽鄉軍管會”的紅袖標。歡迎大會由涇陽縣縣長衛民生主持, 他家在小李村,是你姥爺培養出來的,我們從小就是同學。衛民生向各位父老鄉親介紹說,他身邊的這位首長是解放雲陽鄉的解放軍四十七師師長宋北辰,現在雲陽鄉由軍管會接管,宋師長是軍管會主任,是今後雲陽鄉的最高長官。我抱著那束要獻給這位師長的花,坐在學生當中,花是讓一個漂亮女生獻的,我怕學生弄壞了,自己先抱著。我望著主席台,走了一會兒神,想到八路軍一一五師開誓師會的情景,也是在這個地方,我父親也是這樣坐在主席台上,宋北辰坐的地方坐著朱德,我也是這樣抱著花坐在台下,那時候我是一個有誌加入共產黨的少女,對照金充滿向往。現在,我是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太太,失去了去照金的資格,那時候看到共產黨領導的軍隊感到親切,現在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我周圍有些騷動,坐在身邊那個等待獻花的女學生對我說:“快,尚老師,是讓你獻花哩。”我詫異地抬頭看台上的衛民生,衛民生向我投來肯定式示意。我抱著花站起來。
會場嘩然。
你姥爺在台上、你舅舅在台下帶頭鼓起掌。然後,會場響起一片掌聲。
讓一個逃跑的國民黨反動派的太太給解放雲陽鄉的解放軍首長獻花?多虧解放軍首長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否則獻花會當場被拒!我也是事後才感到了心驚肉跳。這是大會主持人衛民生一時心血來潮,自作主張宣布由培英學校尚惠老師上台給解放軍首長獻花的,一旦宣布,覆水難收,所以,老狐狸尚先生帶頭鼓起掌,小狐狸尚致在台下鼓掌,趕緊讓這件事過去,不要讓解放軍首長發覺不正常,造成不可收拾的場麵。事後衛民生對我的坦言說:你以前給朱德獻過花,給宋北辰獻花是抬舉宋北辰,有啥不合適的?而他對你姥爺說:看到惠這樣,我心裏很難過,我不知道該怎麼幫她。我想通過這件事讓那些長狗眼的人看看,惠還是惠,還是人尖尖、油花花。
我很感動,但我不希望衛民生因為我政治前途受影響,我現在是一個會給別人帶來晦氣的女人,我對衛民生說:以後不敢這樣意氣用事,離我遠點,不然你會吃虧的。
08
解放軍的到來標誌著雲陽鄉的徹底解放,也標誌著雲陽鄉全麵實行軍管製,遊擊隊、農會全部服從解放軍改製和管理。過去的遊擊隊解散,以地域為單位劃分成立了民兵縣大隊的雲陽鄉中隊,曾被韓春追得失蹤了八年的黑饃不知從哪個地縫裏蹦出來了,任中隊長,黑饃背著一支嶄新的步槍,帶著幾個民兵,吆三喝四,逢人便誇耀槍是解放軍發的,是照金造。在這一點上,黑饃跟我一樣,充滿了對照金的崇拜。解放軍的到來使雲陽鄉處處充滿了激情,但是,解放軍的到來也給雲陽鄉人民帶來了糧食的壓力,我的薪水由每月一鬥麥子半鬥玉米改為半鬥麥子兩升玉米。你奶奶去年秋天儲存下來的可以充饑的豆子、玉米、蘿卜幹沒有了,連紅苕秧都沒有了。所幸的是春天來了,榆錢、槐花、苜蓿、地裏的野菜都可以充饑。
離城角窯不遠的地方有一塊苜蓿地,村裏人在那裏掐苜蓿。我對你奶奶說,糧食都不夠吃了,別人看上的東西,我們要遠離,如今我的話就是聖旨,你奶奶就去麥田裏挖野菜,麥子剛起身,壟上的野菜長得嫩綠,你奶奶蒸的野菜團就是我們的主食。村裏人掐完了苜蓿去麥田裏挖野菜,怕惹事,你奶奶帶著小槿過雲惠渠那邊去挖野菜。脫掉了棉衣,小槿已經會站了。由於太餓,你奶奶常常是一邊挖一邊吃,把嚼爛的野菜末子給小槿嘴裏喂一點,婆孫倆嘴角常常掛著綠汁。
有一次,你奶奶挖菜,讓小槿趴在麥田裏自己玩,忽然聽到小槿大哭起來,你奶奶抬起頭,看見黑饃帶著兩個民兵圍住小槿,黑饃的槍口頂著對準了趴在地上仰頭大哭的小槿的腦門。你奶奶扔掉鐵鏟,趕緊跑過去,摘下頭上的藍巾捂住小槿的眼睛。
“那就打死你,” 黑饃將槍口向上提了提,抵在了你奶奶花白的頭,“打死你個國民黨的娘。”
小槿的哭聲驚動了渠岸上遛馬的一個解放軍,那個解放軍一邊大喊著“放下槍”,一邊騎上馬從岸上斜衝過來,奪下了黑饃的槍,嗬斥道:“幹什麼?”
黑饃說:“她就是殺害我們遊擊隊員孫地娃的國民黨特務莊平的娘。”
解放軍說:“那也不能對他娘開槍。”
黑饃嘿嘿笑了笑說:“我隻是嚇唬嚇唬她。”
你奶奶顫抖著說:“我兒子過去一直在西安城,怎麼能跑來殺你們的遊擊隊員?”
黑饃對解放軍說:“我給你說過的,莊平是尚先生的女婿,夥同趙富貴搶了我們的糧食,我帶領遊擊隊半路截糧,孫地娃被打死了……”
解放軍擺了擺手,製止黑饃說下去,“這事軍管會會調查清楚,你不能私自開槍殺人。槍我先拿著,你走吧。”
黑饃帶著人氣呼呼地走了。
解放軍對你奶奶說:“老人家,解放軍不會讓人隨便殺人的,帶孩子回去吧!”
聽到解放軍和藹的聲音,你奶奶大著膽子抓住了馬韁繩,申訴道:“趙富貴是誰?我兒子怎麼可能跟趙富貴搶糧食,尚先生有的是糧食啊!”解放軍說:“老人家,這事情我會調查清楚的,你帶著孩子走吧,以後出門小心點。”你奶奶望著黑饃他們的身影,不敢鬆韁繩。解放軍笑了笑說:“我送你們過渠,他們是不會背著槍過渠那邊的。”
解放軍一手抱著小槿,一手牽著馬,你奶奶挎著野菜籃子跟著,走出了麥田。過了橋,解放軍把小槿交給你奶奶,騎上馬走了。
你奶奶回到城角窯,一屁股坐在了石桌上。接下去,她一直就這樣坐著,任憑小槿餓得直哭。太陽在空中移動,樹蔭慢慢拉長,你奶奶咕噥起來:這是怎麼回事?我們活不成了?
我上完課回到家,你奶奶立即抓住我的衣服,戰戰兢兢地把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我笑了笑說:“黑饃不是說了是嚇唬你嗎?那人就那德行,喜歡嚇唬人,他不會對你怎麼樣的。遊擊隊員的死就是跟莊平有關係也跟咱們沒有任何關係,要相信解放軍會搞清楚的。以後挖野菜不要過雲惠渠,那邊是東門的地,是黑饃的地盤,這邊羊眼再欺負人,也不敢動槍。以後凡事小心點就是了。”
對我的話,你奶奶半信半疑。這天夜裏,你奶奶在夢裏反複說:“惠,我們活不成了。”第二天,你奶奶起來不做飯,在窯裏轉圈,癔症般地說:“我們不能這樣死了,得想辦法改變,我們得想辦法改變,我要把小槿養大成人。”我給你奶奶說今天有學生給我送榆錢,不讓她出去挖野菜了。
這天,你奶奶沒有出去挖野菜,她把羊眼娘穿了一冬天剛給她還回來的皮襖找出來,拿著去了羊眼家,送給羊眼娘,然後,把昨天發生的事給羊眼娘說了一遍,羊眼娘拍著胸脯保證在渠東這一片和村的地盤上,羊眼不會傷害我們,羊眼也不會讓黑饃在這塊地盤上傷害我們,這是羊眼的地盤。
我中午放學回來的路上,老遠看見你奶奶在窯前的荒地上揮舞?頭開荒,穿過幾棵樹的掩映後再看,你奶奶坐到了井台上,等我走到窯前,看到的是小槿趴在你奶奶挖起的新土上哭,滿嘴是泥,你奶奶坐在井台上發呆,小槿哭她也沒聽見,看見我,還像早上那樣癔症般地說:“我們活不成了。”我明白了,這老太太是故意耍給我看的,心裏一定盤算好了什麼事情了。我對這種做法深惡痛絕,沒有理你奶奶,抱起小槿回到窯裏,給小槿洗幹淨,用被子把她圈好,做午飯。學生沒有食言,送給我的榆錢很新鮮,淘幹淨,拌上麵粉,上籠蒸。你奶奶抹著淚自己回來了,抱著小槿到廚房找我搭話。老人也可憐。
下午我放學回來,小槿坐在門檻上哭,你奶奶躺在炕上大呼小叫著活不成了,我耐著性子走到炕邊,說:“媽,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你奶奶還是那樣癔症般地嘀咕著說:“我們得想辦法改變,這樣下去我們活不成了。”
“媽,我求你了,你有話好好說行不行?你說,我們怎麼改變?我們除了忍耐,還有辦法嗎?” 我忍不住發起火來。
你奶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拉住我的手,卻欲言又止,癡癡看著我。
“你起來給孩子做點飯吃,我有點事,出去一下。”
我摔下你奶奶的手,出了門。出了門,我疾步走起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要找一個可以哭的地方,好好哭一場。
拖家帶口回到娘家之後,我躲在無人處哭了多少回沒有人知道。其實,我也早嚇壞了,確實,為爭奪糧食死過一個遊擊隊員,事情過去將近十年了,如今要把這筆賬去掉當時的曆史背景算在你父親個人頭上,也沒有辦法。但在老人、孩子麵前我隻能裝作沒有事。為了不讓人看見我哭,我闖進麥田,找到那條小渠,那時候,雲陽鄉的田野裏,溝渠多得跟蜘蛛網一樣,旱的時候灌溉,澇的時候排水。踩著小渠岸,爬上了雲惠渠岸,然後沿著渠岸向北走,直到清峪河邊才站住向北望,這是我偷偷哭泣時常走的路線。北邊是嵯峨山,山後是照金,雖然少女時的夢想早已遠去了,但總能給我一些安慰。有時候遙望著嵯峨山上的那條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跟夢裏迷了路一樣。
就在我站在河岸上遙望嵯峨山的時候,有一個人在不遠處的河岸下望著我。這個人就是宋北辰,他當時在河岸下飲馬。河水很清很平靜,如一麵鏡子映著河坡的綠草和河岸上空的晚霞。一個女人纖弱的身影出現在了水中的景色裏,且沒有離開,如畫中的人物一樣是靜止的。宋北辰回過頭,看到是曾經給他獻過花的尚老師,沒有風,尚老師卻有一種要被風吹倒的感覺。不知為什麼,這種感覺讓宋北辰突然產生了一種揪心的疼痛,他想上去跟尚老師說幾句話,又覺得任何一點異樣的聲響都會把這個纖弱的人兒嚇得魂飛膽裂,最後他選擇了悄沒聲地注視水中的倒影。宋北辰說,這就是他第二次愛情產生時的風景,與他內心珍藏的初戀的風景相比,如一朵漣漪與另一朵漣漪一樣相似,隻是這片風景裏沒有歌聲。但不久,這歌聲就補上了。
宋北辰在閑暇時喜歡在渠岸上溜達,有時騎著馬,有時牽著馬。渠岸是這一片田野最高的地方,他喜歡看著海洋一樣的麥田、哨兵一樣的白楊、島嶼一樣的村莊,自從那天以後,宋北辰改成了站在大渠岸上向培英學校瞭望。他心中期望的歌聲就在他這樣的瞭望中飄來了: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著誌士的鮮血……
馬兒踩著細碎的步伐,向歌聲走去。隔著一渠清水,馬兒立在了培英學校門前。宋北辰騎在馬上,目光穿過校園木柵欄圍牆,看到一群學生坐在一棵丁香樹下學唱歌,教唱歌的正是尚老師。她還是穿著那件青色旗袍,學生的臉跟著她打拍子的如鳥兒翅膀一樣的手掌轉動。
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
他們頑強地抗戰不歇……
尚老師的歌聲傷感,學生的歌聲純淨,丁香樹正開花,淡淡的紫色、淡淡的清香,把歌聲纏繞得那麼的憂傷又悠長,宋北辰眼前浮現出戰友們一張張熟悉的被鮮血染紅的麵孔。這樣的歌聲比那初戀的歌聲更攝他心魄,他的眼睛濕潤了。
這之後,我與雲陽鄉最高長官宋北辰經常碰麵,以前隻是個別解放軍偶爾來學校打打籃球,現在是有組織的比賽,今天這個連、明天那個營的,宋師長每場必到。宋師長說:你們有福啊,以前朱總司令就在這裏打過籃球,說不定你們手裏的籃球還是朱總司令用過的,朱總司令與這裏的師生比過賽。一來二去,宋北辰就跟學校的老師們熟了。宋師長把年輕的老師稱呼小張小李的,唯獨對我叫尚老師,叫的時候嘴角總翹著一抹嘲諷的笑容,因為這抹笑容,讓我感覺到那尚老師的稱呼,不是客氣,也不是尊重,而是親切。我發現,這個臉型瘦長臉色漆黑的年輕師長其實有幾分英俊。你父親是大眼睛高鼻梁的長相英俊,而宋北辰是從眼神、眉宇,甚至站立、行走間透出的神氣英俊。賽球告一段落,宋北辰又邀請學校的老師到他們營地給戰士教識字,宋北辰說:以後要建設新中國了,這麼多戰士目不識丁怎麼辦?軍民魚水情,學校教師輪流到營地去掃盲。老師把一塊小黑板掛在樹上,將生字寫在黑板上教戰士們寫讀,戰士們坐在樹下,手裏拿一根樹枝在地上畫著,學寫讀。該我上課的時候,宋北辰總會不期而至,把我的教寫字變成了教唱歌。戰士們學唱歌的積極性遠高於學寫字,我在這裏受到了熱烈歡迎。
我教給戰士的歌是《解放軍進行曲》,雖然戰士們是解放軍,但很多人並不會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當我麵對一大片解放軍高唱這首雄壯歌曲的時,我忘掉了自己的處境,仿佛回到了過去,又仿佛是實現了我曾經的夢想,我曾經的夢想中就有這麼一個情景,給一大片軍人教唱歌。當這支歌從頭到尾能響徹軍營的時候,我的任務就不是教唱了,是指揮。宋北辰讓戰士找了四隻裝手榴彈的大木箱擺在一起,給我當指揮台,宋師長站在旁邊鼓勵戰士們放聲歌唱,一個排一個排地唱。
……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我站在大木箱上,兩臂用力揮舞著,我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感到那雄壯的歌聲不是從解放軍戰士喉嚨裏發出來的,而是從我自己身體裏爆發出來的。一曲下來,我大汗淋漓,宋北辰送給我一條上麵印了紅五角星的白毛巾。這段時間你奶奶將嘮叨的內容從“我們得想個辦法”變成了“書先一定死了”,並用一大堆話讓我相信她的推測是對的。我瘦小的身體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是軍營裏的青春煥發、激情滿懷的尚老師,一半是城角窯裏的哀怨、孤獨的國民黨反動派太太。一半如火焰般熱烈,一半如海水般冰涼。
我不是感覺不到宋北辰的心思,而且沒有人會看不出宋北辰的項莊舞劍意在哪裏。春風裏飄起了有關我跟宋北辰的悄言細語。我的感覺跟做夢一樣,不敢相信宋北辰真有此心。難道他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身份?我是生過孩子的女人,長得也不好看,與一般女人比起來,我唯一的長處是有文化,而這又算什麼呢?你父親生死不明,生活的壓力也讓我疲憊不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再嫁人,也沒有心思和精力去想。最後讓我堅決推掉去解放軍營地上課的理由是我懼怕這種事情是一團火焰,一旦燃燒起來,會將我竭力保護的一點自尊化為灰燼。
隔日,天上下著蒙蒙細雨。中午放學後,我正在教室關窗戶,一個學生舉著一把傘跑進來對我說:“這是宋師長的傘,叫你打著過去一下。”我向窗外望,看見宋北辰站在操場那邊的丁香樹下正向這邊看,我心怦怦地跳起來,趕緊閃身躲在了窗戶後麵,這是一種下意識行為,我不知道怕什麼,躲什麼。等我平靜下來,伸手過去把窗戶關上,然後探頭再看宋北辰,他還站在那裏,不過沒有向這邊看,仰頭看著天空,雙手抱在胸前,擺出了我不出去他就不會走的架勢,任憑讓雨淋成落湯雞。我堅持不住了,打著他的傘,向他走去。這是一把朱紅色的油紙傘,在灰蒙蒙細雨裏顯出一份詩意。穿過操場,就那麼一點點路,我卻感到十分漫長,盡管我在向他走來之前就做好了讓自己心如止水的準備,但舉起傘走近他的時候,心裏還是有些虛實不定的無措,為掩飾這種無措,我說了一句再廢話不過的廢話,我說 ,“你在等我?”
宋北辰咧嘴一笑,“你認為在這學校裏還會有誰讓我這樣等待?”
“我怎麼會知道?”
“你手中的傘是誰的?”
“一個不願意讓我淋雨的人。”
“那就是我,宋北辰。”
宋北辰一開口,我就不那麼緊張了,無論他的聲音還是笑容,都那麼寬厚溫和。宋北辰舉著油紙傘,我站在油紙傘下。丁香花早已凋落,但在我的記憶裏卻是一片丁香花的芬芳,因為我們接下來的談話很快被一種丁香一樣的憂傷彌漫。
記得宋北辰是這樣開始的,“想聽我談談自己嗎?”我點了點頭。
“我家在內蒙古阿拉善草原,村莊在寶力德湖邊,村莊名就叫寶力德。十多年前,我愛上了同村一個叫美麗其格的姑娘。有一次,我下到湖邊飲馬,她站在湖邊唱歌,我想她是沒有看見我,才唱歌的,我不敢出聲,怕嚇跑了她,看著她映在湖裏的倒影發呆。後來,無論她在什麼地方,隻要我到湖邊飲馬,她都會很快跑過來唱歌。再後來,我拋下了她,跟著我的老師投奔到了延安。美麗其格的父親要強迫她嫁給一個牧主做小老婆,她投湖自盡了。我非常後悔,為什麼不帶她一起走?延安也有許多女兵啊。這些年,南征北戰,我沒有想過結婚,直到遇上你。”
沉默。丁香一樣的憂傷在彌漫。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宋北辰,抬起頭,看到舉著傘的他把自己的肩膀淋濕了一片,抬起手,把傘柄向那片濕了的肩膀推了推。宋北辰又把傘偏向了我。我問:“那個美麗其格很漂亮吧?” 宋北辰說:“想得久了,卻模糊了,不知道了。”
沉默。
“你不想給我說說你?”
“哦,我丈夫……是國民黨軍官,大半年了,沒有他任何消息,可能在鄭州沒有突圍出去,死了。他留給我了老人和孩子,我不能拋棄她們……啊,就這樣吧!”我的聲音像細雨打在油紙傘上,斷斷續續。
“但是,我認為,這樣的重擔應該落在男人肩上,而不是你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肩上,我願意替你挑重擔。”
宋北辰抓住這一點,把話挑明了。他聲音不高,語調也緩慢,但落在我的耳朵裏是錚錚的,好像把樹葉上的雨水都震下來了。
“這重擔不能讓你挑,這對你不公平。”
“公平不公平不是由你說了算,是由我,我沒有感到不公平。你這是算拒絕我還是為我著想?”
麵對宋北辰這樣的咄咄逼人,我沒有回答,我仰頭看傘,感到那把傘就是太陽,鋪天蓋地地將溫暖落在我身上。與宋北辰這次刻骨銘心的談話充滿了跌宕起伏,正當我感受一種有些霸道的溫暖的時候,宋北辰又襲來了一陣令我發抖的冷風。
宋北辰突然向我談起了那個遊擊隊員。記得宋北辰說,他一到雲陽鄉,黑饃就把狀子遞上來了,要求懲罰殺害遊擊隊員孫地娃的凶手,他是從黑饃遞的狀子裏知道莊平這個人的,他跟我父親了解過情況,他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事情有些棘手。
聽到這話,我渾身哆嗦,我用恐懼的眼神望著身邊這個掌握著對我孩子和婆婆有生殺大權的男人,我警覺地想到這個男人是不是在拿遊擊隊員的死要挾我。
宋北辰說:“這件事我已經壓下來了,現在是軍管會說了算,你不要怕。”
這話是什麼意思?
“剛剛翻身做主人的農民還不知道該怎麼做主人,他們以為做主人就可以胡作非為……”
宋北辰講了幾句停頓下來,看了看傘底下望著他的我的臉,好像有點後悔不該這麼做,但話頭攆到了這裏,又隻好繼續講,“這需要教育……講黨的政策……”這種恐懼感很快就過去了,我的頭腦轉換出了另一種東西。
宋北辰停下來,對著我那顯露出鄙夷的目光發呆。
“作為回應,我應該給你談談我和莊平。”我冷冷地說,“莊平的老家在盧溝橋,參加過二十九軍學兵團,在南苑戰鬥中九死一生。後來因刺殺漢奸解玉桂未果逃到了西安城。我和莊平正式來往是從三原縣醫院開始的,醫院接收了大批從中條山戰場下來的傷員。莊平征糧是為了中條山抗日,你可以去問問李才,當時中條山饑餓的情況,遊擊隊中途搶糧,發生了槍戰,一個遊擊隊員被亂槍打死了,黑饃現在要把這件事翻出來報仇,拿槍對著我的孩子和莊平的母親……這公平嗎?”
我不想流眼淚,強忍著,可眼淚還是流下來了。宋北辰抬起一隻手,為我抹眼淚,我完全沉浸在悲痛的訴說中,沒有感覺到,後來我說完了,感覺到了也還任由他給我抹淚,我已經打消了宋北辰想要挾我的想法,我在享受這個解放軍師長對我的憐愛。一陣疾風刮過來,樹上的大雨珠打在油紙傘上,發出啪啪的聲響。
宋北辰終於說話了,他說:“不要哭了,這樣哭會把眼睛哭壞的。我會像這把傘,給你遮風擋雨,讓你過上好日子。”
我聽罷卻跟那剛刮過來的疾風一樣,卷著雨水跑開了。
我的神經太敏感了,我感到隻有自己主動跑開,把宋北辰晾在那裏,才能用自己虛飾起來的堅硬外殼包裹住自己那顆脆弱的心。
我跑上了渠岸,向北跑,實在跑不動了才停下來。我用手捂住嘴,失聲痛哭。被冷風吹斜了的急雨,如一條條濕漉漉的鞭子抽打著我的手和臉。我為什麼這麼傷心?宋北辰的求婚觸動了我曾經的愛情夢想,而現在的我,麵對著唾手可得的這個夢想,卻不敢伸手。
09
你奶奶舉著一把破傘,站在城牆頭上,把培英學校丁香樹下的一切看在了眼裏。你奶奶是從羊眼娘那裏知道雲陽鄉最高長官宋北辰看上自家兒媳婦的,羊眼娘給你奶奶傳這個消息的時候你奶奶正叉腿站在井邊的木板上吊水準備做午飯,聽了羊眼娘的話,你奶奶手一鬆,桶掉進了井裏。羊眼娘說:“你這是咋了?你不是想讓我們大姑娘找個好人家麼?” 你奶奶是被嚇的,兒子是國軍,共軍打贏了國軍,你奶奶自然怕共軍,這個共軍是師長,就更可怕,如果人家看上了自家兒媳婦,恐怕不嫁也得嫁。你奶奶對報喜訊的羊眼娘自然不敢說這些,你奶奶緩了緩神,說:“師長能看上惠當然是好事,可人家官太大了,我家惠哪配啊?”羊眼娘笑嘻嘻地說,“這世間哪有怕官大的?你是怕那宋師長又老又醜吧?” 你奶奶說:“我惠今年才二十五,不著急找人家。”
“你這老婆子,前些天咱是咋說和的給大姑娘找人家?你是咋求我去小李村的?給你說,宋師長比咱盤算的那幾個都年輕,人也不醜。回頭我指給你看。” 羊眼娘說完拔了一把你奶奶栽的蔥走了。
這天黃昏的時候羊眼娘又來了,什麼也不說,拽著你奶奶上了城牆,羊眼娘指著大渠上遛馬的人影說:“那就是。”
你奶奶的身體晃了晃,發出了一串“哎喲——哎喲——”的高亢音符,那不是奪下黑饃槍的人嗎?那不是那個瘦高的個子、長著副俊秀的黑色麵孔的解放軍嗎?自從黑饃拿槍對著她婆孫倆的那件事發生之後,一到夕陽西下的當口,你奶奶不管身在何處,都不由自主地要向大渠岸方向頻頻地佇立遙望。那孩子是師長?怪不得能奪黑饃的槍,怪不得黑饃那麼聽他的,那孩子看上去比我兒書先大不了多少喲!你奶奶激動得雙手合十,感謝上帝,不是一個凶神惡煞看上了惠,是那樣一個和氣的救命恩人啊!
羊眼娘抄著手,咂巴著嘴說:“還說你兒媳婦不急著找人家不?” 你奶奶說:“不了,不了。”羊眼娘又咂巴著嘴,以教訓的口吻說:“我們大姑娘啥時候都是人尖尖、油花花,沒有哪個女人能比得上啊!你可要好好服侍,才能跟上享清福。” 你奶奶說:“是啊,是啊。”羊眼娘說,“等事情有眉目了,你得給我幫幫忙,給宋師長說說,把羊眼提拔提拔,我兒子就是不服黑饃。”
你奶奶一口應下來,你奶奶最喜歡別人求她幫忙了。
最初的驚喜過後,你奶奶又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好事。你奶奶想讓兒媳婦嫁人是對兒子回家無望、又在我無意間泄露了齊老爺的死訊後產生的,齊老爺死了,齊家沒人了,她回老家便無處可投,就是齊老爺在,依現在的形勢,齊老爺自身難保。無限的悲哀湧上你奶奶的心頭,冀中平原是她的家鄉,可是沒有她的立足之地啊!就是有立足之地,沒有了兒子,媳婦不可能跟她回去,媳婦不回去,孫女能讓她帶走嗎?孫女雖然是女孩,也是兒子留下來的血脈,無論如何,她是不能丟下孫女的,這是她的底線。想到孫女,你奶奶的情緒漸漸亢奮起來,世間萬物,各有所司,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你奶奶產生了在兒媳婦娘家安家落戶的想法,當聽了羊眼娘的一番話後你奶奶看到了安家落戶的希望。羊眼娘說:你親家原來在培英學校當過校長知道不?跟著你親家幹革命的學生中有幾個對惠都有過意思知道不?現在還有未成家的,革命成功了,人家將要在地方上做大官,何不續上姻緣哩?大姑娘才二十五歲,如今又是新社會了,你讓她一輩子不嫁人?晚嫁不如早嫁,咱還可以挑一挑。你奶奶想,惠如果能嫁給孩子她姥爺的學生,那是一窩親,他們不但會對惠和孩子好,也會照顧惠的婆婆和小姑子的,他們是做官的,讓她能在這裏落戶、分一點地、有個根基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在一個地方上,自己也可以照看孫女。羊眼娘看你奶奶動了心,積極地為這事跑起腿來,最後,跟你奶奶商量著定下了第一人選,家是小李村的叫衛民生,羊眼娘去小李村穿針引線,小李村回應是:我們也有此意。羊眼娘說:事不宜遲,趕緊跟你兒媳婦攤開說。你奶奶“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們得想個辦法”那樣的胡鬧,就是為開這個口打過門,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那一陣子不想吃飯幹活發癔症,並不全是黑饃嚇的。
現在出來個宋師長,你奶奶思前想後,覺得不如衛民生。宋師長扛槍打仗,死了,惠不又成寡婦了?再者,宋師長不是地方官員,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人家一拍屁股把惠和小槿卷走了,自己和女兒怎麼辦呢?沒有了兒媳婦,就無法在人家娘家住下去了,自己將帶著女兒去何方?但你奶奶又是那麼喜歡宋師長,舍不得放棄,再說事情也由不得她做主,事情隻好走著看了。你奶奶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於是,你奶奶幹起了兒子以前幹的活——特工。
你奶奶站在城牆上雖然聽不到我和宋北辰在說什麼,但她能感覺到主動權在我這一方,從我跑掉後宋北辰還傻愣在那裏判斷,宋北辰是真愛上兒媳了。你奶奶雖然沒有談過戀愛,但你奶奶知道,愛情能讓人變成羔羊,就像當年兒媳愛上兒子一樣,富人家小姐變成了窮人家的羔羊。站在城牆風雨中的你奶奶將連日來的惶恐不安變成了一個主意。
我發現你奶奶總是一言不發地坐在炕沿上,不出門挖春天的野菜,不收拾屋子,不做鞋,不縫衣服……要不是怕孫女餓著,恐怕連飯都不做。蒸的饅頭不是堿大了就是堿小了,堿放對了也揉不開,饅頭上老是點散著一塊塊黃褐色的堿塊。我知道這是又用老辦法了,我對你奶奶說:莊平死活不明,我怎麼能去嫁人?我已經拒絕了宋北辰。你奶奶說:媽不是不想讓你嫁人,你才二十五歲,可媽一輩子就是依附別人的命。我聽明白了。我說:媽,我嫁了誰都不會扔下您和妹妹不管的,您就放心吧,該幹啥幹啥。
我的話像強心劑,你奶奶突然就精神起來了,你奶奶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我的舊衣服找出來翻新,裏子翻過來做麵子,麵子翻過去做裏子。翻新的是上衣和褲子,沒有旗袍。你奶奶說:在鄉下,還是穿褲子行動起來方便。你奶奶是個先知先覺者,你奶奶想到了我不幾日將要騎馬,穿旗袍怎麼騎馬呢?我比過去更瘦了,你奶奶就把衣服往瘦的改,你奶奶在做事大氣的齊家受過熏陶,在既定目標上是舍得下本錢。你奶奶還把我的上衣改短了一些,讓下擺剛剛包住腰,我的腰本來就細,這樣就更顯細了。你奶奶說:無論時代怎麼改,男人喜歡像女人的女人,女人喜歡像男人的男人,不會改。你奶奶一雙勞苦大眾的手,讓富家小姐不穿旗袍了也照樣衣著別樣,風姿綽約。你奶奶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提著籃子去大渠岸邊挖野菜,選的時間是在半下午以後,宋北辰可能遛馬的時間。你奶奶挖野菜的時候總是會傾聽馬蹄聲,然後直起腰來循聲望去。終於有一次,時間、地點、人物都碰對了,而且如你奶奶期盼的那樣宋師長勒馬站在了她身後,主動跟她打招呼,“大娘,挖野菜哪?”你奶奶驚訝地回過頭,然後恭敬地站起來,“宋師長,是宋師長吧?自從那次您救了我們婆孫倆,我就打聽您的名字,終於打聽著了,哎喲,不得了,您是師長,真是貴人哪!”你奶奶這幾句話說得溜溜順。
“大娘,您可別這麼說,是我沒有教育好他們,讓您受驚了。”宋北辰真誠地說。
“沒事。您才來了幾天啊,不怪您。” 你奶奶說著話,搓掉了手上的泥土,把手又在衣服上蹭了蹭,拉住了宋北辰的衣角,往平展的拉,說,“宋師長啊,大娘沒有啥感謝你的,衣服啥的破了拿來讓大娘給你補,大娘補衣服的手藝可不是一般的好。”
宋師長說:“行,以後就有勞大娘了。我叫宋北辰,您以後就叫北辰好了。”
“好,好啊!” 你奶奶激動地把坐在地上的小槿抱起來,讓小槿叫伯伯。小槿還不到一歲,哪裏會叫啊?你奶奶無非是想跟宋北辰多拉一會兒話。宋北辰用大手撫摸著小槿的頭,“你可真漂亮啊!想不想騎馬?乖,坐在伯伯前麵,伯伯護著你。”
你奶奶說:“不怕,有伯伯護著呢!”
那個下午,和村的人都瞭望到了,在那畫兒一般的大渠岸上,在那西斜落日的紫紅色光輝中,宋師長的馬上多了一個小人兒,那馬上一大一小緊密貼在一起的人影起起伏伏,跳躍出一種遠古的奔逸情調。
這僅僅是開始,令和村人羨慕的還在後麵呢!有人親眼看見宋師長親自提著一袋麵和一條子肉去城角窯了,有人親眼看見宋師長挽起袖子在城角窯翻地哩!城角窯上冒出了快樂的炊煙,飄出了肉臊子的香味,宋師長在城角窯吃飯了。那是你奶奶自作主張請宋北辰來家吃飯,人家知道家裏缺吃的,帶來了麵粉和豬肉。你奶奶滿麵春風,手裏揉著麵,用下巴給我指窗外,“你看,多精神啊!家裏有個男人我做飯都有勁。”
明媚的陽光照耀著翻地的宋北辰臉上的汗水和頭發都閃著亮光,陣陣春風把他塞在軍褲裏的白襯衣鼓蕩成一個大包。如果不是宋北辰,這是一個很普通的隨處可見的勞動景象,因為是宋北辰這景象就變得珍貴起來,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是那麼鮮活,依稀可聞新翻土地的清香味道。
宋北辰走的時候,他牽著馬,我低著頭跟在後麵相送。我說:“我孩子爸爸是國民黨軍官,對你影響不好。” 宋北辰說:“你想得太大了,一家人過日子的事,不要考慮那麼多世事。”我說:“世事對家庭影響是很大的,你還是要多想想。” 宋北辰說:“關於這一點,我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我們現在是等待命令,不知什麼時候就開拔打西安城了,我想在走之前,把這件事定下來。一會兒半下午,我在渠岸上等你,你要想好好談,我們就好好談談,把心裏的疙瘩解開,你要不想談,就不要來了。”沒等我回話,宋北辰上馬走了。
我沒有去,但我又想知道宋北辰會怎麼做,會等我到什麼時候。我躲在城牆上,瞭望著大渠岸。夕陽裏,人、馬、大渠岸是一幅畫,更是一首抒情詩,我能讀到它淡淡的憂傷、甜蜜的痛苦和隱秘的快樂,這首詩優雅地書寫至暮色蒼茫。宋北辰揚鞭催馬,從岸坡上斜插下來,闖進麥田,直奔城角窯而來。麥田如大海的波濤,淹沒了馬的小腿,馬變成了破浪而來的一艘小艇。
我看見宋北辰在院子裏跟你奶奶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又衝進了麥田,衝上渠坡,沿著渠岸向北跑,到了大橋,向西邊的鎮子飛奔而去。
我回去的時候,看到你奶奶和羊眼娘坐在炕上挑鞋樣,鞋樣是羊眼娘拿來的。見我進來,羊眼娘說:讓惠看。你奶奶說:剛才宋北辰找你了,你不在,要把跟你說的話給我說了,海誓山盟的,一個解放軍的師長能這樣,你還要人家咋求你啊?你奶奶一半是說給羊眼娘聽的。
你奶奶拿起一個鞋樣,“惠,你看這樣兒小不小?北辰腳大,可別做小了。”我頭也沒抬地說:“新翻的地裏有他的鞋印,比一下不就成了嗎?”
“是啊,是啊,北辰今晌給我們翻地了。”你奶奶說著,跟羊眼娘下了炕,提上馬燈,找宋北辰的鞋印了。我坐在炕沿上,六神無主。
你奶奶回來後,把鞋樣和馬燈放在桌子上,坐在我身邊,你奶奶說:“書先死了,我的兒我知道,如果他能突圍出來,還活著,就是回不來也會捎信來的。”
我捂住了臉。
你奶奶繼續說:“就算那天突圍出去了,跟著四少爺跑到了台灣,也無非是保住了條命,還能回來嗎?國民黨連江山守都守不住,還能奪回來?媽都清楚你不清楚?咱的日子還要過,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想想,有一個解放軍大官的爸爸護著是個什麼樣子?媽不是逼你,我看宋北辰今天有些急了,不敢再這樣不知好歹了,惹惱了人家,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現在你奶奶是拿定主意看上了宋北辰,把衛民生等推一邊了,地方實行軍管,解放軍說了算,宋師長一句話,誰敢不給她落戶分地?再說,現在的仗也沒什麼可打的,秋風掃落葉,一個解放軍師長怎麼可能陣亡呢?你奶奶的這些改變,離不了民兵小隊長羊眼娘的說和。
見我還不吱聲,你奶奶歎了口氣說:“黑饃拿槍頂著孩子的那一天,媽就想給你說,找個可以依靠的男人我們可能還有個活路,可是媽張不開口,但我們這樣耗著可什麼時候是個頭?”你奶奶說著抹起淚來。
我說:“媽,從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太太轉變成一個解放軍軍官的太太,不是那麼簡單。”
你奶奶說:“惠,我知道你是文化人,可是我們麵臨的問題很簡單,吃飯,穿衣,活下去。宋師長是解放軍的大官,以後的天下是解放軍的,你跟了師長,一家人就不會再受欺負,不會再有人用槍指著孩子頭了。師長總比一般人掙錢多吧?跟了師長,孩子可以吃飽穿暖上得起學。惠,你也看見了,娘家是無法靠了,你上有老下有小,唯一能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找個可以依靠的男人,媽是過來人,相信媽的眼力,宋北辰是靠得住的男人。”
人常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奶奶就是這樣的俊傑。你奶奶在宋北辰那黃軍裝上,看到了希望。
你奶奶說:“惠,把事情往好處想想。媽知道你心地善良,不會扔下媽的,如果能扔下,你就不會帶我們到這兒來了,你會從鄭州直接回娘家。媽這是前世修的福啊。媽想過了,以後就是新社會了,你出去工作,我給你帶孩子做飯,你想啊,誰能比過親奶奶,小槿不會受罪啊,再說,將來前一窩後一窩的,這前一窩隻有小槿一個,我在跟前小槿也不會受欺負。”
見我還不答話,你奶奶急了,你奶奶說:“你放眼望望,如果不嫁師長,誰能養了你這一家子?師長看上了你,這是我們多大的福氣啊!惠,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啊,媽給你跪下了。”你奶奶說著跪到了我麵前。
我拉你奶奶起來,你奶奶說:“你不答應,媽就一直給你這樣跪下。”你奶奶使出了她的絕招。這曾是我最無奈最深惡痛絕的一招,我轉身跑了。
我一個人埋頭在渠岸上走,向北走,走得飛快,我感到再不走快,就要被你奶奶拋來的繩子套住了,以前若幹次就是被這樣的繩索套住的,然後,我被牽著鼻子走。這次,我想逃脫一回。猛然間一個龐然大物擋住了我的去路。宋北辰橫馬擋在路中間。
“你要去哪裏?上馬,我送你!”宋北辰掩飾不住能在這裏碰上我的高興,問話裏卻帶著幸災樂禍和嘲弄。
我想也沒想,孩子般地氣呼呼地說:“我要去照金。”
“照金不是前麵的村莊。我們能這個時候在這裏相遇,說明我們都在為同一件事堵得慌,我們為什麼不能好好談談呢?” 宋北辰說著下了馬。
我沉默地看著天空。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山,月亮就迫不及待地出現在天空了,在紅色晚霞的映照下,大地上的村莊、田野、樹木都顯得溫馨而多情。
宋北辰說:“好吧,你不願意談就不談了,難得現在日月同輝,我們一起走走吧!”
我和宋北辰一起向北走,中間隔著馬。很靜,晚風吹來遠處油菜花的清香氣息。馬踏著碎石的聲音很脆。
我說:“今天下午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宋北辰苦笑了一下,說:“不是久等了,是白等了。”
兩人又無話了。
過了一會兒,宋北辰問:“你騎過馬嗎?”
“沒有。”
“騎在馬上,看著樹木莊稼疾風般掠過,心情會暢快起來。”
“我想也是。”
“要不你試試?”
“還是算了。”
宋北辰停下來,拉住馬韁繩,“不要怕,我給你牽著馬。”
我有些猶豫,宋北辰讓馬靠在我右邊,抓住我的左手抬起來說,“抓住馬鞍子上的鐵圈,然後左腳踏馬鐙子。今天你又沒穿旗袍,抬腿往上踏。”
沒等宋北辰指揮完,我卻已經上了馬。
宋北辰說:“還需要我給你牽馬嗎?”
我笑了笑,“你想牽就牽吧!”
宋北辰牽著馬走起來。宋北辰說,“你剛才撒謊了,你騎過馬,起碼是騎過有人牽著的馬。是莊平嗎?”
“是。”
“他也是這樣牽著馬,走的也是這條路吧?”
“是。我住在娘家他來看我的時候,常常是騎著馬來的,他喜歡看這裏一望無際的莊稼,就牽了馬出來溜達。”
“這一點和我一樣,喜歡看這肥沃的土地上長的莊稼。在我向尚先生了解黑饃遞的狀子的時候,尚先生跟我談過莊平,我相信尚先生的話。怎麼說呢?作為一個男人和軍人,尤其,作為一個愛國軍人,我很敬重莊平,也很為莊平惋惜,我願意替他照顧你,為他養孩子和老人。”
“可是,莊平是國民黨軍官,是你們的敵人。”
“我就知道你心裏一直纏著這個疙瘩。國民黨軍隊是我們軍隊的敵人,對個人而言,對非戰場而言,一個國民黨軍官就不一定是我的敵人,有可能還會是我的兄弟、朋友,我的話你能聽懂嗎?”
怎麼會聽不懂呢?我暗暗吃驚,宋北辰這樣單刀直入觸及我心裏那塊不能動的疼痛,觸及了卻沒有想象中的那種疼痛,反倒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讓我多日來憋悶的胸口透過一口氣來。
“我的朋友中就有是國民黨軍官的,我的一個堂哥還是一個國軍中的軍長,我伯父去世的時候,我們見麵了,我們難道要刀槍相見嗎?你父親是共產黨的高級幹部,你丈夫是國民黨軍官,你見過他們刀槍相見了?你為什麼就非要將你、我用政治分開看呢?尚惠,我喜歡你,想娶你,你應該思考這個男人能不能做我的丈夫,就夠了。” 宋北辰停下腳步,用一雙閃亮的眼睛仰望著馬上的我,“尚惠,給我努力的資格和責任吧,我要讓你從過去的陰影裏走出來,過上幸福的生活。”
我迎著宋北辰的目光,說:“尚先生沒給你說過,我曾經很想去照金,當一名共產主義戰士是我的夢想。可是,當我看到從中條山戰場上抬下來的奄奄一息的莊平,我崇拜上了他,那個時候,我從莊平身上看到了抗日戰爭勝利的希望。西安城慶祝抗日勝利的那一天,我看見莊平戴著大紅花站在英雄車上接受人們的稱頌和敬仰,我愛上了他,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國民黨軍隊雖然被你們打得一敗塗地,但是,我永遠認為他們在抗日的戰場上是英勇的。”
我繼承了你姥爺的睿智,在足以令人感激涕零的愛情表白中,我頭腦清醒,短短的幾句話,柔中帶剛,鏗鏘有力,讓理想的光輝照亮解放軍師長求婚的希望,同時,又讓理想的光輝指引解放軍師長看到我靈魂深處的驕傲和不屈。
宋北辰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牽著馬繼續走。宋北辰對我曾經的理想是了解的,這讓他欣喜,讓他看到了我們能夠誌同道合的希望,但後麵的話讓宋北辰心情沉重起來。婚姻是個人的事,但是不能不受政治背景的影響,馬上的女人不隻是他想象的那樣——想從陰影裏走出來,她好像還想固守。尚先生在談到已經給他大大抹黑的姑爺莊平時不亢不卑,甚至還有些驕傲的麵孔浮現在眼前。但沉重的心情並不會改變宋北辰的決定,宋北辰抬頭望著嵯峨山的黑影說:“你光知道嵯峨山的北邊是照金,知道照金的北邊是哪裏嗎?就是我的家鄉,阿拉善草原,你見過大草原嗎?”我說:“沒有。”宋北辰說,“打完了仗,我帶你去看,你一定會喜歡上的,我們一起在草原上騎馬奔馳。” 我沒有說行還是不行,我說:“那一定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
我永遠銘記著宋北辰說的那段“作為一個男人和軍人,尤其,作為一個愛國軍人,我很敬重莊平”。是那段話打開了我的心結,感到有一股春風從前麵牽馬的男人身上漫卷過來,吹拂著我蜷縮著的寒冷的心,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嶄新的,同時是陌生的、鋪滿了陽光的寬闊大道。一種終於有了方向,預見了幸福來臨的幸福感一浪接一浪在我心頭奔湧。但當我想到要靠嫁一個男人來改變一家人的生活的時候,又是一陣心酸。
雖然我沒有什麼表白,宋北辰已經感到了幸福的希望,這希望將他化成了水,他用水一樣溫和的語調問我,“我就要進西安城了,你想要什麼,我給你帶回來。”
“德懋功的水晶餅。”我脫口而出。
宋北辰回頭欣賞地看著我說,“想著吃?其實你還是一個孩子,你的人生完全可以重新規劃。等我從西安城打仗歸來,帶你翻過這座山去照金參加解放軍,實現你的夢想,那有我們的醫院,你衛校畢業,也在醫院裏幹過,那裏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我是人才?”我瞪著迷茫的眼睛,像不認識眼前這個望著我的解放軍軍官一樣,接著用快斷了氣的聲音問,“你說的當真?”
“你懂音樂,又上過衛校,就是人才啊!我一定帶你去。”
“拉鉤?”
“拉鉤。”
當宋北辰伸上來手的時候,我沒有用小指頭去鉤,那太沒有力量,太不能表達我此刻激動的心情了,不,是感激的心情。我感謝老天爺,把又一個好男人送到了我身邊,我以為,宋北辰隻是想跟我結婚生孩子,沒有想到會讓我穿上軍裝,實現夢想!我擰著身子,用兩隻手抓住了那隻大手,用哭一樣的聲音說:“宋北辰,你可要說話算數!”
“一定算數。”
我當時眼裏的光輝有多燦爛,我能夠想象,我看到宋北辰眼裏也放出了同樣的光輝,我能猜想到此刻這位解放軍師長想到了什麼,他想他真是沒有看錯,這個國民黨的太太其實是一個多麼有革命理想的人兒,是一個多麼能與自己誌同道合的人兒啊。
可是,突然,我鬆開了宋北辰的手,目光黯淡下來。宋北辰問:“怎麼了?”
我憂愁地看著宋北辰說:“莊平沒了,他母親和妹妹無依無靠,我不能扔下不管,我還有孩子,這都該怎麼辦呢?”
“我不是跟你說過嘛,你的重擔我來挑,你給我擔子就行了,其餘不用你操心,我都會安排好的。” 宋北辰扔下馬韁繩,把我從馬上抱下來,然後用兩隻大手焐住了我的兩隻小手,“記住,你以後有男人了,有了男人的女人再挑重擔是打男人的臉,不要打我的臉啊!”
宋北辰就那樣用力焐著我的手,把力量和熱量傳給了我,力量和熱量合在一起,在我的身體裏變成了一根軸,把我的脖子、頭都撐起來了。如果你父親曾經是我依賴的肩膀,那麼,現在,宋北辰就是我身體裏一根溫熱的軸,我整個人被撐起來了,被導熱了。
你奶奶聽我說要跟宋北辰去照金,拍著手說:“去,去,再苦也去,我們一家都去,我給你們做飯看孩子,北辰那麼瘦,我就用山裏的野菜都能把他吃胖。再說,趁媽還能帶孩子,趕緊跟北辰生個孩子。你不好意思,我跟北辰說。” 你奶奶不想落戶分地的事了。
去照金這束理想的光輝驅散了盤踞在我心頭多日的陰霾,它又是那樣迅速地加強了我對宋北辰的感情,像當年跟你父親一樣,愛情的波濤將我的整個心靈淹沒了,我驚訝地發現,以前所信奉的真正的愛情一生隻有一次是騙人的,占有最初心靈的愛情不一定能壽終正寢,往往會在人生的大潮中化成一聲歎息。在關中大平原最美麗的季節裏,人們看見宋師長不跟馬溜達了,跟培英學校的尚老師溜達。人們看到,城角窯前的荒地有解放軍開墾了,解放軍還給井上按了轆轤。人們看到,月亮彎彎,彎彎月亮,雲陽鄉的最高長官宋北辰在月亮下絞轆轤,清澈的水流進田窪裏像銀蛇爬動。春玉米眨眼間就長出來了,城角窯前的荒地變成了綠油油的玉米田。有一天,院子裏的棗樹下拴了一隻小白羊,小白羊掙著繩子想吃那玉米棵。和村的人從你奶奶那高亢的洋腔裏知道,這隻小白羊是雲陽鄉的最高長官宋北辰買的,是隻母羊,是以後給莊小槿吃奶的,和村人還從你奶奶那高亢的洋腔裏知道,宋師長說,虧誰也不能虧孩子,總吃野菜身體會營養不良的。嘻嘻,這還沒當上爸哩!和村人又看到雲陽鄉的最高長官宋北辰對那小母羊關心備至,用樹枝給小母羊搭起了棚,怕曬著。每次來都給小母羊帶一把新鮮草,怕餓著。還用那雙大手捧著水讓小母羊喝,怕渴著。嘖嘖,小母羊幸福死了,我們恨不得是那小母羊。
尚惠與雲陽鄉的最高長官宋北辰相好的事情如春風吹遍了田野,雲陽鄉的最高長官宋北辰將成為和村的女婿,這是和村的喜事、和村人的榮耀,那些日子和村人喜氣洋洋,得意揚揚。我再一次出名了,一個國民黨反動派的老婆轉眼變成了解放軍師長的老婆,無疑烏鴉變鳳凰,盡管這隻烏鴉原來就是鳳凰。我重新看到了人們過去的笑容,這笑容是發自內心的,充滿著由衷的喜悅和祝福。城角窯前,你奶奶滿麵春風地接受人們送過來的東西,一把青菜、幾頭幹蒜、一碗苞穀麵還有一籃子還沒來得及成熟就被主人摘下的青杏,你奶奶用高亢的洋腔對上門送禮的客人表示感謝。人們說:洋腔好聽,我們這裏能聽到大城市北平的洋腔是福分哩。莊小槿的臉蛋讓人們親紅了。
我的這些父老鄉親們哪!
10
麥子揚花的時候,宋北辰要帶著隊伍走鹹陽過渭河,解放西安城了。宋北辰是在晚上接到第二天早晨要出發的密令的。 黎明的晨霧覆蓋著廣闊麥田,人們還在沉睡中,四十七師的大隊人馬開拔了。宋北辰騎著馬,走在隊伍的最後麵,當經過尚家堡的時候,略一勒馬,過了木橋。
路上的動靜早已吵醒了我,我穿衣出了窯門,拐過城角,看見三旬公路上大隊人馬映著黎明微弱的曙光向東開去。看見宋北辰策馬跑來,我迎麵跑過去。
宋北辰跳下馬,從口袋裏摸出兩塊銀圓給我,我不要,宋北辰說:“給孩子和老人買點糧食吧,離麥收還有些日子呢。拿著吧!”
我接過了銀圓。宋北辰上了馬,即將奔去的時候又勒住了馬,側回身看了看我。當時我臉上的表情一定讓宋北辰心疼得難以離去,這位即將奔赴戰場的解放軍師長又下了馬,把馬鞭插在皮帶裏,騰出雙手,捧住了我那狹長蒼白的雙頰,嘴唇顫抖著說:“我很快會回來。回來我帶你去照金,我要讓你穿著軍裝跟我舉行婚禮。”
我身體緊貼著宋北辰,閉著眼睛,手撫摸著他胸前的布胸章,那上麵寫著讓我心動的七個字“中國人民解放軍”。
“北辰,打仗時不要分心,我會好好的,我等你回來。”這是一句聽起來很普通的道別,在我後來的回憶中變成了淚水的源泉,每一次回想起來都讓我淚流滿麵。
知道我為什麼不望著宋北辰的眼睛嗎?因為我知道宋北辰那雙黑炭似的眼睛正對著我灼灼燃燒,如果我們的目光相碰,我們就一時難以分開了,而他的部隊正在遠去。
我手裏捧著銀圓,望著宋北辰策馬的身影消失在東方發白的天邊。
你奶奶用牙齒咬銀圓,用耳朵聽銀圓,眼睛放射出財迷看到大金礦的光輝。你奶奶這個目不識丁的窮苦人家出身的老婦人說出了一個偉大的真理,你奶奶說:“惠,你記著,天底下,一個男人如果喜愛一個女人,表達的方式都一樣,就是舍得給女人最需要的東西。如果一個男人舍不得給你東西,還能給你心嗎?”
我這個曾經對錢沒有感覺的富家大小姐,含著感動的淚水,用手絹把這兩塊銀圓包起來,裝在貼身的口袋裏。
在這天中午吃飯的時候,你奶奶把使用這兩塊銀圓的打算與我商量。你奶奶說:“就要收麥子了,不要聽北辰的,我們再堅持一下,這銀圓給你們做結婚的衣裳。”
我說:“宋北辰說穿軍裝結婚。”
你奶奶說:“那也要做件新衣裳,吉祥。給北辰也要做,做件長衫,在照金穿不得,在這兒穿,我要在村上請客,人家都問呢!”
我咯咯笑起來,“宋北辰穿上長衫會是什麼樣子呢?一定很滑稽。”
你奶奶說:“你沒細看過北辰,其實很清秀的,是風裏來雨裏去把孩子弄得黑瘦,等和平了,會是一個很俊的書生。”
我說:“聽媽的。”
11
為西安城的和平解放,你姥爺在四十七師開拔前就去西安城了。四十七師的開拔說明你姥爺的和平解放工作失敗了。你舅舅說:和平解決不了,起碼也能改善局勢,半和平也行啊,解放沒有懸念,就看犧牲的代價是多少。你舅舅是在你姥爺走後從西安城回來的,帶回來西安城裏好多消息。你舅舅說:估計西安城很快拿下,主要抵抗力量是分布在涇河、渭河一帶的敵人,大修工事,想利用河水頑抗。我說:四十七師是在哪裏打?你舅舅說:在渭河。沒有遭過白眼挨過餓的尚家大少爺對妹妹給他找了個共產黨師長的妹夫評價為亂彈琴。你舅舅跟你父親的感情比較深,提到妹夫,你舅舅幾次流淚,你舅舅說:共產黨應該報答妹夫。過了幾天,你舅舅扔下憂心忡忡的妹妹,又忙他的解放事業去了。
山中沒有了老虎,猴子稱霸王,四十七師離開雲陽鄉後,雲陽鄉的地方武裝活躍了起來,成立了雲陽鄉區地方武裝,這個時候李才從北邊回來,至於北邊的哪裏,李才諱莫如深。李才穿一身沒有胸章的解放軍軍裝,紅光滿麵,神采奕奕,出任了雲陽鄉區民兵武裝大隊長,黑饃擔任區中隊隊長,羊眼當和村小隊長。土地早已在打土豪分田地中分了,金銀珠寶也沒有了,現在隻好分桌椅板凳、鍋碗盆瓢,黑饃帶領著人把趙掌櫃家的東西抬出來分給了百姓,羊眼也帶著人把尚家的大鎖砸開,把能分的東西分了。羊眼說,尚家沒人好,要不大家都難為情。你姥爺是故意讓家裏沒人的。東門外尚家與東門裏趙家不同的是白天分了,晚上又送了回來。黑饃罵羊眼無能:要是我誰敢送回去就槍斃誰。
黑饃一向看不慣你姥爺那一套共產主義理想,什麼蘇維埃馬克思的,對他來說太遠。黑饃想過上好日子,至於什麼樣的好日子起初無非是吃白饃穿好衣,討老婆。黑饃參加了渭北遊擊隊,摸到槍杆子後,對好日子的追求逐漸豐富起來,除了錢、土地、高桌子低板凳以外,還有更好的東西——敬畏和權力。敬畏就是讓人怕他,要人怕他就要打、砸、搶、殺人。要有權力就要巴結好能提他當官的人,讓幹啥就幹啥,幹好啥。
大人物是在你舅舅走後不幾天到雲陽鄉的,最早的消息是由羊眼娘悄悄告訴給你奶奶的,羊眼娘說:鄉裏來了個大人物,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其實心狠得很,督促殺人哩。你奶奶聽後嚇壞了,對羊眼娘說:你讓羊眼多在他們跟前說說,要殺要剮等我家北辰回來再說,我家北辰會很快回來的。羊眼娘說:我看讓北辰帶羊眼當解放軍算了,這整天背著個槍跟黑饃爭高低,早晚會出事的。你奶奶說:沒有問題,就讓北辰帶羊眼走,到了照金,我們都會照顧羊眼的,羊眼要升個一官半職,你也來,我們老姐妹住在一起抱孫子多好。你奶奶的話把羊眼娘說得心花怒放,一再保證羊眼會保護我們的,又感歎道:你看這世道一會兒一個樣子,你們要多小心。
我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直被宋北辰壓著的殺害遊擊隊員案被翻了出來。開公審會這天,黑饃到尚家堡抓你奶奶,被羊眼攔在了木橋上。羊眼說:到我的地盤上抓人,要事先跟我商量。在黑饃和羊眼僵持不下的時候,李才陪著那個大人物來了。大人物確實是斯斯文文的,兩個警衛一左一右跟在兩邊。黑饃和羊眼見了他都恭敬地叫老首長。
大人物站定,盯住羊眼看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穿過了木橋。李才跟上去,問:怎麼辦?大人物瞪了李才一眼:這還用我說?血債要用血來還,什麼你的地盤我的地盤?死了的是我們共同的兄弟。羊眼讓部下讓開了路,黑饃帶著人直撲城角窯抓你奶奶。在這前一刻,你奶奶已經跟著羊眼娘穿過果園藏在了羊眼家。
公審會在培英學校操場召開,操場的領操台變成了主席台,主席台上方是用繩子穿著幾張白紙片做成的橫幅,橫幅上寫著“雲陽鄉公審大會”幾個大黑字。橫幅下麵是一張長課桌。大人物坐在課桌中間,麵前放著一支毛筆和一隻硯台,還有幾張小木牌。警衛站在課桌兩邊,李才站在主席台前側。
小學生坐在前排,老師坐在學生後麵,我抱著小槿坐在其中,我不相信他們真能殺孩子。學校師生後麵就是各村的百姓,黑壓壓站滿了半操場。會場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崗哨都由黑饃和羊眼的民兵擔任。大人物麵孔消瘦蒼白,由於兩腮塌陷而顯顴骨高聳、下巴又尖又長,眼睛細長而黑亮,像一個精明、見多識廣的讀書人。大人物始終端坐著,眼睛裏蒙著一層陰霾,目光如鋼針帶著閃光從陰霾裏穿出來,堅硬地掃視著會場。使本該暖意洋洋的春風,滲進了縷縷陰冷,人們看一眼大人物,眼睛就趕忙躲開了。
大會正式開始前,場外一陣騷動,羊眼和幾個民兵把趙富貴和幾個曾經帶頭交糧的人押到了會場。被押的人都被捆成了粽子。百姓們不忍心看,紛紛低下頭。我用手把小槿的眼睛捂住。
李才走到了台子中間,唾沫橫飛地發表了一通講話,大意是這幾個人給國民黨反動派貢獻糧食,遊擊隊決定搶回這批糧食,趙富貴探到這一消息後報告給前來督戰征糧的軍統特務莊平,莊平讓其跑到駐紮在三原縣城的國民黨軍隊報信,使遊擊隊奪糧行動失敗,遊擊隊員孫地娃犧牲。李才講完後,躬身在大人物身邊請大人物指示。大人物塌陷的腮裏像隱藏著一條小老鼠,聽了李才的請示,那條小老鼠隱隱地動了幾下,然後又安靜了。大人物慢騰騰地左手拿起一張小木牌,右手拿起毛筆在硯台裏蘸了蘸,讓毛筆吸足墨汁,然後瀟灑地一揮筆,在木牌上寫了幾個字,然後,像投飛鏢一樣將木牌投到了跪在地上的趙富貴身上。一個民兵走過去,撿起木牌,插在了趙富貴的脖領裏,老戲裏衙門要殺人就是這樣的!屏息憋氣的人群發出了細微的驚呼:趙掌櫃要死了!
大人物剛剛表演完,一個瘦長條迫不及待地從人群裏站起來,戰戰兢兢地說,“我……我要揭發一個人。”
“好,不能讓壞人隱藏起來,”李才興奮地說,“上台來揭發。公審會就是讓有冤的申冤,有苦的訴苦。”人們的目光一齊掃向這個人。這個人叫劉黑狗,綽號遊狗劉,城角村的。他的衣服破爛不堪,頭發又髒又長,腰間係著一條用嫩樹皮擰成的繩子。見李才讓他上台,他以出人頭地的目光掃了一圈周圍,將頭一甩,雄赳赳地上了台。他踢了一腳挨著趙富貴的那個人,狠狠地說:“姚東奎,你個狗日的,你把糧食給那些你不認識的國民黨反動派吃,也不給我這個同村的人吃,那年我偷了你家曬的糧食,不,不,那不叫偷,那叫取回我勞動的成果,你踢了我一腳,罵我二流子、懶貨,讓我吃自己種的糧食去。我沒有地,到哪裏種糧食?哦,你是想讓我種你家的地,受你的剝削。呸,我寧願吃泔水也不種地。”
劉黑狗一口濃痰吐在了姚東奎的頭上。大人物厭惡地捂了捂自己的嘴。
姚東奎頂著那口痰跳起來,像一頭暴怒的公羊,一頭將劉黑狗抵到了台下,罵道:“你個好吃懶做的二流子,滿世界找泔水吃的遊狗,你有啥臉數叨我?”黑饃衝上來,踢翻了姚東奎,大腳踩住了姚東奎的脖子,姚東奎呼呼喘著粗氣,瘋狂地叫起來,“我不服,我把糧食給國民黨,是因為國民黨在中條山打日本鬼子,我不出糧,難道讓那些去替我們擋日本鬼子的娃餓死嗎?李才,你這個怕餓死的逃兵,你有什麼臉站在台上……”
黑饃將大腳踩到了姚東奎的嘴上,姚東奎無法發聲了,身體因掙紮而可怕地扭動著。大人物吐出了坐在主席台上後的第一個字,“殺!”然後快速地寫好一張小木牌,將木牌拋在了黑饃腳下,“就地立即執行。”
黑饃將腳移到姚東奎的胸口上,長槍的槍口抵住了姚東奎的腦袋。“叭——”一聲槍響,姚東奎的頭扭動了幾下,白花花的腦漿和鮮紅的血飛濺出來,濺了黑饃一褲腿,黑饃甩了甩腿,一股黏膩的血腥味在會場上漫延起來。人群中有的人把臉扭到一邊,有的人低下來,有幾個小學生哇哇吐起來,還有的哭起來。
劉黑狗揮著爛袖子喊,“啊?媽呀!我不是這意思,我不是這意思!”
黑饃對他怒喊一聲,“滾!”
劉黑狗媽呀媽呀號叫著跑出了會場。
大人物對呆立一旁的李才說,“繼續。”
李才緩過神來對大夥說,“本來我們決定是不殺他的,沒想到他這樣反動,這樣公然蠱惑人心,我不是怕餓死,我那叫棄暗投明,把我的棄暗投明說成怕餓死,這是顛倒黑白,這是汙蔑……”李才還想為自己辯解,被大人物的一聲咳嗽給壓回去了。李才張望著會場問,“誰還有要說的?”
鴉雀無聲。
“沒有人說了我們就……”李才的聲音被打斷,一個快成九十度羅鍋的老頭站起來,問李才,“我剛才看見你們那當官的給趙掌櫃的扔牌子了,跟戲裏的一樣,是判趙掌櫃的死刑吧?”李才皺著眉頭說:“是,叔,你有啥要說的。”
“良心啊,人不能喪天良啊,如果我不替趙掌櫃的說幾句公道話,死了會下地獄受罪的……”
黑饃隔著一片人喊,“爹,你趕緊閉嘴!”
這是黑饃的爹張旺發。黑饃的爹說:“趙掌櫃的兩個兒子都死在了中條山抗日前線,中條山打仗的時候你們為什麼不去?你們還要搶送往中條山的糧食,趙掌櫃阻攔錯在哪兒了?如果不是那些娃們在前線擋著,我們這裏早讓日本鬼子占了,李才,你娘恐怕早讓日本鬼子日了。”